09
跟仲四见了面,两下印证所见所闻,事情就很明白了,方观承说番子已经撤走,是指在通州的两人而言。而仲四却误以为所有跟着曹雪芹下来的人,都已撤回。阴错阳差,使得冯大瑞变成自投罗网。
“闲话少说,如今咱们得赶紧商量,怎么样把大瑞弄出来?”仲四问道,“芹二爷,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呢?”
“他们说‘连夜动身’,我没法跟他们在一起走。”
“不见得吧!”仲四深表怀疑,“这案子有方老爷在里头调停,已经缓下来了,他们用不着这么巴结。再说,他们虽有海捕文书,抓到了人可得知会蓟州班房,说不定还要过堂。他们就想连夜动身也动不了啊!”
这番话在曹雪芹听来,真有大梦初醒之感,“我上当了!姓赵的是顺口敷衍的一句话,我竟当真了。”他说,“照这样看,他们是落在我后面了。”
“对了!照我看,大瑞是在蓟州班房寄押了一夜,至少也得晚你一天路程。”
“这样,”曹雪芹说,“仲四哥,请你派个伙计,跟桐生一路往回走,去找他们。”
“还不光是找!”
仲四忽然忧形于面,眨着眼思索了好一会,径自离座,过了好一会才回来,接着听见好几匹马从西面马号出发,蹄声杂沓,很快地远了。
“我很担心。”仲四这时才有工夫对曹雪芹解释,“大瑞是奉命行事,为了交情,没有办他该办的事,这在他们帮里是一行大罪,如今看他落在番子手里,怕他泄漏底细,更不能放心了。说不定会……”
曹雪芹大吃一惊,“仲四哥,”他很吃力地问,“你是说,他们帮里会在半路上下毒手灭口?”
“谁知道呢?反正不能不防。我已经派了五个人下去了。芹二爷,你留在通州无用,赶紧进京去见方老爷是正经。”
曹雪芹不愿意走,考虑了一会,率直说道:“虽说你派了人下去保护了,我到底不大放心,总得有了确实消息,我进京去才有用。倘或已经出了意外,我跟方老爷的话,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仲四无奈,只好同意,但率直地表示,请曹雪芹回家等候消息,因为他还有好些事要办,无法相陪。曹雪芹点点头起身,一路上深悔自己处事不够老练,倘或出了意外,实在对不起冯大瑞,而且绣春的消息,也可能永远如石沉大海了。
为此,他的心情极坏,回家进门,遇见何谨相询,他只答了一句:“你去问桐生。”随即便倒在炕上,由于赶路辛劳,不知不觉地睡了去,醒来时,只见孤灯如豆,但堂屋有很亮的光线,自板壁缝中透进来,还有人在小声谈话,细听知是何谨与桐生。
于是他掀开身上不知是谁替他盖上的波斯毯子,起身开了房门,只见何谨坐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喝酒,站在门口的桐生迎上来说:“起来了!”
“这会儿什么时候?”
“起更了。”何谨也站起身来,“给你煮的野鸭子粥,这会儿就吃,还是待一会儿?”
不提粥还罢,一提起来,曹雪芹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现在就吃好了。”他拿起为他预备着的茶,已经凉透了,用来漱一漱口,向何谨问道,“仲四那里有人来过没有?”
“有。”
“怎么说?”
“冯镖头是落在你后面,让番子在蓟州衙门寄押了一夜。今儿歇在三河县。”
听得这话,曹雪芹略略放心。等桐生开上饭来,他先吃了一碗野鸭粥,然后喝酒,心不在焉似的,其实食而不知其味,只是在想冯大瑞的事。
何谨已经听桐生细谈过此行始末,觉得曹雪芹以从速进京为妙,但看曹雪芹那副颓丧的神情,跟他正面说理,未必见听。默默喝着酒,想到了一个鼓舞他的情绪的法子。
“芹官,你在想冯镖头的事?”
“嗯。”
“我来替他拆个字,卜卜吉凶。”何谨说道,“芹官,你报个字来。”
曹雪芹知道何谨会拆字,家中丫头老妈子掉了什么东西,常会去请教他,有时谈言微中,颇为神奇。不过,他从来没有要他拆过字,此时觉得这倒不失为破闷之计,于是点点头同意。
“你坐过来。”等何谨端着他的酒杯,在方桌边打横坐了下来,曹雪芹随口报了一个字:“口。”
何谨用手指蘸着酒,把“口”字在桌面上写了下来,脱口说道:“不妙,是囹圄之象。一人入口,是个‘囚’字,牢狱之灾难免。”
“要紧不要紧呢?”
“有‘士’则‘吉’,你在救他就不要紧,不过不能进京。”
“为什么?”
“你看!”何谨将“口”字增添笔画,写成“京”字,然后用很有决断的语气说:“一进京,难免斩头去足。”一面说,一面使劲往上一抹,又往下一抹,抹去上面的一点一横,下面的“小”字,仍旧剩下一“口”。
由于他的动作神情,都很夸张,看来有点滑稽的感觉,因而曹雪芹就不觉得“斩头去足”四字可惊,只开玩笑地说:“你说我能救他,又说他不能进京,他不进京,请问,我在这里有什么能耐救他?”
“问得好!托庇有门。”何谨在“口”字上加个“门”,变成“问”。
“‘问’!”曹雪芹有些困惑,“问什么?”
何谨先不作答,大大地喝了口酒,方始说道:“芹官啊芹官,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这‘问’,不就是方问亭吗?”
“啊!啊!”曹雪芹恍然大悟,“可不是托庇有门吗?”接下来沉思了一会,终于想通了,“对!我明天就进京,把方问亭去搬请了来!”
“这是正办。”何谨又说,“拆字全是触机,刚才如果不是你话里有那个‘问’字,我也想不到方问亭。只要把他搬了来,冯镖头就不要紧了。”
冯大瑞是得救了,绣春呢?曹雪芹说道:“老何,你给绣春也测一个字,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好!报个字来。”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就是‘春’字好了。”
何谨喝着酒,沉吟了一会说:“这‘春’字上边,有三个拆法。”
三个拆法是“一夫”“二大”“三人”,何谨蘸着酒写在桌面上,另外又写上一个未拆的“日”字。
“‘一夫’是指冯镖头,可是一夫一妇,只有两个人,不是‘三人’,所以应该是‘二大’。”
“什么叫‘二大’?我不懂。”
“‘二大’就是‘两头大’。”
曹雪芹愣住了,“老何,你这才叫匪夷所思!”他说,“你说绣春除了冯大瑞以外,另外还有个丈夫?”
“应该是,不然不会是‘三人’。”何谨更进一步指出,“而且另外那个丈夫,冯镖头也知道的。倘非如此就不是‘两头大’了。”
曹雪芹无法想象绣春何以会同时拥有两个丈夫,其实只是想推翻何谨的说法,因而问道:“那么,这‘一夫’呢,又做何解?”
“我还没有想出来。”何谨回答得很轻松,说罢,陶然引杯。
曹雪芹却没来由有些紧张,“这‘日’字呢?”他说,“你不能搁在那儿不理吧?”
何谨笑了,“当然有说法。”他说,“论字形,‘日’字四方,有欠圆满。”
这使得曹雪芹更为不怡,“还有呢?”他问,“还有什么说法?”
“日者天也。在‘三人’之下,论方位是南,天南则地北,绣春人在北边。”
“咱们还能跟她见面不能?”
“能。一定能!”何谨斩钉截铁地说,“相见有‘日’。”
这下才让曹雪芹高兴了,回忆临别那夜的光景,还有件关心的事,“她那时候怀着震二爷的孩子,还让我取了名字。”他问,“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
此言一出,何谨蓦地里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妙极!”
“你吓我一跳!”曹雪芹笑道,“怎么回事?”
“妙极!芹官,你看!”何谨指着“一夫”二字说,“一个丈夫子,男的!”
曹雪芹大乐,“这得浮一大白。”他喝一大口酒说,“怪不得你说妙极!如果不是我这一问,你那‘一夫’二字没有着落,就得把你的拆字摊拆了!”
看曹雪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何谨稍稍有些不安,“两头大”的说法,与一般的解释,男子娶两房妻室,并尊为嫡,无分大小的“两头大”不同,真是曹雪芹所说的“匪夷所思”。
如果将来证明,事实全非如此,一定会有个“老何测字”的笑话。望七之年,让桐生那班后生小子将他腾为笑柄,这件事不免难堪。于是他说:“芹官,你也别太认真,我不过触机而已,准不准,还很难说。好在看冯镖头的样子,一定知道绣春的下落,等他一放出来,真相如何,就都水落石出了。”
“嗯,嗯!”曹雪芹恨恨地说,“那两个番子,实在可恶,当时真谈到要紧关头,突然之间闯了进来,把他的话打断了。天下煞风景的事,真无过于此。”
“这……”何谨笑道,“亦算是好事多磨。”
依照前一天商量好的办法,曹雪芹一大早便由何谨陪着,去看仲四,将前一天拆字的情形,以及曹雪芹打算进京去搬请方观承的决定都告诉了他。
“老何真高!”仲四跷着大拇指说,“不能进京这一层,说得太好了!我都没有想到,差一点走错一步,变成满盘皆输。”
“怎么呢?”曹雪芹也没有想到,仲四是如此重视,“莫非真的会斩头去足?”
“虽不至于如此,麻烦可也一定不少!芹二爷你想,番子把人解进京,自然往他们衙门里一送,先下了监再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何况是一个人?”
“这样说,还真亏得拆这个字。”曹雪芹说,“我今天就进京。不过,大瑞要到了呢?仲四哥,你能不能把他们留了下来?”
“当然。”仲四毫不迟疑地说,“怎么样也得把他们截住。”
“他们”是指那两个番子在内,曹雪芹有些不大放心,追问着说:“仲四哥,这总有个盘算吧,如何是第一计,一计不成,又如何生出第二计?”
“岂止二计?”仲四笑道,“有三十六计在那里,芹二爷,你请放心好了。”
“我看,”何谨插嘴,“三十六计,这个是上计。”说着,他将食指与拇指搭成一个圆圈,扬了一下。
彼此莫逆于心,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