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保守主义的政治价值
马勒的选本，确实如其许诺，对于保守主义的社会政治面相进行了较为全面的展示。保守主义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在这里得到验证。曾经被人们惯常地认为杂乱而不成阵营、零散而缺乏理论建构的保守主义，被马勒糅合成一个较为统一的现代政治意识形态：从思想的一致性上看，保守主义对人类的不完美性、认识论上的谦逊、制度上的惯例、社会生活中的习俗习惯和偏见、历史主义与特殊主义、反契约主义、宗教事务等，有着大致类似的承诺。他们对理论建构的批评、对未曾预料的社会行动后果的警惕、对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反思，更是值得人们警觉。不过这些一致性，只是保守主义者体现出的大致一致的精神气质，并不是他们刻意保持的意识形态呼应性的体现。这是保守主义之作为现代政治意识形态，不同于其他更加体系化的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方面。
在政治上，保守主义的立场协调性不如他们在精神气质上的相同性。英国的保守主义与欧洲大陆的保守主义趣味相异，但晚近时期他们保守的政治制度也已经趋近一致。这是保守主义在其基本理念的自身演变史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变化。在19世纪，欧陆保守主义展现出来的保守君主专制制度的热情，曾经让保守主义蒙受政治污名。这也让欧陆的政治保守主义（尤其是法国天主教分支、德国浪漫主义分支），体现出与英伦三岛的政治保守主义鲜明不同的特色——无疑，后者的政治保守主义历来显现出一种自由保守主义的精神特质，显现出对人类自由的政治看重；前者则显示一种对政治变化的敌视态度，对新生的自由主义宪政民族政体的严重不满。但正如马勒指出的，这一情形到了20世纪中后期，有了巨大的变化。因为，对于这一时段的保守主义而言，已经不再有君主专制制度需要保守了，这就促使政治保守主义共同转向于保守一种审慎的宪政民主制度。 [20] 19世纪受到诟病的欧陆政治保守主义，就此洗脱了自己的政治“污点”，摇身变成现代宪政民主政治的保守者。这也是保守主义呈现出的历史功利主义精神特质所必然出现的一个重要政治变化。
不过，无论是精神气质上的相同性还是政治主张上的差异性，都既不能用来证实保守主义立场的相同，也不能用来证实保守主义立场的不同。即使晚近阶段保守主义呈现出某些趋同性，也并不意味着保守主义就此成为高度一致的意识形态。保守主义内部的张力非常巨大。这不仅是因为保守主义要保守的对象太过繁杂，而且是由保守主义者基于其历史功利主义的定位，在阐述各自见解的时候，应对问题的具体性和翔实性所致。况且保守主义看重的制度，在其理论分析模式与捍卫制度之间就存在紧张，而保守主义总是处在现存制度合法性受到挑战的时候出来捍卫制度权威性的窘境之中，他们总是把历史视为一个不可挽救的衰变过程，随之必定导致可以捍卫的遗产愈来愈稀薄。这也就使他们陷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悖反处境。加之保守主义者试图捍卫的制度在构成细节上常常相互冲突，这也使人们降低了对保守主义捍卫制度的逻辑一致性的期待。
可见，对保守主义的思想图景勾画得愈完整清晰，对它的失望情绪就愈是可能增强。这种思想满足感的下降，是不是有理由让人们拒斥保守主义者给人们的现代提点呢？当然不是。保守主义对于人类社会政治事务所怀抱的关切之心，尽管说不上是对相关事务气定神闲、无比通透的审查，但确实推动了人类对自身傲慢行动的后果保持必要的警觉。从英国革命以来的现代革命史，经由美国革命、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中国革命，社会行动的方式愈益激烈，加上两次世界大战给现代文明摧毁性的打击，可以说对保守主义的现代观察结论，提供了愈来愈多的支持证据。其实，简单归纳保守主义社会政治思想的宗旨，就是一种保守地、审慎地议政、行政的主张。“保守主义者反复提出的一些论证都结合了历史与效用。他们认为，现存的制度应该被维持，因为其持存表明了它们在满足人类需要方面的优越性。另一种看法认为，尽管现存的制度并不内在地优越于其他可能的选择，但它们因为被人们熟悉以及由于制度连续性获得的人的崇敬感而具有特定环境下的优越感。” [21] 这对只知道激情跃进的激进主义者和僵化捍卫自由原则的自由主义者而言，都是颇有教益的看法。
结合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来看，保守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更具有提点人心的、惊醒梦中人的效用。我们曾经长期处在革命即正当的精神氛围中，而且由于革命的理念乃是一种从政治，到社会，再到人性的全方位革命理念，因此摧毁历史中形成的一切，捣毁被称之为“封、资、修”的一切历史与现存规则，就成为一种极有号召力与煽动性的政治理念与国家政策。保守主义的呼号，对于那些热衷于革命的中国人来说具有迎头棒喝的作用。保守主义的议政进路，对于一个习惯于高歌猛进的民族来讲，实在是一副苦口良药。考虑到我们正以同样的革命思维谋划经济发展事务，对于国家权力的掌控者而言，保守主义也就相应具有了警示功能。这也许是文化-文学保守主义之外的、政治保守主义的现实功能最直接而鲜明的体现？！
[1] 本章原为2011年译林出版社“西方政治思想译丛”出版座谈会发言整理稿，以《还原保守主义的社会政治面目》为题刊登于《读书》2012年第5期，收入本书时有较大增改。
[2] 参见〔澳〕安德鲁·文森特《现代政治意识形态》（袁久红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对意识形态的类型归纳。如果将自由主义、保守主义之外的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女权主义、生态主义和民族主义都视作激进主义的话，那么意识形态的三大类型就凸显而出。见该书目录。
[3] 〔美〕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Conservatism：An Anthology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Thought from David Hume to the Present ），刘曙辉、张容南译，译林出版社，2010。
[4] 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2页。
[5] 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3页。
[6] 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36页。
[7] 休谟：《论政府起源》，参见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58～60页。
[8] 论者指出，“休谟是一个政治保守主义者，但是他寻求保护的政体是一种相对自由主义的商业性政体”。见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43页。
[9] 伯克：《反思法国大革命》，引自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98～99页。
[10] 伯克：《反思法国大革命》，引自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98页。
[11]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主义》，引自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200～201页。所谓“最好的自我”，指的是在文化感中反对更低下的本能，是人的第二天性的代名词，参见该书第200页脚注。
[12] 参见詹姆斯·菲茨詹姆斯·斯蒂芬《自由·平等·博爱》，见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206～224页。
[13] 威廉·胡雷尔·马洛克：《贵族与进化》，引自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237页。
[14] 威廉·格雷厄姆·萨姆纳：《社会学错误》，引自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262页。
[15] 托马斯·欧内斯特·休姆：《论战争》，引自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280页。
[16] 卡尔·施密特：《当议会不能代表主权》，引自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300页。
[17] 〔德〕卡尔·施密特：《宪法的守护者》，李君韬等译，商务印书馆，2008，第216页。
[18] 奥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者》，引自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342页。
[19] 参见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九章“社会解放与文化解放批判”，以及第十章“社会科学与文化批判之间”，第391页及以下。
[20] 参见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第31～32页。
[21] 杰里·马勒编著《保守主义：从休谟到当前的社会政治思想文集》，导论“什么是保守主义社会政治思想？”，第13～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