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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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约813—约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开成进士,曾任县尉、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因受牛李党争影响,被人排挤,潦倒终身。所作咏史诗多托古以讽;“无题”诗也有所寄寓,至其实际含义,诸家所释不一。擅长律、绝,富于文采,具有独特风格,然有用典太多、意旨隐晦之病。有《李义山诗集》。(新、旧《唐书》本传、《唐才子传》卷七)

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1] ,一弦一柱思[2] 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注〕[1]五十弦:一般说法,古瑟是五十条弦,后来有二十五弦或十七弦等不同的瑟。 [2]柱:是调整弦的音调高低的“支柱”,用来把弦“架”住。它是可以移动的“活”柱,把它都用胶粘住了,瑟也就“死”了。有人把“柱”注成“系弦”的柱,误。“思”字应变读去声(sì)。律诗中不许有一连三个平声的出现。

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爱诗的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讲解的一篇难诗,自宋元以来,揣测纷纷,莫衷一是。

诗题“锦瑟”,是用了起句的头二个字。旧说中,原有认为这是咏物诗的,但近来注解家似乎都主张:这首诗与瑟事无关,实是一篇借瑟以隐题的“无题”之作。我以为,它确是不同于一般的咏物体,可也并非只是单纯“截取首二字”以发端比兴而与字面毫无交涉的无题诗。它所写的情事分明是与瑟相关的。

起联两句,从来的注家也多有误会,以为据此可以判明此篇作时,诗人已“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故尔云云。其实不然。“无端”,犹言“没来由地”、“平白无故地”。此诗人之痴语也。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弦,这并无“不是”或“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锦瑟呀,你干什么要有这么多条弦?瑟,到底原有多少条弦,到李商隐时代又实有多少条弦,其实都不必“考证”,诗人不过借以遣词见意而已。据记载,古瑟五十弦,所以玉谿写瑟,常用“五十”之数,如“雨打湘灵五十弦”(《听雨梦后作》),“因令五十丝,中道分宫徵”(《和郑愚赠汝阳王孙家筝妓二十韵》),都可证明。此在诗人原无特殊用意。

“一弦一柱思华年”,关键在于“华年”二字。“一弦一柱”犹言一音一节。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节,常令听者难以为怀。诗人绝没有让人去死抠“数字”的意思。他是说:聆锦瑟之繁弦,思华年之往事;音繁而绪乱,怅惘以难言。所设“五十弦”,正为“制造气氛”,以见往事之千重,情肠之九曲。要想欣赏玉谿此诗,先宜领会斯旨,正不可胶柱而鼓瑟。宋词人贺铸说:“锦瑟华年谁与度?”(《青玉案》)金诗人元好问说:“佳人锦瑟怨华年!”(《论诗绝句三十首》)“华年”,正今语所谓美丽的青春。玉谿此诗最要紧的“主眼”端在华年盛景,所以“行年五十”这才追忆“四十九年”之说,实在不过是一种迂见罢了。

李商隐像——清刊本《古圣贤像传略》

起联用意既明,且看他下文如何承接。

颔联的上句,用了《庄子》的一则寓言典故,说的是庄周梦见自己身化为蝶,栩栩然而飞……浑忘自家是“庄周”其人了;后来梦醒,自家仍然是庄周,不知蝴蝶已经何往。玉谿此句是写: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景,不复成寐。“迷”含迷失、离去、不至等义。试看他在《秋日晚思》中说“枕寒庄蝶去”,“去”即离、逝,亦即他所谓“迷”者是。晓梦蝴蝶,虽出庄生,但一经玉谿运用,已经不止是一个“栩栩然”的问题了,这里面隐约包涵着美好的情境,却又是虚缈的梦境。本联下句中的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他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杜宇啼春,这与锦瑟又有什么关联呢?原来,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诗人无限的悲感,难言的冤愤,如闻杜鹃之凄音,送春归去。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高潮。

看来,玉谿的“春心托杜鹃”,以冤禽托写恨怀,而“佳人锦瑟怨华年”提出一个“怨”字,正是恰得其真实。玉谿之题咏锦瑟,非同一般闲情琐绪,其中自有一段奇情深恨在。

律诗一过颔联,“起”、“承”之后,已到“转”笔之时。笔到此间,大抵前面文情已然达到小小一顿之处,似结非结,含意待申。在此下面,点笔落墨,好像重新再“起”似的。其笔势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断丝连,或者推笔宕开,或者明缓暗紧……手法可以不尽相同,而神理脉络,是有转折而又始终贯注的。当此之际,玉谿就写出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名句来。

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珠得月华,始极光莹……这是美好的民间传统之说。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泪以珠喻,自古为然,鲛人泣泪,颗颗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异景。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在诗人笔下,已然形成一个难以分辨的妙境。我们读唐人诗,一笔而能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奇丽的联想的,舍玉谿生实不多觏。

那么,海月、泪珠和锦瑟是否也有什么关联可以寻味呢?钱起的咏瑟名句不是早就说“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归雁》)吗?所以,瑟宜月夜,清怨尤深。如此,沧海月明之境,与瑟之关联,不是可以窥探的吗?

对于诗人玉谿来说,沧海月明这个境界,尤有特殊的深厚感情。有一次,他因病中未能躬与河东公的“乐营置酒”之会,就写出了“只将沧海月,高压赤城霞”(《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的句子。如此看来,他对此境,一方面于其高旷皓净十分爱赏,一方面于其凄寒孤寂又十分感伤:一种复杂的难言的怅惘之怀,溢于言表。

晚唐诗人司空图,引过比他早的戴叔伦的一段话:“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与极浦书》)这里用来比喻的八个字,简直和此诗颈联下句的七个字一模一样,足见此一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后来古籍失传,竟难重觅出处。今天解此句的,别无参考,引戴语作解说,是否贴切,亦难断言。晋代文学家陆机在他的《文赋》里有一联名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蓝田,山名,在今陕西蓝田东南,是有名的产玉之地。此山为日光煦照,蕴藏其中的玉气(古人认为宝物都有一种一般目力所不能见的光气),冉冉上腾,但美玉的精气远察如在,近观却无,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这代表了一种异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玉谿此处,正是在“韫玉山辉,怀珠川媚”的启示和联想下,用“蓝田日暖”给上句“沧海月明”作出了对仗,造成了异样鲜明强烈的对比。而就字面讲,“蓝田”对“沧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为“沧”字本义是青色。玉谿在辞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华和工力。

颈联两句所表现的,是阴阳冷暖,美玉明珠,境界虽殊,而怅恨则一。诗人对于这一高洁的感情,是爱慕的,执著的,然而又是不敢亵渎,哀思叹惋的。

尾联拢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与开端的“华年”相为呼应,笔势未尝闪遁。诗句是说: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即在当时早已是令人不胜惘惘了。——话是说的“岂待回忆”,意思正在:那么今朝追忆,其为怅恨,又当如何!诗人用两句话表出了几层曲折,而几层曲折又只是为了说明那种怅惘的苦痛心情。诗之所以为诗者在于此,玉谿诗之所以为玉谿诗者,尤在于此。

玉谿一生经历,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回,感染于人者至深。他的一首送别诗中说:“庾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则筝瑟为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循此以求,我觉得如谓锦瑟之诗中有生离死别之恨,恐怕也不能说是全出臆断。

(周汝昌)

重过圣女祠

李商隐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这是一首性质类似无题的有题诗。意境扑朔迷离,托寓似有似无,比有些无题诗更费猜详。题内的“圣女祠”,或以为实指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的圣女神祠,或以为托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观。后一种说法可能比较接近实际。不过,诗中直接歌咏的还是一位“上清沦谪”的“圣女”以及她所居住的环境——圣女祠。因此,我们首先仍不妨从诗人所描绘的直接形象入手来理解诗意。

古代有不少关于天上神女谪降人间的传说,因此诗人很自然地由眼前这座幽寂的圣女祠生出类似的联想。“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圣女祠前用白石建造的门扉旁已经长满了碧绿的苔藓,看来这位从上清洞府谪降到下界的圣女沦落在尘世已经很久了。首句写祠前即目所见,从“白石”、“碧藓”相映的景色中勾画出圣女所居的清幽寂寥,暗透其“上清沦谪”的身份和幽洁清丽的风神气质;门前碧藓滋生,暗示幽居独处,久无人迹,微逗“梦雨”一联,同时也暗寓“归迟”之意。次句是即目所见而引起的联想,正面揭出全篇主意。“沦谪得归迟”,是说沦谪下界,迟迟未能回归天上。

颔联从门前进而扩展到对整个圣女祠环境气氛的描绘——“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如丝春雨,悄然飘洒在屋瓦上,迷濛飘忽,如梦似幻;习习灵风,轻轻吹拂着檐角的神旗,始终未能使它高高扬起。诗人所看到的,自然只是一段时间内的景象。但由于细雨轻风连绵不断的态势所造成的印象,竟仿佛感到它们“一春”常飘,“尽日”轻扬了。眼前的实景中融入了想象的成分,意境便显得更加悠远,诗人凝望时沉思冥想之状也就如在目前。单就写景状物来说,这一联已经极富神韵,有画笔难到之妙。不过,它更出色的地方恐怕还是意境的朦胧缥缈,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与暗示。金王若虚《滹南诗话》引萧闲语云:“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这梦一般的细雨,本来就已经给人一种虚无缥缈、朦胧迷幻之感,再加上高唐神女朝云暮雨的故实,又赋予“梦雨”以爱情的暗示;因此,这“一春梦雨常飘瓦”的景象便不单纯是一种气氛渲染,而是多少带上了比兴象征的意味。它令人联想到,这位幽居独处、沦谪未归的圣女仿佛在爱情上有某种朦胧的期待和希望,而这种期待和希望又总是像梦一样地飘忽、渺茫。同样地,当我们联系“何处西南待好风”(《无题二首》之一)、“安得好风吹汝来”(《留赠畏之》)一类诗句来细加体味,也会隐隐约约感到“尽日灵风不满旗”的描写中暗透出一种好风不满的遗憾和无所依托的幽怨。这种由缥缈之景、朦胧之情所融合成的幽渺迷蒙之境,极富象外之致,却又带有不确定的性质,略可意会,而难以言传。这是一种典型的朦胧美。尽管它不免给人以雾里看花之感,但对于诗人所要表现的特殊对象——一位本身就带有虚无缥缈气息的“圣女”来说,却又有其特具的和谐与适应。“神女生涯原是梦”(《无题二首》之二)。这梦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梦一般的爱情期待和心灵叹息,似乎正需要这梦一样的氛围来表现。

颈联又由“沦谪”不归、幽寂无托的“圣女”,联想到处境与之不同的两位仙女。道书上说,萼绿华年约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于晋穆帝升平三年(359)夜降羊权家,从此经常往来,后授权尸解药引其升仙。杜兰香本是渔父在湘江岸边收养的弃婴,长大后有青童自天而降,携其升天而去。临上天时兰香对渔父说:“我仙女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来无定所,踪迹飘忽不定,说明并非“沦谪”尘世,困守一地;去未移时,说明终归仙界,而不同于“圣女”之迟迟未归。颔、颈两联,一用烘托,一用反衬,将“圣女”沦谪不归,长守幽寂之境的身世遭遇从不同的侧面成功地表现出来了。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玉郎”,是天上掌管神仙名册的仙官。“通仙籍”,指取得登仙界的资格(古称登第入仕为通籍)。尾联又从“圣女”眼前沦谪未归的处境转出对将来的期盼。“忆”,思也,系想往之意,贯上下二句。二句意谓:盼望能有职掌仙籍的玉郎与自己相会,帮助自己重登仙籍,以便在天阶摘取紫芝。当时商隐幕主柳仲郢内征为吏部侍郎,职掌官吏铨选。尾联中的“玉郎”或即影指仲郢,希望他能帮助自己重登朝籍。

这首诗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沦谪不归、幽居无托的圣女形象。有的研究者认为诗人是托圣女以自寓,有的则认为是托圣女以写女冠。实际上圣女、女冠、作者,不妨说是三位而一体:明赋圣女,实咏女冠,而诗人自己的“沦谪归迟”之情也就借圣女形象隐隐传出。所谓“圣女祠”,大约就是女道观的异名,这从七律《圣女祠》中看得相当清楚。所不同的,只是《圣女祠》借咏圣女而寄作者爱情方面的幽渺之思,而《重过圣女祠》则借咏圣女而寄其身世沉沦之慨罢了。清人钱泳评“梦雨”一联道:“作缥缈幽冥之语,而气息自沉,故非鬼派。”(《履园谭诗》)由于其中融合了诗人自己遇合如梦、无所依托的人生体验,诗歌的意境才能在缥缈中显出沉郁。尾联在回顾往昔中所透露的人间天上之感,也隐然有诗人的今昔之感寄寓在里面。

(刘学锴)

霜月

李商隐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1] 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2] 。

〔注〕[1]青女:即青霄玉女,主霜雪的女神。素娥:即月里的嫦娥。 [2]婵娟:美好的容态。

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它的特点在于即景寓情,因象寄兴。诗人不仅是写生的妙手,而应该是随物赋形的化工。最通常的题材,在杰出的诗人的笔底,往往能够创造出一种高超优美的意境。读了李商隐的这首《霜月》,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诗写的是深秋季节,在一座临水高楼上观赏霜月交辉的夜景。它的意思只不过说,月白霜清,给人们带来了寒凉的秋意而已。这样的景色,会使人心旷神怡。然而这诗所给予读者美的享受,却大大超过了我们在类似的实际环境中所感受到的那些。诗的形象明朗单纯,它的内涵是饱满而丰富的。

秋天,草木摇落而变衰,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萎约枯黄,黯然无色;可是清宵的月影霜痕,却显得分外光明皎洁。这秋夜自然景色之美意味着什么呢?“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尽管“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宋苏轼《水调歌头》),可是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愈是在宵寒露冷之中,愈是见出雾鬓风鬟之美。她们的绰约仙姿之所以不同于庸脂俗粉,正因为她们具有耐寒的特性,经得起寒冷的考验啊!

写霜月,不从霜月本身着笔,而写月中霜里的素娥和青女;青女、素娥在诗里是作为霜和月的象征的。这样,诗人所描绘的就不仅仅是秋夜的自然景象,而是勾摄了清秋的魂魄,霜月的精神。这精神是诗人从霜月交辉的夜景里发掘出来的自然之美,同时也反映了诗人在混浊的现实环境里追求美好、向往光明的深切愿望;是他性格中高标绝俗、耿介不随的一面的自然流露。当然,我们不能说,这耐寒的素娥、青女,就是诗人隐以自喻;或者说,它另有所实指。诗中寓情寄兴,是不会如此狭隘的。清王夫之说得好:“兴在有意无意之间。”(《薑斋诗话》)倘若刻舟求剑,理解得过于窒实,反而会缩小它的意义,降低它的美学价值。

宋范温云:“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他引了《筹笔驿》、《马嵬》等篇来说明。(《潜溪诗眼》)其实,不仅咏史诗以及叙志述怀之作是如此,在更多的即景寄兴的小诗里,同样可以见出李商隐的“高情远意”。清叶燮是看到了这点的,所以他特别指出李商隐七言绝句,“寄托深而措辞婉”(《原诗》外编下)。于此诗,也可见其一斑。

这诗在艺术手法上有一点值得注意:诗人的笔触完全在空际点染盘旋,诗境如海市蜃楼,弹指即逝;诗的形象是幻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而构成的完美的整体。秋深了,树枝上已听不到聒耳的蝉鸣,辽阔的长空里,时时传来雁阵惊寒之声。在月白霜清的宵夜,高楼独倚,水光接天,望去一片澄澈空明。“初闻征雁已无蝉”二句,是实写环境背景。这环境是美妙想象的摇篮,它会唤起人们绝俗离尘的意念。正是在这个摇篮里,诗人的灵府飞进月地云阶的神话世界中去了。后两句想象中的意境,是从前两句生发出来的。

(马茂元)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1] ,故园芜已平[2] 。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注〕[1]梗犹泛:《战国策·齐策》:桃梗(桃木人)谓土偶人(泥人)曰:“子(你),西岸之土也,挺(塑起)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吾残,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说苑·正谏》里引“漂漂”作“泛泛”。 [2]故园芜已平: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田园将芜胡不归。”

古人有云:“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这首咏蝉诗,就是抓住蝉的特点,结合作者的情思,“为情而造文”的。诗中的蝉,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影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首句闻蝉鸣而起兴。“高”指蝉栖高树,暗喻自己的清高;蝉在高树吸风饮露,所以“难饱”,这又与作者身世感受暗合。由“难饱”而引出“声”来,所以哀中又有“恨”。但这样的鸣声是白费,是徒劳,因为不能使它摆脱难饱的困境。这是说,作者由于为人清高,所以生活清贫,虽然向有力者陈情,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最终却是徒劳的。这样结合作者自己的感受来咏物,会不会把物的本来面貌歪曲了呢?比方蝉,本来没有什么“难饱”和“恨”,作者这样说,不是不真实了吗?咏物诗的真实,是作者感情的真实。作者确实有这种感受,借蝉来写,只要“高”和“声”是和蝉符合的,作者可以写出他对“高”和“声”的独特感受来,可以写“居高声自远”(虞世南《咏蝉》),也可以写“本以高难饱”,这两者对两位不同的作者都是真实的。

接着,从“恨费声”里引出“五更疏欲断”,用“一树碧无情”来作衬托,把不得志的感情推进一步,达到了抒情的顶点。蝉的鸣声到五更天亮时,已经稀疏得快要断绝了,可是一树的叶子还是那样碧绿,并不为它的“疏欲断”而悲伤憔悴,显得那样冷酷无情。这里接触到咏物诗的另一特色,即无理得妙。蝉声的“疏欲断”,与树叶的“碧”两者本无关涉,可是作者却怪树的无动于衷。这看似毫无道理,但无理处正见出作者的真实感情。“疏欲断”既是写蝉,也是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就蝉说,责怪树的“无情”是无理;就寄托身世遭遇说,责怪有力者本可以依托荫庇而却“无情”,是有理的。咏物诗既以抒情为主,所以这种无理在抒情上就成了有理了。

接下去来一个转折,抛开咏蝉,转到自己身上。这一转就打破了咏蝉的限制,扩大了诗的内容。要是局限在咏蝉上面,有的话就不好说了。“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作者在各地当幕僚,是个小官,所以称“薄宦”。经常在各地流转,好像大水中的木偶到处漂流。这种不安定的生活,使他怀念家乡。“田园将芜胡不归”(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赋》),更何况家乡田园里的杂草和野地里的杂草已经连成一片了,作者思归就更加迫切。这两句好像和上文的咏蝉无关,暗中还是有联系的。“薄宦”同“高难饱”、“恨费声”联系,小官微禄,所以“难饱”、“费声”。经过这一转折,上文咏蝉的抒情意味就更明白了。

末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又回到咏蝉上来,用拟人法写蝉。“君”与“我”对举,把咏物和抒情密切结合,而又呼应开头,首尾圆合。蝉的难饱正与我也举家清贫相应;蝉的鸣叫声,又提醒我这个与蝉境遇相似的小官,想到“故园芜已平”,不免勾起赋归之念。钱锺书评论这首诗说:“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油然自绿是对“碧”字的很好说明)。树无情而人(“我”)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犹淡忘)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钱先生指出不仅树无情而蝉亦无情,进一步说明咏蝉与抒情的错综关系,对我们更有启发。

咏物诗,贵在“体物为妙,功在密附”。这首咏蝉诗,“传神空际,超超玄著”,被朱彝尊誉为“咏物最上乘”。

(周振甫)

赠刘司户蕡

李商隐

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刘蕡,敬宗宝历二年(826)进士,博学能文,性耿直,嫉恶如仇,有澄清天下之志。李商隐对他非常推崇。宣宗大中元年(847),诗人奉郑亚之命出使南郡和郑肃通好。次年正月南返时,与被贬去柳州(治今广西柳州)的刘蕡在长沙一带相遇,李商隐写此诗相赠。

诗的开头从相遇的地点黄陵庙写起。黄陵庙在黄陵山上,相传为舜妃葬处。山在湘江汇入洞庭的咽喉,山峰兀立,水势奔腾。时间正是初春,漫天阴沉,加上江风浩浩,越发扬起了浊浪。看来好似“云根”一般的岸边山石和系船石墩,受到浪花的猛烈冲击。船上高高的桅杆,在江风中摇摇晃晃,分外显得日暗天昏。这是湘江惊涛骇浪的实景,更是晚唐王朝政局动荡和险恶的写照。诗人运用传统的比兴手法,勾画了刘蕡悲剧遭遇的社会背景。

颔联表现刘蕡的坎坷遭际,字里行间充满同情。“已断”句把刘蕡比做展翅万里的北国鸿雁(刘是燕人),刚刚要施展的雄图伟略就很快夭折了。这是隐指刘蕡应试未第。唐文宗时代,刘蕡曾应召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在对策中切论宦官专横误国,应予诛灭,一时名动京师。但因遭宦官忌恨,未予录取,初试锋芒,就遭挫折。旋被令狐楚、牛僧孺召为从事,后授秘书郎,不久即遭宦官诬陷,贬为柳州司户参军。“更惊”句即指此番遭贬。诗人把刘蕡比做受谗而被放的屈原,远贬南荒,难归乡土。前一“已”字,后一“更”字,紧凑有力地把刘的生平遭际中两件大事联结起来,通过沉痛愤慨的笔调,表现了诗人对刘的遭遇深致扼腕。

颈联又借用历史人物进一步抒写对刘蕡的敬仰和同情。“汉廷急诏”用贾谊遭贬三年后又被汉文帝召回长安,拜为梁怀王太傅的故事。这句是说,如果皇上急召贤臣,以先生之才,应是首先被召去的,还有谁可以比你先回朝廷的呢?这里高度称赞刘具有贾谊的抱负和才华,相信他一定会受到重用,敬慕和劝慰之情溢于言表。“楚路高歌”用楚国狂人接舆的故事。而刘蕡身贬楚地,恰与接舆仿佛,借刘的遭遇来抒发自己的满腔愤激。“自欲翻”,体现了诗人对挚友的深切同情和理解。

结尾“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不仅是真挚深切的友谊之歌,更是对当时腐朽政治的愤激的控诉。两位挚友在远离家乡、远离帝京的地方不期而遇,其兴奋和喜悦之情,是可想而知的。这是“欢”的来由。然而为什么又“欢”而“复泣”呢?原来这意外相逢,恰同在他们患难之时:一个是得罪被贬;一个是长期受排挤而万里投荒。大体相同的坎坷命运和对国运的忧切,又使他们不得不泣。“欢”不过是知音乍见时一刹那间的快事,而“泣”则是经过悲愤交加的长期酝酿。“欢”而复“泣”,感情复杂而沉痛,包含着个人的失意,但主要却是为国运难扶而“泣”。末句中这一点表现得很显豁。“凤巢”,比喻贤臣在朝。《帝王世纪》说:“黄帝时,凤凰止帝东园,或巢于阿阁。”现在贤臣一时都已星散,远谪穷荒,备受排斥,“君门九重”,他们又如何可能竭忠尽智呢?诗人长期目击党争的翻云覆雨,又饱经天涯漂泊的生活,对唐王朝的黑暗现实的认识就更深切了。因而这首感情深挚的投赠之作,糅合了同情知友和忧时愤世之情。结尾的殷忧和愤懑,表面落在凤巢西隔、急诏无从上,但实际更和首联呼应。刘、李的遭遇,不都同是晚唐王朝“重碇危樯白日昏”的必然结果么?

这首诗以感慨苍凉的雄浑声调和高昂挺拔的沉郁气势,表现自己哀时忧国的情感。诗在愤激之中,寓有深讽;景语之中,渗透情语;由眼前江风的险恶联想到国家的隐忧;从同是天涯沦落的遭遇引起了欢泣交加的复杂感情,“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清刘熙载《艺概》),寓哀怆愤激于深沉凝重之中,具有似矛盾而又统一的深厚蕴藉的独特风格,可说是古典诗歌中的艺术珍品。

(吴调公)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李商隐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李商隐生活的年代,“牛李党争”激烈,他因娶李党王茂元之女而得罪牛党,长期遭到排抑,仕途潦倒。尽管如此,他与王氏始终情笃意深。宣宗大中五年(851)夏秋之交,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隐万分悲痛。这年冬天,他应柳仲郢之辟,从军赴东川(治今四川三台县)。痛楚未定,又要离家远行,凄戚的情怀是可想而知的。这首诗,就写于赴蜀途中。

起句“剑外从军远”,点明这次远行的原因是“从军”,即入节度使幕府。“剑外”,指剑阁之南蜀中地区。诗题“遇雪”而作,却从远写起,着一“远”字,不仅写行程之遥,更有意让人由“远”思“寒”。隆冬之际,旅人孑然一身,行囊单薄,自然使人产生苦寒之思,又自然地使人盼望家中妻子寄棉衣来。可是,诗人的妻子已经不在人间,有谁寄棉衣呢?

第二句“无家与寄衣”,蕴意至深。一路风霜,万般凄苦,都蕴含在这淡淡的一句诗中了。诗人善于用具体细节表达抽象的思念,用寄寒衣这一生活中的小事,倾泻出自己心底悲痛的潜流和巨大的哀思。

“散关三尺雪”句是全诗的承转之辞,上承“遇雪”诗题,给人“乱山残雪夜,孤灯异乡人”的凄凉漂泊之感;同时,大雪奇寒与无家寄衣联系起来,以雪夜引出温馨的梦境,转入下文。我们不妨这样联想,也许因为大雪封山,道路阻绝,作者只能留宿散关驿舍。伤痛倦极,朦胧入睡,睡梦中见妻子正坐在旧时的鸳机上为他赶制棉衣。“回梦旧鸳机”,情意是多么真挚悲切!清纪昀云:“回梦旧鸳机,犹作有家想也。”用“有家想”反衬“无家”丧妻的痛苦,以充满温馨希望的梦境反衬冰冷严酷的现实,更见诗人内心痛苦之深!至于梦中与妻子相见欢娱的情景和梦后倍觉哀伤的愁绪便略而不写,留在纸外,让读者自己想象思索了。

此诗朴素洗练,而又深情绵邈。诗用层层推进、步步加深的手法,写出凄凉寂寞的情怀和难言的身世之痛。从军剑外,畏途思家,这是第一层;妻亡家破,无人寄御寒之衣,伤别与伤逝之情交织一起,这是第二层;路途遇雪,行期阻隔,苦不堪言,这是第三层;“以乐景写哀”,用温馨欢乐的梦境反衬冰冷痛苦的现实,倍增其哀,这是第四层。诗至此,可以看出,在悼伤之情中,又包孕着行役的艰辛、路途的坎坷、伤别的愁绪、仕途蹭蹬的感叹等复杂感情。短短二十字,概括如此丰富深沉的感情内容,可见李商隐高度凝练的艺术工力。

(曹旭)

乐游原

李商隐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诗人玉谿,另有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趁虞泉〔渊〕宿,不放斜阳更向东!”(《乐游原》)那也是登上古原,触景萦怀,抒写情志之作。看来,乐游原是他素所深喜、不时来赏之地。这一天的傍晚,不知由于何故,玉谿意绪不佳,难以排遣,他就又决意游观消散,命驾驱车,前往乐游原而去。

乐游原之名,我们并不陌生,原因之一是有一篇千古绝唱《忆秦娥》深深印在我们的“诗的摄像”宝库中,那就是:“……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玉谿恰恰也说是“乐游原上有西风”。何其若笙磬之同音也!那乐游原,创建于汉宣帝时,本是一处庙苑,——应称“乐游苑”才是,只因地势轩敞,人们遂以“原”呼之了。此苑地处长安的东南方,一登古原,全城在览。

自古诗人词客,善感多思,而每当登高望远,送目临风,更易引动无穷的思绪: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往往错综交织,所怅万千,殆难名状。陈子昂一经登上幽州古台,便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登幽州台歌》)的感叹,恐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了。如若罗列,那真是如同晋陆士衡所说“若中原之有菽”(《文赋》)了吧。至于玉谿,又何莫不然。可是,这次他驱车登古原,却不是为了去寻求感慨,而是为了排遣他此际的“向晚意不适”的情怀。知此前提,则可知“夕阳”两句乃是他出游而得到的满足,至少是一种慰藉——这就和历来的纵目感怀之作是有所不同的了。所以他接着说的是:你看,这无边无际,灿烂辉煌,把大地照耀得如同黄金世界的斜阳,才是真的伟大的美;而这种美,是以将近黄昏这一时刻尤为令人惊叹和陶醉!

我想不出哪一首诗也有此境界。或者,宋苏东坡的“曲栏幽榭终寒窘,一看郊原浩荡春”(《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庶乎有神似之处吧?

可惜,玉谿此诗却久被前人误解,他们把“只是”解成了后世的“只不过”、“但是”之义,以为玉谿是感伤哀叹,好景无多,是一种“没落消极的心境的反映”,云云。殊不知,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谿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有将这个“只是当时”解为“即使是在当时”的,此乃成为假设语词了,而“只是”是从无此义的,恐难相混。

细味“万树鸣蝉隔断虹”,既有断虹见于碧树鸣蝉之外,则当是雨霁新晴的景色。玉谿固曾有言曰:“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大约此二语乃玉谿一生心境之写照,故屡于登高怀远之际,情见乎词。那另一次在乐游原上感而赋诗,指羲和日御而表达了感逝波,惜景光,绿鬓不居,朱颜难再之情——这正是诗人的一腔热爱生活,执著人间,坚持理想而心光不灭的一种深情苦志。若将这种情怀意绪,只简单地理解为是他一味嗟老伤穷,残光末路的作品,未知其果能获玉谿之诗心句意乎。毫厘易失,而赏析难公,事所常有,焉敢固必。愿共探讨,以期近是。

(周汝昌)

北齐二首

李商隐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这两首诗是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的史实,以借古鉴今的。两首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有两个共同的特点:

一、议论附丽于形象。既是咏史,便离不开议论。然而好的诗篇总是以具体形象感人,而不是用抽象的道理教训读者。议论不脱离生动的形象,是这两首诗共同的优点。

第一首前两句是以议论发端。“一笑”句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讽刺“无愁天子”高纬荒淫的生活。“荆棘”句引典照应国亡之意。晋时索靖有先识远量,预见天下将乱,曾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叹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两句意思一气蝉联,谓荒淫即亡国取败的先兆。虽每句各用一典故,却不见用事痕迹,全在于意脉不断,可谓巧于用典。但如果只此而已,仍属老生常谈。后两句撇开议论而展示形象画面。第三句描绘冯淑妃(“小怜”即其名)进御之夕,“花容自献,玉体横陈”,是一幅秽艳的春宫图,与“一笑相倾”句映带;第四句写北齐亡国情景。公元577年,北周武帝攻破晋阳(今山西太原),向齐都邺城进军,高纬出逃被俘,北齐遂灭。此句又与“荆棘”映带。两句实际上具体形象地再现了前两句的内容。淑妃进御与周师攻陷晋阳,相隔尚有时日。“已报”两字把两件事扯到一时,是着眼于荒淫失政与亡国的必然联系,运用“超前夸张”的修辞格,更能发人深省。这便是议论附丽于形象,通过特殊表现一般,是符合形象思维的规律的。

如果说第一首是议论与形象互用,那么第二首的议论则完全融于形象,或者说议论见之于形象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卫风·硕人》中形容美女妩媚表情。“巧笑”与“万机”,一女与天下,轻重关系本来一目了然。说“巧笑”堪敌“万机”,是运用反语来讽刺高纬的昏昧。“知”意为“哪知”,意味尤见辛辣。如说“一笑相倾国便亡”是热骂,此句便是冷嘲,是不议论的议论。高纬与淑妃寻欢作乐的方式之一是畋猎,在高纬眼中,换着出猎武装的淑妃风姿尤为迷人,所以说“倾城最在著戎衣”。这句仍是反语,有潜台词在。古来许多巾帼英雄,其飒爽英姿,确乎给人很美的感觉。但淑妃身着戎衣的举动,不是为天下,而是轻天下。高纬迷恋的不是英武之姿而是忸怩之态。他们逢场作戏,穿着戎衣而把强大的敌国忘记在九霄云外。据《北齐书》载:周师取平阳(晋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返,淑妃更请杀一围,从之。在自身即将成为敌军猎获物的情况下,仍不忘追欢逐乐,还要再猎一围。三、四句就这样以模拟口气,将帝、妃死不觉悟的淫昏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尽管不着议论,但通过具体形象的描绘及反语的运用,即将议论融入形象之中,批判意味仍十分强烈。

二、强烈的对比色彩。在形象画面之间运用强烈对比色彩,使作者有意指出的对象的特点更强调突出,引人注目,从而获得含蓄有力的表现效果,是这两首诗的又一显著特点。

第一首三、四两句把一个极艳极亵的镜头和一个极危急险恶的镜头组接在一起,对比色彩强烈,产生了惊心动魄的效果。单从“小怜玉体横陈”的画面,也可见高纬生活之荒淫,然而,如果它不和那个关系危急存亡的“周师入晋阳”的画面组接,就难以产生那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惊险效果,就会显得十分平庸,艺术说服力将大为削弱。第二首三、四句则把“晋阳已陷”的时局,与“更请君王猎一围”的荒唐行径作对比。一面是十万火急,形势严峻;一面却是视若无睹,围猎兴浓。两种画面对照出现,令旁观者为之心寒,从而有力地表明当事者处境的可笑可悲,不着一字而含蓄有力。这种手法的运用,也是诗人巧于构思的具体表现之一。

(周啸天)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题作《夜雨寄内》,“内”就是“内人”——妻子;今传李诗各本题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有人经过考证,认为它作于作者的妻子王氏去世之后,因而不是“寄内”诗,而是写赠长安友人的。但从诗的内容看,按“寄内”理解,似乎更确切一些。

第一句一问一答,先停顿,后转折,跌宕有致,极富表现力。翻译一下,那就是:“你问我回家的日期;唉,回家的日期嘛,还没个准儿啊!”其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已跃然纸上。接下去,写了此时的眼前景:“巴山夜雨涨秋池”。那已经跃然纸上的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便与夜雨交织,绵绵密密,淅淅沥沥,涨满秋池,弥漫于巴山的夜空。然而此愁此苦,只是借眼前景而自然显现;作者并没有说什么愁,诉什么苦,却从这眼前景生发开去,驰骋想象,另辟新境,表达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愿望。其构思之奇,真有点出人意外。然而设身处地,又觉得情真意切,字字如从肺腑中自然流出。“何当”(何时能够)这个表示愿望的词儿,是从“君问归期未有期”的现实中迸发出来的;“共剪……”、“却话……”,乃是由当前苦况所激发的对于未来欢乐的憧憬。盼望归后“共剪西窗烛”,则此时思归之切,不言可知。盼望他日与妻子团聚,“却话巴山夜雨时”,则此时“独听巴山夜雨”而无人共语,也不言可知。独剪残烛,夜深不寐,在淅淅沥沥的巴山秋雨声中阅读妻子询问归期的信,而归期无准,其心境之郁闷、孤寂,是不难想见的。作者却跨越这一切去写未来,盼望在重聚的欢乐中追话今夜的一切。于是,未来的乐,自然反衬出今夜的苦;而今夜的苦,又成了未来剪烛夜话的材料,增添了重聚时的乐。四句诗,明白如话,却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隽永,余味无穷!

清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中评《夜雨寄北》说:“‘料得闺中夜深坐,多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又预飞到归家后也,奇绝!”这看法是不错的,但只说了一半。实际上是:那“魂”“预飞到归家后”,又飞回归家前的羁旅之地,打了个来回。而这个来回,既包含空间的往复对照,又体现时间的回环对比。清桂馥在《札朴》卷六中说:“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此意更深。”这着重空间方面而言,指的是此地(巴山)——彼地(西窗)——此地(巴山)的往复对照。清徐德泓在《李义山诗疏》中说:“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时羁情,不写而自深矣。”这着重时间方面而言,指的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环对比。在前人的诗作中,写身在此地而想彼地之思此地者,不乏其例;写时当今日而想他日之忆今日者,为数更多。但把二者统一起来,虚实相生,情景交融,构成如此完美的意境,却不能不归功于李商隐既善于借鉴前人的艺术经验,又勇于进行新的探索,发挥独创精神。

上述艺术构思的独创性又体现于章法结构的独创性。“期”字两见,而一为妻问,一为己答;妻问促其早归,己答叹其归期无准。“巴山夜雨”重出,而一为客中实景,紧承己答;一为归后谈助,遥应妻问。而以“何当”介乎其间,承前启后,化实为虚,开拓出一片想象境界,使时间与空间的回环对照融合无间。近体诗,一般是要避免字面重复的,这首诗却有意打破常规,“期”字的两见,特别是“巴山夜雨”的重出,正好构成了音调与章法的回环往复之妙,恰切地表现了时间与空间回环往复的意境之美,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宋人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云:“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回还之还)还(还又之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钟山?'”宋人杨万里《听雨》云:“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篷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篷声。”这两首诗俊爽明快,各有新意,但在构思谋篇方面受《夜雨寄北》的启发,也是显而易见的。

(霍松林)

忆梅

李商隐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这是李商隐作幕梓州(治今四川三台)后期之作。写在百花争艳的春天,寒梅早已开过,所以题为“忆梅”。

一开始诗人的思绪并不在梅花上面,而是为留滞异乡而苦。梓州离长安近三千里,以唐代疆域之辽阔而竟称“天涯”,与其说是地理上的,不如说是心理上的。李商隐是在仕途抑塞、妻子去世的情况下应柳仲郢之辟,来到梓州的。独居异乡,寄迹幕府,已自感到孤孑苦闷,想不到竟一住数年,意绪之无聊郁闷更可想而知。“定定住天涯”,就是这个痛苦灵魂的心声。“定定”,犹“死死地”、“牢牢地”。诗人感到自己竟像是永远地被钉死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这里,有强烈的苦闷,有难以名状的厌烦,也有无可奈何的悲哀。清屈复说:“‘定定’字俚语入诗却雅。”(《玉谿生诗意》)这个“雅”,似乎可以理解为富于艺术表现力。

为思乡之情、留滞之悲所苦的诗人,精神上不能不寻找慰藉,于是转出第二句:“依依向物华。”“物华”,指眼前美好的春天景物。“依依”,形容面对美好春色时亲切留连的意绪。诗人在百花争艳的春色面前似乎暂时得到了安慰,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对美好事物无限依恋的柔情。一、二两句,感情似乎截然相反,实际上“依依向物华”之情即因“定定住天涯”而生,两种相反的感情却是相通的。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三、四两句,诗境又出现更大的转折。面对姹紫嫣红的“物华”,诗人不禁想到了梅花。它先春而开,到百花盛开时,却早花凋香尽,诗人遗憾之余,便不免对它怨恨起来了。由“向物华”而忆梅,这是一层曲折;由忆梅而恨梅,这又是一层曲折。“恨”正是“忆”的发展与深化,正像深切期待的失望会转化为怨恨一样。

但这只是一般人的心理。对于李商隐来说,却有更内在的原因。“寒梅”先春而开、望春而凋的特点,使诗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少年早慧,文名早著,科第早登;然而紧接着便是一系列不幸和打击,到入川以后,已经是“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樊南乙集序》),意绪颇为颓唐了。这早秀先凋,不能与百花共享春天温暖的“寒梅”,不正是诗人自己的写照吗?诗人在《十一月中旬扶风界见梅花》诗中,也曾发出同样的感叹:“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非时而早秀,“不待作年芳”的早梅,和“长作去年花”的“寒梅”,都是诗人不幸身世的象征。正因为看到或想到它,就会触动早秀先凋的身世之悲,诗人自然不免要发出“寒梅最堪恨”的怨嗟了。诗写到这里,黯然而收,透出一种不言而神伤的情调。

五言绝句,贵天然浑成,一意贯串,忌刻意雕镂,枝蔓曲折。这首《忆梅》,“意极曲折”(清纪昀评语),却并不给人以散漫破碎、雕琢伤真之感,关键在于层层转折都离不开诗人沉沦羁泊的身世。这样,才能潜气内转,在曲折中见浑成,在繁多中见统一,达到有神无迹的境界。

(刘学锴)

赠柳

李商隐

章台[1] 从掩映,郢[2] 路更参差。

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

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

忍放花如雪,青楼[3] 扑酒旗。

〔注〕[1]章台:汉代京城长安街道名,街多柳树,唐时称为“章台柳”。 [2]郢:即今湖北江陵,战国时楚国建都于此。 [3]青楼:古代歌舞宴饮之地。

《赠柳》,其实就是咏柳。咏而赠之,故题曰“赠”。前人认为此诗有本事(见清程梦星《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近人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冯浩并认为系为洛阳歌妓柳枝作。由于年代久远,别无旁证,真实情况,已难考知。

李商隐对柳很有感情,他的诗集中,以柳为题的,多至十几首。这一首同他别的那些咏柳诗不同,它的背景不是一地一处,而是非常广阔的地域。“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首联就从京城长安到大江之滨的江陵,写柳从北到南,无处不在,“掩映”、“参差”,秀色千里。

“掩映”、“参差”,是写柳色或明或暗,柔条垂拂的繁茂景象,点出时间是在春天。由“从”(任从)到“更”的变化,把柳的蓬勃生机,渲染得更加强烈。次联“风流”、“婀娜”,则是写柳的体态轻盈。柔长的柳枝,千枝万缕,春风吹拂,宛若妙龄女郎,翩跹起舞,姿态是非常动人的。“见说”是听见别人说,包括古今之人对柳的赞赏。“来当”句是说自己见到眼前之柳的时候,正当其婀娜多姿之时,表现出诗人的欣喜之情。上面四句,从广阔的背景上,对春柳作了生动具体的描绘,写出了她妩媚可爱的风姿。

下面接写柳色绵延不断。一到春天,路旁堤畔之柳笼烟罩雾,葱茏翠绿,望之令人心醉。诗人的目光,正是被这迷人的柳色所牵引,向前移去,直到桥边;眼看柳色就要被隔断,可是跨过桥去,向旁一弯,却又顺着长堤,向前延伸;最后虽然眼中已望不见柳,但心中仿佛仍然见到青青的柳色向远方伸去。“行”作“行踪”、“踪迹”解。“意相随”既指春柳傍随长堤而去,也指诗人的心为柳所系,紧随不舍,最后直至青楼酒旗、柳花似雪之处。“青楼”、“酒旗”是人间繁华之地;飞花似雪是春柳盛极之时。“忍”即忍心之意,字里透露出诗人的痛惜之情。花飞似雪,固然美极盛极,然而繁华已极,就意味着离凋谢不远。两句把春柳的繁华写到极致,也把人的爱惜之情写到极点。清纪昀评此诗云:“五、六句空外传神,极为得髓。结亦情致可思。”(《李义山诗集辑评》)这四句,意境很美,言外之意不尽,很耐人寻味。

清代王士禛说:“咏物之作,须如禅家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带经堂诗话》)此诗全篇八句,纯用白描,篇中不着一个“柳”字,却句句写柳。而且,仔细玩味,又会发觉它们既是写柳,又像是在写人,字里行间,仿佛晃动着一位窈窕女郎的倩影,风流韵致,婀娜多情,非常逗人喜爱。她也许是诗人的友人,也许就是诗人的情人,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分离了。咏柳即咏人,对柳之爱怜不舍,即对其所爱之人的依恋与思念。似彼似此,亦彼亦此,不即不离,正是此诗艺术表现的巧妙之处。清冯浩说此诗“全是借咏所思”(《玉谿生诗集笺注》),大旨是不错的。

(王思宇)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李商隐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一个深秋的夜晚,诗人旅宿在骆姓人家的园亭里,寂寥中怀念起远隔重城的朋友,和枯荷听秋雨的意境,写下了这首很有情韵的小诗。题中的崔雍、崔衮,是诗人的重表叔兼知遇者崔戎的两个儿子。诗是和二崔告别后旅途中寄怀之作。

首句写骆氏亭。“竹坞”,是竹林环抱荫蔽的船坞;“水槛”,指傍水的有栏杆的亭轩,也就是题中的“骆氏亭”。清澄的湖水,翠绿的修竹,把这座亭轩映衬得格外清幽雅洁。“无尘”和“清”,正突出了骆氏亭的这个特点,可以想见诗人置身其间时颇有远离尘嚣之感。

幽静清寥的境界,每每使人恬然自适;但对有所思念、怀想的人来说,又往往是牵引思绪的一种触媒:或因境界的清幽而倍感孤寂,或因无良朋共赏幽胜而微感惆怅。一、二两句,由清幽的景色到别后的相思,其间虽有跳跃,却并不突兀,原因就在于景与情之间存在相反相成的内在联系。诗人眼下所宿的骆氏亭和崔氏兄弟所居的长安,中间隔着高峻的城墙。“迢递”一词有“高”、“远”二义,这里用“高”义。“重城”,即高城。由于“迢递隔重城”,所以深深怀念对方;而思念之深,又似乎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诗人的思念之情,宛如随风飘荡的游丝,悠悠然越过高高的城墙,飘向友人所在的长安。“隔”字在这里不只是表明“身隔”,而且曲折地显示了“情通”。这正是诗歌语言在具体条件下常常具有的一种妙用。

第三句又回到眼前景物上来:“秋阴不散霜飞晚”。时令已届深秋,但连日天气阴霾,孕育着雨意,所以霜也下得晚了。诗人是旅途中暂宿骆氏亭,此地近一段时期的天气,包括霜期之晚,自然是出之揣测,这揣测的根据就是“秋阴不散”与“留得枯荷”。这一句一方面是为末句伏根(由于“秋阴不散”,故有“雨”;由于“霜飞晚”,所以“留得枯荷”),另一方面又兼有渲染气氛、烘托情绪的作用。阴霾欲雨的天色,四望一片迷濛,本来就因相思而耿耿不寐的人,心情不免更加黯淡,而这种心情又反过来更增加了相思的浓度。

末句是全篇的点睛之笔。但要领略诗句所蕴含的情趣,却须注意从“秋阴不散”到盼“雨”的过程。秋夜听雨打枯荷的况味,诗人想已不止一次地领略。淅沥的秋雨,洒落在枯荷上,发出一片错落有致的声响,别具一种美的情趣。看来倒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的天气特意作美了。枯荷给人一种残败衰飒之感,本无可“留”的价值;但自己这样一个旅宿思友、永夜不寐的人,却能因聆听枯荷秋雨的清韵而略慰相思,稍解寂寥,所以反而深幸枯荷之“留”了。“留”、“听”二字,写情入微,其中就蕴含有这种不期而遇的意外喜悦。不说“望”而说“听”,自然是因为夜宿的缘故,但主要的还是由于“听雨”蕴含着一种特有的意境与神韵。这“听雨”竟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久听之后,这单调而凄清的声音,却又更增加了环境的寂寥,从而更加深了对朋友的思念。“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庭筠《更漏子》)其意境或庶几与此相似吧?

这首诗虽然写了秋亭雨前之景,而且写得清疏秀朗,历历如画,但它并不是一首写景诗,而是一首抒情诗。“宿骆氏亭”所见所闻是“寄怀”的凭藉。清纪昀说:“‘相思’二字微露端倪,‘寄怀’之意全在言外。”清何焯说:“下二句暗藏永夜不寐,相思可以意得也。”都指出了本篇以景托情、寓情于景的特点。

(刘学锴)

风雨

李商隐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这首诗大约作于诗人晚年羁泊异乡期间。这时,长期沉沦漂泊、寄迹幕府的诗人已经到了人生的穷途。这篇《风雨》,正像是这位饱受人世风雨摧残的一代才人,在生命之火将要熄灭之前所唱出的一曲慷慨不平的悲歌。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诗一开头就在一片苍凉沉郁的气氛中展示出理想抱负与实际境遇的矛盾。《宝剑篇》是唐代前期名将郭元振落拓未遇时所写的托物寓怀之作。诗借古剑尘埋托寓才士不遇,在磊落不平中显示出积极用世的热情。后来郭元振上《宝剑篇》,深得武后赏爱,终于实现匡国之志。这里暗用此典。两句意谓:自己尽管也怀有像郭元振那样的宏大抱负和用世热情,却没有他那样的际遇,只能将满腔怀才不遇的悲愤,羁旅漂泊的凄凉托之于诗歌。首句中的“宝剑篇”,系借指自己抒发不遇之感的诗作,故用“凄凉”来形容。从字面看,两句中“凄凉”、“羁泊”连用,再加上用“欲穷年”来突出凄凉羁泊生涯的无穷无已,似乎满纸悲酸凄苦。但由于“宝剑篇”这个典故本身所包含的壮怀激烈的意蕴和郭元振这位富于才略的历史人物在读者脑海中引起的联想,它给人们的实际感受,却是在羁旅漂泊的凄凉中蕴积着一股金剑沉埋的郁勃不平之气。

颔联承上,进一步抒写羁泊异乡期间风雨凄凉的人生感受。上句触物兴感,实中寓虚,用风雨中飘零满地的黄叶象征自己不幸的身世遭遇,与下句实写青楼管弦正形成一喧一寂的鲜明强烈对比,形象地展现出沉沦寒士与青楼豪贵苦乐悬殊、冷热迥异的两幅对立的人生图景。两句中“仍”、“自”二字,开合相应,极富神味。“仍”是“更”、“兼”之意。黄叶本已凋衰,再加风雨摧残,其凄凉景象更令人触目神伤。它不仅用加倍法写出风雨之无情和不幸之重沓,而且有力地透出内心难以忍受的痛苦。“自”字既有转折意味,又含“自顾”之意,画出青楼豪贵得意纵恣,自顾享乐,根本无视人间另有忧苦的意态。它与“仍”字对应,正显示出苦者自苦、乐者自乐那样一种冷酷的社会现实和人间关系,而诗人对这种社会现实的愤激不平,也含蓄地表现了出来。

在羁泊异乡的凄凉孤孑境况中,友谊的温暖往往是对寂寞心灵的一种慰藉,颈联因此自然引出对“新知”、“旧好”的忆念。但思忆的结果却反而给心灵带来更深的痛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新交的朋友遭到浇薄世俗的诋毁,旧日的知交也关系疏远,良缘阻隔。注家对“新知”、“旧好”具体所指有过不同的猜测,实际上放空了看也许更符合实际。由于无意中触犯了朋党间的戒律,诗人不但仕途上偃蹇不遇,坎蕡终身,而且人格也遭到种种诋毁,被加上“放利偷合”、“诡薄无行”(《新唐书·李商隐传》)一类罪名。在这种情况下,“旧好”关系疏远,“新知”遭受非难便是必然的了。两句中一“遭”一“隔”,写出了诗人在现实中孑然孤立的处境,也蕴含了诗人对“薄俗”的强烈不满。从“青楼自管弦”到“旧好隔良缘”,既是对自己处境的深一层描写,也是对人生感受的深一层抒发。凄冷的人间风雨,已经渗透到知交的领域,茫茫人世,似乎只剩下冰凉的雨帘,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温暖的角落了。

惟一能使凄凉的心得到暂时温暖的便只有酒——“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和首联的“宝剑篇”一样,这里的“新丰酒”也暗含着一段唐初故实:马周落拓未遇时,西游长安,宿新丰旅舍。店主人只顾接待商贩,对马周颇为冷遇。马周遂取酒独酌。后来马周也得到皇帝赏识,拔居高位。诗人想到自己只有马周当初未遇时的落拓,却无马周后来的幸遇,所以只能盼望着用新丰美酒一浇胸中块垒。然而羁泊异乡,远离京华,即使想如马周失意时取新丰美酒独酌也不可得,所以说“心断”。通过层层回旋曲折,终于将诗人内心的郁积苦闷发抒到极致。末句以问语作收,似结非结,正给人留下苦闷无法排遣,心绪茫然无着的印象。

题称《风雨》,说明这首诗是写羁泊异乡时因目接凄风苦雨而引起的身世之感。但这“风雨”又是一个象征性的题目。它象征着包围、压抑、摧残才智之士的冷酷的社会现实和社会氛围。不过,这首诗的突出特点与优点,并不单纯表现在它反映了人间风雨的凄冷,而是表现在它同时透露了诗人内在的用世热情与生活热情。首、尾两联,暗用郭元振、马周故事,不只是作为自己当前境遇的一种反衬,同时也表露出对唐初开明政治的向往和匡世济时的强烈要求。即使是正面抒写自己的孤孑、凄凉与苦闷,也都表现出一种愤郁不平和挣脱苦闷的努力。这种环境的冷与内心的热的相互映衬和矛盾统一,正是这首诗最显著的思想艺术特色。

(刘学锴)

梦泽

李商隐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对生活现象挖掘愈深,概括就愈广,作品就愈具普遍意义,因而也就愈能引发不同读者多方面的感受和联想。这是文艺创作和鉴赏的一条规律。这首《梦泽》可以为这条规律提供一个生动的例证。

这是诗人途经梦泽一带的时候,因眼前景物的触发,引起对历史和人生的联想和感慨,而写下的一首诗。梦泽,这里约指今湖南北部长江以南、洞庭湖以北的一片湖泽地区。大中元年(847)暮春,作者由长安赴桂林途中,曾经行这一带。这首诗大约就写在这个时候。

首句写望中所见梦泽荒凉景象。茫茫湖泽荒野,极目所见,惟有连天的白茅。旷野上的悲风,吹动白茅,发出萧萧之声。这旷远迷茫,充满悲凉肃杀气氛的景象,本来就很容易引起人们怀古伤今的情感。加上这一带原是楚国旧地,眼前的茫茫白茅又和历史上楚国向周天子贡包茅的故事有着某种意念上的联系,因此,在诗人脑海里就自然而然地映现出一连串楚国旧事的叠印镜头。而变得越来越清晰的,则是平常最熟悉的楚宫细腰故事。

楚灵王好细腰的故事,先秦两汉典籍中多所记载。诗人在选择、提炼这些历史传说材料时,选取了比较典型的“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后汉书·马廖传》)的记载,但范围却由“宫中”扩展到“满城”,为害的程度也由“多饿死”变成“葬尽”。这当然是为了突出“好细腰”的楚王这一癖好为祸之惨酷。但“葬尽满城娇”的想象却和眼前“悲风动白茅”的萧索荒凉景象分不开。今日这悲风阵阵、白茅萧萧的地下,也许正埋葬着当日为细腰而断送青春与生命的女子的累累白骨呢!眼前的景象使诗人因历史想象而引起的悲凄之感更加强烈了。

楚王的罪孽是深重的,是这场千古悲剧的制造者。但如果只从这一点上立意,诗意便不免显得平常而缺乏新意和深意。作者的可贵之处,在于对这场悲剧有自己独特的深刻感受与理解。三、四两句,就是这种独特感受的集中表现。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由于楚灵王好细腰,这条审美标准竟风靡一时,成了满城年轻女子的共同追求目标。她们心甘情愿地竞相为造就纤细的腰肢而节食减膳,以便能在楚王面前轻歌曼舞,呈现自己绰约娇柔的风姿,博得楚王的垂青和宠爱。她们似乎丝毫没有想到,这是对自己青春的摧残,是在慢性自戕中将自己推向坟墓;更没有想到,“好细腰”的楚王是葬送自己青春与生命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终于熬成了细腰,在楚宫歌舞中“长得君王带笑看”(李白《清平调》)的幸运者,也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细腰歌舞又能持续多久呢?今日细腰竞妍,明日又焉知不成为地下的累累白骨!这自愿而又盲目地走向坟墓的悲剧,比起那种纯粹是被迫而清醒地走向死亡的悲剧(例如殉葬),即使不一定更深刻,却无疑更能发人深省。因为前一种悲剧如果没有人出来揭示它的本质,它就将长期地以各种方式不受阻碍地持续下去。这两句中,“未知”、“虚减”,前呼后应,正是对盲目而自愿的悲剧的点睛之笔。它讽刺入骨,也悲凉彻骨。这种讽刺之中有同情。但又不是一般地同情她们的处境与命运,而是同情她们作为悲剧人物所不应有的无知、愚蠢和灵魂的麻木。因此,这种同情之中又含有一种悲天悯人式的冷峻。

就这样,诗人将用笔的重点放到这些被害而又自戕的女子身上,从她们的悲剧中发掘出这种类型和性质的悲剧深刻而内在的本质。因而这首以历史上的宫廷生活为题材的小诗,在客观上就获得了远远超出这一题材范围的典型性和普遍意义。人们从诗人所揭示的生活现象中可以联想起许多类似的生活现象,从弥漫楚国宫廷上下,举国皆受其害而不自知的“细腰风”中联想起另一些风靡一时的现象,并进而从中得到启迪,去思考它们的本质。清代注家姚培谦说:“普天下揣摩逢世才人,读此同声一哭矣!”(《李义山诗笺注》)另一位清代注家屈复也说:“制艺取士,何以异此!可叹!”(《玉谿生诗意》)他们所说的,当然并不是《梦泽》的主题(它的实际主题应该是对“虚减宫厨为细腰”这种生活现象的本质的揭示),但作为对《梦泽》主题典型性与普遍意义的一种理解,却是相当准确而深刻的。

(刘学锴)

寄令狐郎中

李商隐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这是会昌五年(845)秋天,作者闲居洛阳时回寄给在长安的旧友令狐绹的一首诗。令狐绹当时任右司郎中,所以题称“寄令狐郎中”。

首句嵩、秦分指自己所在的洛阳和令狐所在的长安。“嵩云秦树”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中即景寓情的名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云、树是分居两地的朋友即目所见的景物,也是彼此思念之情的寄托。“嵩云秦树”之所以不能用“京华洛下”之类的词语替代,正是因为后者只说明京、洛离居的事实,前者却能同时唤起对他们相互思念情景的悠远想象,在脑海中浮现出两位朋友遥望云树、神驰天外的画面。这正是诗歌语言所特具的意象美。

次句说令狐从远方寄书存问。“双鲤”,语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里用作书信的代称。上句平平叙起,这句款款承接,初读只觉平淡,但和上下文联系起来细加吟味,却感到在平淡中自含隽永的情味。久别远隔,两地思念,正当自己闲居多病、秋雨寂寥之际,忽得故交寄书殷勤存问,自然会格外感到友谊的温暖。“迢迢”、“一纸”,从对比映衬中显出对方情意的深长和自己接读来书时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念之情。

三、四两句转写自己目前的境况,对来书作答。据《史记·司马相如传》,司马相如曾为梁孝王宾客。作者从大和三年(829)到开成二年(837),曾三居绹父令狐楚幕,得到令狐楚的知遇;开成二年应进士试时又曾得到令狐绹的推荐而登第,所以这里以“梁园旧宾客”自比(梁园是梁孝王的宫苑,此喻指楚幕)。司马相如晚年“尝称病闲居……既病免,家居茂陵”,作者会昌二年因丁母忧而离秘书省正字之职,几年来一直闲居。这段期间,他用世心切,常感闲居生活的寂寞无聊,心情悒郁,身体多病,故以闲居病免的司马相如自况。

这两句写得凝练含蓄,富于情韵。短短十四个字,将自己过去和令狐父子的关系、当前的处境心情、对方来书的内容以及自己对故交情谊的感念融汇在一起,内涵非常丰富。闲居多病,秋雨寂寥,故人致书问候,不但深感对方情意的殷勤,而且引起过去与令狐父子关系中一些美好情事的回忆(“梁园旧宾客”五字中就蕴含着这种内容)。但想到自己落寞的身世、凄寂的处境,却又深感有愧故人的存问,增添了无穷的感慨。第三句用“休问”领起,便含难以言尽、欲说还休的感怆情怀,末句又以貌似客观描述,实则寓情于景的诗句作结,不言感慨,而感慨更深。

李商隐写过不少寄赠令狐绹的诗,其中确有一部分篇什“词卑志苦”,或迹近陈情告哀,或希求汲引推荐,表现了诗人思想性格中软弱和庸俗的一面。但会昌年间他们的关系比较正常。这首诗中所反映的相互关系,就是比较平等而真诚的。诗中有感念旧恩故交之意,却无卑屈趋奉之态;有感慨身世落寞之辞,却无乞援望荐之意;情意虽谈不上深厚浓至,却比较真率诚恳。清纪昀说:“一唱三叹,格韵俱高。”这个评语是比较合乎实际的。

(刘学锴)

哭刘蕡

李商隐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刘蕡是和李商隐同时的正直敢言的士人。大和二年(828),他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对策中猛烈抨击宦官乱政,要求“揭国柄以归于相,持兵柄以归于将”,在士大夫中引起强烈反响。刘蕡因此遭到宦官忌恨,被黜不取。开成二年(837),令狐楚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刘蕡和李商隐同在幕,两人大概是这时结识的。大约在会昌元年(841),宦官诬陷刘蕡,贬蕡为柳州司户参军。直到大中元年,才从柳州内迁澧州。大中二年(848)春初,李商隐由江陵返回桂林郑亚幕府途中,与已自柳州贬所内迁的刘蕡相遇,商隐曾作诗相赠。两人旋即在黄陵(今湖南湘阴县靠近湘江入洞庭处)分别。第二年秋天,刘蕡客死于浔阳。当时,李商隐正在长安,听到噩耗后,一连写了四首诗(另三首是五律)哭吊。这是其中的一首。

首联寓言刘蕡被冤贬的情景:高高在上的天帝,安居深宫,重门紧闭,也不派遣巫咸到下界来了解衔冤负屈的情况。这幅超现实的上下隔绝、昏暗阴冷的图景,实际上是对被冤贬的刘蕡所处的现实政治环境一种象征性描写。比起他另外一些诗句如“九重黯已隔”(《行次西郊一百韵》)、“天高但抚膺”(《哭刘司户蕡》)等,形象更加鲜明,感情也更加强烈。诗人的矛头,直接指向昏聩、冷酷的“上帝”,笔锋凌厉,情绪激愤,使这首诗一开始就笼罩在一种急风骤雨式的气氛中。

颔联从去年春天的离别写到今秋的突闻噩耗。大中二年初春,两人在黄陵离别,以后就一直没有再见面,故说“黄陵别后春涛隔”。第二年秋天,刘蕡的死讯从浔阳传来,故说“湓浦书来秋雨翻”。这两句融叙事、写景、抒情为一体,具有鲜明而含蕴的意境和浓烈的感情色彩。“春涛隔”,不只形象地显示了别后江湖阻隔的情景,而且含蓄地表达了因阻隔而引起的深长思念;“春涛”的形象,更赋予这种思念以优美丰富的联想。“秋雨翻”,既自然地点明听到噩耗的时间,又烘托出一种悲怆凄凉的气氛,使诗人当时激愤悲恸与凄冷哀伤交织的情怀,通过具体可感的画面形象得到极富感染力的表现。两句一写生离,一写死别,生离的思念更衬出死别的悲伤。感情先由上联的激愤沉痛转为纡徐低徊,又由纡徐低徊转为悲恸激愤,显得波澜起伏。

前幅由冤贬到死别,在叙事的基础上融入浓厚的抒情成分。后幅转为直接抒情。颈联以擅长作哀诔之文的西晋作家潘岳(字安仁)和“怜哀屈原忠而斥弃”,“魂魄散佚”而作《招魂》的战国楚辞赋家宋玉自喻,说自己只能写哭吊的诗文深致哀悼,却无法招其魂魄使之复生。两句一正(“只有……能”)一反(“何曾……解”),相互映衬,有力地表达出诗人悲痛欲绝而又徒唤奈何的心情,下句尤显得拗峭遒劲。

尾联归结到彼此间的关系,正面点出题中的“哭”字。刘蕡敢于和宦官斗争的精神和鲠直的品质,使他在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中获得很高的声誉和普遍的崇敬,当时有声望的大臣牛僧孺、令狐楚出镇襄阳、兴元时,都辟刘蕡入幕,待之如师友。诗人和刘蕡之间,既有多年的友谊,而刘蕡的风采节概又足以为己师表,所以说“平生风义(情谊)兼师友”。《礼记·檀弓上》说,死者是师,应在内寝哭吊;死者是友,应在寝门外哭吊。诗人尊刘蕡如师,所以说不敢自居于刘蕡的同列而哭于寝门之外。这两句,不但表达了诗人对刘蕡的深挚情谊和由衷钦仰,也显示了这种情谊的共同思想、政治基础。正因为这样,这首哭吊朋友的诗,其思想意义就远远超越一般友谊的范围,而具有鲜明的政治内容和强烈的政治批判色彩;诗人的悲痛、愤激、崇敬与同情也就不只属于个人,而具有普遍的意义。清姚培谦说:“盖直为天下恸,而非止哀我私也。”(《李义山诗集笺注》)这是深得作者之意的。直接抒情,易流于空泛、抽象,但由于诗人感情的深挚和表达的朴素真切,读来只觉深沉凝重。清纪昀对李商隐的诗颇多指摘,但对这首诗却誉为“一气鼓荡,字字沉郁”。这个评语看来并不是溢美之词。

(刘学锴)

杜司勋

李商隐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宣宗大中三年(849)春天,李商隐曾为当时同住长安,任司勋员外郎的诗人杜牧写过两首诗,对杜牧极表关切倾倒之意。这首七绝,专赞杜牧的诗歌创作。

首句“高楼风雨感斯文”,写自己对杜牧诗歌别有会心的感受。“斯文”,即“此文”,指他当时正在吟诵的杜牧诗作。这是一个风雨凄凄的春日。诗人登上高楼,凭栏四顾,只见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迷茫的雨雾中。这风雨如晦的景象,正像包围着他的昏暗凄迷的时代氛围,不免触动胸中郁积的伤世忧时之感。正是在这种环境气氛中,诗人对杜牧的诗作也就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因为后者就是“高楼风雨”的时代环境的产物。杜牧的“斯文”,不能确指,也不必确指,反正是感伤时世、忧愁风雨之作。他的《题敬爱寺楼》说:“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楼。独登还独下,谁会我悠悠?”就颇有高楼暮景、百感茫茫的味道。只不过他的“悠悠”之情并非没有知音罢了。

次句“短翼差池不及群”,转说自己,暗含杜牧。“差池”,语出《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形容燕飞时尾羽参差不齐之状)。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涕泣如雨。”这是一首送别诗。李商隐用“差池”的字面,自然有暗寓“伤别”之情的意思。全句是说,自己正如风雨中艰难行进的弱燕,翅短力微,赶不上同群。这是自伤身世孤孑,不能奋飞远举,也是自谦才力浅短,不如杜牧。这后一层意思,正与末句“唯有”相呼应。上句因“高楼风雨”兴感而兼写双方,这句表面上似专写自己。其实,“短翼差池”之恨又岂独李商隐!他在《赠杜十三司勋员外》中深情劝勉杜牧:“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正说明杜牧同样有壮心不遂之恨。这里单提自己,只是一种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三、四两句极力推重杜牧的诗歌。“伤春”、“伤别”,即“高楼风雨”的忧时伤世之意与“短翼差池”的自慨身世之情,也就是这首诗的基本内容和主题。清何焯评一、二句说:“含下伤春”,“含下伤别”(《义门读书记》)。这是正确的。“伤春”、“伤别”,不但概括了杜牧诗歌的主要内容与基本主题,而且揭示了它的重要风格特征——带有那个衰颓时代所特有的感伤情调。“刻意”二字,既强调其创作态度之严肃,又突出其运思寓意的深至,暗示他所说的“伤春伤别”,并非寻常的男女相思离别,而是“忧愁风雨”,“可惜流年”,伤心人别有怀抱。末句更以“唯有”二字,重笔勾勒,对杜牧在当时诗坛上的崇高地位,作了热情的称誉。

不过,这首诗的艺术感染力却主要不取决于全面而准确的评论,而在于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对诗友的深刻理解,深情赞叹。正是这种内在的抒情因素,使它有别于一般的论诗绝句,而具有知音之歌的抒情诗品格。

这首诗之所以耐人咀嚼,还因为它蕴含着丰富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诗人极力称扬杜牧,实际上含有引杜牧为同调之意。“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曲江》),“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流莺》),“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题》),“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离亭赋得杨柳二首》),这些诗句表明,“刻意伤春复伤别”不但评杜,亦属自道。何焯说:“高楼风雨,短翼差池,玉谿方自伤春伤别,乃弥有感于司勋之文也。”(《义门读书记》)这是深得诗人用心的精到评论。同心相应,同气相求,诗人在评杜、赞杜的同时,也就寄托了自己对时代和身世的深沉感慨,而在“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的赞叹中,似乎也包含着诗坛寂寞、知音稀少的弦外之音。

(刘学锴)

杜工部蜀中离席

李商隐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大中五年(851)冬,李商隐在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任节度判官,被派往西川推狱,次年春,事毕回梓州(治今四川三台县,东川节度使驻地)。此诗为临行前在饯别的宴席上所作。李商隐写此诗时,正值巴南蓬州、果州的贫民爆发起义,朝廷派军队镇压,连年来唐王朝和吐蕃、党项的关系也很紧张。此与杜甫当年离开成都时徐知道作乱、吐蕃侵扰、安史之乱还未平息的情况正相似。所以这首诗虽然写的是作者当时之事和席上之感,但它不仅风格上模拟杜甫,而且口吻也像杜甫,就好像是代杜甫所作一样,所以题作《杜工部蜀中离席》。

诗的首联点出“离席”。人生哪里没有离别呢?劈头一个反诘句,起得非常有力。这里除了深重的感叹之外,还隐含着这样的意思:既然人生离别,在所难免,也许就只好以旷达处之吧?但下面紧接着一转说,在这干戈遍地的时候,即使短暂的分离,其前程吉凶也难以预卜,也就不能不令人痛怀惜别之情了。这里,上句是泛言,下句是特指,两相对照,更见出后者的重压。所以清何焯说这两句“起用反喝,便曲折顿挫,杜诗笔势也”(《义门读书记》)。同时,这两句从“人生何处不离群”的普遍的慨叹,归到“世路干戈”的特定的逆境,最后又落到“惜暂分”来,气势雄放,场面变化极大。清纪昀说它“大开大合,矫健绝伦”,是很中肯的。

颔联上承第二句“世路干戈”,写边境多事情势,说朝廷派往雪岭的使者还未归来,松州还驻守着朝廷的军队。“雪岭”指绵亘于今四川西北部的雪山,这一带是唐和吐蕃的分界,当时的少数民族党项也聚居在这里。松州治今四川松潘县,在雪山附近,唐于此置松州都督府。“殿前军”指神策军,是皇帝的禁卫部队。唐代中叶以后,边地将领为了得到优厚的给养赏赐,往往奏请遥隶神策军。大中五年,刚刚以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归降朝廷不久的吐蕃宰相论恐热,因要求为河渭节度使,朝廷不许,又欲为边患;同年,白敏中奏平党项,而次年党项又扰边。颔联两句,正是这种局势的真实写照:远使久久未得归回,可见矛盾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局势非常不稳定;而边境屯驻大军,也见出剑拔弩张的险境。这两句纵笔千里,气象阔大,非常简洁地写出边界隐含的危机,饱含着诗人对国事的忧虑。

颈联又由远而近,正写离席情景。“醉客”、“醒(读平声)客”用《楚辞·渔父》“众人皆醉我独醒”语意。“醒客”是作者自指;“醉客”指饯行席上的醉者,喻指其为浑浑噩噩、不关心国事的庸碌之辈。“延”是延请客人饮酒、干杯。这两句不但互相对仗,而且每句当中又自为对仗,即“醉客”对“醒客”,“晴云”对“雨云”,即所谓“当句对”,造句极工整巧妙,而富有音韵之美。从文意讲,这两句又都语意双关:上句的“醉”、“醒”既明指饮酒而言,又暗指精神状态而言;下句的“晴”、“雨”既指天气而言——既然即将登程,这自然是席中人共同关心的——但同时也借喻社会的动乱不安,透露出诗人的无限忧虑与感慨。申言之,此一联为关合全诗的枢纽。上句的“醒客”隐括了对上联使节未归、大军云屯的紧张形势的清醒认识,“醉客”下启末联“美酒”“送老”,寓有明显的讥讽。下句“晴云”“雨云”错综相杂,衬补上句席中醒者醉者相间之状,同时象征着形势的变幻莫测与心情的忐忑不安,与“世路干戈”、“雪岭”、“松州”勾连呼应。

末联上承“醉客”,用汉代司马相如与其妻卓文君故事,并切蜀中典故。意思是说,成都的美酒就足以伴人度过一生了,何况当垆卖酒的还是卓文君这样的美女呢?两句措辞深婉,表面看去像是赞美,实则是婉讽,而作者心情则极为沉痛。因为这讽刺并不浅露,不是戟手詈斥,借“醉者”之实际情况而生发,由云雨相杂的气氛而深化,至文君当垆、美酒送老的场面而达到极致,所以就含意无穷,令人读过之后,久久萦绕脑际,为之痛惜不置。此联或解作主人留客之语,则是引醉客的话写其沉于酒色,也是讽刺。有人认为是写作者向往成都美好生活,似与诗题“离席”及全诗情调不合。

此诗采用直赋其事的手法,将抒情、叙事紧紧融合在一起,气势宏大,情韵深厚,笔力雄健,结构上参差错落,富于变化。诗的风格也苍劲雄迈,顿挫有致,与诗人描写爱情的“无题”诗隐微幽深、凄婉动情的风格有所不同,而与杜甫晚年许多感慨身世时局的沉郁浑厚的七律如《恨别》、《登楼》、《秋兴八首》等诗很相近。宋蔡居厚《蔡宽夫诗话》云:“王荆公(王安石)晚年亦喜称义山(李商隐)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杜甫)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又云“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等句,以为“虽老杜无以过也”。可见这是一首立意学习杜甫,而实际上也确是深得杜甫神髓的作品。

(王思宇)

隋宫

李商隐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1] 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2] ,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注〕[1]芜城:即广陵城,故址在今江苏省江都市境。因鲍照曾作《芜城赋》,写兵乱后扬州荒芜之况,故称芜城。这里仅用其字面。 [2]日角:指人的额骨突出饱满如日的样子。古人迷信骨相之术,认为人的一生贵贱,存乎骨相。《旧唐书·唐俭传》载:李渊起兵前,唐俭说他“日角龙庭”,必能取天下。诗中以“日角”指李渊。

题目《隋宫》,指的是杨广在江都营建的行宫江都宫、显福宫和临江宫等。

首联点题。诗人把长安的宫殿和“烟霞”联系起来,意在表明它巍峨壮丽,高耸入云。王维的“云里帝城双凤阙”(《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白居易的“宫阙入烟云”(《登乐游园望》),都可作为例证。用“紫泉”(长安的一条水。“泉”,本作“渊”,因避唐高祖李渊讳而改)代替长安,也是为了选取有色彩的字面与“烟霞”相映衬,从而烘托长安宫殿的雄伟壮丽。可是,这样巍峨的宫殿,空锁于烟霞之中,却“欲取芜城作帝家”,因为对于一味贪图享乐、为所欲为的皇帝来说,在那里更好玩。

首联点出“欲取芜城作帝家”,按照逻辑,颔联就应该写怎样“取”芜城作帝家了。然而诗人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宕开一笔,以虚拟推想的语气说:如果不是由于皇帝的玉印落到了李渊的手中,杨广不会以游幸江都为满足,他的锦帆,大概一直要飘到天边去吧!据史书记载:杨广不仅开凿了二千余里的通济渠,多次到江都去玩;还开凿了八百余里的江南河,“又拟通龙舟,置驿宫”,准备到杭州去玩,只是未及实现罢了。所以这并不全是悬想之辞,而是把握了史实和人物性格的合理推断,深刻地表现出杨广的穷奢极欲导致了亡国的后果,而他还至死不悟。其用笔之灵妙,命意之深婉,真出人意料之外。

颈联是公认的佳句,涉及杨广逸游的两个故实。一个是放萤:杨广曾在洛阳景华宫征求萤火虫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江都也放萤取乐,还修了个“放萤院”。另一个是栽柳:白居易在《隋堤柳》中写道:“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树映龙舟。”这两个故实,自成对偶,满可以构成律诗中间的一联。但李商隐却不屑于作机械的排比,而是把“萤火”和“腐草”、“垂杨”和“暮鸦”联系起来,于一“有”一“无”的鲜明对比中感慨今昔,深寓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于今腐草无萤火”,这不仅是说当年放萤的地方如今已成废墟,只有“腐草”而已;更深一层的含意是,杨广为了放萤夜游,穷搜极捕,弄得萤火虫断了种。“终古垂杨有暮鸦”,当然渲染了亡国后的凄凉景象,但也另有深意。上句说于今“无”,自然暗示昔年“有”;下句说终古“有”,自然暗示当日“无”。当日杨广“乘兴南游”,千帆万马,水陆并进,鼓乐喧天,旌旗蔽空;隋堤垂杨,暮鸦哪敢栖息!只有在杨广被杀,南游已成陈迹之后,日暮归鸦才飞到隋堤垂杨上过夜。这两句都包含着今昔对比,但在艺术表现上,却只表现对比的一个方面,让读者从这一方面去想象另一方面,既感慨淋漓,又含蓄蕴藉。这两句诗,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它“兴在象外,活极妙极,可谓绝作”,是当之无愧的。

尾联活用杨广与陈叔宝梦中相遇的故实,以假设、反诘的语气,把批判荒淫亡国的主题深刻地揭示出来。陈叔宝是历史上另一个以荒淫亡国著称的君主。他亡国后投降隋朝,和当时隋朝的太子杨广很相熟。杨广当了天子,乘龙舟游江都的时候,梦中与死去的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等相遇,请张丽华舞了一曲《玉树后庭花》。(见《隋遗录》)《玉树后庭花》是陈叔宝所制的反映宫廷淫靡生活的舞曲,被后人斥为“亡国之音”。诗人在这里特意提到它,其用意是:杨广是目睹了陈叔宝荒淫亡国的事实的,却不吸取教训,既纵情龙舟之游,又迷恋亡国之音,终于重蹈陈叔宝的覆辙,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他如果在地下遇见陈叔宝的话,难道还好意思再请张丽华舞一曲《后庭花》吗?问而不答,余味无穷。杨广当然不可能回答了,诗人是希望当时和以后的统治者作出回答的。

(霍松林)

二月二日

李商隐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鬚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大中五年(851)春夏间,李商隐的妻子王氏亡故。同年七月,他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辟,入幕任节度书记,于九月上旬撇下幼女稚子,只身远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幕府生涯。“三年从事亚夫营”,到写这首诗时,他在柳幕已经第三个年头了。

蜀中风俗,二月二日为踏青节。诗的首句,开门见山,点明踏青节江上春游。次句紧承,写江行游春的最初感觉和印象。和煦的东风,温暖的旭日,固然都散发着融和的春意,就是那笙声,也似乎带着春回大地的暖意。笙簧畏潮湿,天寒吹久则声涩而不扬,须以微火和香料暖笙。东风日暖,笙自然也簧暖而声清了。可见“闻吹笙”并非泛语,它和“东风日暖”分别从听觉和感觉写出了踏青江行的感受——一种暖洋洋的春意。

唐人诗意——明刊本《唐诗画谱》

颔联从所见角度续写江上春色。如果说“东风”句还是刚接触外界事物时一种自然的感受,这一联则是有意寻春、赏春了。花、柳、蜂、蝶,都是春天最常见的事物,是春天生命与活力的标志,红(花)、绿(柳)、黄、紫,更写出了春天色彩的绚烂。但这一联并非抒写诗人对秾丽春色的流连陶醉,而是表现因美好春色而触动的伤感,只是写得特别委婉而已。“无赖”即“无心”,与“有情”相对。花、柳是没有人的感觉和感情的事物,它只按自然规律行事,春天来了,便吐蕊、长叶,在东风旭日中显示出生命的活力,散发着春天的气息,而不顾人的悲欢哀乐。蜂、蝶是有生命的动物,春到人间,便穿花绕柳,翩翩飞舞,像是满怀喜悦宣告着春天的来临,故说“有情”。然而,不管是无心的花柳,还是有情的蜂蝶,它们作为春色的标志,生命活力的象征,又都和失去了生命的春天的诗人形成鲜明对照。“无赖者自无赖,有情者自有情,于我总无与也”(清姚培谦《李义山诗笺注》),其实还不止是“无与”,而且是一种刺激。细味“各”字、“俱”字,不难发觉其中所含的隐痛。要之,前两联极写江间春色,写物遂其情,正是为了要反衬出自己的沉沦身世与凄苦心境。清何焯说:“前半逼出忆归,如此浓至,却使人不觉。”这“不觉”正是诗的蕴藉处。

颈联转写长期寄幕思归。初读似与前幅脱榫,但颔联“俱”、“各”二字,已暗逗消息,而且前幅越是把春色、春意渲染得充分,就越能引渡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淹留”(汉王粲《登楼赋》)这层意思上去,所以前后幅之间是形断而神连。元亮井,用晋陶潜(字元亮)《归园田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亚夫营,用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事,暗寓幕主的柳姓。虽用典,却像随手拈来,信口道出。他曾说自己“无文通半顷之田,乏元亮数间之屋”,可见连归隐躬耕的起码物质条件也没有。“万里”、“三年”,表面上是写空间的悬隔,时间的漫长,实际上正是抒写欲归不能的苦闷。对照着“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写意》)、“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初起》)等诗句来体味,不难感到“三年从事亚夫营”之中所蕴含的羁泊天涯者的精神痛苦。

末联回应“江上行”,写新滩流水在羁愁者耳中引起的特殊感受。春江水涨,新滩流水在一般游春者听来,自然是欢畅悦耳的春之歌,但在思归不得的天涯羁旅者耳中,却像是午夜檐间风雨的凄其之声,在不断撩动自己的羁愁,所以有“新滩莫悟游人(作者自指)意”的嗟叹。本是听者主观感情作怪,却说“新滩莫悟”,曲折而有致。冯浩说:“悟字入微。我方借此遣恨,乃新滩莫悟,而更作风雨凄其之态,以动我愁,真令人驱愁无地矣。”可谓深得其旨。

李商隐许多抒写身世之悲的诗篇,往往以深沉凝重的笔调,绮丽精工的语言,着意渲染出一种迷蒙悲凄的环境气氛。这首诗却别具一格。它以乐境写哀思,以美丽的春色反衬凄苦的身世,以轻快流走的笔调抒写抑塞不舒的情怀,以清空如话的语言表现宛转曲折的情思,收到了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

(刘学锴)

筹笔驿

李商隐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1] 成恨有馀。

〔注〕[1]梁父吟:即《梁甫吟》,乐府楚调曲名。言人死葬梁甫山,为挽歌,歌词悲凉慷慨。今所传古辞相传为诸葛亮作。

筹笔驿在今四川广元县北,相传三国时蜀汉诸葛亮出兵伐魏,曾驻此筹划军事。大中九年(855)李商隐罢梓州幕随柳仲郢回长安,途经此驿,写下这首咏怀古迹的诗篇。此诗同多数凭吊诸葛亮的作品一样,颂其威名,钦其才智;同时借以寄托遗恨,抒发感慨。不过本篇在表现手法上有其独到之处,大要有三:议论以抑扬交替之法,衬托以宾主拱让之法,用事以虚实结合之法。

诗写诸葛亮之威、之智、之才、之功,不是一般的赞颂,而是集中写个“恨”字。为突出“恨”字,作者用了抑扬交替的手法。首联说猿鸟畏其军令,风云护其藩篱,极写其威严,一扬;颔联却言其徒有神智,终见刘禅投降,长途乘坐驿车,被送往洛阳,蜀汉归于败亡,一抑;颈联出句称其才真无愧于管仲、乐毅,又一扬;对句写关羽、张飞无命早亡,失却羽翼,又一抑。抑扬之间,似是“自相矛盾”,实则文意连属,一以贯之。以其威智,霸业理应可成,然而时无英主,结果社稷覆亡,一恨;以其才略,出师理应告捷,然而时无良将,结果未捷身死,又一恨。仔细玩味,看似议论,实则抒情,一切议论都集中到“恨有馀”这一落脚点。末联说,昔日经过锦里(成都城南)诸葛武侯庙时,吟哦诸葛亮的《梁父吟》,犹觉遗恨无穷。而所谓“恨”,既是写诸葛亮之“遗恨”,又是作者“隐然自喻”。以一抑一扬的议论来表现“恨”的情怀,显得特别宛转有致。正如清何焯所说的:“议论固高,尤在抑扬顿挫处,使人一唱三叹,转有馀味。”(见清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引)

古典诗歌中,常有“众宾拱主”之法。李商隐这首诗的首联,用的就是这种手法。出句说,猿(一本作“鱼”)和鸟都畏惧诸葛亮的军令,说明军威尚存;对句说,风云还在护卫诸葛亮的营垒,说明仍有神助。正如宋范温《潜溪诗眼》所说的:“惟义山‘鱼鸟’云云,‘简书’盖军中法令约束,言号令严明,虽千百年之后,‘鱼鸟’犹畏之;‘储胥’盖军中藩篱,言忠义贯于神明,‘风云’犹为护其壁垒也。诵此两句,使人凛然复见孔明风烈。”这里没有直接刻画诸葛亮,只是通过猿(鱼)鸟风云的状态来突出诸葛亮的善于治军。猿鸟风云的状态在作者浪漫主义的想象中,是由诸葛亮引起的反应,这些都作为“宾”,用以突出诸葛亮军威这个“主”。这些作为“宾”的自然景物,都赋予人类的某些特性,是拟人化,是带象征性的,是富于浪漫色彩的。《陌上桑》以行者捋须,少年脱帽,耕者忘犁,锄者忘锄来突出罗敷的美貌,也属宾主手法,虽有夸张,却是写实型的,与浪漫型有别。浪漫型的宾主手法,一般用于表现美人和音乐,李商隐大胆地将这种手法用来表现诸葛亮的军威,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猿鸟风云,作为筹笔驿的实景,还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使人有肃穆之感;但是并不是单纯的气氛描写,而是化实为虚,实景虚用,以宾拱主,直接突出“孔明风烈”这一主体。两法合用,善于变化,这便使首联饶有诗意。

李商隐好使事,宋人以才学为诗,应当说同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云:“李商隐诗好积故实。”这是事实。他总是把古人罗致笔下,自由驱使,不问时代先后,都可以在他的诗境中同台登场。皎然《诗式》说:“时久呼比为用事,呼用事为比。”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也说:“比,不但物理,凡引一古人,用一故事,俱是比。”因为用事起到“比”的作用,所以一般能超越时空地“指挥”古人。《筹笔驿》一诗不同于一般用事之处,在于不仅超越时空,而且不问古今,虚实并用。“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本题所咏乃诸葛亮,则此联对句中的关羽、张飞为其同时人,是今;管仲是春秋时人,乐毅是战国时人,远在三国之前,是古。用事以古今成对,是比较罕见的;一般诗人用事都是以古对古,不敢打破古今界限,因为以古人对今人,弄不好会使人觉得不伦不类。但是李商隐却有此诗胆,出句以古人比拟诸葛亮,对句实写诸葛亮同时人关、张,即以古对今,以虚对实,而且对得颇为自然。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诸葛亮“每自比于管仲、乐毅”(《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故以管仲、乐毅直指诸葛亮便是很自然的事了。所以所谓“管乐”可以说虽“古”犹“今”,虽“虚”犹“实”,与关、张对举,可称为“奇”,然而却又不足为奇。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称“用事之僻,始见商隐诸篇”。应当说,用事之奇,也是李商隐《筹笔驿》的一个特色。

(林东海)

无题二首(其一)

李商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是一首有作者自己直接出场的无题诗,抒写对昨夜偶然相值,旋成间隔的意中人深切的怀想。原题二首,另一首是七绝,其中有“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的诗句,看来诗人所怀想的对象可能是一位贵家女子。

开头两句由今宵情景引发对昨夜的追忆。这是一个美好的春夜:星光闪烁,和风习习,空气中充溢着令人沉醉的温馨气息,一切都似乎和昨夜相仿佛。但昨夜在“画楼西畔桂堂东”和所爱者相见的那一幕却已经成为亲切而难以追寻的记忆。诗人没有去具体叙写昨夜的情事,只是借助于星辰好风的点染,画楼桂堂的映衬,烘托出一种温馨旖旎,富于暗示性的环境气氛,读者自可意会。“昨夜”复迭,句中自对,以及上下两句一气蝉联的句式,构成了一种圆转流美,富于唱叹之致的格调,使得对昨夜的追忆抒情气氛更加浓郁了。

三、四两句由追忆昨夜回到现境,抒写今夕的相隔和由此引起的复杂微妙心理。两句说,自己身上尽管没有彩凤那样的双翅,得以飞越阻隔,与对方相会,但彼此的心,却像灵异的犀角一样,自有一线相通。彩凤比翼双飞,常用作美满爱情的象征。这里用“身无彩凤双飞翼”来暗示爱情的阻隔,可以说是常语翻新。而用“心有灵犀一点通”来比喻相爱的双方心灵的契合与感应,则完全是诗人的独创和巧思。犀牛角在古代被视为灵异之物,特别是它中央有一道贯通上下的白线(实为角质),更增添了神异色彩。诗人正是从这一点展开想象,赋予它以相爱的心灵奇异感应的性质,从而创造出这样一个略貌取神,极新奇而贴切的比喻。这种联想,带有更多的象征色彩。两句中“身无”与“心有”相互映照、生发,组成一个包蕴丰富的矛盾统一体。相爱的双方不能会合,本是深刻的痛苦;但身不能接而心则相通,却是莫大的慰藉。诗人所要表现的,并不是单纯的爱情间隔的苦闷或心灵契合的欣喜,而是间隔中的契合,苦闷中的欣喜,寂寞中的安慰。尽管这种契合的欣喜中不免带有苦涩的意味,但它却因身受阻隔而显得弥足珍贵。因此它不是消极的叹息,而是对美好情愫的积极肯定。将矛盾着的感情的相互渗透和奇妙交融表现得这样深刻细致而又主次分明,这样富于典型性,确实可见诗人抒写心灵感受的才力。

五、六两句乍读似乎是描绘诗人所经历的实境,但也不妨理解为因身受阻隔而激发的对意中人今夕处境的想象。“送钩”、“射覆”,都是酒宴上的游戏(前者是传钩于某人手中藏着让对方猜,后者是藏物于巾盂之下让人猜,不中者罚酒);“分曹”,是分组的意思。在诗人的想象中,对方此刻想必就在画楼桂堂之上参与热闹的宴会。宴席之上,灯红酒暖,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隔座送钩,分曹射覆,气氛该是何等热烈!越是阻隔,渴望会合的感情便越热切,对于相隔的意中人处境的想象便越加鲜明。“春酒暖”、“蜡灯红”,不只是传神地表现了宴会上融怡醉人的气氛,而且倾注了诗人强烈的向往倾慕之情和“身无彩凤双飞翼”的感慨。诗人此刻处境的凄清寂寞自见于言外。这就自然引出末联的嗟叹来。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在终宵的追怀思念中,不知不觉,晨鼓已经敲响,上班应差的时间要到了。可叹的是自己正像飘转不定的蓬草,又不得不匆匆走马兰台(秘书省的别称,当时诗人正在秘书省任职),开始寂寞无聊的校书生涯。这个结尾,将爱情间隔的怅惘与身世飘蓬的慨叹融合起来,不但扩大了诗的内涵,而且深化了诗的意蕴,使得这首采用“赋”法的无题诗,也像他的一些有比兴寓托的无题诗一样,含有某种自伤身世的意味。

李商隐的无题往往着重抒写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事件与场景的描述常常打破一定的时空次序,随着心理活动的流程交错展现。这首诗在这方面表现得相当典型。起联明写昨夜,实际上暗含由今宵到昨夜的情景联想与对比;次联似应续写昨夜,却突然回到今夕相隔的现境;颈联又转为对对方处境的想象,末联则再回到自身。这样大幅度的跳跃,加上实境虚写(如次句),虚境实写(如颈联)等手法的运用,就使得这首采用赋法的无题诗也显得断续无端,变幻迷离,使读者感到困惑了。其实,把它看成古代诗歌中的“意识流”作品,许多困惑和歧解原是不难解决的。

(刘学锴)

无题四首(其一)

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四首》,包括七律两首,五律、七古各一首。体裁既杂,各篇之间在内容上也看不出有明显的联系,似乎不一定是同时所作的有统一主题的组诗。

这首无题写一位男子对远隔天涯的所爱女子的思念。“梦为远别”四字是一篇眼目。全诗就是围绕着“梦”来抒写“远别”之情的。不过它没有按照远别——思念——入梦——梦醒的顺序来写,而是先从梦醒时的情景写起,然后再将梦中和梦后、实境与幻觉糅合在一起抒写,最后才点明蓬山重隔,归结到远别之恨。这样的构思,不只是为了避免艺术上的平直,而且是为了更好地突出爱情阻隔的主题。

首句说当初远别时对方曾有重来的期约,结果却徒为“空言”——一去之后便杳无踪影。这句凌空而起,似感突兀,下句宕开写景,更显得若即若离。这要和“梦”联系起来,才能领会它的韵味。经年远别,会合无缘,夜来入梦,忽得相见。一觉醒来,踪迹杳然,但见朦胧的斜月空照楼阁,远处传来悠长而凄清的晓钟声。梦醒后的空寂更证实了梦境的虚幻,也更加强了“来是空言去绝踪”的感受。如果说第二句是梦醒后笼罩着一片空虚、孤寂、怅惘的氛围,那么第一句就是处在这种氛围中的抒情主人公一声长长的叹息。

颔联出句追溯梦中情景。梦境往往是人们美好愿望的反映,远别的双方“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岑参《春梦》),得以越过万重蓬山的阻隔而相会;但梦境又毕竟离不开真实的现实,紧接着梦中短暂的欢聚而来的还是难堪的远别和不能自制的悲泣。这样的梦,正反映了远别所造成的深刻的心灵伤痛,也更强化了刻骨的相思。因此,梦醒之后不假思索而至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给对方写信。强烈的思念驱使着抒情主人公奋笔疾书,倾诉积愫,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处于一种不由自主的状态,这正是所谓“书被催成”。心情急切,墨未磨浓就写起信来,这在日常生活中并不罕见,如果一般地说墨未浓而草成书信,也未见精彩。但“书被催成墨未浓”却是极真切传神的描写。在急切心情支配下写信的人当时是不会注意到“墨未浓”的,只是在“书被催成”之际,才会意外地发现这个事实。这样的细节描写,完全符合主人公当时的心境,很富生活实感。

梦醒书成之际,残烛的黯淡余光半照着用金线绣成翡翠鸟图案的帷帐,芙蓉褥上似乎还依稀浮动着麝熏的幽香。颈联对室内环境气氛的描绘渲染,是实境与幻觉的交融,很富象征暗示色彩。“金翡翠”、“绣芙蓉”,本来就是往昔美好爱情生活的象征,在朦胧的烛光照映下,更笼罩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色彩。刚刚消逝的梦境和眼前所见的室内景物融成一片,恍惚中几疑梦境是真实的存在,甚至还仿佛可以闻到飘散在被褥上的余香——日夜思念的人此刻也许就近在咫尺吧?这自然只是一刹那间产生的幻觉。幻觉一经消失,随之而来的就是室空人杳的寂寥和怅惘,往事不可复寻的感慨,“金翡翠”、“绣芙蓉”也就成了离恨的触媒,索寞处境的反衬。

幻梦的彻底消失,使抒情主人公更清醒地意识到会合无缘的现实。末联用刘晨重入天台寻觅仙侣不遇的故事,点醒爱情间阻的主题。细味诗意,似是双方本就阻隔不通,会合良难,后来对方又复远去,会合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这两句本来应该是全篇抒情的出发点,现在却成了它的归宿。这是因为,只有通过前六句对远别之恨和相思之苦的反复描绘渲染,后两句集中抒写的天涯阻隔之恨才具有回肠荡气的艺术力量。

末联所点出的情事,是可以成为叙事诗的题材的;即使写成抒情诗,在别的诗人笔下,也可能含有较多叙事成分。但在这里,生活原料已经被提炼、升华到只剩下一杯浓郁的感情琼浆,一切具体情事都消溶得几乎不留痕迹。拿李商隐这类纯粹抒情的爱情诗和元、白的叙事成分很浓的爱情诗略作比较,就不难发现它们的显著区别。前者由于过分忽略必要的叙事,可能比较费解,但就其“精纯”的程度而言,却远远超过了元、白那些绘形绘色却不免流于艳亵的爱情诗。

(刘学锴)

无题四首(其二)

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首无题写一位深锁幽闺的女子追求爱情而失望的痛苦,是一篇“刻意伤春”之作。

首联描绘环境气氛:飒飒东风,飘来濛濛细雨;芙蓉塘外,传来阵阵轻雷。这里,既隐隐传出生命萌动的春天气息,又带有一些凄迷黯淡的色调,烘托出女主人公正在萌发跃动的春心和难以名状的迷惘苦闷。这种“象外之致”,和诗歌语言的富于暗示性有密切关系。“东风细雨”,会使人自然联想起“梦雨”的典故和“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脩兮憺忘归”(《楚辞·九歌·山鬼》)一类诗句;“芙蓉塘”即莲塘,在南朝乐府和唐人诗作中,常常用作男女相悦传情之所的代称;“轻雷”则又暗用汉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这一系列与爱情密切相关的词语,所给予读者的暗示和联想是很丰富的。清纪昀说:“起二句妙有远神,可以意会。”所谓“远神”,或许正是指这种富于暗示性的诗歌语言所构成的深远的艺术意境,以及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朦胧美。

颔联续写女子居处的幽寂。“金蟾”,是一种蟾状香炉;“锁”指香炉的鼻纽,可以开启放入香料;“玉虎”,是用玉石装饰的虎状辘轳,“丝”指井索。室内户外,所见者惟闭锁的香炉,汲井的辘轳,正衬托出女子幽居孤寂的情景和长日无聊、深锁春光的惆怅。香炉和辘轳,在诗词中也常和男女欢爱联系在一起。如南朝乐府《杨叛儿》:“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五代前蜀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剑眉含笑惊。”所以它们同时又是牵动女主人公相思之情的事物,这从两句分别用“香”、“丝”谐“相”、“思”可以明显看出。总之,这一联兼用赋、比,既表现女主人公深锁幽闺的索寞,又暗示她内心的情丝在时时被牵动。由于务求深隐,读来不免感到晦涩。和上一联对照,可以看出朦胧之与晦涩,虽然貌似,实际上并不相同。

后幅是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颈联出句用贾充女与韩寿的爱情故事。《世说新语》载:晋韩寿貌美,大臣贾充辟他为掾(僚属)。一次充女在帘后窥见韩寿,私相慕悦,遂私通。女以皇帝赐充之西域异香赠寿。被充发觉,遂以女妻寿。对句用甄后与曹植的爱情故事。《文选·洛神赋》李善注说:魏东阿王曹植曾求娶甄氏为妃,曹操却将她许给曹丕。甄后被谗死后,曹丕将她的遗物玉带金镂枕送给曹植。植离京归国途经洛水,梦见甄后对他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植感其事作《感甄赋》,后明帝改名《洛神赋》(句中“宓妃”即洛神,代指甄后)。由上联的“烧香”引出贾氏窥帘,赠香韩掾;由“牵丝(思)”引出甄后留枕,情思不断,前后幅之间藕断丝连。这两个爱情故事,尽管结局有幸有不幸,但在女主人公的意念中,无论是贾氏窥帘,爱韩寿之少俊,还是甄后情深,慕曹植之才华,都反映出青年女子追求爱情的愿望是无法抑止的。如果把这两句诗翻成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那就是——春心自共花争发。

末联陡转反接,迸发出内心的郁积与悲愤:向往美好爱情的心愿(即所谓“春心”),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因为寸寸相思都化成了灰烬!这是深锁幽闺、渴望爱情的女主人公相思无望的痛苦呼喊。这里,有幻灭的悲哀,也有强烈的激愤不平。透过“春心莫共花争发”的诗句,读者实际感受到的却是:春心,永远无法抑止,也不会泯灭!诗中的女主人公,可能是一位幽闺少女;所谓“相思”也并不一定有具体的对象,或许竟是杜丽娘式的相思。惟其如此,就更能反映出有形的无形的封建束缚对青年男女美好爱情的禁锢与摧残,女主人公的痛苦呼喊也就更具典型性。这一联之所以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除了感情的强烈和富于典型性外,还由于它在艺术上的创造性。以“春心”喻爱情的向往,是平常的比喻;但把“春心”与“花争发”联系起来,则不仅赋予“春心”以美好的形象,而且显示了它的自然合理性。“相思”本是抽象的概念,诗人由香销成灰生出联想,创造出“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奇句,不但化抽象为形象,而且用强烈对照的方式显示了美好事物的被毁灭,使这首诗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悲剧美。

李商隐写得最好的爱情诗,几乎全是写失意的爱情。这和他失意沉沦的身世遭遇不无关系。自身的失意遭遇使他对现实生活中青年男女失意的爱情有特别深切的体验,而当他在诗歌中抒写这种失意的爱情时也就有可能融入自己的某些身世之感。像本篇和前一首,在蓬山远隔、相思成灰的感慨中,是不是也有可能融入仕途间阻、政治上的追求屡遭挫折的感触呢?

(刘学锴)

无题四首(其四)

李商隐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在李商隐的无题诗中,这首惟一的七古是别具一格的。

开头两句好像只是描写环境,人物并没有出场,但景物描写中隐含着人物的感情活动。“哀筝随急管”,不只表现出急管繁弦竞逐的欢快、热烈和喧闹,也透露出听者对音乐的那种撩拨心弦的力量的特殊感受。照一般的写法,这两句似乎应该写成“樱花永巷垂杨岸,哀筝急管相驰逐”,现在却以“何处”发问领起,先写闻乐,再写乐声从樱花盛开的深巷、垂杨轻拂的河边传出,这就生动地表现了听者闻乐神驰、按声循踪的情状。明汤显祖《牡丹亭》中伤春的杜丽娘有两句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用来解释这两句诗的意蕴,倒是非常恰切的。

三、四两句写“东家老女”婚嫁失时,自伤迟暮。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说:“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指女儿)。”可见东家老女之所以嫁不售,只是由于家境贫寒。这两句的句法也很特别,先推出人物,再拉开一幅丽日当天,春光将暮的图景。不用任何说明,读者自能想见容华绝世而婚嫁失时的东家老女面对这幅图景时那种触目心惊的迟暮之感。清冯浩说第四句是“神来奇句”(《玉谿生诗集笺注》),可能正是感到了它的这种奇妙的比兴作用。

五、六两句掉笔写另一人物。历史上的溧阳公主是梁简文帝的女儿,嫁侯景,为景所宠。这里不过借用这个名号作为贵家女子的代称。同样是阳春三月,丽日当天,一边是年长难嫁,形单影只;一边却是少年得意,夫妇同游。这幅对比鲜明的图景,显示了两种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们截然相反的境遇。

结尾写东家老女归来后的情景。暮春三月、芳华将逝的景色,丝管竞逐、赏心乐事的场面,贵家女子得意美满的生活,益发触动她的身世孤孑之感,增添内心的苦闷与哀怨。“卧后清宵细细长”,在寂寥的长夜中,该有多少痛苦的回忆、焦急的思虑和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慨!这一切心理过程,都只用“展转到五更”一语轻轻带过,用笔极简。末句以不解人的感情的梁燕犹“闻长叹”,反衬东家老女的痛苦心情却无人理解与同情,侧面虚点,倍觉隽永而有余味。

以美女的无媒难嫁,朱颜的见薄于时,寓才士不遇的感慨,屡见于历代诗家的篇什。这首无题从内容到写法,都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三国魏曹植的《美女篇》、《杂诗》(南国有佳人)以及其他一些比兴寓言体作品。不妨再看一下诗人的《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中一段寓意显明的描写:

榆荚乱不整,杨花飞相随。上有白日照,下有东风吹。青楼有美人,颜色如玫瑰。歌声入青云,所痛无良媒。少年苦不久,顾慕良难哉!

这段文字,脱胎于曹植的《美女篇》,显系托寓政治上的不遇。“无良媒”的“美人”和这首无题中“嫁不售”的“东家老女”,不正是同一类型的虚拟假托人物吗?所不同的,只是这首无题中设置了一个对衬的“溧阳公主”,在鲜明的对比中更加突出寒士的落拓不遇和贵显子弟的仕宦得意而已。清薛雪说:“此是一副不遇血泪,双手掬出,何尝是艳作。”(《一瓢诗话》)可谓知言。

李商隐的无题,以七律为主要形式。这类无题,以抒情的深细婉曲,意境的含蓄朦胧为主要特色,多取抒情主人公内心独白的表达方式,很少叙写事件、人物和客观生活场景。这首七古无题却不主抒情,不作心理刻画,以第三人称的表达方式,描写出一幕有人物、有事件的生活场景,诗的旨意就寓含在生活场景之中。语言也明朗通俗,富于民歌风味,与七律无题那种华美而富于象征暗示色彩的语言显然有别。

(刘学锴)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李商隐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宣宗大中五年(851)春夏之交,李商隐的妻子王氏病故。多年来在政治上饱受排挤压抑的诗人,现在又失去了在忧患中相濡以沫的贤淑伴侣,精神上遭到极大打击。这年秋天,商隐的内兄王十二(十二是排行)和连襟韩瞻(字畏之,时任尚书省某部员外郎)往访商隐,邀他前往王家小饮。诗人因王氏亡故未久,心绪不佳,没有应邀;过后写了这首诗寄给王、韩二人,抒写深切的悼亡之情,表明未能应约的原因。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谢傅,即谢安,死后追赠为太傅。这里借指岳丈王茂元。晋潘岳小字檀奴,后人或称之为檀郎,唐人多用以指女婿。这里借指韩瞻。两句是说,过去我在王家门庭之中,曾忝居诸子婿行列之末,参与过家庭的宴会,而今天的歌吹宴饮之乐,却只能属于韩瞻了。李商隐娶的是王茂元的幼女,故谦称“末行”。不过他最得茂元的赏爱。如果说,“旧末行”的身份所引起的是对往昔翁婿夫妇间家庭温馨气氛怅然若失的怀想,那么,“今朝歌管”所带给诗人的就只有无边的孤孑与凄凉了。“歌管属檀郎”,“属”字惨然。在诗人的感觉中,自己与家庭宴饮之乐已经永远绝缘了。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颔联顶上“歌管属檀郎”,掉笔正面抒写悼亡。对句化用西晋潘岳《悼亡诗》“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句意。两句以重帘垂地、长簟竟床和清尘委积,渲染室空人亡,睹物思人。这原是悼亡诗中常用的手法和常有的意境,但在这里却不给人以蹈袭故常之感,而是在似曾相识中别具新意与深情,写得极富神韵。它的奥妙大概就在“更无人处”与“帘垂地”、“欲拂尘时”与“簟竟床”之间各有一个短暂的停顿。正是这两个停顿,显出了顿挫曲折的情致,构成了特有的韵味。诗人在恍惚中,似乎感到妻子还在室内,不觉寻寻觅觅,下意识地到处搜寻那熟悉的身影,结果却发现这原是已无人迹的空房,不禁发出“更无人处”的深沉叹息。正在这时,眼光无意中落到悄然垂地的重帘上,这才恍然若有所悟,怅然若有所失。看到床上积满了灰尘,不免习惯地去拂拭,但定睛一看,这竟是一张除了铺满的长席之外别无所有的空床!这后一个停顿,不但突出了诗人目击长簟竟床时那种神惊心折之感,而且极为微妙地表现了诗人面对空床委尘而不忍拂拭的心理状态,似乎那会拂去对亡妻辛酸而亲切的记忆。句首的“欲”字,正传出这种欲拂而未能的意态。由于在平易中寓有细微曲折,传出恍惚怅惘之态,这两句诗便显得特别隽永有味。比较起来,潘岳原诗不免显得意直而词费了。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颈联续写幼女稚子深堪悯念,是对悼亡之情的深一层抒写。三国魏嵇康之子嵇绍,十岁而丧母;晋左思曾为他的女儿作《娇女诗》,有“左家有娇女,皎皎颇白晰”之句。这里分别以“嵇氏幼男”、“左家娇女”借指自己的幼子衮师和女儿。“犹可悯”与“岂能忘”,互文兼指,不主一方。失去母亲怜爱的孩子是可怜的,自己孑然一身,在寂寞凄凉中稍能得到慰藉的,也只有幼男娇女。两句并含有对自己孤孑凄凉处境的自伤。身在幽冥的妻子,想必更加系念怜悯留在人间的幼男娇女,经受着幽显隔绝、无缘重见的痛苦,两句又好像是对幽冥中的妻子所作的郑重表白和深情安慰。怜念子女,自伤孤孑,悼念亡妻,这几方面的感情内容都不露痕迹地包蕴在这看来有些近乎“合掌”的诗句中了。

“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末联情景相生,在秋雨西风、漫漫长夜的背景下进一步抒写因悼念亡妻而触发的深长而复杂的内心痛苦。“愁霖”,指秋天连绵不断的苦雨。“腹疾”,语本《左传·昭公元年》“雨淫腹疾”,原指因淫雨而引起的腹泻,这里借指内心的隐痛。李商隐一生的悲剧遭遇和他的婚姻密切相关。由于他娶了王茂元的女儿,遭到朋党势力的忌恨,从此在仕途上一再受到排抑。这种遭遇使得诗人的婚姻家庭关系长久地笼罩着一层悲剧的阴影,造成他心灵上深刻的创伤和无法解脱的痛苦。如今,王氏虽已去世,早已种下的悲剧仍在继续。绵绵秋雨,万里西风,茫茫长夜,包围着他的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凄冷和黑暗,内心的痛苦也和这绵延不绝的秋雨一样无法排遣,和这茫茫长夜一样未有穷期。“西风”而说“万里”,“夜”而说“正长”,都写出了在黑暗的夜晚,外界环境作用于诗人的听觉、感觉所引起的感受。由于在悼亡中织入了对时代环境和畸零身世的感受,这首悼亡诗的内涵就比一般的同类作品要丰富复杂,而它那种意余言外的特点也就显得分外突出了。钱良择评这首诗说:“平平写去,凄断欲绝。”(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颇能道出其平易而富感情含蕴的特点。

(刘学锴)

隋宫

李商隐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这首七绝,通过精心的选材和独创性的构思,只用寥寥二十八字,就在惊人的广度和深度上揭露了隋炀帝杨广荒淫害民的反动本质。

杨广当政十四年,把绝大部分时间用于佚游享乐。诗人举南游江都以概其余,已经显示了选材上的艺术匠心;又从三次南游江都中,抓住几个典型事例,略作点化,就收到了借一斑以窥全豹的艺术效果。

开头两句先借南游刻画人物。第一句单刀直入,点明“南游”。而以“乘兴”作状语,展现了杨广贪图享乐、不惜民力、骄横任性、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的性格特征。“不戒严”是表现他既骄横,又昏庸,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轻忽地满以为普天下的老百姓都畏威怀德,唯命是从。

一、二两句前呼后应,结合得很紧密。在已经画出的“乘兴南游不戒严”的轮廓上涂了饱含感情色彩的一笔:“九重谁省谏书函”!据史书记载:大业十二年(616),杨广第三次南游时,崔民象、王爱仁等先后因谏阻被杀。这充分说明杨广南游不得人心,一意孤行。诗人抓住这一点,说他在九重深宫中,哪里管臣下奏上的谏书呢!那个独夫的形象,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三、四两句,正面写南游。一气贯注,十分流畅;又层层深入,极富波澜;而每一个层次,都可以唤起读者的许多联想,起到“一以当十”的作用。

杨广南游江都,水陆并进,仅就穷奢极侈,耗竭天下民力这一方面说,已经罄竹难书。只用两句诗,怎么写法呢?诗人抓住了一种东西:“宫锦”。然后舍弃一切,又带动一切。“宫锦”,这是统治者按皇宫的标准勒令劳动人民织成的高级锦缎。如果从种桑、采叶、养蚕、缲丝算起,织成一匹,也要耗费劳动人民不少血汗。诗人举一端以概其余,只说“裁(剪裁)宫锦”,而织宫锦及其以前的许多工序,都已暗含其中。作者又用“举国”一词,说明了“裁宫锦”的范围。动用全国的劳力裁宫锦,则宫锦盈仓溢库,山积云屯,已不难想见。而这,就不能不使人慨叹其对劳动人民的剥削之重,压迫之惨了。“春风”一词,当然是与“乘兴”遥相呼应的。春风和煦,杨广就动了游兴,要南幸江都。不仅如此。“春风”又和“举国裁宫锦”连在一起,别有深意。它暗示春风一起,农民的农事倍增,一点儿也不能耽误;而现在却不得不荒废农业——要为那个荒淫天子“裁宫锦”!

当然,只“春风举国裁宫锦”一句,还不能说明问题的实质,下面就补出裁宫锦的目的:“半作障泥半作帆”。“举国裁宫锦”,而用一半来作骑马用的障泥,一半来作船帆。那么只要驰骋想象,则舳舻相接,骑兵夹岸,锦帆锦鞯,照耀川陆的景象,就历历如在目前。同时,连承受风力的船帆和障蔽泥土的马鞯都要用珍贵的宫锦裁制,则船多么富丽,马多么华贵,人的衣服饮食器用多么豪华奢侈,也就不言而喻了。

杨广南游江都如此铺张浪费,会给人民带来什么灾难呢?会给他自己造成什么后果呢?诗人没有明说,也用不着明说。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读者是不难领会的。

(霍松林)

落花

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这首咏物诗作于会昌六年(846)闲居永乐期间。当时,李商隐因娶王茂元之女一事已构怨于牛党的令狐绹,境况很不如意。自然景物的变化极易触发他的忧思羁愁,于是便借园中落花隐约曲折地吐露自己的心曲。

诗一起便写落花景象,前人称赞它发端“超忽”。其实,“小园花乱飞”一句不过是人皆可道之景,手法平平,并不新奇;妙就妙在首联两句之间的联系。落花是一种自然现象,和客去本无必然的联系,但诗人却说花是因客去才“乱飞”,这样一来,“连落花亦看作有情矣!”(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田兰芳注)这种因果关系的描写颇出人意表,却又在情理之中。落花虽然早有,客在时却浑然不觉,待到人去楼空,客散园寂,孤独惆怅之情袭上心头,诗人这才注意到满园缤纷的落花,而且生出同病相怜的情思。两句诗不单写花,也兼写人,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三、四两句承上,分别从不同角度进一步描写落花“乱飞”的具体情状。“参差”句从空间着眼,写落花飘拂纷飞,连接曲陌;“迢递”句从时间着笔,写落花连绵不断,无尽无休。诗人是立于“高阁”向下俯视,所以园内景象尽收眼底。这两句对落花本身的描绘显得很客观,但对“斜晖”的点染却透露出作者的内心并不平静。此时此刻,在他眼前出现的“落花”和“斜晖”已经不是常人眼里的自然现象,而是同人一样充满感情,具有生命的事物,它们像是在同自己十分美好的青春和年华告别。诗人十分敏感地捕捉住这富有特征的景象,使整个画面笼罩在沉重黯淡的色调里,透出了诗人心灵的伤感和悲哀。

五、六句在前面描写的基础上,直接抒发了诗人的情感。李商隐在作于同年的《春日寄怀》中倾吐自己的孤独苦闷说:“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有花月相伴尚且不堪寂寞,何况春去花落,痛苦自不待言。所以,这里的“肠断未忍扫”,就不单是一般的怜花惜花之情,而是断肠人又逢落花,自然倍觉伤情。“眼穿仍欲稀”一句写出诗人的痴情和执著,他望眼欲穿,巴望花莫再落,却事与愿违,枝上残留的花朵仍然越来越稀疏。

花朵用生命装点了春天,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一片芳心,最终却落得个凋零残破、沾人衣裾的凄凉结局。这不又是诗人自身的写照吗?诗人素怀壮志,极欲见用于世,却屡遭挫折,报效无门,所得只有悲苦失望,泪落沾衣而已。“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两句,语意双关,低回凄婉,感慨无限。

落花诗在唐诗中并不少见,但大多或单纯表现怜花惜花的情绪,或消极抒发及时行乐的感慨,很少能像李商隐这样把咏物与身世之慨结合得天衣无缝,表现的情感又是如此哀怨动人。清刘熙载《艺概》中提出咏物诗应该做到“不离不即”,就是既要切合于物,又要在咏物中表现作者的情思。李商隐的咏物诗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善于用那支充满情思的彩笔,在体贴物情的同时,委婉曲折地透露心迹,而且又能缘情而异。譬如同是咏落花,诗人还有一首《和张秀才落花诗》,其中“落花犹自舞,扫后更闻香”两句,用舞姿来形容飞动的落花,既形象鲜明又蓬勃富有生气,对经久不灭的花香的描写更表现了落花形象的美好和品格的高洁,创造了新鲜的意境。这是诗人借落花勉励别人不要因落第而颓废,和寄寓身世之哀的《落花》一诗,就显得情趣迥异了。由此也可见出诗人的大家手笔。

(张明非)

李商隐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1] 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注〕[1]乐游春苑:指乐游苑,又称乐游原。长安东南名胜。地势很高,可俯瞰长安全城,是当时士女节日游赏之处。

这是借咏柳自伤迟暮、倾诉隐衷的一首七绝,大致是大中五年(851)诗人在长安初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聘时所作。

诗写的是秋日之柳,但诗人不从眼前写起,而是先追想它春日的情景,然后再回到眼前的柳上来。

春日细长低垂的柳枝,随风轻扬,最易使人联想起舞女的飘然舞姿。诗就抓住这个“舞”字,形象地表现春柳的婀娜多姿,同时,又把柳枝与热闹的舞筵结合起来,更加衬托了柳枝的欢乐。“拂舞筵”三字,仿佛使人看到柳枝同舞女一同翩翩起舞的场面,分不清谁是舞女,何为柳枝,意境是何等优美!本来是东风吹得柳枝飘动,诗中却用一“逐”字,说柳枝在追逐东风,变被动为主动,形象更加生动,写出柳枝的蓬勃生气。下一句又紧接舞筵,从时、地两个方面加重描绘,补明这不是一般的舞筵,而是春日乐游苑上的舞筵。“断肠天”指繁花似锦的春日,“断肠”即销魂,言花之色香使人心醉神摇。春风荡漾,百花争艳,长安乐游苑上,士女如云,舞筵上觥筹交错,歌管迭奏,红裙飘转,绿袖翻飞,碧绿的柳枝,同舞女一道翩翩起舞。——真是繁华到了极点!

下面陡然一转,回到眼前的秋柳,却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景象。“清秋”,喻秋色已深;清秋又当斜阳,环境更加凄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蝉》)临近生命终结的秋蝉,鸣声更加凄厉。本来是斜阳照着柳枝,秋蝉贴在柳枝之上哀鸣,诗中却用两个“带”字,反说柳枝“带着”它们。此与第一句中的“逐”字一样,又使柳枝由被动变为主动,化客观死景为活景,表现出秋日之柳的不幸。第三句既是反诘,又是感叹,同时又是转折。“肯”字或释为“会”(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但如果解作肯不肯的“肯”,诗意似更深邈:既然到了秋天,如此萧条,那你(柳)为何又肯捱到秋天来啊!言外是说不如不到秋天来,大有悲不欲生之痛。此处的转折,用了“如何肯到”这样顿挫有力的明转,增强了对比感。春日之柳的繁盛,正反衬出秋日之柳的枯凋;春日愈是繁华得意,愈显出秋日的零落憔悴。诗正是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描绘,来表现对秋柳稀疏衰落的悲叹之情。两句中,虚字运用亦很精妙。第三句“如何”、“肯到”连用,可使反诘、感叹语气更加强烈。结句“已带”、“又带”,更是一层一层,向前推进。清纪昀说:“数虚字转折唱叹,弦外有音。”(见《李义山诗集辑评》)评论极为中肯。

此诗句句写柳,而全篇不着一个“柳”字;句句是景,又句句是情;句句咏物,而又句句写人。李商隐十六岁就“以古文出入诸公间”(诗人自编《樊南文集》叙),青年时就考中进士,怀有“欲回天地入扁舟”(《登安定城楼》)的远大抱负。那时,他是那样朝气蓬勃,充满幻想和信心,不正像曼舞于芳春、洋溢勃勃生意的杨柳吗?然而由于党争倾轧,使他长期沉沦下僚,“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诗人写此诗时,妻子刚刚病故,自己不久又将只身赴蜀,去过那使人厌倦的幕府生涯。悼念妻子,悲叹前路,其心情之惨苦可知。诗中经历今昔荣枯悬殊变化的秋柳,不正是诗人自伤迟暮、自叹身世的生动写照?近人张采田引冯浩之说云:“初承梓辟,假府主(指柳仲郢)姓以寄慨,意兼悼亡失意言之。迟暮之伤,沉沦之痛,触物皆悲,故措辞沉著如许,有神无迹,任人领味,真高唱也。”又称它“含思宛转,笔力藏锋不露。”(见《玉谿生年谱会笺》)虽然“假府主姓”之说未必可信,但具体的分析,却是极为精辟的。

(王思宇)

为有

李商隐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1] ,辜负香衾事早朝。

〔注〕[1]金龟婿:佩有金龟袋的夫婿。《新唐书·车服志》:“天授二年,改佩鱼皆为龟。其后三品以上龟袋饰以金。”

这首诗大约写作于会昌六年(846)至大中五年(851)之间,即李德裕罢相以后,诗人妻王氏去世之前。这段时间李商隐个人和家庭的处境都十分困难。

诗歌描述的是一对宦家夫妇的怨情。开头用“为有”二字把怨苦的缘由提示出来。“云屏”,云母屏风,指闺房陈设富丽;“无限娇”称代娇媚无比的少妇。金屋藏娇,两情缱绻,当春风送暖,京城寒尽之时,便双双地怕起春宵来了。这个“怕”字用得蹊跷。丈夫既富且贵,妻子年轻貌美,两人处在云屏环列的闺房之中,更兼暖香暗送,气候宜人,理应有春宵苦短之感,怎么会产生“怕”的心情呢?首句的“因”和次句的“果”显然有抵牾之处,这就造成一种悬念,激发读者去思考、探索。

三、四句通过少妇的口揭示“怕春宵”的原因。冬寒已尽,衾枕香暖,两口子情意款洽,本应日晏方起;可是偏偏嫁了你这个身佩金龟的作官夫婿,天不亮就要起身去早朝,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闺房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似是枕畔之言,当丈夫正欲起身离去时,妻子对他说了这番话,像是埋怨自己,流露出类似“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那样一种痴情;又像是责怪丈夫,向他倾诉“孤鹤从来不得眠”(《西亭》)的苦衷。“无端”二字活画出这位少妇娇嗔的口吻,表达了她对丈夫、对春宵爱恋的深情。其实,妻子的苦恼也是丈夫的苦恼。前面的“为有”和“凤城”二句就正面描述了丈夫的怨情。应当说他的“怕春宵”比妻子的更甚。除了留恋香衾,不愿过早地离去,撇下如此娇媚而又多情的妻子,让她忍受春宵独卧的痛苦;还怕听妻子嗔怪的话,她那充满柔情而又浸透泪水的怨言,听了叫人不禁为之心碎。不愿早起离去,又不得不早起离去。对于娇妻,有内疚之意;对于早朝,有怨恨之情;对于爱情生活的受到损害,则有惋惜之感。“辜负”云云,出自妻子之口,也表达了丈夫的心意,显得蕴藉深婉,耐人寻味。

这首诗的中心字眼是第二句里的“怕”。怕什么呢?三、四两句的解答是“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仅仅因为丈夫要早起上朝,就产生这么大的怨气?似乎有点不近情理。总之读完全诗,由“怕”字造成的悬念并未完全消除,显然,诗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清人冯浩的《玉谿生诗集笺注》把这首诗列入卷三不编年部分,篇末批了四个字:“言外有刺”。究竟“刺”的是什么?他没有明说。清屈复的《玉谿生诗意》则分析得比较具体,他说:“玉溪以绝世香艳之才,终老幕职,晨入暮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何异?其怨也宜。”的确,李商隐一生长期沉沦幕府,落魄江湖,很不得志。原因不是他没有才能,或有才能得不到赏识,而是不幸卷入牛李党争的旋涡之中,成了朋党之争的受害者。“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无题》),当他认识到这一点时,已为时太晚,不可自拔。自从他投靠李党的王茂元以后,一直受到牛党的攻讦排挤,不仅长期沉沦下僚,不得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负,而且被视为忘恩负义的宵小,人格上受到严重的污辱。“无端嫁得金龟婿”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悔恨莫及的痛苦心情。

这首绝句含蓄深沉而又富于变幻。前两句一起一承,一因一果,好像比较平直;但着一“怕”字,风波顿起,情趣横生。后面两句围绕着“怕”字作进一步的解说,使意境更加开拓明朗。这样写,前后连贯,浑然一体。其中“为有”、“无端”等语委婉尽情,极富感染力。诚如近人喻守真所说:“此诗神韵,全在‘为有’与‘无端’四字。有这样的娇妻当然可爱,没来由作了金龟婿,却又可恨,一种闺房之乐,两口怨情,全在这四字曲曲道出。”(《唐诗三百首详析》)

(朱世英)

无题

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玉谿生的这首《无题》,全以首句“别”字为通篇主眼。南朝梁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以此句领起一篇惊心动魄而又美丽的赋;而“黯然”二字,也正是玉谿此诗所表达的整个情怀与气氛。

乐聚恨别,人之常情;离亭分首,河桥洒泪。——这是古代所常见描述的情景。离别之怀,非可易当;但如相逢未远,重会不难,那么分别自然也就无所用其魂销凄黯了。玉谿一句点破说:惟其相见之不易,故而离别之尤难。——惟其暂会之已是罕逢,更觉长别之实难分舍。

古有成语,“别易会难”,意即会少离多。细解起来,人生聚会一下,常要费很大的经营安排,周章曲折,故为甚难;而临到必须分手之时,只说得一声“珍重”,从此就要海角天涯,风烟万里了——别易之意,正谓匆促片刻之间,哽咽一言之际,便成长别,是其易可知矣。玉谿此句,实将古语加以变化运用,在含意上翻进了一层,感情绵邈深沉,语言巧妙多姿。两个“难”字表面似同,义实有别,而其艺术效果却着重加强了“别难”的沉重的力量。

下接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好一个“东风无力”,只此一句,已令人置身于“闲愁万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痛苦而又美丽的境界中了。

说者多谓此句接承上句,伤别之人,偏值春暮,倍加感怀。如此讲诗,不能说是讲错了。但是诗人笔致,两句关系,正在有意无意之间。必定将它扣死,终觉未免呆相。其实,诗是不好只讲“逻辑”、“因果”的,还要向神韵丰姿去多作体会。盖玉谿于首句之中已然是巧运了“逻辑性”,换言之,即是诗以“意”胜了。我国古体诗歌,既忌“词障”,也忌“意障”,所以宋代杨万里说诗必“去意”而后可。对于此旨,宜善于领会。就本篇而言,如果玉谿作诗,一味使用的是“逻辑”、“道理”,那玉谿诗的魅力就绝不会如此之迥异常流了。

百花如何才得盛开的?东风之有力也。及至东风力尽,则百卉群芳,韶华同逝。花固如是,人又何尝不然。此句所咏者,固非伤别适逢春晚的这一层浅意,而实为身世遭逢、人生命运的深深叹惋。得此一句,乃见笔调风流,神情燕婉,令诵者不禁为之击节嗟赏。

一到颔联,笔力所聚,精彩愈显。春蚕自缚,满腹情丝,生为尽吐;吐之既尽,命亦随亡。绛蜡自煎,一腔热泪,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有此痴情苦意,几于九死未悔,方能出此惊人奇语,否则岂能道得只字?所以,好诗是才,也是情,才情交会,方可感人。这一联两句,看似重叠,实则各有侧重之点:上句情在缠绵,下句语归沉痛,合则两美,不觉其复,恳恻精诚,生死以之。老杜尝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惊风雨的境界,不在玉谿;至于泣鬼神的力量,本篇此联亦可以当之无愧了。

晓妆对镜,抚鬓自伤,女为谁容,膏沐不废——所望于一见也。一个“改”字,从诗的工巧而言是千锤百炼而后成,从情的深挚而看是千回百转而后得。青春不再,逝水常东,怎能不悄然心惊,而惟恐容华有丝毫之退减?留命以待沧桑,保容以俟悦己,其苦情密意,全从一个“改”字传出。此一字,千金不易。

“晓镜”句犹是自计,“夜吟”句乃以计人,如我夜来独对蜡泪荧荧,不知你又如何排遣?想来清词丽句,又添几多。——如此良夜,独自苦吟,月已转廊,人犹敲韵,须防为风露所侵,还宜多加保重……夫当春暮,百花已残,岂有月光觉“寒”之理?此“寒”,如谓为“心境”所造,犹落纡曲,盖正见其自葆青春,即欲所念者亦善加护惜,勿自摧残也。若以“常理”论之,玉谿下一“寒”字可谓无理已甚;若以“诗理”论之,玉谿下此“寒”字,亦千锤百炼、千回百转而后得之者矣。

本篇的结联,意致婉曲。“蓬山”,海上三神山也,自来以为可望而不可即之地,从无异词,即玉谿自己亦言:“刘郎已恨蓬山远”矣。而此处偏偏却说:“蓬山此去无多路”。真耶?假耶?其答案在下一句已然自献分明:试遣青鸟,前往一探如何?若果真是“无多路”,又何用劳烦青鸟之仙翼神翔乎?玉谿之笔,正是反面落墨,蓬山去此不远乎?曰:不远。——而此不远者实远甚矣!

“青鸟”,是西王母跟前的“信使”,专为她传递音讯。只此即可证明:有青鸟可供遣使的,当然是一位女性。玉谿的这首诗,通篇的词意,都是为她而设身代言的。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重读各句——特别是“东风无力”一句和颔、颈两联,字字皆是她的情怀口吻、精神意态,而不是诗人自己在“讲话”,便更加清楚了。

末句“为探看”,三字恰巧都各有不同音调的“异读”,如读不对,就破坏了律诗的音节之美。在此,“为”是去声,“探”也是去声(因为在诗词中它读平声时更多,故须一加说明),而“看”是平声。“探看”不是俗语白话中的连词,“探”为主字,“看”是“试试看”的那个“看”字的意思。蓬山万里,青鸟难凭——毕竟是否能找到他面前而且带回音信呢?抱着无限的希望——可是也知道这只是一种愿望和祝祷罢了。只有这,是春蚕和绛蜡的终身的期待。

(周汝昌)

碧城三首(其一)

李商隐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1] 。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注〕[1]看(kān):此处读阴平,不读去声。

《碧城三首》是李商隐诗最难懂的篇章之一,历来解说纷纭。清姚培谦认为是“君门难进之词”(《李义山诗集笺》);清朱彝尊谓,第三首末联的“武皇”,唐人常用来指玄宗,当是讽刺唐明皇和杨贵妃;清纪昀认为三首都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则不甚可知。明代胡震亨则认为:“此似咏唐时贵主事。唐初公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指佛教、道教)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主,皆先后丐为道士,筑观在外。史即不言他丑,于防闲复行召入,颇著微词。”(以上均见《李义山诗集辑评》)清程梦星、冯浩,近人张采田等均赞同此说,认为朱氏之说未免迂曲。此外还有写诗人自己恋爱事等说法。其实,第三首末联云:“《武皇内传》(即《汉武帝内传》,多记武帝与女仙往来事)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讽刺意味非常明显;而“莫道”云云,又似非指明皇而言,因为他和杨贵妃的事,在唐代是人所共知的,李商隐之前,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早就明白写过;而且全诗三首的主人公都是女子,似以胡震亨说较为可信。

诗以第一首开头二字为题,与“无题”诗同类。此首以仙女喻入道的公主,从居处、服饰、日常生活等方面,写她们身虽入道,而尘心不断,情欲未除。

首句写居处。“碧城”即仙人住地。《太平御览》:“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十二”指碧城,形容城阙之多,非必实数,诗人《九成宫》诗亦有“十二层城阆苑西”之句。碧霞为城,重叠辉映,曲栏围护,云气缭绕,写出天上仙宫的奇丽景象。次句写仙女们服饰的珍贵华美。《述异记》:“却尘犀,海兽也,其角辟(避)尘,置之于座,尘埃不入。”《岭表录异》:“辟尘犀为妇人簪梳,尘不著发也。”古人认为玉德温润,故云“玉辟寒”。清冯浩说:“入道为辟尘,寻欢为辟寒。”(《玉溪生诗集笺注》)此处已微露旨意。

下面写仙女的日常生活,寓意更加明显。第二联把仙女比作鸾鸟,说她们以鹤传书。“阆苑”,传说中仙人所居之处。《集仙录》说西王母所居宫阙在“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此处含蓄地点出传书者为女性。《山海经·西山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即野鸡),五彩文,名曰鸾鸟。”清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引道源注云:“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信。”这里的“书”,实指情书。鸾凤在古代诗文中常用来指男女情事,“阆苑”、“女床”亦与入道女冠关合,所以程梦星称此联是写“处其中者,意在定情,传书附鹤,居然畅遂,是树栖鸾,是则名为仙家,未离尘垢”(《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此联与首二句所写居处服饰及身份均极其高贵,胡震亨指出非公主不能当,隐隐透出诗中所写之人的身份。

第三联表面上是写仙女所见之景,实则紧接“传书”,暗写其由暮至朝的幽会。“星沉海底”,谓长夜将晓之际;雨脚能见,则必当晨曦已上之时。“河源”即黄河之源,此处指天河(银河)。据宋代周密《癸辛杂识》引《荆楚岁时记》载,汉代张骞为寻河(黄河)源,曾乘槎(木筏)直至天河,遇到织女和牵牛。又宋玉《高唐赋序》写巫山神女与楚怀王梦中相会,有“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之句。可见,诗中“雨过河源”是兼用了上述两个典故,写仙女的佳期幽会事。因为仙女住在天上,所以星沉雨过,当窗可见,隔座能看,如在目前。末联的“晓珠”指太阳。《太平御览》引《易参同契》:“日为流珠。”《唐诗鼓吹注》也说:“晓珠,谓日也。”“水精盘”即水晶盘。王昌龄《甘泉歌》云:“昨夜云生拜初月,万年甘露水晶盘。”这里是指月亮。上联隔座看雨,天色已明,情人将去,所以结联以“晓珠”紧接上文;意思是说,如果太阳明亮而且不动,永不降落,那将终无昏黑之时,仙女们只好一生清冷独居,无复幽会之乐了。反言之,如果昏夜不晓,即可长夜欢娱而无已时。诗用否定前者,肯定后者的方法,表现仙女对幽会的留恋不舍,讽刺极为尖刻。

此诗通篇都用隐喻,写得幽晦深曲。本来是写人间的入道公主,却假托为天上的仙女;本来是写幽期密约,表面看去却不过是居处、服饰和周围的景物。诗人不是直截了当地把所要表达的意思明白说出,而是采用象征、暗示、双关、用典等表现方法,乍一读去,似觉恍惚迷离,难明所指。然而只要我们根据上引第三首末联的暗示,综合三首反复体味,仍能曲径通幽,捕捉到诗的旨趣。此诗想象极其丰富。诗把场景安排在天上,将道教传说和古代优美神话引入诗中,不但很好地表现了诗的主题,而且使作品显得极其瑰伟奇丽。特别是第三联,设想之新奇,景象之壮美,可与李贺《梦天》媲美;而用典巧妙,词意幽深,又与《梦天》之明白酣畅迥然有别。李商隐在诗歌创作上很受屈原的影响,他对“骚之苗裔”的李贺也很推崇。从这首诗也可看到他在学习奇诡生动的风格时表现出来的创造精神。

(王思宇)

端居

李商隐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这是作者滞留异乡,思念妻子之作。题目“端居”,即闲居之意。

诗人远别家乡和亲人,时间已经很久。妻子从远方的来信,是客居异乡寂寞生活的慰藉,但已很久没有见到它的踪影了。在这寂寥的清秋之夜,得不到家人音书的空廓虚无之感变得如此强烈,为寂寞所咬啮的灵魂便自然而然地想从“归梦”中寻求慰藉。即使是短暂的梦中相聚,也总可稍慰相思。但“路遥归梦难成”(南唐李煜《清平乐》),一觉醒来,竟是悠悠相别经年,魂魄未曾入梦。“远书归梦两悠悠”,正是诗人在盼远书而不至,觅归梦而不成的情况下,从心灵深处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悠悠”二字,既形象地显示出远书、归梦的杳邈难期,也传神地表现出希望两皆落空时怅然若失的意态。而双方山川阻隔,别后经年的时间、空间远隔,也隐见于言外。

次句写中宵醒后寂寥凄寒的感受。“素秋”,是秋天的代称。但它的暗示色彩却相当丰富。它使人联想起洁白清冷的秋霜,皎洁凄寒的秋月,明澈寒冽的秋水,联想起一切散发着萧瑟清寒气息的秋天景物。对于一个寂处异乡,“远书归梦两悠悠”的客子来说,这凄寒的“素秋”便不仅仅是引动愁绪的一种触媒,而且是对毫无慰藉的心灵一种不堪忍受的重压。然而,诗人可以用来和它对“敌”的却“只有空床”而已。清代冯浩《玉谿生诗笺注》引杨守智评说:“‘敌’字险而稳。”这评语很精到。这里本可用一个比较平稳而浑成的“对”字。但“对”只表现“空床”与“素秋”默默相对的寂寥清冷之状,偏于客观描绘。而“敌”则除了含有“对”的意思之外,还兼传出空床独寝的人无法承受“素秋”的清寥凄寒意境,而又不得不承受的那种难以言状的心灵深处的凄怆,那种凄神寒骨的感受,更偏于主观精神状态的刻画。试比较李煜的“罗衾不耐五更寒”(《浪淘沙》),便可发现这里的“敌”字虽然下得较硬较险,初读似感刻露,但细味则感到它在抒写客观环境所给予人的主观感受方面,比“不耐”要深细、隽永得多,而且它本身又是准确而妥帖的。这就和离开整体意境专以雕琢字句为能事者有别。

三、四两句从室内的“空床”移向室外的“青苔”、“红树”。但并不是客观地描绘,而是移情入景,使客观景物对象化,带上浓厚的主观色彩。寂居异乡,平日很少有人来往,阶前长满了青苔,更显出寓所的冷寂。红树,则正是暮秋特有的景象。青苔、红树,色调本来是比较明丽的,但由于是在夜间,在迷濛雨色、朦胧夜月的笼罩下,色调便不免显得黯淡模糊。在满怀愁绪的诗人眼里,这“阶下青苔与红树”似乎也在默默相对中呈现出一种无言的愁绪和清冷寥落的意态。这两句中“青苔”与“红树”,“雨中”与“月中”,“寥落”与“愁”,都是互文错举。“雨中”与“月中”,似乎不大可能是同一夜间出现的景象。但当诗人面对其中的一幅图景时(假定是月夕),自不妨同时在心中浮现起先前经历过的另一幅图景(雨夕)。这样把眼前的实景和记忆中的景色交织在一起,无形中将时间的内涵扩展延伸了,暗示出像这样地中宵不寐,思念远人已非一夕。同时,这三组词两两互文错举,后两组又句中自对,又使诗句具有一种回环流动的美。如果联系一开头的“远书”、“归梦”来体味,那么这“雨中寥落月中愁”的青苔、红树,似乎还可以让我们联想起相互远隔的双方“各在天一涯”默默相思的情景。风雨之夕,月明之夜,胸怀愁绪而寥落之情难遣的,又岂止是作客他乡的诗人一身呢。

(刘学锴)

咏史

李商隐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这首七绝《咏史》,是李商隐咏史诗中的杰作之一。

这首诗,因为是借三国孙权立国以至陈亡这一历史时期中建都金陵的几个朝代纷纷代谢的史实来抒发感慨的,所以首句就突出了六朝故都的典型景色。“北湖”即玄武湖。“南埭”即鸡鸣埭,都是六朝帝王寻欢作乐的地方。可是经过了改朝换代,现在看去又是怎样了呢?同一个“北湖”,同一个“南埭”,过去曾经看过彩舟容与,听过笙歌迭唱,而今天,却只剩下了汪洋一片。这里,诗人怀着抚今感昔的情绪,把“北湖”、“南埭”这两处名胜和漫漫湖水扣合起来写,烘托出空虚渺茫之感。

第一句诗人是把六朝兴废之感用高度的艺术概括融汇到茫茫湖水的形象之中,而第二句“一片降旗百尺竿”,却又是通过具体事物的特写,形象地表现了六朝王运之终。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有所谓“一片降幡出石头”语,原指孙吴之亡;然而到了李商隐手里,“一片降旗”却又成为六朝历代王朝末叶的总的象征。“降旗”的典故原来和石头城有关,不言而喻,也就扣合着“北湖”、“南埭”。但诗人写了“降旗”不算,还用“百尺竿”作为进一步的衬托。“降旗”“一片”,分外可嗤;“竿”高“百尺”,愈见其辱。无论是从“一片”的广度或者是从“百尺”的高度来说,透过形象来看历史,六朝中的一些末代封建统治者,荒淫之深,昏庸之甚,无耻之极,都可想而知了。

第三句是一个转捩,诗人突然一笔,囊括六朝三百年耻辱的历史。从孙吴到陈亡的三百年时间不算太短,但六朝诸代,纷纷更迭,用夸张手法说来,恰好似凌晨残梦,说什么钟山龙蟠,形势险要,又有什么根据呢?钟山即紫金山。传说三国蜀诸葛亮看到金陵形势之雄,曾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也。”然而在李商隐看来,三百年间,孙吴、东晋、宋、齐、梁、陈,曾先后定都于此,并没有因此而免于亡国,可见“国之存亡,在人杰不在地灵”(清屈复《玉谿生诗意》卷七)。前二句的“北湖”、“南埭”已经为下文的“龙盘”之地伏根,而“一片降旗”偏偏就高高竖起在石头城上,则更证明地险之不足凭了。这样,结句就恰如水到渠成,呼之欲出。“钟山何处有龙盘?”这一反问,粗看蕴意含蓄,发人深思;其实,诗人正是用反问的形式,加强了否定的语气,确为一针见血的快语。这一快语之所以妙,就妙在作者是带着形象来探索、来判断的。诗人对“龙盘”王气的思考,不但扣合着六朝的山;不但扣合着历史上的“一片降旗”,还扣合着眼前的漫漫北湖;不但扣合着某一朝代的覆亡,还扣合着三百年沧桑。他的“王气无凭论”,实际上是“三百年间”一场“晓梦”的绝妙的艺术概括,离不开感性的东西而又超越了感性的东西。

唐人诗意——明刊本《唐诗画谱》

诗作熔写景、议论于一炉,兼有含蓄与明快之胜;而且诗中议论富有韵味。诗人巧妙地使典型景象的层层揭示与深切意蕴的层层吐露相结合。他描写了一幅饱经六朝兴废的湖山图画,而隐藏在画面背后的意蕴,则是“龙盘”之险并不可凭。“水漫漫”是诗人从当今废景来揭示意蕴;“一片降旗”是从古史兴亡来揭示意蕴。“三百年间”则是把“一片降旗”所显示的改朝换代,糅合为“晓梦”一场,浑然无迹,而又作为蓄势,引出了早已盘旋在诗人心头的深切的缅想和感触——“钟山何处有龙盘”的沉著明快之语,形成了诗的高峰。看来“龙盘”是无处寻觅的,六朝如此,正在走向衰亡的晚唐政权亦是如此。

(吴调公)

日射

李商隐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李商隐的抒情诗是以婉曲达意见长的。他常喜欢避开正面抒情,借助于环境景物的描绘来渲染气氛,烘托情思。《日射》为我们提供了典型的例子。

诗写的是空闺少妇的怨情。同类题材在唐人诗中并不少见,如王昌龄《闺怨》就是著名的一首:“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末句点明离愁,是直抒其情的写法。可是本篇却不一样,它没有一个字涉及怨情,只是在那位闺中少妇无意识地搓弄手中罗帕的动作中,微微逗露那么一点儿百无聊赖的幽怨气息。整首诗致力于氛围的铺写烘染。那映射于纱窗上的明媚阳光、撼响门扉的风儿以及院子里盛开的红蔷薇花,都表明季节已进入“春事违”(春光逝去)的初夏。而我们的主人公仍置身于空寂的庭园中,重门掩闭,回廊四合,除了笼架上栖息的绿毛鹦鹉,别无伴侣。人事的孤寂寥落与自然风光的生趣盎然,构成奇异而鲜明的对比。这一切怎能不给予人物内心世界以强烈的刺激呢?作品尽管没有直接抒述情感,但将足以引起情绪活动的种种物象和整个环境再现了出来,于是主人公面对韶华流逝伤感索寞的心理,也就不难窥测了。这种“尽在不言中”的表现手法,正体现了诗人婉曲达意的独特作风。

通篇色彩鲜丽而情味凄冷,以丽笔写哀思,有冷暖相形之妙。这也是李商隐诗歌的一个特点。

(陈伯海)

齐宫词

李商隐

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

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

这首诗题为“齐宫词”,却兼咏齐、梁两代,乍看似不称题,实则寓有深意,构思与表现手法都独具一格。

前两句写南齐亡国。齐废帝宠潘妃,专为她修建永寿、玉寿、神仙等豪华宫殿;又凿金为莲花,贴放于地,令潘妃行走其上,说是“步步生莲花”。永元三年(501),雍州刺史萧衍(即后来的梁武帝)率兵入建康,齐将为内应,夜开宫门,勒兵入殿。当晚废帝在含德殿笙歌作乐方罢,卧未熟,兵至被斩。在实际生活中,上述情事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这在绝句中是无法展开,也不必展开加以描写的。诗人单刀直入,截取横断面,从兵来国亡之夜着笔,将“永寿”、“金莲”等情事不露痕迹地融化在里面,不仅简捷紧凑地交代了南齐的覆亡,刻画出了废帝死到临头还茫然不觉、纵情享乐的荒淫昏聩面目,而且透露出亡国前的种种奢淫情况。虽只写一夜情景,却可窥见南齐亡国的原因、过程和历史教训。这种集中概括的写法颇像戏剧作品把场景限制在一定时间、空间范围,构成具有尖锐戏剧冲突的场面,通过幕前交代幕后一样。将“含德殿”改为“永寿殿”,将夜开宫门改为“夜不扃”,这种细节上的改动,同样出于集中、强烈地反映生活的需要。废帝国亡身死,也不作平直的叙述,而以“金莲无复印中庭”这种富于暗示性的咏叹之笔轻轻带出。“无复”一语,似讽似慨,寓讽于慨,意味深长。

后两句转写梁台(宫)歌管。“梁台”实即不久前齐废帝与潘妃荒淫享乐的齐宫,不过宫殿易主而已。“歌管三更”与“夜不扃”、“犹自”与“无复”呼应。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不同的角色正在演出相同的一幕。诗人既没有对梁台歌管作正面描写,更不诉诸平板的叙述议论,而是抓住“九子铃”这一细小事物加以巧妙而寓意深长的暗示。“九子铃”是宫殿寺观的饰物。史载齐废帝曾剥取庄严寺的玉九子铃来装饰潘妃宫殿。这在废帝的荒淫生活中虽只是小插曲,却颇具典型意义。诗人特意让九子铃出现在“梁台歌管三更罢”之时,不只是为了串连齐、梁两代,更重要的是让它发挥丰富的暗示作用。

以静托喧,暗示梁台歌管的喧闹。由于篇幅所限,这里正面描绘梁宫狂欢极乐之状不易写得充分,诗人虚点“梁台歌管”,实写歌管声歇(“罢”)后寂静中传来的“风摇九子铃”的声响,这就巧妙地暗示出不久前的喧闹。因为在喧天的歌管声中是听不到铃声的。作者《吴宫》诗:“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写法与此相类。

以齐托梁,暗示梁台新主荒淫依旧,无视亡齐的教训。“九子铃”是齐废帝奢淫、荒唐行为的突出表现,这个亡齐遗物出现在梁宫歌管声中,就像电影中的叠印一样,把齐、梁两代打成一片,意味深长地显示出梁宫新主继承的是亡齐旧衣钵,他们是一丘之貉。“犹自”一语,点醒此意。

以已经闭幕的一出衬托正在串演的一出,暗示梁台的必然崩溃。“九子铃”不仅是齐废帝荒淫生活的见证,也是其亡国殒身的见证。和荒淫亡国联结在一起的九子铃,对于歌管依旧的新朝来说,乃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歌管既然依旧,“永寿兵来夜不扃”的一幕,“金莲无复印中庭”的结局也必然重演。“荆棘铜驼,妙从热闹中写出”(清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不见金莲之迹,犹闻玉铃之音;不闻于梁台歌管之时,而在既罢之后。荒淫亡国,安能一一写尽,只就微物点出,令人思而得之”(清屈复《玉谿生诗意》),对这首诗构思的新颖精巧,表现的含蓄蕴藉,特别是暗示的成功运用,都作了精到的分析。

作者的微意似乎不止于此。如果仅仅是以古鉴今,向当时的封建统治者提供一个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专写齐事即可达到目的,不必兼写齐、梁。作者借同一齐宫串演齐、梁两代统治者肆意荒淫的丑剧,特别是借九子铃着重揭露梁台新主重蹈亡齐旧辙,无视历史教训,其真正用意似乎是要通过“亡国败君相继”的历史现象显示某种规律性的东西。杜牧《阿房宫赋》的结尾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李商隐暗寓在艺术形象中没有明白说出的旨意,杜牧恰像代他作了痛快淋漓的表达。着力写“梁台歌管”,正是给当代封建统治者画像。

(刘学锴)

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

李商隐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1] 。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注〕[1]“素娥”两句:《瀛奎律髓》方回批:“此谓梅花最宜月,不畏霜耳。添用素娥青女四字,则谓月若私之而独怜,霜若挫之而莫屈者,亦奇。”似与原意不符。同书纪昀批:“三、四爱之者虚而无益,妒之者实而有损。”似与原意较接近。

这首诗写于何年,诸说不一,未有定论。从诗看,不像去泾原入王茂元幕时作,可能是大中五年(851)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聘请为书记,入蜀时所作。扶风,在今陕西宝鸡市东。作者的《韩冬郎即席二首》,有“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冬雪到时春”句。他赴蜀,在这年冬天,有《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一诗。这首诗或者是在这年所作。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一开头就奇峰突起,呈现异彩。裛裛(yì),香气盛貌。虽然梅树亭亭直立,花容清丽,无奈傍路而开,长得不是地方。虽然梅花裛裛清芬,香气沁人,可是梅花过早地在十一月中旬开放,便显得很不适时宜。这正是“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作者的感情通过咏梅来表达。作者的品格才华,不正像梅花的“亭亭艳”、“裛裛香”吗?作者牵涉到牛李党争中去,从而受到排挤,不正是生非其时吗?长期在过漂泊的游幕生活,不正是处非其地吗?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二句清怨凄楚,别开意境。同是月下赏梅,作者没有发出“月明林下美人来”的赞叹,把梅花比作风姿姣好的美人;也没有抒写“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一类的颂词,赞美梅花傲霜的品格;而是手眼独出,先是埋怨“素娥”(指月里嫦娥)的“惟与月”,继而又指责“青女”(主管霜的女神)的“不饶霜”。原来在作者眼里,嫦娥让月亮放出清光,并不是真的要给梅花增添姿色,就是没有梅花,她也会让月色皎洁的。嫦娥只是赞助月亮,并不袒佑梅花的。青女不是要使梅花显出傲霜品格才下霜的,而是想用霜冻来摧折梅花,所以她决不会因为梅花开放而宽恕一点,少下些霜。一种难言的怨恨,淡淡吐出,正与作者身世感受相映照。

写到这里,作者的感情已达到饱和。突然笔锋一转,对着梅花,怀念起朋友来了:“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想折一把梅花来赠给远方的朋友,可是仕途坎坷,故友日疏,即使折得满把的梅花又有什么用呢?连寄一枝梅花都办不到,更觉得和朋友离别的可悲,所以就哀伤欲绝,愁肠寸断了。“伤离”句一语双关,既含和朋友离别而断肠,又含跟梅花离别而断肠,这就更加蕴蓄隽永。“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梅花为了谁造成了过早开花,而不等到报春才开花,成为旧历新年时的香花呢?在这里表达了他对梅花的悲痛,这种悲痛正是对自身遭遇的悲痛。联系到诗人很早就以文才著名,所以受到王茂元的赏识,请他到幕府里去,把女儿嫁给他。王茂元属于李德裕党,这就触怒了牛僧孺党。在牛党得势时,他就受到排斥,不能够进入朝廷,贡献他的才学。不正像梅花未能等到春的到来而过早开放吗?这一结,就把自伤身世的感情同开头呼应,加强了全篇的感情力量。

作为咏物诗,最好的是“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意思是依照事物的形貌来描绘,宛转地把形貌生动地画出来;同时,也是曲折地传达出内心的感情。这首诗正是这样。它写梅花,是在特定环境、特定时间内开放的梅花,移用别处不得;同时又是作者身世的写照。这两者结合得这样好,正像天衣无缝,看不出一点拼凑的痕迹,这就显出作者的深厚功力。

(周振甫)

汉宫词

李商隐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1] 。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

〔注〕[1]集灵台:指汉武帝为求仙而兴造的建筑物。有集灵宫、望仙台等。唐亦有集灵台,在华清宫长生殿侧。

这是一首富有社会意义的咏史诗。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高高飞翔,巧妙地将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编织在一起,虚构出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艺术形象。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青雀”,即《山海经》中为西王母“所使”的青鸟(见《山海经·海内北经》,又同书《大荒西经》),诗里借喻为替西王母与汉武帝之间传递音讯的使者。青鸟,这任重致远的使者,向西方极乐世界飞去,却竟然一去未回,杳无踪迹。然而,异想升天的汉武帝依然长久地守候在望仙宫(即集灵台)上,等待佳音。

诗评家谓“七言诗第五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三》引《吕氏童蒙训》)。这首诗起句中的“竟”字便是响字,含意十分丰满。它精警地表达出汉武帝迷信神仙的痴呆心理:一心满以为青雀西飞定会带来仙界好音,谁知一去竟然未回,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诗人著一“竟”字,不是极其传神地透露了他这种执迷不悟的心理状态吗?接着于“长在集灵台”句中和盘托出他的求仙活动,便显得有深厚的基础和内在的动力。开首两句诗,入木三分地揭露了武帝迷恋神仙的痴心妄想,寓揶揄嘲弄于轻描淡写中,显得委婉有致,极富幽默感。

然后诗人进一步刻画汉武一心求仙而无意求贤的思想、行径:“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文学侍臣司马相如有消渴病(今称糖尿病),水,对于这种病人之重要,可以说是“救命之水”。但是,汉武只祈求自己长生而全不顾惜人才的死活,就是一杯止渴救命的露水也不肯赐给相如。“金茎露”,是汉武帝在建章宫神明台所立的金铜仙人承露盘接贮的“云表之露”。结尾两句诗人拈出一个表示极大量的副词“最”与一个极小量的数词“一”作对比,前后呼应,便十分准确地揭露出这个君王好神仙甚于爱人才的极端自私的灵魂。“最有相如渴”,却“不赐金茎露一杯”,讽刺可谓辛辣而尖锐。诗里的数词已不仅表示量,而且还揭示质,蕴含深刻的思想意义。

《汉宫词》虽然咏汉代事,但和唐代的现实生活密切相连。武宗于会昌五年(845),“筑望仙台于南郊”,还服食长生药,“饵方士金丹,性加躁急,喜怒不常”。如果说,这首诗在讽刺汉武帝的迷信与昏庸这方面,写得比较明显而尖锐,那么,在讽喻唐武宗的问题上,便显得含蓄深隐,曲折而婉转。李商隐常以司马相如自况,如:“嗟余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令狐八拾遗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病中游曲江》)等等。《汉宫词》中的后一联,也是有感于自己的身世和不满唐武宗不重视人才吧。诗人用典可谓精巧贴切,灵活自然,使不便明言又不得不言的内容委婉地表达出来,让辛辣的讽嘲披上一幅神话、历史与现实巧妙织成的面纱,显得情味隽永而富有迷人的艺术感染力。前人评“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清叶燮《原诗》)。这一评语也正好道出了《汉宫词》的艺术特色。

(何国治)

马嵬(其二)

李商隐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1] 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注〕[1]纪: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

唐人咏马嵬之变的诗很多,在艺术表现上虽然各有特色,但从思想倾向上看,其中的大多数,是把罪责归给杨贵妃,而为唐玄宗辩护的。李商隐这首七律,却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别开生面。

诗以“马嵬”命题,重点是写玄宗在马嵬驿为“六军”所逼,“赐”杨妃死。一开头,夹叙夹议,先用“海外更(还有)九州”的故实概括了方士在海外仙山上寻见杨妃的传说,而后用“徒闻”加以否定:玄宗听说杨妃在仙山上还记着“愿世世为夫妇”的密约,十分震悼;但这又有什么用处?“他生”为夫妇的事,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妇关系,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完结了。怎样完结的呢?这就很自然地拍到题上。而“徒闻”、“未卜”和“休”流露的讥讽语气,又为下文定了基调。

中间两联,紧承“此生休”写马嵬之变,这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值得注意的是写法上的独创性。

先看颔联。长期做“太平天子”,沉湎于淫乐生活的唐玄宗及其宠妃,哪里听到过军营中报更的梆子声呢!在皇宫中,连公鸡都不准养;安然高卧,自有专人干公鸡报晓的工作。诗人抓住最有特征性的事物,只用“虎旅鸣宵柝”五个字,就烘托出逃难途中的典型环境;而主人公的狼狈神态和慌乱心情,也依稀可见。诗人还用宫廷中的“鸡人报晓筹”反衬马嵬驿的“虎旅鸣宵柝”,使昔乐今苦、昔安今危的不同处境和心境,跃然纸上。“虎旅鸣宵柝”,本来是为了巡逻和警卫,以保障皇帝和贵妃的安全。而冠以“空闻”二字,意义就适得其反。从章法上看,“空闻”上承“此生休”,下启“六军同驻马”。“虎旅”虽“鸣宵柝”,却不是为了保障皇帝和贵妃的安全,而是要发动兵变了。正因为如此,才“无复鸡人报晓筹”。

颔联和颈联都是写马嵬所发生的悲剧的经过。用笔非常灵活,运用对比,时间和空间上都有很大的跳跃。颈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这是传诵已久的名句。这里只说“六军同驻马”,而“驻马”的原因和结果都未涉及。然而和“七夕笑牵牛”相对照,那意义就丰富了,耐人寻味了。玄宗当年七夕和杨妃“密相誓心”的时候,讥笑牵牛、织女一年只能相见一次,而他们两人,则是要“世世为夫妇”,永远不分离的。可是当遇上“六军不发”的时候,结果又怎样呢?两相映衬,杨妃“赐”死的结局,就不难于言外得之,而玄宗虚伪、自私的精神面貌,也被暴露无遗。同时,“七夕笑牵牛”,这是对玄宗迷恋女色、荒废朝政的典型概括,用来对照“六军同驻马”,就表现出二者的因果关系。没有“当时”的荒淫,哪有“此日”的离散?行文至此,尾联的一问已如箭离弦,眼看要一发破的了。

尾联也包含强烈的对比。一方面是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的唐玄宗保不住自己的宠妃。就章法上说,这是对前六句的总结。另一方面是作为普通百姓的卢家能够保住既善“织绮”,又能“采桑”的妻子莫愁。就艺术构思说,这是由前一方面引起的联想。这两方面,各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值得问一个“为什么”。诗人又把这二者联系起来,发出了冷峻的诘问:为什么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的唐玄宗还不如普通百姓能够保住自己的妻子呢?

前六句诗,其批判的锋芒都是指向唐玄宗的。用需要作许多探索才能作出全面回答的一问作结,更丰富了批判的内容。

(霍松林)

富平少侯

李商隐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这是一首托古讽时之作。

汉张安世封富平侯,他的孙子张放幼年继承爵位。但这首诗所咏内容却不切张放行事,可见诗中的“富平少侯”不过是个假托性的人物。

首句“七国”喻藩镇割据叛乱,“三边”指边患,“未到忧”即未知忧。这一句逆笔取势,先指出其不知国家忧患为何物,次句再点醒“十三”袭位,这就有力地显示出童昏无知与身居尊位的尖锐矛盾。如果先说少年袭位,再说不恤国事,内容虽完全相同,却平直无奇,情味锐减,突现不出上述矛盾了。这种着意作势的写法,往往和作者所要突出强调的意旨密切相关。

颔联写少侯的豪侈游乐。“不收金弹”用韩嫣事。晋葛洪《西京杂记》载:韩嫣好弹,以金作弹丸,所失者日有十余。儿童闻嫣出弹,常随之拾取弹丸。上句说他只求玩得尽兴,贵重的金弹可以任其抛于林外,不去拾取。这当然是十足的豪侈。下句则又写他对放在井上未必贵重的辘轳架(即所谓“银床”,其实不一定用银作成),倒颇有几分爱惜。这就从鲜明对照中写出了他的无知。黄彻说:“二句曲尽贵公子憨态。”这确是很符合对象特点的传神描写,讽刺中流露出耐人寻味的幽默。

颈联续写其室内陈设的华侈。“彩树”指华丽的灯柱,“绣檀”指精美的檀枕。锼(sōu),是刻镂的意思。两句意谓:华丽的灯柱上环绕着层层灯烛,像明珠交相辉耀;檀木的枕头回环镂空,就像精美的玉雕。上一联在“不收”、“却惜”之中还可以感到作者的讽刺揶揄之意,这一联则纯用客观描写,讽刺之意全寓言外。所以颔、颈两联内容虽相近,读来并不感重复。“灯”、“枕”暗渡到尾联,针线细密,不着痕迹。

尾联是全篇的点睛之笔。两句是说,守门的人不给清晨到来的客人通报,因为少侯新得了一位佳人名叫莫愁。莫愁,传为洛阳人,嫁卢家为妇。这里特借“莫愁”的字面关合首句“未到忧”,以讽刺少侯沉湎女色,不忧国事;言外又暗讽其有愁而不知愁,势必带来更大的忧愁;今日的“莫愁”,即孕育着将来的深愁。诗人的这种思想感情倾向,全不说出,而是自然融合在貌似不动声色的客观叙述之中,笔致特别尖刻冷峭,耐人寻味。

作为一首讽刺腐朽而无知的贵族少年的诗,《富平少侯》自然也不失为佳作。但从制题和首尾两联看,诗中的“富平少侯”似乎不像一般贵族少年,而可能另有具体寓托。清代注家徐逢源根据唐敬宗少年继位,好奢喜猎,宴游无度,尤爱纂组雕镂之物及视朝每晏等情事,和汉成帝每自称富平侯家人之事,推断此诗系借讽敬宗,其说颇可信。因为所讽对象如为一般贵显少年,则他们所关心的本来就是声色犬马,责备他们不忧“七国三边”之事,未免无的放矢。必须是居其位当忧而不忧的,才以“未到忧”责之。所以首句即已暗露消息,所谓少侯,实即少帝。清冯浩说:“首七字最宜重看。”(《玉谿生诗笺注》)是参透其中消息的。末句以“莫愁”暗讽其终将有愁,和《陈后宫》结句“天子正无愁”如出一辙,也暗示所讽者并非无知贵介,而是“无愁天子”一流。况且如刺一般贵族少年,完全可以显言,不必托古以讽;更不必用“富平少侯”这样生僻的题目,而诗中又偏不涉及富平少侯本人行事,故意弄得迷离惝恍。李商隐托古讽时、有特定讽刺对象的咏史诗,题目与内容往往若即若离,用事也古今驳杂,似乎是故意露出蛛丝马迹,引导读者去思索其中的寓托,本篇就是显例。当然,托古讽时之作,所托之“古”与所讽之“今”往往但求大体相似,不能一一细符,也不必一一细符,这是不言而喻的。

(刘学锴)

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

李商隐

暂凭尊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

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这两诗与杜牧《赠别》主题相同,即都为和心爱的姑娘分别时的伤离之作,但写法各别。“离亭”,指分别时所在之地,“亭”即驿站。“赋得”某某,是古人诗题中的习惯用语,即为某物或某事而作诗之意。诗人在即将分离的驿站之中,写诗来咏叹折柳送别这一由来已久但仍然吸引人的风俗,以申其惜别之情。

第一首起句写双方当时的心绪。无憀(liáo),即无聊。彼此相爱,却活生生地拆散了,当然感到无聊,但又势在必别,无可奈何,所以只好暂时凭借杯酒,以驱遣离愁别绪。次句写行者对居者的劝慰。既然事已至此,不能挽回,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所希望于你的,就是好好保重身体。你本来已是眉愁腰细的了,哪里还再经得起损伤?这句先作一反跌,使得情绪松弛一下,正是为了下半首把它更紧地绷起来。第三句是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比分别更令人痛苦的呢?这句话是判断,是议论,然而又是多么沉痛的抒情!第四句紧承第三句,针对第二句。既然如此,即使春风有情,又怎么能因为爱惜长长的柳条,而不让那些满怀着“人世死前惟有别”的痛苦的人们去尽量攀折呢?这一句的“惜”字,与第二句的“损”字互相呼应。因为愁眉细腰,既是正面形容这位姑娘,又与杨柳双关。以柳叶比美女之眉,柳身比美女之腰,乃是古典诗歌中的传统譬喻。“莫损”,也有莫折之意在内。

第二首四句一气直下,又与前首写法不同。前半描写杨柳风姿可爱,无论在烟雾之中,还是在夕阳之下,都是千枝万缕,依依有情。而杨柳既然如此多情,难道它就只管送去行人,而不管迎来归客?送行诚为可悲,而迎归岂不可喜?因此,就又回到上一首的“莫损愁眉与细腰”那一句双关语上去了。就人来说,去了,还是可能来的,何必过于伤感以至于损了愁眉与细腰呢?就柳来说,既然管送人,也就得管迎人,又何必将它一齐折光呢?折掉一半,送人离去;留下一半,迎人归来,岂不更好!

第一首先是用暗喻的方式教人莫折,然后转到明明白白地说出非折不可,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悲观情调。但第二首又再来一个大翻腾,认为要折也只能折一半,把话说得宛转缠绵,富有乐观气息。于文为针锋相对,于情为绝处逢生。情之曲折深刻,文之腾挪变化,真使人惊叹。

(沈祖棻)

宫妓

李商隐

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

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

这是一首歌咏宫廷生活而有所托讽的诗。题目“宫妓”,指唐代宫廷教坊中的歌舞妓。当时京城长安设有左、右教坊(管理宫廷女乐的官署,专管雅乐以外的音乐、歌舞、百戏的教习排练),左多善歌,右多工舞。唐高祖时,置内教坊于禁中;玄宗开元初,又置于蓬莱宫侧。诗中所写的宫妓,当是这种内教坊中的女乐。

“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前两句描绘宫廷中的歌舞场面,正点题目。汉代未央宫有披香殿,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歌舞过的地方。唐代庆善宫中也有披香殿,“新殿”或取义于此。但这里主要是借这个色彩香艳而又容易唤起历史联想的殿名,来渲染宫廷歌舞特有的气氛。对于披香殿前的歌舞,诗人并没有作多少具体的铺叙描绘,而是着重描写了“珠箔轻明拂玉墀”的景象。“珠箔”,即珠帘;“玉墀”,指宫殿前台阶上的白石地面。轻巧透明的珠帘轻轻地拂着洁白的玉墀,这景象在华美中透出轻柔流动的意致,特别适合于表现一种轻歌曼舞的气氛,使人感到它和那些“斗腰支”的宫妓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斗腰支”三字,简洁传神,不仅画出宫妓翩跹起舞的软媚之态,而且传出她们竞媚斗妍、邀宠取悦的心理状态。同时,它还和下两句中的“鱼龙戏”、“偃师”,在竞奇斗巧这一点上构成意念上的联系。不妨说,它是贯通前后幅,暗透全诗主旨的一个诗眼。

“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三、四两句陡转,集中托讽寓慨。“鱼龙戏”,指古代百戏中由人装扮成珍异动物进行种种奇幻的表演。《汉书·西域传赞》颜师古注云:“鱼龙者,为舍利之兽,先戏于庭极;毕,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漱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八丈,出水敖戏于庭,炫耀日光。”可见这是一种变幻莫测、炫人眼目的精彩表演。末句的“怒偃师”用了《列子·汤问》的一则故事:传说周穆王西巡途中,遇到一位名叫偃师的能工巧匠。偃师献上一个会歌舞表演的“假倡”(实际上是古代的机器人),“顉(抑)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穆王以为是真人,和宠姬盛姬一起观赏它的表演。歌舞快结束时,假倡“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穆王大怒,要杀偃师,吓得偃师立即剖解假倡,露出革木胶漆等制造假倡的原料,才得免祸。三、四两句是说,等不到看完那出神入化的鱼龙之戏,君王就要对善于机巧的“偃师”发怒了。

原故事中的偃师是一个善弄机巧的人物,然而他却差一点因为弄巧而送命。这种机关算尽、反自招祸患的现象具有典型意义。诗人用偃师故事,着眼点正在于此。毫无疑问,诗中的宫妓和“偃师”的关系,相当于原故事中倡者和偃师的关系;而诗中所描绘的“斗腰支”、“鱼龙戏”,又正相当于原故事中倡者的歌舞,所突出的正是偃师的机巧。那么,透过“不须”、“终遣”这两个含意比较明显的词语,便不难看出,诗中所强调的正是善弄机巧的偃师到头来终不免触怒君王,自取其祸。如果把这首诗和《梦泽》、《宫辞》等歌咏宫廷生活而有所托讽的诗联系起来考察,便很容易发现“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梦泽》),“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宫辞》)和“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宫妓》)之间有着十分神似的弦外之音。宫廷歌舞,原是政治生活的一种托喻;而迎合邀宠、红粉自埋的宫女,一时得宠、不忧将来的嫔妃,和玩弄机巧、终自召祸的偃师,则正是畸形政治生活的畸形产物。在诗人看来,他们统统是好景不常的。

(刘学锴)

宫辞

李商隐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这首宫怨诗,抓住宫嫔最切身的得宠失宠的问题,写出她们的悲惨命运。

开头一句用流水比君王的恩宠,构思非常巧妙。流水,则流动不定。君恩既如流水流动不定,宫女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今日君恩流来,明日又会流去;宫女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一去不返。所以无论失宠得宠,等待她们的,都是不幸。这就逼出了第二句宫女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得宠时害怕君王感情变化,恩宠转移;而失宠时又愁肠欲断,悲苦难言。这一句曲尽无余地刻画出宫女既患得宠又患失宠的矛盾痛苦的心理。句中叠用“宠”字,正说明君王的恩宠对宫女的关系重大。因为宫女的命运,完全操在君王手里。

后两句承接第二句,以失宠者的口吻警醒得宠者。《花落》即《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谓伴侍君王宴饮作乐。南朝梁江淹《拟班婕妤咏扇》诗云:“窃恐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婕妤,宫中女官名。班婕妤曾得汉成帝宠幸,后又失宠。诗中以班婕妤自比团扇,用凉风一至,团扇被废,喻君恩断绝。此诗末句即用《咏扇》诗意,意思是说:你不要那么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了,你自己不就是一朵会凋零的花吗?凉风近在殿的西边,你不久也将像花儿一样被它无情地吹落的!《花落》语含双关,既指曲名,又暗指花被凉风吹落,隐喻得宠者之恩宠难恃。

这首诗通篇全用议论。由于比喻、双关运用得极其巧妙,就使它在议论中含着形象,所以读来意味深长,比起明白直说,含蕴有味。清纪昀称此诗“怨诽之极而不失优柔唱叹之妙”(《李义山诗集辑评》),正是指出了此诗含蓄的特色。

(王思宇)

代赠二首(其一)

李商隐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代赠》,代拟的赠人之作。此题诗二首,这是第一首。诗以一女子的口吻,写她不能与情人相会的愁思。

诗中所写的时间是春日的黄昏。诗人用以景托情的手法,从诗的主人公所见到的缺月、芭蕉、丁香等景物中,衬托出她的思想感情。

诗的开头四字,就点明了时间、地点:“楼上黄昏”。后面“欲望休”三字则惟妙逼肖地描摹出女子的行动:她举步走到楼头,想去望望远处,却又废然而止。这里,不仅使我们看到了女子的姿态,而且也透露出她那无奈作罢的神情。“欲望休”一本作“望欲休”。“休”作“停止”、“罢休”之意。“欲望”,是想去望她的情人。但为何又欲望还休呢?

对此,诗人并不作正面说明,因为那样容易流于显露,没有诗意;他用描绘周围景物,来表现女子的情思。

南朝梁诗人江淹《倡妇自悲赋》写汉宫佳人失宠独居,有“青苔积兮银阁涩,网罗生兮玉梯虚”之句。“玉梯虚”是说玉梯虚设,无人来登。此诗的“玉梯横绝”,是说玉梯横断,无由得上,喻指情人被阻,不能来此相会。此连上句,是说女子渴望见到情人,因此想去眺望;但又蓦然想到他必定来不了,只得止步。欲望还休,把女子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和孤寂无聊的失望情态,写得细微逼真。“月如钩”一本作“月中钩”,意同。它不仅烘托了环境的寂寞与凄清,还有象征意义:月儿的缺而不圆,就像是一对情人的不得会合。

三、四句仍然通过写景来进一步揭示女子的内心感情。第二句缺月如钩是女子抬头所见远处天上之景;这两句则是女子低头所见近处地上景物。高下远近,错落有致。这里的芭蕉,是蕉心还未展开的芭蕉,稍晚于诗人的钱珝《未展芭蕉》诗中的“芳心犹卷怯春寒”,写的就是这种景象;这里的丁香,也不是花瓣盛开的丁香,而是缄结不开的花蕾。它们共同对着黄昏时清冷的春风,哀愁无限。这既是女子眼前实景的真实描绘,同时又是借物写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隐喻二人异地同心,都在为不得与对方相会而愁苦。物之愁,兴起、加深了人之愁,是“兴”;物之愁,亦即人之愁,又是“比”。芭蕉丁香,既是诗人的精心安排,同时又是即目所见,随手拈来,显得那么自然。

景与情、物与人融为一体,“比”与“兴”融为一体,精心结撰而又毫无造作雕琢之迹,是此诗的极为成功之处。特别是最后两句,意境很美,含蕴无穷,历来为人所称道,明王昌会《诗话类编》就把它特别标举出来,非常赞赏。

(王思宇)

楚吟

李商隐

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

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此诗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认为是开成五年(840)至会昌元年(841)春李商隐楚游时所作,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定为大中二年(848)夏作者离开桂管观察使郑亚幕府之后,留滞荆楚时作。两说何者为确,现似难判定。

这是借吟咏楚国之事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首七绝。诗的前三句都是写眼前所见的景色。头两句写了四种景物。诗中的“山”指巫山,在今四川湖北两省交界处。“离宫”是帝王正宫之外临时居住的宫室,此处即指在今四川巫山县西北的楚宫,即宋玉《高唐赋并序》所写宋玉与楚襄王所游之地。“江”即长江。这两句采用顶针的句式,重叠“楼”、“宫”,加重加深其意,突出其主体地位,以扣紧题中“楚”字。头一句由“山上”到“离宫”,再到宫上之楼,由下而上,一层一层,把读者的目光引到最高点;次句又由楼而宫,由宫而江,由上而下,一层一层,把读者的目光落到最低处,给人以明显的立体感。“暮江流”的“流”字,又透露出时光流驰的无穷无尽。从此宫此楼出现之日,流到现在,以后还将流到永久永久。昔日的楚国已成陈迹,惟离宫依旧,暮江东流,景中充满古今变迁和岁月易逝的慨叹。

上面两句,已写出一派荒凉景象,第三句“楚天长短黄昏雨”,又用重笔再加渲染。这句取象构词,意含双关,构思非常巧妙。它既是实写眼前之景,“黄昏雨”三字,又暗用宋玉《高唐赋并序》中巫山神女自称“旦为行云,暮为行雨”的语意和所载楚襄王梦会神女事。“长短”,总之、反正之意。此句言楚天老是黄昏下雨,暗与襄王梦会神女之事关合。而上句之江特取“暮”江,此句之雨特写“黄昏”之雨,则是意在渲染环境的凄凉。

以上三句,可以说画出了一幅《楚宫暮雨图》。这里,暮色凄迷,凄风苦雨洒落江上,楚宫一片荒凉,一切都牵动人的愁绪。所以结句说,当年宋玉对此情景,即使无愁,也会悲愁不已,点出全诗主旨。“无愁”和“亦自愁”对比成文,故为跌宕,更见出悲愁之深。因为前面三句已把凄婉哀愁的气氛熏染得非常浓重,所以末句就显得非常自然。这“愁”表面看去仅仅是因景而生,实则也是语含双关。宋玉《九辩》说,楚国国势危殆,贤才失路,“坎廪(困顿,不得志)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余萎约(衰萎瘦损)而悲愁”。此与上句用“黄昏雨”暗指襄王荒淫腐败,文意正是一贯。所以清何焯评论说:“长晷短景,但有梦雨,则贤者何时复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李义山诗集辑评》)是道着作者用意的。李商隐政治上极不得意,几乎一生都在幕僚中度过。所以诗中的宋玉,其实就是作者的化身;诗中表现的,就是作者岁月蹉跎、壮志未酬的幽愤,对统治者不用贤才的愤懑,以及对唐王朝前途的忧虑。

此诗语言明白如话,艺术构思非常巧妙。诗中不实写史事,不发议论,而是用围绕主题的各种有代表意义的景物,构成一个特殊的环境,用它引起人的感受,以此寄托作者的思想感情。不但三、四两句语含双关,整首诗也意义双关。以末句的“愁”来说,就有三层意思:宋玉因景而生之愁,宋玉感慨国事身世之愁,宋玉之愁亦即作者之愁。而这三者又统一在一起,不见半丝痕迹,意味深长无比。田兰芳称此诗“只在意兴上想见”(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冯浩说它“吐词含味,妙臻神境,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实之”(《玉谿生诗集笺注》),正是讲它艺术构思的巧妙绝伦。

(王思宇)

瑶池

李商隐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1] 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注〕[1]八骏:穆王所乘的八匹骏马。《穆天子传》载其名为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

晚唐好几个皇帝迷信神仙之道,服食丹药,妄求长生,以至服金丹中毒死去。这首诗便是讽刺求仙之虚妄。

瑶池是古代神话中仙人西王母居住的地方。诗中的“阿母”即西王母,《汉武故事》中称西王母为“玄都阿母”。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遇西王母,西王母在瑶池设宴招待他。临别,西王母作歌赠之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希望)子毋死,尚能复来。”穆王答歌曰:“比及三年,将复(返)而野(您的疆土)。”又载:穆王南游,在去黄竹的路上,遇北风雨雪,有冻人,穆王作《黄竹歌》三章以哀民。

这首诗就是根据这个传说来构思的。作者抓住西王母希望穆王“复来”,穆王也许诺复来这一点,虚构了一个西王母盼望穆王归来的情节:西王母推开雕镂彩饰的窗户,眺望东方,却不见穆王的影子,只听见《黄竹歌》声哀动大地。首句是仙境的绮丽风光,次句是人间的凄厉情景,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个对比兼含着两层意思:一是隐喻作歌之人已死,惟其歌声徒留人间,仙境虽美,怎奈无缘得往,暗含着对求仙的嘲讽;一是用《黄竹歌》诗意,暗示人民在受冻受苦,而统治者却在追求长生不死,希图永远享受,寄寓着对统治者求仙的谴责。

诗的末两句是写西王母不见穆王而产生的心理活动:穆王所乘的八骏飞驰神速,一天能行三万里,如果要来,真易如反掌,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如约前来呢?西王母盛情邀请穆王重来,穆王也许诺重来,而且来也方便,乘上八骏瞬息就到,可是穆王却终究没有来。——不言穆王已死而其死自明。然而,西王母却仍在开窗眺望,殷切等候哩!这就表明西王母希望周穆王不死,可是这个希望终于落空了。即令仙人如西王母,也不能挽救周穆王于一死,则人间那些所谓长生不老之术,自然更是靠不住的了。——不言求仙之虚妄而其虚妄自见。

讽刺求仙,本来是颇费议论说理的主题,但此诗却不着一字议论。作者的用意,完全融化在西王母的动作和心理活动中,以具体生动的形象来表露,构思极为巧妙。末句是西王母心中的问号,而不是由诗人直接提出的反诘之辞。因此,诗的讽刺虽然犀利尖刻,但表现方式却是委婉的,不是直截了当的挖苦嘲笑。清纪昀评此诗说:“尽言尽意矣,而以诘问之词吞吐出之,故尽而未尽。”(《李义山诗集辑评》)正是由于末两句不作正面指斥,所以此诗于明白酣畅中又具含蓄蕴藉之致,读之觉余味无穷。清叶燮称“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原诗》),此首即其一例。

(王思宇)

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其一)

李商隐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首诗用一条长题说明作诗的缘由。冬郎,是晚唐诗人韩偓的小名。他的父亲韩瞻,字畏之,是李商隐的故交和连襟。大中五年(851)秋末,李商隐离京赴梓州(治今四川三台)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韩偓才十岁,就能够在别宴上即席赋诗,才华惊动一座。大中十年,李商隐返回长安,重吟韩偓题赠的诗句,追忆往事,写了两首七绝酬答。这是其中的第一篇。

酒宴上的蜡烛烧残了大半,烛芯的灰烬也冷却了。用“冷灰残烛”,表明送别的筵宴已近尾声,阖座的人触动离情。正是在这样的惨淡气氛中,十岁的冬郎触发了诗思,飞快地挥写成送别的诗章。这就是本篇头两句对当年情景的追述。别宴的情况交代简略,重点突出冬郎题诗,是为了主题的需要。

记事已毕,下面转入评赞。怎样才能不陷于一般的套语呢?诗人采用了比喻的手法,将韩瞻韩冬郎父子比作凤凰,以“雏凤清于老凤声”表明青出于蓝,抽象的道理从而转化为具体的形象。光这样还不够生动。诗人又联想到,传说中凤凰产在丹山,它爱栖息的是梧桐树。经过想象的驰骋,便构成这样一幅令人神往的图景:遥远的丹山道上,美丽的桐花覆盖遍野,花丛中不时传来雏凤清脆圆润的鸣声,应和着老凤苍亮的呼叫,显得更为悦耳动听。多么富于诗情画意的写照!看了这幅图画,冬郎的峥嵘年少和俊拔诗才不都跃然纸上了吗?

驱遣活生生的联想和想象,将实事实情转化为虚拟的情境、画面,这可以说是李商隐诗歌婉曲达意的又一种表现形式。一首本来容易写得平凡的寄酬诗,以“雏凤声清”的名句历来传诵不衰,除了诗人对后辈的真切情意外,跟这样的表现形式是分不开的。

(陈伯海)

板桥晓别

李商隐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这是一首和情人言别的诗。题中“板桥”,指唐代汴州(治今河南开封)城西的板桥店。这里正像长安西边的渭城一样,是一个行旅往来频繁的站头,也是和亲友言别的地方。李商隐这首诗,写友人李郢与汴州的情人告别,南归苏州的情景,以它特有的奇幻绚丽色彩开辟了言别的一种新境界。

首句回望来路所见。“高城”,指汴州城。“晓河”,指破晓时分的银河。回望汴州方向,原先斜贯中天,高悬在城头上的银河,此刻已经黯淡下去,西移垂地。在破晓时分微微发白的天幕背景下,正隐现出高城的朦胧暗影。这对情侣,曾经在这座高城中度过一段难忘的时日,所以分袂之际,不免怀着留恋和怅惘的心情翘首回望,彼此都感到刚刚逝去的日子仿佛是一场遥远的梦,正像宋代秦观在一首别词中所写的那样:“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满庭芳》)。“落晓河”,既明点题内“晓”字,又暗寓牛女期会已过,离别在即。而这对情侣在分离的前夜依依话别,彻夜不眠的情景也不难想见。

次句板桥即景。“长亭”,当是板桥上或板桥近旁一座临水的亭阁。它既是昨夜双方别前聚会之处,也是晓来分别之处。长亭的窗下,就是微微荡漾的波光。“压”字画出窗户紧贴水波的情景。在朦胧曙色中,这隐现于波光水际的长亭仿佛是幻化出来的某种仙境楼阁,给这场平常的离别涂上了一层奇幻神秘的传奇色彩。那窗下摇漾的微波,一方面让人联想起昨夜一夕双方荡漾不已的感情波流,另一方面又连接着烟波渺渺的去路(板桥下面就是著名的通济渠)。这两方面合起来,也就是所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宋秦观《鹊桥仙》)。全句写景,意境颇似牛女鹊桥,夜聚晓分,所以和首句所写的“高城落晓河”之景自然融成一片。

如果说,一、二两句还只是在写景中微露奇幻神秘的色彩,那么三、四两句就完全进入了神话故事的意境。“水仙”句暗用琴高事。汉代《列仙传》上说,琴高是战国时赵人,行神仙道术;曾乘赤鲤来,留月余复入水去。这里把行者暗比作乘鲤凌波而去的水仙。行者是由水路乘舟南去的,板桥长亭之下此刻正停靠着待发的小舟。在前两句所描绘的带有奇幻色彩的景色引发下,这里进一步生出浪漫主义的想象,将“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宋柳永《雨霖铃》)的现实场景幻化成“水仙欲上鲤鱼去”的神话境界。所以这想象虽奇幻,却又和眼前景吻合,显得自然真实。《楚辞·九歌·河伯》中曾这样描写送别的场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水仙”句似受到过它的启发,只不过这首诗里所描绘的境界带有更多的童话式的天真意趣罢了。

末句转写送者。“红泪”暗用薛灵芸事。晋王嘉《拾遗记》上说,魏文帝美人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用玉唾壶承泪,壶呈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这里将送行者暗喻为水中芙蓉,以表现她的美艳;又由红色的芙蓉进而想象出它的泪也应该是“红泪”。这种天真浪漫的想象,颇有些类似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忆君清泪如铅水”的奇想。不过这句的好处似乎主要在笔意。它是从行者的眼中来写送者,却又不直接描绘送者在“晓别”时的情态,而是转忆昨夜一夕这位芙蓉如面的情人泣血神伤的情景。这就不但从“晓别”写出了夜来的伤离,而且从夜来的伤离进一步暗示了“晓别”的难堪。昨夜长亭窗户之内,“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的情景,今朝板桥晓别之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宋柳永《雨霖铃》)的黯然销魂之状也就都如在目前了。

喜欢从前代小说和神话故事中汲取素材,构成诗歌的新奇浪漫情调和奇幻绚丽色彩,是李商隐诗歌的一个特点。但像这首诗这样,用传奇的笔法来写普通的离别,将现实与幻想融为一片,创造出色彩缤纷的童话式幻境,在送别诗中确属少见。前人曾说“义山多奇趣”(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将平凡的题材写得新奇浪漫,正是“奇趣”的一种表现。

(刘学锴)

银河吹笙

李商隐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李商隐的爱情诗里,《银河吹笙》并不常为人们称引,但它颇有一点特异之处,值得重视。

乍一读来,只觉得此诗不太好懂。李商隐诗有时由于比兴过于深曲,或用典冷僻,而造成理解上的困难。可是,这首诗没有什么隐喻手法,最后一联用了王子乔缑山骑鹤仙去、湘灵鼓瑟、秦女(弄玉)吹箫三个典故,也很习见,文字并不艰深。而一句句连下来读,仍觉词意不很明白:一会儿说他年梦断,一会儿又说昨夜鸟啼,不知哪里的“月榭故香”,却同眼前的“风帘残烛”挂上了钩,实境与假想混杂一起,给人以迷离惝恍的感觉。其实,掌握了诗人心理的变化,诗的脉络还是不难找寻的。

——那是在天色欲明未明时分,诗人已经起身。高空的银河映入眼帘,一阵吹笙之声传来耳中,身上还感到黎明前的丝丝寒意。也许因为笙声的触发吧,昔日情事重又浮上心头,而那美好的欢情已随爱人的逝去,像一场幽梦永远破灭了。惆怅之余,诗人不由得转念及窗外枝头惊啼通宵的雌鸟,莫非它也怀有跟自己一样的失侣之痛吗?由于忆念往事,从前与爱人相聚的故园台榭,就闪现在脑海里。园中那一树繁花,想来已被近日雨水催发了,芳姿是多么可爱呀!霎时间,幻景消失,只剩眼前风帘飘拂,残烛摇焰,映照帘外一片清霜。梦醒了,愁思怎遣?追随骑鹤吹笙的王子乔学道修仙去吧,说不定能摆脱这日夜萦绕心头的世情牵累。咳,别妄想了!还是学湘灵鼓瑟、秦女吹箫,守着这一段痴情自我吟味吧。

以上是全诗大意的串绎。诗篇从当前所见所闻所感的物象兴起,引出往日欢情的追忆和昨夜鸟啼的插念,再跳跃到远隔异乡的故园花开的想象,又折回眼前风帘残烛的实景,最后更从有关神仙传说激起的天外遐想,落脚到埋藏于自己衷怀的一片深情。时间和空间都跨越了,糅合了,各个意象间也不再有外在联系;贯串始终的只是一股意识的潜流,它瞬息万变,扑朔迷离。这正是李商隐诗歌最叫人惊异的地方,也往往是最为隐晦费解的地方。

《银河吹笙》决非孤立的例子。诗人的一部分无题诗和某些仿效“长吉体”的歌行,都在不同程度上采用了这种构思方式,呈现出若干共同的特色,如:打破按时间、空间顺序或事理逻辑来组织材料的传统路子,遵循人的直觉心理的活动线索对时空作错综的反映;实境与虚境淆杂,意象间的缀合略去表面的过渡联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诗句之间跳跃性大,甚至带有一定的晦涩风格。这样的诗歌不免有它的弊端,但从表现心理变化的细微曲折来说,又自有其长处。在万紫千红的诗歌百花苑里,是不应吝惜给予一席地位的。

(陈伯海)

重有感

李商隐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與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在唐文宗授意下密谋诛灭宦官。事败,李、郑先后被杀,连未曾预谋的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等也遭族灭,同时株连者千余人,造成“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惨祸,史称“甘露之变”。事变后,宦官气焰更加嚣张,“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资治通鉴》)。开成元年(836)二、三月,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两次上表,力辩王涯等无辜被杀,指斥宦官“擅领甲兵,恣行剽劫”,表示要“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并派人揭露宦官仇士良等人的罪恶。一时宦官气焰稍有收敛。作者有感于此事和朝廷依然存在的严重局势,写了这首诗。因为不久前已就甘露之变写过《有感二首》,所以本篇题为“重有感”。这种标题,实际上类似无题。

首句“玉帐牙旗”,是说刘从谏握有重兵,为一方雄藩。昭义镇辖泽、潞等州,邻近京城长安,军事上据有极便利的形势,所以说“得上游”。这句重笔渲染,显示刘的实力雄厚,条件优越,完全有平定宦官之乱的主客观条件,以逼出下句,点明正意: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作为一方雄藩理应与君主共忧患。(“安危”是偏义复词,这里偏用“危”义。)句中“须”字极见用意,强调的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如改用“誓”字,就变成单纯赞扬了。“须”字高屋建瓴,下面的“宜”、“岂有”、“更无”等才字字有根。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东汉初凉州牧窦融得知光武帝打算讨伐西北军阀隗嚣,便整顿兵马,上疏请示出师伐嚣日期。这里用来指刘从谏上表声讨宦官。东晋陶侃任荆州刺史时,苏峻叛乱,京城建康危急。侃被讨苏诸军推为盟主,领兵直抵石头城下,斩苏峻。这里用来表达对刘从谏进军平乱的期望。一联中迭用两件性质相类的事,同指一人,本来极易流于堆垛重复;但由于作者在运用时各有意义上的侧重(分别切上表与进军),角度又不相同(一切已然之事,一切未然之事),再加上在出句与对句中用“已”、“宜”两个虚字衔连呼应,这就不仅切合刘从谏虽上表声言“清君侧”,却并未付诸行动的情况,而且将作者对刘既有所赞扬又有所不满,既有所属望又不免有些失望的复杂感情准确而细密地表达出来。不说“将次”,而说“宜次”,正透露出作者对刘的“誓以死清君侧”的声言并不抱过于乐观的想法。“宜”字中有鼓励,有敦促,也隐含着轻微的批评和责备。

颈联中用了两个比喻。“蛟龙愁失水”,比喻文宗受制于宦官,失去权力和自由。“鹰隼與(通“举”)高秋”,比喻忠于朝廷的猛将奋起搏击宦官。(《左传·文公十八年》:“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隼之逐鸟雀也。”鹰隼之喻用其意。)前者,是根本不应出现的,然而却是既成的事实,所以用“岂有”表达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局面的不能容忍;后者,是在“蛟龙失水”的情况下理应出现却竟未出现的局面,所以用“更无(根本没有)”表达深切的忧愤和强烈的失望。清纪昀说:“‘岂有’、‘更无’,开合相应。上句言无受制之理,下句解受制之故。”(《李义山诗集辑评》引)这是比较符合作者本意的。和上面的“须共”、“宜次”联系起来,还不难体味出其中隐含着对徒有空言而无实际行动,能为“鹰隼”而竟未为“鹰隼”者的不满与失望。

末联紧承第六句。正因为“更无鹰隼與高秋”,眼下的京城仍然昼夜人号鬼哭,一片悲惨恐怖气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收复为宦官所盘踞的宫阙,拭泪欢庆呢?“早晚”,即“多早晚”,系不定之词。两句所表达的是对国家命运忧心如焚的感情。

用“有感”作为政治抒情诗的题目,创自杜甫。李商隐这首诗,不但继承了杜甫关注国家命运的精神和以律体反映时事、抒写政治感慨的优良传统,而且在风格的沉郁顿挫、用事的严密精切乃至虚字的锤炼照应等方面,都刻意追摹杜律。诗的风格,酷似杜甫的《诸将五首》;它的立意,可能也受到其中“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这两句诗的启发。不过,比起他后期学杜的律诗(如《筹笔驿》、《二月二日》等),他前期的这类作品就不免显得精严厚重有余而纵横变化不足了。

(刘学锴)

夕阳楼

李商隐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这首诗写于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秋天。作者题下自注说:“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者。”荥阳即今河南郑州,是李商隐的第二故乡(原籍怀州)。今遂州萧侍郎,指当时被贬到遂州(属剑南东道)的刑部侍郎萧澣。萧澣在大和七年三月到八年底,曾任郑州刺史,夕阳楼就是他在郑州任上所建。李商隐受萧的器重与厚遇,所以题注称萧为“所知”。后萧澣被贬逐到远州。诗人登夕阳楼,触景伤情,感慨无端,写下这首情致深婉的小诗。

前两句写登楼远望,触景生愁。“花明柳暗”,本来是赏心悦目的美好景色,但在别有伤心怀抱的诗人眼里,却是惹愁牵恨之物。李商隐出身比较寒微,特别重视“知己”的理解和帮助。一年前,非常赏识和栽培他的崔戎在兖海观察使任上溘然长逝;现在,另一位对他厚遇的知己萧澣又被贬远去,这就使诗人越发感到自己的孤孑无依。而他多次应试不第,也无疑更加重了落拓不遇的悲慨。再加上朝廷中李(训)、郑(注)专权,宦官势炽,时代与个人身世的浓重阴影,使得这位敏感而重情的诗人更加多愁善感。“绕天愁”,不但写出了愁绪的悠长与纷乱,而且与登高望远的特定情境切合。一、二两句,按实际生活次序,应是先登城上楼,后触景生愁。现在这样调换次序,一方面是为了要突出诗人登高望远的无边愁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登城上楼的叙述带上浓郁的抒情意味,显出曲折顿挫之致。从“上尽”、“更上”这种强调的语气中,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种不堪承受登高望远所带来的心理重压的情绪。

三、四两句专就望中所见孤鸿南征的情景抒慨。仰望天穹,万里寥廓,但见孤鸿一点,在夕阳余光的映照下孑然远去。这一情景,连同诗人此刻登临的夕阳楼,都很自然地使他联想起被贬远去、形单影只的萧澣,从内心深处涌出对萧澣不幸遭际的同情和前途命运的关切,故有“欲问”之句。但方当此时,忽又顿悟自己的身世原来也和这秋空孤鸿一样孑然无依、渺然无适,真所谓“不知身世自悠悠”了。这两句诗的好处,主要在于它真切地表达了一种典型的人生体验:一个同情别人不幸遭遇的人,往往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原来正是亟须人们同情的不幸者;而当他一旦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时,竟发现连给予自己同情的人都不再有了。“孤鸿”尚且有关切它的人,自己则连孤鸿也不如。这里蕴含着更深沉的悲哀,更深刻的悲剧。清冯浩说三、四两句“凄惋入神”(《玉谿生诗集笺注》),也许正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而“欲问”、“不知”这一转跌,则正是构成“凄惋入神”的艺术风韵的重要因素。宋谢枋得说:“若只道身世悠悠,与孤鸿相似,意思便浅。‘欲问’、‘不知’四字,无限精神。”(《叠山诗话》)这是深得诗人用意的独具只眼之评。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清叶燮《原诗》)的特点在这里正有鲜明的体现。

(刘学锴)

春雨

李商隐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1] ,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注〕[1]晼(wǎn)晚:双声叠韵联绵词,这里形容春将暮时景色暗淡的样子。

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诗中的男主人公穿着白布夹衫,和衣怅卧。他的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究竟何以至此呢?诗在点明“怅卧”之后,用一句话作了概括的交代:“白门寥落意多违”。据南朝民歌《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白门”当指男女欢会之所。过去的欢会处,今日寂寥冷落已不见对方的踪影。与所爱者分离的失意,便是他愁思百结地怅卧的原因。

怅卧中,他的思绪浮动,回味着最后一次寻访对方的情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烛自归。”仍然是对方住过的那座熟悉的红楼,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进去,甚至没有勇气再走近它一些,只是隔着雨凝视着。往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亲切温存的红楼,如今是那样地凄冷。在这红楼前,他究竟站了多久,也许连自己都不清楚。他发现周围的街巷灯火已经亮了,雨从亮着灯光的窗口前飘过,恍如一道道珠帘。在这珠帘的闪烁中,他才迷蒙地沿着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独自走了回来。

他是这样地茫然若失,所爱者的形影,始终在他的脑际萦回。“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他想,在远方的那人也应为春之将暮而伤感吧?如今蓬山远隔,只有在残宵的短梦中依稀可以相见了。

强烈的思念,促使他修下书札,侑以玉珰一双,作为寄书的信物。这是奉献给对方的一颗痛苦的心,但路途遥遥,障碍重重,纵有信使,又如何传递呢?“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且看窗外的天空,阴云万里,纵有一雁传书,定能穿过这罗网般的云天么?

以上是这首诗大致包含的意境。男主人公的处境、活动、心情,基本上是清楚的。读者所难于知道的,只是这种恋爱的具体对象和性质。据作品本身看,所爱的对方大约是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远离而去了。这在封建社会恋爱和婚姻不由自主的情况下是难免的。李商隐在他的组诗《柳枝五首》序中便曾述及洛阳有一个女子属意于他,但不幸被“东诸侯取去”,而铸成了憾事。《春雨》诗中推想对方“远路应悲春晼晚”,又感到当时的环境如“万里云罗”,可见这种恋爱或许也是与受到“东诸侯”之类权势者的阻隔有关。不过,这终究只能是一种推测,具体的背景今天已无法考知了。

李商隐在这首诗中,赋予爱情以优美动人的形象。诗借助于飘洒迷濛的春雨,融入主人公迷茫的心境、依稀的梦境,以及“春晼晚”、“万里云罗”等自然景象,烘托别离的寥落,思念的深挚,构成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一联,前一句色彩(“红”)和感觉(“冷”)互相对照。红的色彩本来是温暖的,但隔雨怅望反觉其冷;后一句珠箔本来是明丽的,却出之于灯影前对雨帘的幻觉,极细微地写出主人公寥落而又迷茫的心理状态。末联“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也富于象征色彩。它很有创造性地借助于自然景象,把“锦书难托”的预感形象化了,并把抑郁怅惘的情绪与广阔的云天融合成一片。凡此,都成功地表现出了主人公的生活、处境和感情,情景、色调和气氛都令人久久难忘。这种真挚动人的感情和优美生动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种艺术魅力,在它面前,人们是免不了要支付出自己的同情的。

(余恕诚)

楚宫

李商隐

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

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

空归腐败犹难复,更困腥臊岂易招?

但使故乡三户在,彩丝谁惜惧长蛟。

关于此诗的历史背景和寓意,注家说法不一。近人张采田认为是大中二年(848)诗人由桂州(治今广西桂林)郑亚幕返长安途经潭州(治今湖南长沙)等地时作,专吊屈原,并无别的寓意。以张说较是。李商隐一生,政治上很不得意,生活道路非常坎坷,可以说此诗既吊屈原,也融进了对社会政治和个人身世的感慨。

这首诗不同于其他凭吊屈原的诗文,它没有从屈原的人品才能和政治上的不幸遭遇着笔,通篇自始至终紧紧扣住屈原的“迷魂”来写:首联写迷魂逐波而去,含恨无穷;颔联写迷魂长夜无依,凄凉无限;颈联叹迷魂之不易招;末联赞迷魂终有慰藉。这样围绕迷魂来构思,内容集中,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反复抒写,从而使诗具有回环唱叹之致。

诗的前四句是以景写情。屈原忠而见疑,沉湘殉国,此诗亦即从眼前所见之湘江起笔。“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漻漻(liáo)”,水清深貌。古代迷信说法,鬼无所归则为“厉”。“楚厉”指屈原无依的冤魂。对着湘江,想起屈原的不幸遭遇,诗人伤悼不已。在诗人的眼中,清深的湘波,全都是泪水汇成。这“泪”有屈原的忧国忧民之泪,有后人悼念屈原之泪,也有诗人此时的伤心之泪。湘江淌着不尽的泪水,也在哀悼屈原。而在这如泪的湘波之中,诗人仿佛看到了屈原的迷魂。“逐恨遥”写迷魂含着满腔悲愤,随波远去。湘江流水无穷尽之时,屈原迷魂亦终古追逐不已,其恨亦千秋万代永无绝期。“恨”字和“泪”字,融入诗人的强烈情感,既是对屈原的沉痛哀悼,也是对造成屈原悲剧的楚国统治者的强烈谴责。

颔联又从湘江岸上的景物再加以烘托。这联化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屈原《九歌·山鬼》“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等语意。“枫树夜猿”,是说经霜的枫树和哀鸣的愁猿,构成一幅凄凉的秋夜图。“愁”,既是猿愁,也是迷魂之愁,而猿愁又更加重迷魂之愁。“断”,即断肠。下句的“女萝山鬼”即以女萝为带的山鬼。“语相邀”既指山鬼间互相召唤,同时也指山鬼们召唤屈原的迷魂,境界阴森。长夜漫漫,枫影森森,迷魂无依,惟夜猿山鬼为伴。此联景象凄迷,悲情如海,读之使人哀婉欲绝。

下面四句似议似叹,亦议亦叹,抒发诗人内心的慨叹。五、六两句是说:即使屈原死后埋在地下,其尸也会空自归于腐败,魂也难以招回;何况是沉江而死,葬身于腥臊的鱼虾龟鳖之中,他的迷魂就更难招回了。“复”和“招”同义,都是招魂的意思。以上三联,都是感伤悲慨;末联情调一变,由凄恻婉转变为激越高昂,以热烈歌颂屈原的忠魂作结。这一联糅合了《史记·项羽本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和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楚人祭祀屈原的传说。《续齐谐记》记载,屈原于五月五日投汨罗江而死,楚人每至此日,用竹筒贮粉投水祭之。汉时,长沙有人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屈原自称,三闾大夫是他的官爵),说:“常年所遗,并为蛟龙所窃。君今若有惠,可以楝树叶塞其上,以五色丝缚之,此二物蛟龙所惮。”此联意思是说:只要楚人不绝,他们就一定会用彩丝粽箬包扎食物来祭祀屈原,人民永远怀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

这首诗化用《楚辞》和屈原本人作品中的词语和意境入诗,而不着一丝痕迹,读来语如己出,别具风采。诗人以景托情,以感叹为议论,使全诗始终充满了浓重的抒情气氛;加以内容上反复咏叹这个特点,就使此诗“微婉顿挫,使人荡气回肠”(清翁方纲《石洲诗话》评李商隐诗语),感人至深。

(王思宇)

晚晴

李商隐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细腻地描画晚晴景物,或许不算太难。但如果要在景物描写中融入诗人独特的感受与心境,特别是要不露痕迹地寓托某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使读者在思想上受到启示,这就需要诗人在思想境界和艺术工力上都“更上一层楼”。

首联说自己居处幽僻,俯临夹城(城门外的曲城),时令正值清和的初夏。乍读似不涉题,上下两句也不相属,其实“俯夹城”的“深居”即是览眺晚晴的立足点,而清和的初夏又进而点明了晚晴的特定时令,不妨说是从时、地两方面把诗题具体化了——初夏凭高览眺所见的晚晴。

初夏多雨,岭南尤然(此时诗人在桂林郑亚幕供职)。久雨转晴,傍晚云开日霁,万物顿觉增彩生辉,人的精神也为之一爽。这种景象与感受,本为一般人所习见、所共有。诗人的独特处,在于既不泛泛写晚晴景象,也不作琐细刻画,而是独取生长在幽暗处不被人注意的小草,虚处用笔,暗寓晚晴,并进而写出他对晚晴别有会心的感受。久遭雨潦之苦的幽草,忽遇晚晴,得以沾沐余晖而平添生意,诗人触景兴感,忽生“天意怜幽草”的奇想。这就使作为自然物的“幽草”无形中人格化了,给人以丰富的联想。诗人自己就有着类似的命运,故而很自然地从幽草身上发现自己。这里托寓着诗人的身世之感。他在为目前的幸遇欣慰的同时不期然地流露出对往昔厄运的伤感,或者说正由于有已往的厄运而倍感目前幸遇的可慰。这就自然引出“人间重晚晴”,而且赋予“晚晴”以特殊的人生含义。晚晴美丽,然而短暂,人们常在赞赏流连的同时对它的匆匆即逝感到惋惜与怅惘。然而诗人并不顾它的短暂,而只强调“重晚晴”。从这里,可以体味到一种分外珍重美好而短暂的事物的感情,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颔联写得浑融概括,深有托寓,颈联则转而对晚晴作工致的描画。这样虚实疏密相间,诗便显得弛张有致,不平板,不单调。雨后晚晴,云收雾散,凭高览眺,视线更为遥远,所以说“并添高阁迥”(这高阁即诗人居处的楼阁)。这一句从侧面写晚晴,写景角度由内及外,下句从正面写,角度由外及内。夕阳的余晖流注在小窗上,带来了一线光明。因为是晚景斜晖,光线显得微弱而柔和,故说“微注”。尽管如此,这一脉斜晖还是给人带来喜悦和安慰。这一联通过对晚景的具体描绘,写出了一片明朗欣喜的心境,把“重”字具体化了。

末联写飞鸟归巢,体态轻捷,仍是登高览眺所见。“巢干”、“体轻”切“晴”,“归飞”切“晚”。宿鸟归飞,通常是触动旅人羁愁的,这里却成为喜晴情绪的烘托。古诗有“越鸟巢南枝”(汉无名氏《古诗十九首》)之句,这里写越鸟归巢,带有自况意味。如果说“幽草”是诗人“沦贱艰虞”身世的象征,那么,“越鸟”似乎是眼前托身有所、精神振作的诗人的化身。

这里要交代一下作者入桂幕前后的一些情况。李商隐自开成三年(838)入赘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被视为李党)以后,便陷入党争的狭谷,一直遭到牛党的忌恨与排挤。宣宗继立,牛党把持朝政,形势对他更加不利。他只得离开长安,跟随郑亚到桂林当幕僚。郑亚对他比较信任,在幕中多少能感受到一些人情的温暖;同时离开长安这个党争的漩涡,得以暂免时时遭受牛党的白眼,精神上也是一种解放。正因为这样,诗中才有幽草幸遇晚晴、越鸟喜归干巢之感。

作为一首有寓托的诗,《晚晴》的写法更接近于“在有意无意之间”的“兴”。诗人也许本无托物喻志的明确意图,只是在登高览眺之际,适与物接而触发联想,情与境偕,从而将一刹那间别有会心的感受融化在对晚晴景物的描写之中,所以显得特别自然浑成,不着痕迹。

(刘学锴)

安定城楼

李商隐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

安定(治今甘肃泾川县北),即唐代泾州治所。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王茂元拜泾原节度使。开成三年(838),商隐赴其幕,还做了王的女婿。不久,商隐应博学宏词科试,落选回泾州,登楼有感,写此遣怀。

首二句登楼即景:登上高耸百尺的安定城楼,远处绿杨树边的洲渚尽收眼底。按泾州城东有“美女湫”,广袤数里(见《太平广记》),汀洲殆指其地。登最高之楼,望最远之处,高瞻远瞩,气象万千。即景所以生情,以下六句的豪情壮志、无穷感慨都由此生发。三、四句先以两位古人自比。汉代贾谊献策之日,王粲作赋之年,都与作者一般年轻。贾谊上《治安策》,不为汉文帝所采纳,因《治安策》开头有“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之语,故谓“虚垂涕”;作者应博学宏词科试而名落孙山,其心境与贾谊上书未售,同样萦纡抑郁。王粲避乱至荆州,依刘表;作者赴泾州,入王茂元幕,都属寄人篱下。用两位古人的古事,比自己当前的处境和心情,取拟于伦,十分贴切。这是第一层。五、六句抒露志趣和抱负。作者的遭遇虽然困踬,可是他的凌云之志,未稍减损。“江湖”、“扁舟”乃使用春秋时代范蠡的典故:范蠡佐越王勾践,“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见《史记·货殖列传》)。意谓,自己早有归隐江湖之志,但等回天撼地之日,旋乾转坤之时,头飘白发,身入扁舟。“永忆江湖”,即怀淡于名利之心;“欲回天地”,即抱建立功业之志。两者似相反,实相成。因为如果没有“永忆江湖”的志趣,便成为争名逐利的禄蠹巧宦,哪里还会有“欲回天地”的宏愿?在这里,这个“永”字下得很好,这个字,有力地表达作者毕生的抱负。这两句诗,既洒脱,又遒劲。清代查慎行谓:“王半山(安石)最赏此联,细味之,大有杜意。”(《查初白十二种诗评》)从诗的表达形式着眼,锤字坚实,结响凝固,工力固颇近杜诗;而更为关键的,这两句诗反映了封建社会里才志之士的积极向上思想,既怀着恬淡的心情,又有担当事业的志气,这与杜甫的胸襟怀抱,极为相似。因为王安石也从这两句诗中照到自己的影子,所以击节称赏。这是第二层。七、八句借庄子寓言表示自己敝屣功名利禄,正告他人不要妄加猜测。寓言谓:惠施相梁,生怕庄子争夺他的相位,百般防范,惟恐不周。于是庄子去见惠施,坦率地对他说:鹓鶵(传说中与凤凰同类的鸟,庄子自比)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从来不会把鸱(鹞鹰,比惠施)的腐鼠(比相位)当美味而希羡!(见《庄子·秋水》)意为:你的位置我一向不屑一顾,你切莫杞人忧天,自相惊扰。这两句诗,既阐明自己没有患得患失的私心杂念,胸次光明磊落,淡泊宁静,为上面“永忆江湖”句提供有力的论证;又表示对世间一切恶浊事物,睥睨蔑视,决不妥协容忍;还尖锐地批判那些捧住权位不放的禄蠹,对他们尽调侃奚落的能事。据近人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作者应博学宏词试被摈,是由于牛党的打击,诚如是,这两句诗乃是有的放矢的。这是第三层。

这首诗,笔力健举,风骨清崚,结构严谨,而语句灵活变化,特别在使用典故方面,非常成功。由于贾谊、王粲的身世遭遇与作者有相似之处,抓住相似的典型事例——贾生垂涕,王粲远游,比拟自己的忧时羁旅之感,若合符券,而使一位奋发有为又遭受压抑的少年志士形象跃然纸上。复次,作者的曲曲心事,本不可能用片言只字表达出来,现在借助庄子寓言,不但足以表露他不汲汲于荣利的狷介品质,又反映他睥睨一切的精神状态,还反击了政敌的恶意中伤。如此用典,既灵活,又确切,既含蓄,又锐利,充分发挥了典故的功能。

(黄清士)

天涯

李商隐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李商隐的这首绝句,“意极悲,语极艳”(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杨致轩语),在表现手法上很有特色。

首句平直叙起,蕴藏着极深沉凄婉的感情。“春日”写时光之美好,“天涯”喻飘零之遥远;两词并用,便将旖旎的春光与羁旅的愁思交织在一起。第二句使用“顶针”格,重复“天涯”二字,再点题意。但两个“天涯”含意不尽相同,前者是泛指遥远的天边,后者是特指具体的天边,回环重复,更见低回缠绵之致。春日越是美好,落魄江湖,远在天涯的诗人越是感到惆怅。“春日在天涯”已经使人黯然伤神;而“天涯日又斜”递进一层,就更加渲染了在天涯海角,踽踽独行,穷愁漂泊的悲凉气氛。“日又斜”是说时间向晚,一天又将过去,这就给艳丽的春景笼罩了一层慵倦凄暗的阴影。繁花似锦的春光,与西沉的斜日,纵然掩映多姿,但无多时,终将淹没于苍茫暮色之中。日复一日,春天也终将落尽红英,悄然归去。韶光之易逝,繁花之必将凋谢,与诗人人生道路上的失意蹉跎,正复泯然相合。着一“又”字,则日暮途穷,苶然疲役之慨,寥落孤独,空漠无依之痛,尽在言外。两句既包含着对美好事物无限留恋珍惜之意,也包含着生命必将凋零之可悲。

转句在宛曲回环中见奇警,结句余音袅袅,更为哀艳动人。“莺啼”本来是非常宛转悦耳的,可是由于此时此境,诗人却觉得像在啼哭。这两句意思是说:声声啼唤着的黄莺儿呀,如果你有泪水的话,请为我滴在枝头上那最高的花朵上吧!这是因为诗人蜡炬成灰,泪已流干,只有托啼莺寄恨了。诗中“啼”写听觉,看花写视觉,“湿”是触觉,为我而湿最高之花乃是意觉,这就把诗人敏锐的联想和深切的感受写出来了。诗人移情及物,使黄莺感伤悲啼而垂泪;而泪水所湿之花,自然也泪痕斑斑,凄然欲绝。莺花之娇艳,最足以代表阳春的盛景,然而春归花落,总不免于凋零寂灭。是莺花为诗人而悲者,正所以自悲也。耐人品味的是,这“最高花”为什么会引起诗人如此深情的关注呢?这是因为树梢顶上的花,也就是开到最后的花,意味着春天已过尽,美好的事物即将消逝,莺儿的啼声也倍觉哀切了。再者,也因为树梢顶上的花,上无庇护,风狂雨骤,峣峣者易折,这和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容易遭到损坏的命运多么相似,和我们这位有才华、有抱负而潦倒终身的诗人的命运又是多么相似!

李商隐所处的时代,唐王朝已经到了崩溃的前夕,诗人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深感绝望,因而生命的短暂,人生的空虚,使诗的伤感气氛更加显得沉重。诗人的悲痛已经远远超过了天涯羁旅之愁,深深浸透着人生挫伤和幻灭的痛苦。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往往会令人不能自持,溺而忘返。这首艳而凄的绝句可以说既是春天的挽歌,也是人生的挽歌,更是诗人那个时代的挽歌。

(宋廓)

日日

李商隐

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

李商隐善于抒写日常生活中某种微妙的诗意感受。这首小诗,写的就是烂漫春光所引起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意绪。题一作《春光》。

第一句语、意都显得有些奇特。“春光”,泛指春天明媚妍丽,富于生命力的景象;而春天的丽日艳阳,本来就是使一切自然景象呈现出绚烂色彩和活跃生命力的动力与源泉。说“春光斗日光”,似乎不大容易理解。但诗人对艳阳普照下一片烂漫春光的独特感受,却正是借“斗”字生动地表达出来。丽日当空,春光烂漫,在诗人的感觉中,正像是春光与日光争艳竞妍。着一“斗”字,将双方互争雄长的意态,方兴未艾的趋势,以及天地上下充溢着的热烈气氛全部传出。作者《霜月》说:“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将秋夜霜月交辉的景色想象为霜月之神竞艳斗妍,所表现的境界虽和“春光斗日光”有别,而“斗”字的表现力则同样出色。不过“春光斗日光”似乎还有另一层意蕴。“日光”,既指艳阳春日,又兼有时光之意。眼前这烂漫纷呈的春光又似乎日日与时光的脚步竞赛,力求在这美好的时光尚未消逝之前呈现出它的全部美艳。这后一层意蕴,本身就包含着韶光易逝的轻微惆怅,暗逗下文意绪的纷扰不宁。

第二句实写春光,微寓心绪。山城斜路之旁,杏花开得正盛,在艳阳映照下,正飘散出阵阵芳香。杏花的特点,是花开得特别繁,最能体现春光的烂漫,但远望时这一片繁花却微呈白色。这种色感又很容易触动春日的无名惆怅。所以这“山城斜路杏花香”的景物描写中所透露的,便不单纯是对烂漫春光的陶醉,而且包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缭乱不宁的百无聊赖的心绪。

三、四两句由这种复杂微妙的意绪进一步引出“心绪浑无事”的企盼——什么时候才能使心绪摆脱眼前这种缭乱不宁的状态,能够像这百尺晴丝一样呢?“游丝”,是春天飘荡在晴空中的一种细丝。作为春天富于特征的景象,它曾经被许多诗人反复描绘过,如“百尺游丝争绕树”(卢照邻《长安古意》)、“落花游丝白日静”(杜甫《题省中壁》),或点缀热烈的气氛,或渲染闲静的境界。但用作这样的比喻,却是李商隐的创造。今人钱锺书在谈到“曲喻”这一修辞手法时曾指出:我国诗人中“以玉溪最为擅此,著墨无多,神韵特远。……‘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执著绪字,双关出百尺长丝也”(《谈艺录》)。心绪,是关于人的心理感情的抽象概念。“心绪浑无事”的境界,颇难直接形容刻画。诗人利用“绪”字含有丝绪的意义这一点,将抽象的心绪在意念中形象化为有形的丝绪,然后又从丝绪再引出具体的游丝。这样辗转相引,喻体似离本体很远,但读来却觉得曲尽其妙。原因就在于这晴空中袅袅飘拂的百尺游丝,不仅形象地表现了“心绪浑无事”时的轻松悠闲、容与自得,而且惟妙惟肖地表现出一种心灵上近乎真空的状态,一种在心灵失重状态下无所依托的微妙感受。再加上这“游丝百尺长”的比喻就从眼前景中信手拈来,所以更显得自然浑成,情境妙合。“几时”、“得及”,突出了诗人对“心绪浑无事”的企盼,又反过来衬托出了现时缭乱不宁的心绪。

诗歌中个别句子表达一时触发的微妙感受,比较常见,整首诗专写这种感受的却不多见。因此后者往往被人们泥解、实解。如这首诗,注家们就有“虚度春光”、“客子倦游”一类的理解。而这样理解的结果,往往使全诗语妙全失。

(刘学锴)

龙池

李商隐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被白居易在《长恨歌》中作为生死不渝的爱情样板加以歌咏的李、杨爱情,若按历史的本来面貌,原是以父夺子妻的丑剧开场的。杨玉环是杨玄琰的女儿,开元二十三年(735),册封为寿王(玄宗子李瑁)妃。被玄宗看中,先度为女道士,纳入宫中,天宝四载(745)正式册立为贵妃。李瑁则另娶韦昭训女为妃。这一秽行虽然可能是中晚唐诗人尽知的事实,但形诸歌咏的却只有李商隐的这首《龙池》和另一首《骊山有感》。原因大约不出两方面:一则事涉本朝帝王的乱伦恶迹,和一般的政治上的批评相比,更易触犯忌讳,没有足够的诗胆不敢涉笔;二则事涉淫秽,正面着笔,弄不好便易成为单纯展览丑恶。这首诗的好处,正在于把尖锐大胆的揭露和含蓄不露的描写很好地结合起来。它在构思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避开正面描写,选取宫廷日常生活的场景,侧面着笔,对玄宗进行尖锐的讽刺。

前两句描写龙池宴饮的场面。龙池在兴庆宫内,是玄宗和诸王、后妃游宴的场所。“龙池赐酒”,表明这是玄宗在宫中所设的家宴,参加者除玄宗、诸王外,自然也包括过去曾经是寿王妃的宫中新宠杨贵妃在内。龙池之畔,云屏高张,正显出宴会的热闹豪华。宴会之上,少不了奏乐助兴,然而却非通常的丝管竞逐,而是众乐皆停,羯鼓高奏。这个细节描写,是颇具深意的。羯鼓本出羯族,状如漆桶,用两杖敲击,声音急促高亢,破空透远。唐玄宗特爱羯鼓,一次听琴未毕,就叱琴师出去,说:“速召花奴(汝阳王李琎小名)将羯鼓来,为我解秽!”透过“羯鼓声高众乐停”这个细节,可以感受到封建帝王凌驾一切、主宰一切的专制淫威。他的意志、欲望是不可违抗的。这里虽然没有一字涉及玄宗霸占儿媳的丑行,但却使人感到,这样的事件是完全符合专制帝王的生活逻辑的。因此,这个细节描写,便不只是单纯的写实,而兼有某种象征暗示色彩了。

后两句转写宴罢归寝,薛、寿二王一醉一醒的情景。玄宗弟李业封薛王,开元二十二年卒,其子李琄(一作 )嗣位为薛王。按诗中所写情况,薛王当指嗣王,但亦不必拘实详核,诗人不过偶举薛王作衬而已。薛王胸无隐痛,宴席之上自必开怀畅饮,宴罢归来,自即沉醉酣睡。而寿王则身遭夺妻之痛,平日就已积郁在胸,今日宴席之上,目击王府旧欢已成宫中新宠,更不免受到强烈精神刺激。因此宴罢归来,自然是伴着悠长的宫漏而彻夜无眠了。诗人写寿王,只着一“醒”字,而包蕴极为丰富。这里有回忆,有思念,有痛苦,有愤郁,有羞辱,更有内心感情无法宣泄的强烈悲愤。这两句就像是一个对比鲜明的特写镜头,把寿王内心的痛苦与愤懑展示在我们面前。这种描写本身,就是对玄宗的强烈谴责。

恩格斯说:“我决不反对倾向诗本身。……可是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把它特别指点出来。”(《给敏·考茨基的信》)《龙池》正是倾向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一例。全篇没有一句直接谴责的话,也没有一处正面叙写玄宗秽行,但它借助典型的细节和场景描写,却收到了比正面描写、直接谴责更强烈的艺术效果。这个艺术经验,是可供借鉴的。

(刘学锴)

李商隐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1] 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2] !

〔注〕[1]灞水:在长安城东面,过灞桥北流入渭河,唐代长安人常在桥边送别。 [2]青袍:古代读书人穿的衣服,诗中用以指贫寒之士。玉珂:为贝制的马络头上的饰物,诗中借指骑着骏马的达官贵人。

这是一首自伤身世的七律,诗的具体写作年份难以确指。有些注家认为是大中二年(848)冬为李德裕遭贬而作,将诗中的一些句子牵合李德裕和诗人的一些本事,不免牵强附会。(见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和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

此诗写法非常别致。前面六句,一句一事。首句写宫人失宠。“永巷”是汉宫中幽闭有罪宫嫔之处。“怨绮罗”即绮罗(代指宫人)之怨。次句写离别。“思风波”既指居者思念风波中的行人,也指风波中的行人思念居者。第三句写娥皇、女英的故事。相传舜南巡,死于苍梧,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赶至南方,恸哭湘江边,悲痛的泪水滴在竹上,留下了斑斑啼痕。第四句写羊祜事。西晋羊祜镇守襄阳,有惠政,死后百姓于岘山建庙立碑,岁时祭祀,望其碑者,无不堕泪。(见《晋书·羊祜传》)第五句写王昭君,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一去紫台连朔漠”之意。“紫台”即紫宫,就是宫廷。汉元帝与匈奴联姻,王昭君被遣嫁匈奴。(见《汉书·匈奴列传》)第六句写楚霸王项羽兵败事。项羽被刘邦围在垓下,兵少食尽,“夜闻汉军皆楚歌,乃惊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下数行”(《汉书·项羽传》)。

这六件事情况不同,性质各异,但却有一个共同之点,即都含着诗题的一个“泪”字:首句是失宠之泪,次句是别离之泪,三句是伤逝之泪,四句是怀德之泪,五句是身隐异域之泪,六句是英雄末路之泪。六件事,六种泪,彼此之间,并无什么有机的联系,粗粗看去,好像只是一些故实的堆积。

然而,只要我们认真读完最后一联,就会发觉并非如此。末两句意谓:清晨,我来到灞桥边询问不舍昼夜流逝的河水,才知道以上一切人间伤心事,哪里比得上贫寒之士忍辱饮恨、陪送贵人的痛苦啊!为什么呢?因为迎送贵人,必得强颜欢笑,这对才志之士,不是一种难堪的痛苦吗?而且痛苦的泪水只能往肚里流淌,这不更甚于以上六种“泪”吗?诗到此,令人豁然开朗,原来诗的构思异常新奇独特:前面六句,都是铺垫陪衬,最后一联,才是本旨。程梦星说:“此篇全用兴体,至结处一点正义便住。”陈帆说:“首言深宫望幸;次言羁客离家;湘江岘首,则生死之伤也;出塞楚歌,又绝域之悲、天亡之痛也。凡此皆伤心之事,然自我言之,岂灞水桥边,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贵客,穷途饮恨,尤极可悲而可涕乎!前皆假事为词,落句方结出本旨。”(见程梦星《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正由于末联一收,才把前面六事提挈起来,使它们都对末联起着衬托作用。

使前六句和结尾二句联系起来的枢纽,是末句的“未抵”二字,它既把前面六种泪归结在一点——同末句之泪对比之上,又把前面种种之泪一概抹倒,而把青袍寒士潜流心底之泪突出出来,把诗的主旨表现得更加充分。李商隐早年就有“欲回天地”(《安定城楼》)的远大政治抱负,然而终其一生,都是为人幕僚。侧身贵官之列,迎送应酬,精神上极其痛苦,这首诗就是诗人感伤身世的血泪的结晶。

(王思宇)

流莺

李商隐

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这是李商隐托物寓怀、抒写身世之感的诗篇。写作年份不易确定。从诗中写到“漂荡”、“巧啭”和“凤城”来看,可能是“远从桂海,来返玉京”以后所作。宣宗大中三年(849)春,作者在长安暂充京兆府掾属。“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偶成转韵》),便是他当时生活和心情的写照。

“流莺”,就是漂荡流转、无所栖托的黄莺。诗的开头两句,正面重笔写“流”字。“参差”,本是形容鸟儿飞翔时翅膀张敛振落的样子,这里用如动词,犹张翅飞翔。“漂荡复参差”,是说漂荡流转之后又紧接着再飞翔转徙。“度陌”、“临流”,则是在不停地漂荡流转中所经所憩,应上句“复”字。流莺这样不停地漂荡、飞翔,究竟是为什么呢?又究竟要漂荡到何时何地呢?诗人对此不作正面交代,只轻轻接上“不自持”三字。这是全联点眼,暗示出流莺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主宰着。用流莺的漂荡比喻诗人自己的转徙幕府的生活,是比较平常的比兴寓托;独有这“不自持”三字,融和着诗人的独特感受。诗人在桂林北返途中就发出过惘然的叹息:“昔去真无奈,今还岂自知”(《陆发荆南始至商洛》)。“去真无奈”、“还岂自知”,正像是“不自持”的注脚。它把读者的思绪引向“漂荡复参差”的悲剧身世后面的社会原因,从而使诗的意境深化了。

漂荡流转,毕竟是流莺的外在行动特点,接下来三、四两句,便进一步通过对流莺另一特点——“巧啭”的描写,来展示它的内心苦闷。“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那圆转流美的歌吟中分明深藏着一种殷切的愿望——希望在美好的三春良辰中有美好的期遇。然而,它那“巧啭”中所含的“本意”却根本不被理解,因而虽然适逢春日芳辰也不能盼来“佳期”,实现自己的愿望。如果说,流莺的漂荡是诗人飘零身世的象征,那么流莺的巧啭便是诗人美妙歌吟的生动比喻。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强调巧啭中寓有不为人所理解的“本意”,这“本意”可以是诗人的理想抱负,也可以是诗人所抱的某种政治遇合的期望。这一联和《蝉》的颔联颇相似。但“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所强调的是虽凄断欲绝而不被同情,是所处环境的冷酷;而“巧啭”一联所强调的却是巧啭本意的不被理解,是世无知音的永叹。“岂能”、“未必”,一纵一收,一张一弛,将诗人不为人所理解的满腹委屈和良辰不遇的深沉伤感曲曲传出,在流美圆转中有回肠荡气之致。可以说,这两句诗本身就是深与婉的统一。

颈联承上“巧啭”,仍写莺啼。“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这是“本意”不被理解,“佳期”不遇的流莺永无休止的啼鸣:无论是刮风的早晨还是降露的夜晚,是晴朗的天气还是阴霾的日子,无论是京城中万户千门开启或关闭的时分,流莺总是时时处处在啼啭歌吟。它仿佛执著地要将“本意”告诉人们,而且在等待着渺茫无日的佳期。这一联是由两个略去主、谓语的状语对句构成的,每句中“风朝”与“露夜”、“阴”与“晴”、“万户”与“千门”、“开”与“闭”又各自成对,读来别有一种既整饬又流美,既明畅又含蓄的风调。

末联关合到诗人自身,点明“伤春”正意。“凤城”借指长安,“花枝”指流莺栖息之所。两句是说,自己曾为伤春之情所苦,实在不忍再听流莺永无休止的伤春的哀鸣,然而在这广大的长安城内,又哪里能找到可以栖息的花枝呢?初唐诗人李义府《咏乌》云:“上林多少树,不借一枝栖。”末句从此化出。伤春,就是伤佳期之不遇;佳期越渺茫,伤春的意绪就越浓重。三春芳辰就要在伤春的哀啼中消逝了,流莺不但无计留春,而且连暂时栖息的一枝也无从寻觅。这已经是杜鹃啼血般的凄婉欲绝意境了。诗人借“不忍听”流莺的哀啼强烈地抒发了自己的“伤春”之情——抱负成空、年华虚度的精神苦闷。末句明写流莺,暗寓自身,读来既像是诗人对无枝可栖的流莺处境的关切,又像是诗人从流莺哀啼声中听出的含意,更像是诗人自己的心声,语意措辞之精妙,可谓臻于化境。

(刘学锴)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李商隐

露如微霰[1] 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2] 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3] 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注〕[1]霰(xián):指由水汽凝成的微细冰粒。 [2]蕖(qú):即芙蓉,也就是荷花。[3]濩(huò)落:空虚冷落的意思。

此诗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均定为唐武宗会昌元年(841)七月作,大致可信。崇让宅是诗人岳父王茂元(时任忠武军节度使、陈许观察使)在东都洛阳崇让坊的宅邸。此时诗人仕途失意,暂居岳父家,妻子仍在京城长安。

亲朋会饮,本为乐事。但此诗所写,却不是宴饮之乐,而是由此触发的诗人的幽恨悲情。

诗的前半写初秋崇让宅的景象。清池前横,修竹环绕,地方可谓清幽已极。但诗中用“风”、“露”一加点染,立刻使之带上浓重的悲凉气氛。露凝如霰,表明露重天寒。下面接着再用风加重描写。据《韦氏述征记》载,崇让坊多大竹。诗人把主观的强烈感情赋予客观事物,所以见得风摇翠竹,飒飒作响,也像在悲泣一般。开头两句,是用环境的凄清,衬托诗人心境的凄凉。下面两句,则是借环境景物,抒发人生的感慨。“浮世”即浮生,谓世事不定,生命短促。“聚散”虽兼含两义,重点是在“散”(别离)上。从诗的后半看,这里主要是对妻子而言,同时也兼指筵上之人,因为筵终席散,大家又当别去。它与下联的“灯”、“酒”,关合诗题“宴”字。“离披”是零落分散的样子。诗人在此以前,先是给人作幕僚,以后在朝廷作小官,继而在县里为吏,后来又作幕僚,颠沛流离,东西奔波,常与妻子分离。第三句的慨叹,正是诗人坎坷经历的沉痛总结。第四句上承首句的“风”,意谓人生固然常多别离,池中的红荷,为什么也被风吹得零落纷披呢?不用直叙而用反诘,可以加强感叹痛惜的语气;对红荷的痛惜,正是对人生难得团聚的痛惜。这一联,“浮世”对“红蕖”,“本来”对“何事”,对仗比较自由,清何焯说它是“变体”,清纪昀也说“三四对法活似江西派不经意诗”(《李义山诗集辑评》),可以说是李商隐对律诗的一个发展。

上面四句是即景生情,融情入景,下面四句则是直接发抒感慨。第五句上承第三句的“聚散”,写对妻子的深切怀念。“悠扬”形容“归梦”的幽长。“归梦”又和“灯”联系起来,意味更加深长。梦自然使人联想到夜,夜又使人联想到灯。读这句诗,使人仿佛看到一盏孤灯伴着诗人朦胧入梦的景象,幽微的灯光,好像在向人诉说诗人梦中与妻子相会的情景,比起简单地直叙梦中思念来,意境更美,更富诗意。第六句上承第三句的“浮世”,是说因为失意无聊,所以只好以酒浇愁。句中用一“知”字,使酒带上人情,似乎也在为诗人的坎坷遭遇痛惜不平。两句中“惟”和“独”,都起着一种强调、渲染的作用,表现出诗人的冷落、孤独之感。失意之悲,别离之痛,郁积在诗人胸中,终于宣泄出来:难道直到白头都只是这样下去吗?归隐嵩山之南的苍松白雪之中,才是我的夙愿啊!中岳嵩山,是古代著名的学道隐居之地。“松雪”喻高洁的品格和节操。诗人于无可奈何之中想到归隐山林,这不过是仕途坎坷、壮怀莫遂的幽愤而已。

钱良择评此诗说:“情深于言,义山所独。”(引自《玉谿生诗集笺注》)“情深”,确实是此诗的特色。诗人将“比”、“兴”这两种手法糅合在一起,用环境景物,烘托、渲染自己的思想感情。风露塘竹之悲,触动、加深了人之悲;红荷的离披,也象征着人的别离;客中苦酒,像在悲叹;寒夜孤灯,仿佛也在凄婉幽思;即使是嵩山的松雪,好像也在召唤着诗人归去。总之,没有一物不解人意,不含着深情。因情见景,情由景发,情景交融,互相深化,读之撼动人心。

(王思宇)

吴宫

李商隐

龙槛沉沉水殿清,禁门深掩断人声。

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题称“吴宫”,但诗中所咏情事并不一定与历史上的吴王夫差及吴宫生活有直接关联,不过是借咏史的名义来反映现实。

一般写宫廷荒淫生活的诗,不论时间背景是在白天或在夜间,也不论用铺陈之笔还是用简约之笔,总不能不对荒淫之状作不同程度的正面描写。这首诗却自始至终,没有一笔正面描绘吴宫华靡生活,纯从侧面着笔。这是一个很显著的特点。

前两句写黄昏时分笼罩着整个吴宫的一片沉寂。“龙槛”,指宫中临水有栏杆的亭轩类建筑;“水殿”,是建在水边或水中的宫殿。龙槛和水殿,都是平日宫中最热闹的游赏宴乐之处,现在却悄然不见人踪,只见在沉沉暮色中隐现着的建筑物的轮廓与暗影。“清”字画出在平静中纹丝不动的水面映照着水殿的情景,暗示了水殿的空寂清净。如果说第一句主要是从视觉感受方面写出了吴宫的空寂,那么第二句则着重从听觉感受方面写出了它的沉静。平日黄昏时分,正是宫中华灯初上,歌管相逐,舞姿蹁跹的时刻,现在却宫门深闭,悄无人声,简直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殿。这是一种完全反常的死一般的沉寂,它引导读者去探究底蕴,寻求答案。

第三句方点醒以上的描写,使读者恍然领悟吴宫日暮时反常的沉寂原来是“宴罢满宫醉”的结果。而一经点醒,前两句所描绘的沉寂情景就反过来引导读者去充分想象在这之前满宫的喧闹歌吹、狂欢极乐和如醉如痴的场景。而且前两句越是把死一般的沉寂描绘得很突出,读者对疯狂享乐场景的想象便越不受限制。“满宫醉”三个字用笔很重。它不单是要交代宴罢满宫酒醉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借此透出一种疯狂的颓废的享乐劲头,一种醉生梦死的精神状态。正是从这里,诗人引出了一个含意深长的结尾。

“日暮水漂花出城”。这是一个似乎很平常的细节:日暮时的吴宫,悄无人声,只有御沟流水,在朦胧中潺潺流淌,漂送着瓣瓣残花流出宫城。这样一个细节,如果孤立起来看,可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把它放在“吴王宴罢满宫醉”这样一个背景上来描写,便显得很富含蕴而耐人咀嚼了。对于一座华美的宫城,人们通常情况下总是首先注意到它的巍峨雄伟的建筑、金碧辉煌的色彩;即使在日暮时分,首先注意到的也是灯火辉煌、丝管竞逐的景象。只有当吴宫中一片沉寂,暮色又笼罩着整个黑沉沉的宫城时,才会注意到脚下悄然流淌的御沟和漂在水面上的落花。如果说,一、二两句写吴宫黄昏的沉寂还显得比较一般,着重于外在的描绘,那么这一句就是传神之笔,写出了吴宫日暮静寂的神韵和意境。而这种意境,又进一步反衬了“满宫醉”前的喧闹和疯狂。顺着这层意蕴再往深处体味,还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日暮水漂花出城”的景象中还包蕴着某种比兴象征的意味。在醉生梦死的疯狂享乐之后出现的日暮黄昏的沉寂,使人仿佛感到覆亡的不祥暗影已经悄然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吴宫,而流水漂送残花的情景则更使人感到吴宫繁华的行将消逝,感受到一种“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凄怆。清姚培谦说:“花开花落,便是兴亡景象。”(《李义山诗笺注》)他是领悟到了作者深寓在艺术形象中的微意的。

清刘熙载说:“绝句取径贵深曲,盖意不可尽,以不尽尽之。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艺概·诗概》)这首诗正是“正面不写”、“睹影知竿”的典型例证。

(刘学锴)

嫦娥

李商隐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首诗题为“嫦娥”,实际上抒写的是处境孤寂的主人公对于环境的感受和心灵独白。

前两句描绘主人公的环境和永夜不寐的情景。室内,烛光越来越黯淡,云母屏风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暗影,越发显出居室的空寂清冷,透露出主人公在长夜独坐中黯然的心境。室外,银河逐渐西移垂地,牛郎、织女隔河遥望,本来也许可以给独处孤室的不寐者带来一些遐想,而现在这一派银河即将消失。那点缀着空旷天宇的寥落晨星,仿佛默默无言地陪伴着一轮孤月,也陪伴着永夜不寐者,现在连这最后的伴侣也行将隐没。“沉”字正逼真地描绘出晨星低垂、欲落未落的动态,主人公的心也似乎正在逐渐沉下去。“烛影深”、“长河落”、“晓星沉”,表明时间已到将晓未晓之际;着一“渐”字,暗示了时间的推移流逝。索寞中的主人公,面对冷屏残烛、青天孤月,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尽管这里没有对主人公的心理作任何直接的抒写、刻画,但借助于环境氛围的渲染,主人公的孤清凄冷情怀和不堪忍受寂寞包围的意绪却几乎可以触摸到。

在寂寥的长夜,天空中最引人注目、引人遐想的自然是一轮明月。看到明月,也自然会联想起神话传说中的月宫仙子——嫦娥。据说她原是后羿的妻子,因为偷吃了西王母送给后羿的不死药,飞奔到月宫,成了仙子。“嫦娥孤栖与谁邻?”(李白《把酒问月》)在孤寂的主人公眼里,这孤居广寒宫殿、寂寞无伴的嫦娥,其处境和心情不正和自己相似吗?于是,不禁从心底涌出这样的意念:嫦娥想必也懊悔当初偷吃了不死药,以致年年夜夜,幽居月宫,下穷碧海,上彻青天,寂寥清冷之情难以排遣吧。“应悔”是揣度之词,这揣度正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同心相应的感情。由于有前两句的描绘渲染,这“应”字就显得水到渠成,自然合理。因此,后两句与其说是对嫦娥处境心情的深情体贴,不如说是主人公寂寞的心灵独白。

这位寂处幽居、永夜不寐的主人公究竟是谁?诗中并无明确交代。诗人在《送宫人入道》诗中,曾把女冠比作“月娥孀独”,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中,又以“窃药”喻指女子学道求仙。因此,说这首诗是代困守宫观的女冠抒写凄清寂寞之情,也许不是无稽之谈。唐代道教盛行,女子入道成为风气,入道后方体验到宗教清规对正常爱情生活的束缚而产生精神苦闷。三、四两句,正是对她们处境与心情的真实写照。

但是,诗中所抒写的孤寂感以及由此引起的“悔偷灵药”式的情绪,却融入了诗人独特的现实人生感受,而含有更丰富深刻的意蕴。在黑暗污浊的现实包围中,诗人精神上力图摆脱尘俗,追求高洁的境界,而追求的结果往往使自己陷于更孤独的境地。清高与孤独的孪生,以及由此引起的既自赏又自伤,既不甘变心从俗,又难以忍受孤孑寂寞的煎熬这种微妙复杂的心理,在这里被诗人用精微而富于含蕴的语言成功地表现出来了。这是一种含有浓重伤感的美,在旧时代的清高文士中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诗的典型意义也正在这里。

孤栖无伴的嫦娥,寂处道观的女冠,清高而孤独的诗人,尽管仙凡悬隔,同在人间者又境遇差殊,但在高洁而寂寞这一点上却灵犀暗通。诗人把握住了这一点,塑造了三位一体的艺术形象。这种艺术概括的技巧,是李商隐的特长。

(刘学锴)

忆住一师

李商隐

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

烟炉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

住一师是一个僧人。“远公”即东晋庐山东林寺高僧惠远(一作慧远),是净土宗的初祖。诗中用“远公”来代称住一师,可见住一师绝非平庸之辈,亦见诗人仰慕之情。“无事”即“无端”;无端而别,更使人怅恨。“钟晓”,即晓钟,是唐代京城长安清晨的一大特色。唐无名氏《晓闻长乐钟声》诗云:“汉苑钟声早,秦郊曙色分。霜凌万户彻,风散一城闻。”每天拂晓,宫中和各佛寺的钟声一齐长鸣,声震全城。诗人由帝城的晓钟,联想到住一师所在的西峰佛寺的晓钟,于是自然而然地想起相别经年的友人了。

接着,诗人重现了留存在记忆中最深刻感人的一个场景,含蓄地表达出对往日深挚情谊的追念。“烟炉(一作炉烟)销尽”,寒灯晦暗,正是拂晓时佛殿的逼真写照。小童推开山门,只见皑皑白雪,洒满苍翠的松枝。这两句粗看似乎既未写其人,也未写其事,然而仔细吟味,却是其人宛在,其事历历在目。清晨的钟声,把诗人带到当年与住一师同在西峰时的情景中去。他们可能曾一处围炉夜话,畅叙友情;也可能曾一起煮茗吟诗,共赏佳句;也可能曾一道焚香鼓琴,敲枰对弈……此时,烟炉里香火已灭,点了一夜的灯烛逐渐暗淡。两人忘了时间长,忘了天气寒,待到小童开门一看,啊,白雪铺天盖地,真成了一片银色世界!这西峰松雪图,让诗人重温了昔日相聚时的欢乐,饱含着诗人深沉的忆念之情。清人田玉(香泉)评这两句说:“只写所住之境清绝如此,其人益可思矣。相忆之情,言外缥缈。”(《李义山诗集辑评》纪昀引)诗人的构思,确实是很高妙的。

这首诗,境界极美,情致幽远。清代田兰芳称此诗“不近不远,得意未可言尽”,纪昀说它“格韵俱高”(《李义山诗集辑评》),都对这首诗极为赞赏。

(王思宇)

微雨

李商隐

初随林霭动,稍共夜凉分。

窗迥侵灯冷,庭虚近水闻。

细雨

李商隐

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

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

李商隐写了不少咏物诗,不仅体物工切,摹写入微,还能够通过多方面的刻画,传达出物象的内在神韵。这里以两首题材相近的作品作一点分析比较。

前一首咏微雨。微雨是不易察觉的,怎样才能把它真切地表现出来呢?诗中描写全向虚处落笔,借助于周围的有关事物和人的主观感受作多方面的陪衬、渲染,捕捉到了微雨的形象。开头两句写傍晚前后微雨始落不久的情景。“霭”,雾气。“稍”,渐渐。微雨初起时,只觉得它随着林中雾气一起浮动,根本辨不清是雾还是雨;逐渐地,伴同夜幕降临,它分得了晚间的丝丝凉意。后面两句写夜深后微雨落久的情景。“迥”,远。“虚”,空。微雨久落后气温下降,人坐屋内,尽管远隔窗户,仍然感觉出寒气透入户内,侵逼到闪烁不定的灯火上;同时,落久后空气潮湿,雨点不免增重,在空寂的庭院里,可以听得见近处水面传来细微的淅沥声。四句诗写出了从黄昏到夜晚间微雨由初起到落久的过程,先是全然不易察觉,而后渐能察觉,写得十分细腻而熨帖,但又没有一个字直接刻画到微雨本身,仅是从林霭、夜凉、灯光、水声诸物象来反映微雨带给人的各种感受,显示了作者写景状物工巧入神的本领。下字也极有分寸,“初随”、“稍共”、“侵”、“冷”、“虚”、“近”,处处扣住微雨的特点,一丝不苟。

如果说,《微雨》的妙处在于避免从正面铺写雨的形态,只是借人的感受作侧面烘托,那么,《细雨》的笔法则全属正面铺写,不过是发挥了比喻及想象的功能,同样写得灵活而新鲜。

诗篇一上来打了两个比方。“白玉堂”,指天宫。相传中唐诗人李贺临死时,看见天上使者传天帝令召唤他上天给新建的白玉楼撰写记文。“碧牙床”,喻指天空,蔚蓝澄明的天空好像用碧色象牙雕塑成的卧床。这里将细雨由天上洒落,想象为有如天宫白玉堂前飘拂下垂的帷幕,又像是从天空这张碧牙床上翻卷下来的簟席。帷幕、簟席都是织纹细密而质地轻软的物件,用它们作比拟,既体现出细雨的密致形状,也描画了细雨随风飘洒的轻灵姿态。接下来,再借用神话传说材料作进一步形容。“楚女”,指《楚辞·九歌·少司命》里描写的神女,诗中曾写到她在天池沐浴后曝晒、梳理自己头发的神情。“萧萧”,清凉的感觉。这里说:想象神女当时的意态,那茂密的长发从两肩披拂而下,熠熠地闪着光泽,萧萧地传送凉意,不就同眼前洒落的细雨相仿佛吗?这个比喻不仅更为生动地写出了细雨的诸项特征,还特别富于韵致,逗人遐想。整首诗联想丰富,意境优美,如“帷飘”、“簟卷”的具体形象,“白玉”、“碧牙”、“发彩”的设色烘托,“萧萧”的清凉气氛,尤其是神女意态的虚拟摹想,合成了一幅神奇谲幻、瑰丽多彩的画面。比较起来,《微雨》偏于写实作风,本诗则更多浪漫情味,从中反映出作者咏物的多样化笔调。

(陈伯海)

无题二首

李商隐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李商隐的七律“无题”,艺术上最成熟,最能代表其无题诗的独特艺术风貌。这两首七律“无题”,内容都是抒写青年女子爱情失意的幽怨,相思无望的苦闷,又都采取女主人公深夜追思往事的方式,因此,女主人公的心理独白就构成了诗的主体。她的身世遭遇和爱情生活中某些具体情事就是通过追思回忆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来的。

第一首起联写女主人公深夜缝制罗帐。“凤尾香罗”,是一种织有凤纹的薄罗;“碧文圆顶”,指有青碧花纹的圆顶罗帐。李商隐写诗特别讲求暗示,即使是律诗的起联,也往往不愿意写得过于明显直遂,而留下一些内容让读者去玩索体味。像这一联,就只写主人公在深夜做什么,而不点破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甚至连主人公的性别与身份都不作明确交代。我们通过“凤尾香罗”、“碧文圆顶”的字面和“夜深缝”的行动,可以推知主人公大概是一位幽居独处的闺中女子。罗帐,在古代诗歌中常常被用作男女好合的象征。在寂寥的长夜中默默地缝制罗帐的女主人公,大概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和对会合的深情期待中吧。

接下来是女主人公的一段回忆,内容是她和意中人一次偶然的相遇——“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对方驱车匆匆走过,自己因为羞涩,用团扇遮面,虽相见而未及通一语。从上下文所描写的情况看,这次相遇不像是初次邂逅,而是“断无消息”之前的最后一次照面。否则,不可能有深夜缝制罗帐,期待会合的举动。正因为是最后一次未通言语的相遇,在长期得不到对方音讯的今天回忆往事,就越发感到失去那次机缘的可惜,而那次相遇的情景也就越加清晰而深刻地留在记忆中。所以这一联不只是描绘了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一个难忘的片断,而且曲折地表达了她在追思往事时那种惋惜、怅惘而又深情地加以回味的复杂心理。起联与颔联之间,在情节上有很大的跳跃,最后一次照面之前的许多情事(比如她和对方如何结识、相爱等)统统省略了。

颈联写别后的相思寂寥。和上联通过一个富于戏剧性的片断表现瞬间的情绪不同,这一联却是通过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概括地抒写一个较长时期中的生活和感情,具有更浓郁的抒情气氛和象征暗示色彩。两句是说,自从那次匆匆相遇之后,对方便绝无音讯。已经有多少次独自伴着逐渐黯淡下去的残灯度过寂寥的不眠之夜,眼下又是石榴花红的季节了。“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六首》),那黯淡的残灯,不只是渲染了长夜寂寥的气氛,而且它本身就仿佛是女主人公相思无望情绪的外化与象征。石榴花红的季节,春天已经消逝了。在寂寞的期待中,石榴花红给她带来的也许是流光易逝、青春虚度的怅惘与伤感吧?“金烬暗”、“石榴红”,仿佛是不经意地点染景物,却寓含了丰富的感情内涵。把象征暗示的表现手法运用得这样自然精妙,不露痕迹,这确实是艺术上炉火纯青境界的标志。

末联仍旧回到深情的期待上来。“斑骓”句暗用乐府《神弦歌·明下童曲》“陆郎乘斑骓……望门不欲归”句意,大概是暗示她日夕思念的意中人其实和她相隔并不遥远,也许此刻正系马垂杨岸边呢,只是咫尺天涯,无缘会合罢了。末句化用三国魏曹植《七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诗意,希望能有一阵好风,将自己吹送到对方身边。李商隐的优秀的爱情诗,多数是写相思的痛苦与会合的难期的;但即使是无望的爱情,也总是贯串着一种执著不移的追求,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真挚而深厚的感情。希望在寂寞中燃烧,我们在这首诗中所感受到的也正是这样一种感情。这是他的优秀爱情诗和那些缺乏深挚感情的艳体诗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也是这些诗尽管在不同程度上带有时代、阶级的烙印,却至今仍然能打动人们的一个重要原因。

比起第一首,第二首更侧重于抒写女主人公的身世遭遇之感,写法也更加概括。一开头就撇开具体情事,从女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氛围写起。层帷深垂,幽邃的居室笼罩着一片深夜的静寂。独处幽室的女主人公自思身世,辗转不眠,倍感静夜的漫长。这里尽管没有一笔正面抒写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但透过这静寂孤清的环境气氛,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感觉到那帷幕深垂的居室中弥漫着一层无名的幽怨。

颔联进而写女主人公对自己爱情遇合的回顾。上句用巫山神女梦遇楚王事,下句用乐府《神弦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意思是说,追思往事,在爱情上尽管也像巫山神女那样,有过自己的幻想与追求,但到头来不过是做了一场幻梦而已;直到现在,还正像清溪小姑那样,独处无郎,终身无托。这一联虽然用了两个典故,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有用典的痕迹,真正达到了驱使故典如同己出的程度。特别是它虽然写得非常概括,却并不抽象,因为这两个典故各自所包含的神话传说本身就能引起读者的丰富想象与联想。两句中的“原”字、“本”字,颇见用意。前者暗示她在爱情上不仅有过追求,而且也曾有过短暂的遇合,但终究成了一场幻梦,所以说“原是梦”。后者则似乎暗示:尽管迄今仍然独居无郎,无所依托,但人们则对她颇有议论,所以说“本无郎”,其中似含有某种自我辩解的意味。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两层意思,都写得隐约不露,不细心揣摩体味是不容易发现的。

颈联从不幸的爱情经历转到不幸的身世遭遇。这一联用了两个比喻:说自己就像柔弱的菱枝,却偏遭风波的摧折;又像具有芬芳美质的桂叶,却无月露滋润使之飘香。这一联含意比较隐晦,似乎是暗示女主人公在生活中一方面受到恶势力的摧残,另一方面又得不到应有的同情与帮助。“不信”,是明知菱枝为弱质而偏加摧折,见“风波”之横暴;“谁教”,是本可滋润桂叶而竟不如此,见“月露”之无情。措辞婉转,而意极沉痛。

爱情遇合既同梦幻,身世遭逢又如此不幸,但女主人公并没有放弃爱情上的追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即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抱痴情而惆怅终身。在近乎幻灭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渝的追求,“相思”的铭心刻骨更是可想而知了。

中唐以后,以爱情、艳情为题材的诗歌逐渐增多。这类作品的共同特点是叙事的成分比较多,情节性比较强,人物、场景的描绘相当细致。李商隐的爱情诗却以抒情为主体,着力抒写主人公的主观感觉、心理活动,表现她(他)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而为了加强抒情的形象性、生动性,又往往要在诗中织入某些情节的片断,在抒情中融入一定的叙事成分。这就使诗的内容密度大大增加,形成短小的体制与丰富的内容之间的矛盾。为了克服这一矛盾,他不得不大大加强诗句之间的跳跃性,并且借助比喻、象征、联想等多种手法来加强诗的暗示性。这是他的爱情诗意脉不很明显,比较难读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爱情诗往往具有蕴藉含蓄、意境深远、写情细腻的特点和优点,经得起反复咀嚼与玩索。

无题诗究竟有没有寄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离开诗歌艺术形象的整体,抓住其中的片言只语,附会现实生活的某些具体人事,进行索隐猜谜式的解释,是完全违反艺术创作规律的。像清人冯浩那样,将“凤尾”首中的“垂杨岸”解为“寓柳姓”(指诗人的幕主柳仲郢),将“西南”解为“蜀地”,从而把这两首诗说成是诗人“将赴东川,往别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就是穿凿附会的典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诗歌形象的整体出发,联系诗人的身世遭遇和其他作品,区别不同情况,对其中的某些无题诗作这方面的探讨。就这两首无题诗看,“重帏”首着重写女主人公如梦似幻,无所依托,横遭摧折的凄苦身世,笔意空灵概括,意在言外,其中就可能寓含或渗透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熟悉作者身世的读者不难从“神女”一联中体味出诗人在回顾往事时深慨辗转相依、终归空无的无限怅惘。“风波”一联,如单纯写女子遭际,显得不着边际;而从比兴寄托角度理解,反而易于意会。作者地位寒微,“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仕途上不仅未遇有力援助,反遭朋党势力摧抑,故借菱枝遭风波摧折,桂叶无月露滋润致慨。他在一首托宫怨以寄慨的《深宫》诗中说:“狂飚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取譬与“风波”二句相似(不过“清露”句与“月露”句托意正相反而已),也可证“风波”二句确有寄托。清何焯说这首无题“直露”(自伤不遇)本意,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和“重帏”首相比,“凤尾”首的寄托痕迹就很不明显,因为诗中对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的某些具体情事描绘得相当细致(如“扇裁月魄”一联),写实的特点比较突出。但不论这两首无题诗有无寄托,它们都首先是成功的爱情诗。即使我们完全把它们作为爱情诗来读,也并不减低其艺术价值。

(刘学锴)

贾生

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谊贬长沙,久已成为诗人们抒写不遇之感的熟滥题材。作者独辟蹊径,特意选取贾谊自长沙召回,宣室夜对的情节作为诗材。《史记·屈贾列传》载:

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刚举行过祭祀,接受神的福祐),坐宣室(未央宫前殿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在坐席上移膝靠近对方)。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在一般封建文人心目中,这大概是值得大加渲染的君臣遇合盛事。但诗人却独具只眼,抓住不为人们所注意的“问鬼神”之事,翻出了一段新警透辟、发人深省的诗的议论。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前幅纯从正面着笔,丝毫不露贬意。首句特标“求”、“访”(咨询),仿佛热烈颂扬文帝求贤意愿之切、之殷,待贤态度之诚、之谦,所谓求贤若渴,虚怀若谷。“求贤”而至“访逐臣”,更可见其网罗贤才已达到“野无遗贤”的程度。次句隐括文帝对贾谊的推服赞叹之词。“才调”,兼包才能风调,与“更无伦”的赞叹配合,令人宛见贾生少年才俊、议论风发、华采照人的精神风貌,诗的形象感和咏叹的情调也就自然地显示出来。这两句,由“求”而“访”而赞,层层递进,表现了文帝对贾生的推服器重。如果不看下文,几乎会误认为这是一篇圣主求贤颂。其实,这正是作者故弄狡狯之处。

第三句承、转交错,是全诗枢纽。承,即所谓“夜半前席”,把文帝当时那种虚心垂询,凝神倾听,以至于“不自知膝之前于席”的情状描绘得惟妙惟肖,使历史陈迹变成了充满生活气息、鲜明可触的画面。这种善于选取典型细节,善于“从小物寄慨”的艺术手段,正是李商隐咏史诗的绝招。通过这个生动的细节的渲染,才把由“求”而“访”而赞的那架“重贤”的云梯升到了最高处;而“转”,也就在这戏剧高潮中同时开始。不过,它并不露筋突骨,硬转逆折,而是用咏叹之笔轻轻拨转——在“夜半虚前席”前加上“可怜”两字。“可怜”,即可惜。不用感情色彩强烈的“可悲”、“可叹”一类词语,只说“可怜”,一方面是为末句——一篇之警策预留地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里貌似轻描淡写的“可怜”,比剑拔弩张的“可悲”、“可叹”更为含蕴,更耐人寻味。仿佛给文帝留有余地,其实却隐含着冷隽的嘲讽,可谓似轻而实重。“虚”者,空自、徒然之谓。虽只轻轻一点,却使读者对文帝“夜半前席”的重贤姿态从根本上产生了怀疑,可谓举重而若轻。如此推重贤者,何以竟然成“虚”?诗人引而不发,给读者留下了悬念,诗也就显出跌宕波折的情致,而不是一泻无余。这一句承转交错的艺术处理,精练,自然,和谐,浑然无迹。

末句方引满而发,紧承“可怜”与“虚”,射出直中鹄的的一箭——“不问苍生问鬼神”。郑重求贤,虚心垂询,推重叹服,乃至“夜半前席”,不是为了询求治国安民之道,却是为了“问鬼神”的本原问题!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求贤,对贤者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啊!诗人仍只点破而不说尽——通过“问”与“不问”的对照,让读者自己对此得出应有的结论。辞锋极犀利,讽刺极辛辣,感慨极深沉,却又极抑扬吞吐之妙。由于前几句围绕“重贤”逐步升级,节节上扬,第三句又盘马弯弓,引而不发,末句由强烈对照而形成的贬抑便显得特别有力。这正是通常所谓“抬得高,摔得重”。整首诗在正反、扬抑、轻重、隐显、承转等方面的艺术处理上,都蕴含着艺术的辩证法;而其新警含蕴、唱叹有情的艺术风格也就通过这一系列成功的艺术处理,逐步显示出来。

点破而不说尽,有论而无断,并非由于内容贫弱而故弄玄虚,而是由于含蕴丰富,片言不足以尽意。诗有讽有慨,寓慨于讽,旨意并不单纯。从讽的方面看,表面上似刺文帝,实际上诗人的主要用意并不在此。晚唐许多皇帝,大都崇佛媚道,服药求仙,不顾民生,不任贤才,诗人矛头所指,显然是当时现实中那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封建统治者。在寓讽时主的同时,诗中又寓有诗人自己怀才不遇的深沉感慨。诗人夙怀“欲回天地”(《安定城楼》)的壮志,但偏遭衰世,沉沦下僚,诗中每发“贾生年少虚垂涕”(《安定城楼》)、“贾生兼事鬼”(《异俗二首》)之慨。这首诗中的贾谊,正有诗人自己的影子。概而言之,讽汉文实刺唐帝,怜贾生实亦自悯。

(刘学锴)

谒山

李商隐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时间的流逝,使古往今来多少志士才人慷慨悲歌。李商隐这首诗,所吟咏慨叹的尽管还是这样一个带有永恒性的宇宙现象,却极富浪漫主义的奇思异想,令人耳目一新。

一开头就把问题直截了当地提到人们面前。晋傅玄《九曲歌》说:“岁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长绳系日,是古代人们企图留驻时光的一种天真幻想。但这样的“长绳”又到哪里去找呢?傅诗说“安得”,已经透露出这种企望之难以实现;李诗更进一步,说“从来系日乏长绳”,干脆将长绳系日的设想彻底否定了。

正因为时间的流逝无法阻止,望见逝川东去、白云归山的景象,不免令人感慨,中心怅恨,无时或已。由系日无绳之慨,到水去云回之恨,感情沉降到最低点,似乎已经山穷水尽,诗人却由“恨”忽生奇想,转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境。

“欲就麻姑买沧海”。麻姑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仙,她自称曾在短时间内三见沧海变为桑田。这里即因此而认定沧海归属于麻姑,并想到要向麻姑买下整个沧海。乍读似觉这奇想有些突如其来,实则它即缘“系日乏长绳”和“水去云回”而生。在诗人想象中,“逝者如斯”的时间之流,最后都流注汇集于大海,因而这横无际涯的沧海便是时间的总汇;买下了沧海,也就控制占有了全部时间,不致再有“水去云回”之恨了。这想象,天真到接近童话的程度,却又大胆得令人惊奇;曲折到埋没意绪的程度,却自有其幻想的逻辑。

末句更是奇中出奇,曲之又曲。沧海究竟能不能“买”?诗人不作正面回答,而是幻觉似地在读者面前推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形象——“一杯春露冷如冰”。刚刚还展现在面前的浩渺无际的沧海仿佛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杯冰冷的春露。神话中的麻姑曾经发现,蓬莱仙山一带的海水比不久前又浅了一半,大概沧海又一次要变成陆地了。诗人抓住这一点加以发挥,将沧海变桑田的过程缩短为一瞬间,让人意识到这眼前的一杯春露,不过是浩渺的沧海倏忽变化的遗迹,顷刻之间,连这一杯春露也将消失不存了。这是对宇宙事物变化迅疾的极度夸张,也是对时间流逝之快的极度夸张。一个“冷”字,揭示出时间的无情、自然规律的冰冷无情和诗人无可奈何的失望情绪。诗中那种“欲就麻姑买沧海”的奇异而大胆的幻想,“一杯春露冷如冰”的奇幻而瑰丽的想象,却充分体现出诗人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这种奇幻的想象和构思,颇似李贺,可以看出李贺对李商隐的影响。有人曾指出诗中买沧海的设想和李贺《苦昼短》中“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的意思差不多,而“一杯春露冷如冰”的诗句则是点化李贺《梦天》“一泓海水杯中泻”的句子,这是非常精辟的比较分析。

题称“谒山”,即拜谒名山之意。从诗中所抒写的内容看,当是登高山望见水去云回日落的景象有感而作。将一个古老的题材写得这样新奇浪漫,富于诗情,也许正可以借用和诗人同时的李德裕说的一句话来评价:“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文章论》)

(刘学锴)

哭刘司户蕡

李商隐

路有论冤谪,言皆在中兴。

空闻迁贾谊,不待相孙弘。

江阔惟回首,天高但抚膺。

去年相送地,春雪满黄陵。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刘蕡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策文中痛斥宦官专权,引起强烈反响。考官慑于宦官威势,不敢录取。后来令狐楚、牛僧孺均曾表蕡幕府,授秘书郎,以师礼待之。而宦官深恨蕡,诬以罪,贬柳州(治今广西柳州)司户卒。对刘蕡贬谪而冤死,李商隐是极为悲痛的。

诗的前半写刘蕡冤谪而死。诗先不写自己的看法,而是从引述旁人的议论落笔。“言”指刘蕡应贤良方正试所作的策文。行路之人都在议论刘蕡遭贬柳州确是冤屈,都说他在贤良对策中的言论全是为着国家的中兴。言“中兴”而遭“冤谪”,可见蒙冤之深,难怪路人也在为之不平了。诗人借路人之口谈论冤谪,当然比直说更加有力。这不但表现了人们对刘蕡的同情和敬重,也从侧面反映了他们对宦官诬陷刘蕡的痛恨,对朝廷软弱昏庸的谴责。

下面两句接着引历史人物,写诗人对刘蕡之死的痛惜。“迁”在这里是迁升之意(一说是贬谪之意,是以贾谊贬长沙喻刘蕡贬柳州,亦可通)。西汉贾谊因遭谗毁,贬为长沙王太傅,后来文帝又把他召回京城,任文帝爱子梁怀王太傅,常向他询问政事。孙弘,即公孙弘,汉武帝时初为博士,一度免归,后又举为贤良文学,受到重用,官至丞相,封平津侯。“不待”即不及待。两句是说:空自听说昔年贾谊被召回朝廷,刘蕡却被远谪柳州,客死异乡,不可能像公孙弘那样再次被举,受到重用了。此联用典妥帖,清何焯特别称第四句“最为精切”(《李义山诗集辑评》)。“空闻”、“不待”二语,顿挫有力,透出诗人深感怅惋痛惜之情。

诗人视刘蕡为“师友”,而他竟死于冤屈,怎能不使诗人伤心痛哭。五、六两句,即扣住题面,写诗人痛哭情状。刘蕡最后似死在浔阳(今江西九江)。诗人是在长安作此诗的。遥隔大江,只有频频回首南望,望空洒泪;天高难问,沉冤难诉,死不复生,惟有捶胸痛哭。长恸之后,痛定思痛,诗人回想起一年前与刘蕡在黄陵(山名,在今湖南湘阴)相别的最后一面。那时,正当刘蕡冤谪柳州,天空阴暗,春雪凄寒。结尾两句不但烘托着二人相别时的悲凄心情,且与诗人写此诗时悲痛欲绝的心境亦融为一体,留下不尽的哀思。清纪昀说:“逆挽作收,结法甚好。”(《李义山诗集辑评》)此论极是。

这首诗,整篇都浸透着诗人的泪水,贯穿着一个“哭”字:始则是呜咽悲泣,随后是放声痛哭,继而是仰天悲号,最后则又变为抽噎饮泣。读完全诗,仿佛诗人的哭声还萦绕在我们耳际。写法上,诗人把叙述、议论、抒情三者结合在一起。前面四句全是叙述、议论,但叙述中含着很强的抒情色彩。后面四句抒情,而结联于抒情中又含着叙述成分。如果全是叙述和议论,容易干枯乏味;如纯用抒情,又与此诗所写的具体内容不太相合,难于写出刘蕡的沉冤。此诗将这三者结合起来,使公义私情,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从而增强了诗的感染力。

(王思宇)

凉思

李商隐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

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

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这是写诗人初秋夜晚的一段愁思。

首联写愁思产生的环境。访客已经离去,池水涨平了栏槛,知了停止噪鸣,清露挂满树枝,好一幅水亭秋夜的清凉图景!但是,诗句的胜处不光在于写景真切,它还细致地传达出诗人心理感受的微妙变化。如“客去”与“波平槛”,本来是互不相关的两件事,为什么要连在一起叙述呢?细细推敲,大有道理。大凡人在热闹之中,是不会去注意夜晚池塘涨水这类细节的。只有当客人告退、孤身独坐时,才会突然发现:哟,怎么不知不觉间面前的水波已涨得这么高了!同样,鸣蝉与滴露也是生活里的常事,也只有在陡然清静下来心绪无聊时,才会觉察到现象的变化。所以,这联写景实际上反映了诗人由闹至静后的特殊心境,为引起愁思作了铺垫。

第二联开始,诗人的笔触由“凉”转入“思”。“永怀”,即长想。“此节”,此刻。“移时”,历时、经时。诗人的身影久久倚立在水亭栏柱之间,他凝神长想,思潮起伏。读者虽还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但已经感染到那种愁思绵绵的悲凉情味。

诗篇后半进入所思的内容。北斗星,因为它屹立天极,众星围绕转动,古人常用来比喻君主,这里指皇帝驻居的京城长安。“兼春”,即兼年,两年。南陵,今安徽繁昌县,唐时属宣州。“寓”,托。两句意思是:离开长安已有两个年头,滞留远方未归;而托去南陵传信的使者,又迟迟不带回期待的消息。处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无怪乎诗人要产生被弃置天涯、零丁无告的感觉,屡屡借梦境占卜吉凶,甚至猜疑所联系的对方有了新结识的朋友而不念旧交了。由于写作背景难以考定,诗中所叙情事不很了了。但我们知道李商隐一生不得志,在朝只做过短短两任小官,其余时间都漂泊异乡,寄人幕下。这首诗大约写在又一次飘零途中,缅怀长安而不得归,寻找新的出路又没有结果,素抱难展,托身无地,只有归结于悲愁抑郁的情思。“凉思”一题,语意双关:既指“思”由“凉”生,也意味着思绪悲凉。按照这样的理解,“凉”和“思”又是通篇融贯为一体的。

此诗抒情采用直写胸臆的方式,不像作者一般诗作那样婉曲见意,但倾吐胸怀仍有宛转含蓄之处,并非一泻无余。语言风格疏朗清淡,不假雕饰,也有别于李商隐一贯的精工典丽的作风,正适合于表现那种凄冷萧瑟的情怀。大作家善于随物赋形,不受一种固定风格的拘限,于此可见一斑。

(陈伯海)

花下醉

李商隐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如诗题所显示的,这是一首抒写对花的陶醉流连心理的小诗。

首句“寻芳不觉醉流霞”,写出从“寻”到“醉”的过程。因为爱花,所以怀着浓厚的兴味,殷切的心情,特地独自去“寻芳”;既“寻”而果然喜遇;既遇遂深深为花之美艳所吸引,流连称赏,不能自已;流连称赏之余,竟不知不觉地“醉”了。这是双重的醉。“流霞”,是神话传说中一种仙酒。东汉王充《论衡》上说,项曼卿好道学仙,离家三年而返,自言:“欲饮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每饮一杯,数日不饥。”这里用“醉流霞”,指为甘美的酒所醉。但从“流霞”这个词语的字面,又可以想象出花的绚烂、光艳,想象出花的芳香和情态,加强了“醉”字的具体可感性。究竟是因为寻芳之前喝了酒此时感到了醉意,还是在寻芳的过程中因为心情陶然而对酒赏花?究竟是因迷于花而增添了酒的醉意,还是因醉后的微醺而更感到花的醉人魅力?很难说得清楚。可能诗人正是要借这含意双关的“醉流霞”写出生理的醉与心理的醉的相互作用和奇妙融合。“不觉”二字,正传神地描绘出目眩神迷、身心俱醉而不自知其所以然的情态,笔意极为超妙。

次句“倚树沉眠日已斜”进一步写“醉”字。因迷花醉酒而不觉倚树(倚树亦即倚花,花就长在树上,灿若流霞);由倚树而不觉沉眠;由沉眠而不觉日已西斜。叙次井然,而又处处紧扣“醉”字。醉眠于花树之下,整个身心都为花的馥郁所包围、所浸染,连梦也带着花的醉人芳香。所以这“沉眠”不妨说正是对花的沉醉。这一句似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迷花倚石忽已暝”句化出,深一层写出了身心俱醉的迷花境界。

醉眠花下而不觉日斜,似已达到迷花极致而难以为继。三、四两句忽又柳暗花明,转出新境——“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在倚树沉眠中,时间不知不觉由日斜到了深夜,客人已经散去,酒也已经醒了,四周是一片夜的朦胧与沉寂。在这种环境气氛中,一般的人是不会想到赏花的;即使想到,也会因露冷风寒、花事阑珊而感到意兴索然。但对一个爱花迷花的诗人来说,这样一种环境气氛,反倒更激起赏花的意趣。酒阑客散,正可静中细赏;酒醒神清,与醉眼矇眬中赏花自别有一番风味;深夜之后,才能看到人所未见的情态。特别是当他想到日间盛开的花朵,到了明朝也许就将落英缤纷,残红遍地,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深刻留连之情便油然而生,促使他抓住这最后的时机领略行将消逝的美,于是,便有了“更持红烛赏残花”这一幕。在夜色朦胧中,在红烛的照映下,这行将凋谢的残花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仿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华,美丽得像一个五彩缤纷而又隐约朦胧的梦境。诗人也就在持烛赏残花的过程中得到了新的也是最后的陶醉。夜深酒醒后的“赏”,正是“醉”的更深一层的表现,正如清姚培谦所说,“方是爱花极致”(《李义山诗笺注》)。清人马位说:“李义山诗‘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有雅人深致;苏子瞻‘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有富贵气象。二子爱花兴复不浅。”(《秋窗随笔》)“雅人深致”与“富贵气象”之评,今天我们也许有所保留,而归结到“爱花兴复不浅”,则是完全确切的。

(刘学锴)

正月崇让宅

李商隐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这是诗人悼念亡妻之作。崇让宅是诗人的岳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在东都洛阳崇让坊的宅邸,诗人和妻子曾在此居住。诗人的妻子卒于大中五年(851)夏秋间。此诗作于大中十一年正月在洛阳时。

昔日回到崇让宅,见到可爱的妻子,该是多么幸福和欢乐。这次归来,却是触目生悲。宅门牢牢上锁,重重关闭,地上长满青苔,说明久已无人居住,成了废宅;因为寂无一人,回廊楼阁非常冷落,显得特别深迥;妻子已逝,无人与语,诗人只好在这里独自徘徊。夜幕降临,月忽生晕,不但月光蒙上一层阴影,似有无限哀愁,而且月晕则多风,天气也要变得更加寒冷;露寒风冷,春花也不绽开。诗的开头两联,首联扣住题中崇让宅,写其荒凉冷落,伤心惨目;颔联扣住题中“正月”,写“风露花月,不堪愁对”(清屈复《李义山诗笺注》)。这四句,用环境的凄凉,衬托出诗人心境的凄凉。清何焯说:“三、四覆装,月晕多风比妻身亡,下句则曾未得富贵开眉也。”(《李义山诗集辑评》)也就是说,这两句是兼用眼前之景,隐喻过去的情事。第三句是说妻子临死之前,诗人已看出不祥的预兆;下句谓王氏婚后,诗人一直穷愁潦倒,生计艰辛,从未使妻子眉目舒展过一日,于内疚中含着深厚的伤悼之情。

上面四句写室外,以下进入室内。

“帘旌”为帘端之帛,以其形状似旌(旗),故称,这里即指帘子。“展转”、“惊猜”,都是诗人的活动。“展转”用《诗经·周南·关雎》“展转反侧”语,指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窗网”是张挂在窗外檐下以防鸟雀入室的丝织的网。“惊猜”句非常逼真地写出了诗人的心理活动:深夜诗人全神贯注地怀念亡妻,忽听到鼠翻窗网之声,还以为是妻子到室中来了。“小”字形容心中微微一怔,措词极有分寸。一“惊”、一“猜”,连下两个动词,体物精细入微。这两句以动写静,因为如果在风雨喧嚣的不宁静的夜里,是不会觉察出“蝙拂帘旌”、“鼠翻窗网”这样微细的声响的。而夜愈是寂静,愈是使人感到寂寞孤独,愈是加深加重对亡妻的忆念,因而才“展转”、“惊猜”,终夜不能成眠。

最后两句,写得更加沉痛。因为“惊猜”妻子来了,所以立刻翻身起来。然而却又没有见到妻子。此时诗人神智已经恍惚,还仿佛听见她唱起《起夜来》的哀歌。“背灯”,状诗人向室内四处寻找;“馀香”是亡妻所遗之香气,闻着余香,仿佛妻子犹在,故与之语。《起夜来》是乐府曲调名,《乐府解题》说:“《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是妻子思念丈夫之辞。此诗不说自己忆念妻子,却说亡妻思念自己,这样从对方来说,其言更加沉痛,更见出自己的忆念之深沉,思情之惨苦。这两句一字一泪,一字一血,读之令人酸鼻。

悼亡诗,常用的写法是睹物思人,由物见情,或者忆念往事,由事见情。此诗用的则是由景见情的手法。全诗从白天到夜晚,由门外到宅内,再到室中,通过种种环境的层层描写,衬托出诗人悼念妻子的悲痛心情和复杂的内心活动,不叙一事,不发一句议论,情真而深,非常感人。近人张采田曾称它“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潘黄门(指潘岳,曾官黄门郎,所作《悼亡诗三首》颇有名)后绝唱也”(《玉谿生年谱会笺》)。

(王思宇)

曲江[1]

李商隐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注〕[1]此诗主旨,旧有“专咏明皇、贵妃事”(张采田),“前四句追感玄宗与贵妃临幸时事,后四句则言王涯等被祸”(朱鹤龄),“伤文宗崩后杨贤妃赐死”(冯浩)及“专言文宗”(程梦星)诸说,此取程说。

曲江,是唐代长安最大的名胜风景区,“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巳之节”(唐康骈《剧谈录》)。安史乱后荒废。唐文宗颇想恢复升平故事,于大和九年(835)二月派神策军修治曲江。十月,赐百官宴于曲江。甘露之变发生后不久,下令罢修。李商隐这首诗,就是事变后第二年春天写的。

曲江的兴废,和唐王朝的盛衰密切相关。杜甫在《哀江头》中曾借曲江今昔抒写国家残破的伤痛。面对经历了另一场“天荒地变”——甘露之变后荒凉满目的曲江,李商隐心中自不免产生和杜甫类似的感慨。杜甫的《哀江头》,可能对他这首诗的构思有过启发,只是他的感慨已经寓有特定的现实内容,带上了更浓重的悲凉的时代色彩。

一开始就着意渲染曲江的荒凉景象:放眼极望,平时皇帝车驾临幸的盛况再也看不到了,只能在夜半时听到冤鬼的悲歌声。这里所蕴含的并不是吊古伤今的历史感慨,而是深沉的现实政治感喟。“平时翠辇过”,指的是事变前文宗车驾出游曲江的情景;“子夜鬼悲歌”,则是事变后曲江的景象,这景象,荒凉中显出凄厉,正暗示出刚过去不久的那场“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惨酷事变。在诗人的感受中,这场大事变仿佛划分了两个时代:“平时翠辇过”的景象已经成为极望而不可再见的遥远的过去,眼前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黑暗、萧森而带有恐怖气氛的现实图景。“望断”、“空闻”,从正反两个方面暗寓了一场“天荒地变”。

三、四两句承“望断”句,说先前乘金舆陪同皇帝游赏的美丽宫妃已不再来,只有曲江流水依然在寂静中流向玉殿旁的御沟(曲江与御沟相通)。“不返”、“犹分”的鲜明对照中,显现出一幅荒凉冷寂的曲江图景,蕴含着无限沧桑今昔之感。文宗修缮曲江亭馆,游赏下苑胜景,本想恢复升平故事。甘露事变一起,受制家奴,形同幽囚,翠辇金舆,遂绝迹于曲江。这里,正寓有升平不返的深沉感慨。下两联的“荆棘铜驼”之悲和“伤春”之感都从此生出。

第五句承“空闻”句。西晋陆机因被宦官孟玖所谗而受诛,临死前悲叹道:“华亭(陆机故宅旁谷名)鹤唳,岂可复闻乎?”这里用以暗示甘露事变期间大批朝臣惨遭宦官杀戮的情事,回应次句“鬼悲歌”。第六句承“望断”句与颔联。西晋灭亡前,索靖预见到天下将乱,指着洛阳宫门前的铜驼叹息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里借以抒写对唐王朝国运将倾的忧虑。这两个典故都用得非常精切,不仅使不便明言的情事得到既微而显的表达,而且加强了全诗的悲剧气氛。两句似断实连,隐含着因果联系。

末联是全篇结穴。在诗人看来,“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这场天荒地变——甘露之变尽管令人心摧,但更令人伤痛的却是国家所面临的衰颓没落的命运。(“伤春”一词,在李商隐的诗歌语汇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曾被他用来概括自己诗歌创作的基本主题,这里特指伤时感乱,为国家的衰颓命运而忧伤。)痛定思痛之际,诗人没有把目光局限在甘露之变这一事件本身,而是更深入地去思索事件的前因后果,敏锐地觉察到这一历史的链条所显示的历史趋势。这正是本篇思想内容比一般的单纯抒写时事的诗深刻的地方,也是它的风格特别深沉凝重的原因。

这首诗在构思方面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既借曲江今昔暗寓时事,又通过对时事的感受抒写“伤春”之情。就全篇来说,“天荒地变”之悲并非主体,“伤春”才是真正的中心。尽管诗中正面写“伤春”的只有两句(六、八两句),但实际上前面的所有描写都直接间接地围绕着这个中心,都透露出一种浓重的“伤春”气氛,所以末句点明题旨,仍显得水到渠成。

以丽句写荒凉,以绮语寓感慨,是杜甫一些律诗的显著特点。李商隐学杜,在这方面也是深得杜诗诀窍的。读《曲江》,可能会使我们联想起杜甫的《秋兴》,尽管它们在艺术功力上还存在显著的差别。

(刘学锴)

骄儿诗

李商隐

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岁知姓名,眼不视梨栗。

交朋颇窥观,谓是丹穴物。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

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

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

青春妍和月,朋戏浑甥侄。

绕堂复穿林,沸若金鼎溢。

门有长者来,造次请先出。

客前问所须,含意不吐实。

归来学客面,䦱败秉爷笏。

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

豪鹰毛崱屴,猛马气佶傈。

截得青筼筜,骑走恣唐突。

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

又复纱灯旁,稽首礼夜佛。

仰鞭罥蛛网,俯首饮花蜜。

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

阶前逢阿姊,六甲颇输失。

凝走弄香奁,拔脱金屈戌。

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

曲躬牵窗网,衉唾拭琴漆。

有时看临书,挺立不动膝。

古锦请裁衣,玉轴亦欲乞。

请爷书春胜,春胜宜春日。

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

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

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

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

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

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

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

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

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西晋诗人左思写过一首《娇女诗》,描绘他的两个小女儿活泼娇憨的情态,生动逼真,富于生活气息。杜甫的杰作《北征》中有一段描写小儿女娇痴情状的文字,就明显受到《娇女诗》的启发。李商隐这首《骄儿诗》,更是从制题、内容到写法都有意学习《娇女诗》,但它又自具机杼,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独特面貌。

这首诗写于大中三年(849)春天,诗人已经走过了一大段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憔悴欲四十”了(这一年他三十八岁)。自从开成二年(837)登进士第,开成四年释褐入仕以来,由于政治的腐败,党争的牵累,他在仕途上屡遭挫折,直到这时,依然困顿沉沦,屈居县尉、府曹一类卑职。

诗分三段。第一段从开头到“欲慰衰朽质”,写骄儿衮师的聪慧和亲朋对他的夸奖。“衮师”两句总提,“美”侧重于外在的器宇相貌,“秀”侧重于内在的灵秀聪敏。以下两层即分承“秀”、“美”。“文葆”四句反用晋陶潜《责子诗》:“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顺手接过陶潜责备儿子愚笨的事例,变作夸赞骄儿聪明灵秀的材料,驱使故典,如同己出。“交朋”六句,转述亲朋对衮师器宇相貌的夸奖,说他有神仙之姿,贵人之相,是第一流的人品。亲朋的这种夸奖,不过是寻常应酬,但诗人却似乎很相信它的真诚,不然不会那样兴会淋漓,连亲朋的口吻都忠实地加以传达。尽管接下去诗人又说:“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似乎认为亲朋的过分夸奖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这个蹉跎半生、衰朽无用的人,实际上在貌似自谦的口吻中流露的恰恰是对爱子的激赏。清田兰芳评道:“不自信,正是自矜。”(《玉谿生诗集笺注》)这是很能揣摩作者心理的。但透过对爱子的这种激赏,我们也不难觉察其中隐含着诗人蹉跎潦倒的悲哀。末段自慨憔悴和对骄儿的希望都于此伏根。

第二段,从“青春妍和月”到“辛夷低过笔”,描写骄儿的各种活动和天真活泼的情态。“青春”四句,先总写“朋戏”的喧闹,以下再具体写衮师。“门有”四句,写来客时衮师抢着要出去迎接(在好客之中可能隐含着某种不自觉的愿望),但当客人问他想要什么时,他却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说(出于懂事而产生的羞怯)。这和上段的“眼不视梨栗”一样,都是对儿童心理神情的传神描写。“归来”十二句,描绘衮师如何摹仿他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触到的各种有趣情事:捧着父亲的手版摹仿客人急匆匆地进门,摹仿大胡子张飞的形象和邓艾口吃的神情(可能是摹仿说书人的表演),摹仿豪鹰和猛马的气势和形状,摹仿参军戏里参军和苍鹘的表演,摹仿大人在纱灯旁拜佛。摹仿是儿童的天性,但不同性别的儿童摹仿的对象却很不相同。诗人的骄儿在聪慧灵巧、活泼天真中显出男孩子的兴趣广泛、精力旺盛,有时还不免带点滑稽和恶作剧的成分。这一节的句法也错综多变,既与所表现的生活内容(孩子的兴趣不断转移变换)相适应,又使这段描写不显得平板沉闷。“仰鞭”四句,写骄儿举鞭牵取蛛网、俯首吸吮花蜜为戏,形容其动作的轻捷。“蛱蝶”、“柳絮”是“饮花蜜”、“罥蛛网”产生的自然联想。“阶前”六句,集中描写因“赛六甲”(比赛书写六十甲子,也有说是赛“双陆”的)而引起的一场风波:赛输了“六甲”,就硬是要跑去弄翻姊姊的梳妆盒,拗脱了上面的铰链;当阿姊要抱开他时,他死命挣扎,索性赖在地上,对他发怒威吓也不能制止。这一节活动的场所又从室外移到室内,把小儿女玩耍嬉闹的情景和衮师恃宠仗幼,故意耍赖撒泼的情状描绘得惟妙惟肖,充分体现出题目中的那个“骄”字——既明写衮师的骄纵,又暗透父亲的骄宠。在诗人眼里,孩子的耍赖撒泼也别有一番可爱的情趣。当读到“威怒不可律”时,读者也不禁要和在一旁观赏这场趣剧的诗人一样,露出会心的微笑。“曲躬”十句,写衮师进入书房后的活动:顺手拉过窗纱,吐口唾沫拭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父亲临帖,要求用古锦裁作包书的书衣,用玉轴作书轴,递过纸笔请父亲在“春胜”上写字。这些行动,既充满孩童的天真稚气,又表现出对书籍、文字、音乐的爱好,上承“丹穴物”的赞誉,下启末段关于读书的议论。其中像“衉唾拭琴漆”、“挺立不动膝”和“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斜卷之笺如未展之芭蕉,低递之笔如含苞之木兰)等句,都是绝妙的写生。整个一大段描写,虽然在孩子活动的场所和内容上略有线索可循,但并无严密的结构层次,似乎是有意用这种随物赋形、散漫不拘的章法笔意,构成一种自由活泼的情趣,以适应所要表达的生活内容——儿童的天真与活力。以“青春妍和月”开始,以“芭蕉”、“辛夷”结束,中间似不经意地插入“蛱蝶”、“柳絮”等事物,使孩子的嬉戏在春意盎然的气氛中展开,更衬托出孩子的生气与活力。而在这一系列不断变换的嬉戏画面后,则隐藏着一个始终跟随着活动中的骄儿的镜头,这就是诗人那双充满了爱怜之情的眼睛。

最后一段,抒写因骄儿引起的感慨和对骄儿的期望。“爷昔”四句,慨叹自己勤苦读书著述,却落得憔悴潦倒,困顿失意。“无肉畏蚤虱”,是幽默的双关语,明说身体消瘦,暗喻遭到小人的攻讦。《南史·文学传》载:“卞彬仕不遂,著蚤、虱等赋,大有指斥。”诗人自己也写过一篇《虱赋》,其中有句说:“汝职惟齧,而不善齧。回臭而多,跖香而绝。”这首诗里的“蚤虱”大概正是指这种专门攻讦穷而贤者的小人。“儿慎”六句,告诫儿子不要再走自己走过的读经书考科举的道路,而要读点兵书,学会辅佐帝王的真本事。“况今”八句,更进而联系到国家面临的严重边患,希望孩子迅速成长,为国平乱,立功封侯。这一段蕴含的思想感情颇为复杂。其中既有“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天末怀李白》)式的牢骚不平,也有“请君试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一类的深沉感慨,更有徒守经帙,于国无益,于己无补的深切体验与痛苦反省。诗人未必认为学文一定无用,也未必真正否定“读书”、“著述”,但对死守经书、醉心科举的道路确有所怀疑。

左思的《娇女诗》止于描绘娇女的活泼娇憨,李商隐的《骄儿诗》则“缀以感慨”,有人曾批评这首诗“结处迂缠不已”(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这种批评恰恰忽略了《骄儿诗》的创作背景、创作特色,把学习看成了单纯的摹仿。和左思以寻常父辈爱怜儿女的心情观察、描绘娇女不同,李商隐是始终以饱经忧患、身世沉沦者的眼光来观察、描绘骄儿的。骄儿的聪慧美秀、天真活泼,正与自己“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从而加深了身世沉沦的感慨;而自己的困顿境遇又使他对骄儿将来的命运更加关注和担忧:自己的现在会不会再成为孩子的将来?“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的感慨和期望正是在这种心情支配下产生的。清屈复说:“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玉谿生诗意》)这是很精到的。正因为有末段,这首诗才不限于描摹小儿女情态,而是同时表现了诗人的忧国之情和对“读书求甲乙”的生活道路的怀疑,抒发了困顿失意的牢骚不平,其思想价值也就超越了左思的《娇女诗》。

诗选取儿童日常生活细节,纯用白描,笔端充满感情。轻怜爱抚之中时露幽默的风趣。但在它们的后面却饱含着诗人的沉沦不遇之泪。全诗的风格,也许可以用“含泪的微笑”来形容吧。

(刘学锴)


陈陶李群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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