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中庸
【作者小传】
(? —约775)名淡,以字行,蒲州虞乡(今山西永济)人。曾授洪府户曹参军,不就。与李端为诗友。《全唐诗》存其诗十三首。(《元和姓纂》卷七、《新唐书》卷二〇二《萧颖士传》附传)
听筝
柳中庸
抽弦促柱听秦筝,无限秦人悲怨声。
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
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
更入几重离别恨,江南歧路洛阳城。
筝是一种拨弦乐器,相传为秦人蒙恬所制,故又名“秦筝”。它发音凄苦,令人“感悲音而增叹,怆憔悴而怀愁”(汉侯瑾《筝赋》)。这首诗,写诗人听筝时的音乐感受,其格局和表现技巧,别具一格,别有情韵。
首句“抽弦促柱听秦筝”,“抽弦促柱”点出弹筝的特殊动作。筝的长方形音箱面上,张弦十三根,每弦用一柱支撑,柱可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量。弹奏时,以手指或鹿骨爪拨弄筝弦;缓拨叫“抽弦”,急拨叫“促柱”。那忽疾忽徐、时高时低的音乐声,就从这“抽弦促柱”变化巧妙的指尖端飞出来,传入诗人之耳。诗人凝神地听着,听之于耳,会之于心。“听”是此诗的“题眼”,底下内容,均从“听”字而来。
诗人听筝最突出的感受是什么?——“无限秦人悲怨声”。诗人由秦筝联想到秦人之声。据《秦州记》:“陇山东西百八十里,登山巅东望,秦川四五百里,极目泯然。山东人行役升此而顾瞻者,莫不悲思。”这就是诗人所说的“秦人悲怨声”。诗人以此渲染他由听筝而引起的感时伤别、无限悲怨之情。下面围绕“悲怨”二字,诗人对筝声展开了一连串丰富的想象和细致的描写。
“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筝声像柳条拂着春风,絮絮话别;又像杜鹃鸟绕着落花,啁啁啼血。诗人巧妙地把弦上发出的乐声同大自然的景物融为一体,顿时使悲怨的乐声,转化为鲜明生动的形象。那柳条摇荡、柳絮追逐、落英缤纷、杜鹃绕啼的暮春情景,仿佛呈现于我们的眼前;春风、杨柳、花、鸟,逗露情怀,更加渲染出一片伤春惜别之情。
随着“抽弦促柱”之声的变化,又唤起诗人更加奇妙的联想:“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上一联写大自然的景物,这一联则写人世的悲欢,更加真切感人。那低沉、幽咽的筝声,好似谁家的白发老母枯坐灯前,为游子不归而对影啜泣;又好似谁家的红颜少妇伫立楼头,为丈夫远出而望月长叹。“独”、“空”两字,尤使画面显得分外凄清,增加了盼子思夫、离愁别恨的分量。“愁灯影”、“思月明”,含蓄蕴藉,耐人寻味:灯前别无他人,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可见何等孤独,怎能不“愁”?楼头没有亲人,只见明月高悬,可见何等空荡,怎能不“思”?这两处倘若写作“愁灯下”、“思离人”,就索然无味了。这一联用暗喻,且用“谁家”、“何处”疑问句式,不仅显得与上一联有参差变化之美,而且更能激起读者想象的翅膀,让各人按自己的生活体验,从画面中去品尝那筝声所构成的美妙动人的音乐形象。
以上两联所构成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描摹出筝声之“苦”,使人耳际仿佛频频传来各种惜别的悲怨之声。筝声“苦”,如果听者也怀有“苦”情,筝弦与心弦同声相应,那么就愈发感到苦。诗人柳中庸正是怀着苦情听筝的。
“更入几重离别恨,江南歧路洛阳城。”意思是说,筝声本来就苦,更何况又掺入了我的重重离别之恨,岂不格外引起对远方亲人的怀念!“江南歧路洛阳城”,指南北远离,两地相思。诗人的族侄、著名文学家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失败后,被贬窜南陲海涯。这末二句也许是有感而发吧!
这首描写筝声的诗,着眼点不在表现弹奏者精湛的技艺,而是借筝声传达心声,抒发感时伤别之情。诗人展开联想,以新颖、贴切的比喻,集中描写筝弦上所发出的种种哀怨之声。诗中重点写“声”,却又不直接写“声”,没有用一个象声词;而是着力刻画各种必然发出“悲怨声”的形象,唤起读者的联想,使人见其形似闻其声,显示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何庆善)
征人怨
柳中庸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这是一首传诵极广的边塞诗。诗中写到的金河、青冢、黑山,都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唐时属单于都护府。由此可以推断,这首诗写的是一个隶属于单于都护府的征人的怨情。全诗四句,一句一景,表面上似乎不相连属,实际上却统一于“征人”的形象,都围绕着一个“怨”字铺开。
前两句就时记事,说的是:年复一年,东西奔波,往来边城;日复一日,跃马横刀,征战不休。“金河”,即大黑河,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玉关”,即甘肃玉门关。金河在东而玉门关在西,相距很远,但都是边陲前线。“马策”,即马鞭。“刀环”,刀柄上的铜环。马策、刀环虽小而微,然而对于表现军中生活来说却有典型性,足以引起对征戍之事的一系列的联想。这两句“岁岁”、“朝朝”相对,“金河”、“玉关”,“马策”、“刀环”并举,又加以“复”字、“与”字,给人以单调困苦、不尽无穷之感,怨情自然透出。
前两句从“岁岁”说到“朝朝”,似乎已经把话说尽。然而对于满怀怨情的征人来说,这只是说着了一面。他不仅从那无休止的时间中感到怨苦之无时不在,而且还从即目所见的景象中感到怨苦之无处不有,于是又有三、四句之作。
“青冢”是西汉时王昭君的坟墓,在今呼和浩特市境内,当时被认为是远离中原的一处极僻远荒凉的地方。传说塞外草白,惟独昭君墓上草色发青,故称青冢。时届暮春,在苦寒的塞外却“春色未曾看”,此时回到青冢,仍见白雪飘飞。萧杀如此,怎不令人凄绝?末句写随滔滔万里黄河,奔腾向前,又绕过沉沉黑山。上句说青冢,这里自然想起青冢附近的黑山,并用一个“绕”字牵合,寄寓绵绵怨情。这两句写景,都是征人常见之景,常履之地,因而从白雪青冢与黄河黑山这两幅图画里,我们不仅看到征戍之地的寒苦与荒凉,也可以感受到征人转战跋涉的苦辛。诗虽不直接发为怨语,而蕴蓄于其中的怨恨之情足以使人回肠荡气。
通篇不着一个“怨”字,却又处处弥漫着怨情。诗人抓住产生怨情的缘由,从时间与空间两方面落笔,让“岁岁”、“朝朝”的戎马生涯以及“三春白雪”与“黄河”、“黑山”的自然景象去形象地表现,收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而这首诗的谨严工整也历来为人称道。诗不仅每句自对(如首句中的“金河”对“玉关”),又两联各自成对。后一联的对仗尤其讲究:数字对(“三”、“万”)与颜色对(“白”、“青”、“黄”、“黑”)同时出现在一联之中;颜色对中,四种色彩交相辉映,使诗歌形象富于色泽之美;动词“归”、“绕”对举,略带拟人色彩,显得别具情韵。这样精工的绝句,确是不多见的。
(陈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