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籍
【作者小传】
(约767—约830)字文昌,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少时侨寓和州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贞元进士。历任太常寺太祝、水部员外郎、国子司业等职,故世称张司业或张水部。其乐府诗颇多反映当时社会现实之作。和王建齐名,世称“张王”。有《张司业集》。(新、旧《唐书》本传、《唐才子传》卷五)
野老歌
张籍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
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
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
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
张籍是新乐府运动的健将之一,“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其乐府诗之精神与元、白相通,而具体手法略有差异。白居易的讽喻诗往往“意激而言质”,篇幅亦长,故不免有尽、露之疵累。而张籍的乐府,如这首《野老歌》(诗题一作《山农词》)作法就不同。
诗共八句,很短,但韵脚屡换。诗意可按韵的转换分为三层。前四句开门见山,写山农终年辛劳而不得食。“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山”字两见,强调这是一位山农。山地贫瘠,广种薄收,“三四亩”收成不会很多。而深山为农,本有贫困而思逃租之意。但安史乱后的唐王朝处在多事之秋,财政困难,封建剥削无孔不入。“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杜荀鹤《山中寡妇》)。“苗疏”意味收成少,收成少而“税多”,必然产生劳动者“不得食”的不合理现象。如仅仅写到粮食“输入官仓”那样一种司空见惯的事实为止,深度还不够,而“化为土”三字的写出,方才揭示出一种怵目惊心的社会现实。一方面是老农终年做牛马,使土地长出粮食;一方面是官家不劳而获,且轻易把粮食“化为土”。这实际上构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关系。好在不但表现出老农被剥夺的痛苦,而且表现出他眼见心血被践踏的痛心。所以,虽然只道事实,语极平易,读来至为沉痛,字字饱含血泪。
五、六句写老农迫于生计不得不采野果充饥,仍是直陈其事:“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可是,这是多么发人深思的事实:辛苦一年到头,赢得的是“空室”——一无所有,真叫人“何以卒岁”!冬来农闲,辛苦一年的农具可以傍墙休息,可辛苦一年的人却不得休息。粮食难收,却“收橡实”。两句内涵尚未尽于此,“呼儿登山”四字又暗示出老农衰老羸弱,不得不叫儿子一齐出动,上山采野果。橡实乃橡树子,状似栗,可以充饥。写“呼儿登山收橡实”,又确有山居生活气息,使人想到杜甫“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深谷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的名句,没有生活体验或对生活的深入观察,难以写出。
老农之事,叙犹未已,结尾两句却旁骛一笔,牵入一“西江贾客”。桂、黔、郁三江之水在广西苍梧县合流,东流为西江,亦称上江。“西江贾客”当指广西做珠宝生意的商人,故诗中言“珠百斛”。其地其人与山农野老似全不相干,诗中又没有叙写的语言相联络,跳跃性极显。然而,一边是老小登山攀摘野果,极度贫困;一边是“船中养犬长食肉”,极度奢靡,又构成一种鲜明对比。人不如狗,又揭示出一种极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豢养于船中的狗与猎犬家犬不同,纯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形象本身也能引起意味深长的联想。作者《估客乐》一诗结尾“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手法与此略同,但有议论抒情成分,而此诗连这等字面也没有,因而更见含蓄。
全诗似乎只摆一摆事实就不了了之,像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与“卒章显其志”的作法完全相反;但读来发人深思,诗人的思想倾向十分鲜明,揭露现实极其深刻。其主要的手法就在于形象的对比。诗中两次对比,前者较隐,后者较显,运用富于变化。人物选择为一老者,尤见封建剥削之残酷,及世道之不合理,也愈有典型性。篇幅不长而韵脚屡换,给人活泼圆转的印象;至如语言平易近人,又颇有白诗的好处。
(周啸天)
猛虎行
张籍
南山北山树冥冥,猛虎白日绕村行。
向晚一身当道食,山中麋鹿尽无声。
年年养子在深谷,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长向村家取黄犊。
五陵年少不敢射,空来林下看行迹。
这是一首以乐府体写的寓言诗,写猛虎危害村民的情景,当然也可以看成影射社会上某些恶势力的猖獗,启示人们认识现实。全诗比喻贴切,描写生动。
诗的开头,点出猛虎所居,及其大胆妄为之状:“南山北山树冥冥,猛虎白日绕村行。”猛虎本出入深邃幽暗的山林,而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绕村寻衅,我们可理解为恶势力依仗权势,肆意横行。两句发端立意,统领全篇。
接着,步步深入地刻画老虎的凶恶残暴、肆无忌惮之举。
“向晚一身当道食,山中麋鹿尽无声。”傍晚之际,猛虎孤身在大路上捕食生灵。这富有启迪性的诗句,不禁使人们想到羽林军的“楼下劫客楼上醉”,宦官们名买实夺的“宫市”,方镇们的“政由己出”,屠城杀人,以及贪官们的税外“赋敛”羡余,这些不都是趁朝廷黯弱之际的“当道”捕食吗?慑于猛虎的淫威,山中的麋鹿不敢有半点动静,这与当时社会上一片恐怖,善良的劳动人民只好战战兢兢、忍气吞声地生活的情景极其相似。
“年年养子在深谷,雌雄上下不相逐。”这两句写虎的习性,“年年养子”,虎患将未有穷时。这使人联想当时人世间的恶势力有着非常深广的社会联系,皇亲国戚,豪门大族,利用封建宗族和裙带关系,结成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统治集团,官官相护,上下勾结,各霸一方,危害百姓。
猛虎施虐为害,受害最深的要算靠近虎穴的山村了:“谷中近窟有山村,长向村家取黄犊。”“黄犊”即小黄牛。黄牛是农家的重要生产资料,“取犊”而去,民何以堪!这两句是说老虎把爪牙伸向了附近的山庄,把农家的小黄牛咬死、吃掉,这又与人中之“虎”用“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残酷手段虐害人民,弄得民不聊生的情形何异!
描写“猛虎”之害,至此已淋漓尽致,最后笔触转向“射虎”之人:“五陵年少不敢射,空来林下看行迹。”五陵是长安西北的地名,因汉代的五个皇帝的陵墓于此而得名。五陵年少,一般指豪侠少年。这两句,字面是说,这些猛虎作恶多端,就连那些号称善于骑射,以豪侠自命的人也不敢惹,为掩人耳目,虚张声势,故作姿态,他们“空来林下看行迹”,实则含有辛辣的嘲讽。
诗人胸中怨悱,不能直言,便以低回要眇之言出之,国事之忧思,隐然蕴于其内。全诗处处写猛虎,句句可喻人事。写“虎”能符合虎之特征,寓事能见事之所指,寄思遥深。读者苟有会心,自见无穷感慨。
(傅经顺)
牧童词
张籍
远牧牛,绕村四面禾黍稠。
陂中饥鸟啄牛背,令我不得戏垅头。
入陂草多牛散行,白犊时向芦中鸣。
隔堤吹叶应同伴,还鼓长鞭三四声:
“牛牛食草莫相触,官家截尔头上角!”
这首民歌体的政治讽刺诗,是用一个牧童的口吻写的。
因为村子四周禾黍稠密,怕牛吃了庄稼,所以把它远远地放入陂中。沿河的陂岸,泉甘草美,真是个放牧的好地方。放到这儿来的牛可多着哩!牛自由自在地吃草,喝水,牧童又何尝不想到山坡上和别的放牛娃去玩一会儿。可是讨厌的鸟儿,在天空盘旋。它们饿了,老是要飞到牛背上去啄虮虱。怎能丢下不管呢?牛性是好斗的,特别是牧童放的这头小白牛更淘气,它时而低头吃草,时而举头长鸣。这鸣声该不会是寻找触角的对象的信号吧?真叫人担心,一刻也不能离开它。此时,牧童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卷着芦叶在吹口哨。他知道是他的同伴放着牛在堤的那一边,于是他也学着样儿,卷着叶子吹起来,互相应和;一面监视着这正在吃草的牛,抖动几下手里的长鞭,并且向牛说了下面两句警告的话。这话里是有个典故的。
原来,北魏时,拓跋辉出任万州刺史,从信都到汤阴的路上,因为需要润滑车轮的角脂,派人到处生截牛角,吓得老百姓都不敢把牛放出来。这一横暴故事在民间广泛流传,牧童们谁都知道。“官家截尔头上角”,是这牧童挥鞭时随口说出来的。这话对无知的牛来说,当然无异“弹琴”,可是在牧童却认为是有效的恐吓。为什么会如此呢?这是值得深长思之的。
唐朝自安史乱后,藩镇割据,内战不停。官府借口军需而抢夺、宰杀民间耕牛,是极常见的事。和张籍同时的诗人元稹在《乐府古题·田家词》里就有所反映:“六十年来兵簇簇,月月食粮车辘辘。一日官军收海服,驱车驾车食牛肉。”连肉都被吃光,那头上两只角截下熬角脂,自然不在话下!这就是当时的客观现实。对于这种现实,张籍这诗里并未作任何描写,只是结尾时借放牛娃的口,轻轻地点了一下,笔意在若有若无之间;而人民对官府畏惧和对抗的心情,也就可以想见了。
全诗十句,是一幅绝妙的牧牛图。前八句生动曲折地描绘了牧场的环境背景、牧童的心理活动和牛的动态,情趣盎然。然而诗的主题并不在此;直到最后两句,我们才能看出诗人用意之所在。从前面八句转入最后两句,如信手拈来,用笔十分自然;寓尖锐讽刺于轻松调侃之中,用意又是多么的明快而深刻!
诗歌语言朴直清新,明白如话,表现出一种“由工入微,不犯痕迹”的精湛功夫。
(马茂元)
节妇吟
张籍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此诗一本题下注云:“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李师道是当时藩镇之一的平卢淄青节度使,又冠以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其势炙手可热。中唐以还,藩镇割据,用各种手段,勾结、拉拢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也往往去依附他们,韩愈曾作《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转地加以劝阻。张籍是韩门大弟子,他的主张统一、反对藩镇分裂的立场一如其师。这首诗便是一首为拒绝李师道的勾引而写的名作。通篇运用比兴手法,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单看表面完全是一首抒发男女情事之诗,骨子里却是一首政治诗。题为《节妇吟》,即用以明志。
此诗似从汉乐府《陌上桑》、《羽林郎》脱胎而来,但较之前者更委婉含蓄。
首二句说这位既明知我是有夫之妇,还要对我用情,此君非守礼法之士甚明,语气中带微辞,含有谴责之意。这里的“君”,喻指藩镇李师道;“妾”是自比。十字突然而来,直接指出师道的别有用心。
接下去诗句一转,说道:我虽知君不守礼法,然而又为你情意所感,忍不住亲自把君所赠之明珠系在红罗襦上。表面看,是感师道的知己;如果深一层看,话中有文章。
继而又一转,说自己家的富贵气象,良人是执戟明光殿的卫士,身属中央。古典诗词,传统以夫妇比喻君臣。这两句意谓自己是唐王朝的士大夫。
紧接两句作波澜开合,感情上很矛盾,思想斗争激烈:前一句感谢对方,安慰对方;后一句斩钉截铁地申明己志,“我与丈夫誓同生死”!
最后以深情语作结,一边流泪,一边还珠,言词委婉,而意志坚决。
此诗富有民歌风味,它的一些描写,在心理刻画中显示,写得如此细腻,熨帖,入情入理,短幅中有无限曲折,真所谓“一波三折”。
“你虽有一番‘好意’,我不得不拒绝。”这就是张籍所要表达的。可是它表达得这样委婉,李师道读了,也就无可奈何了。
(钱仲联 徐永端)
湘江曲
张籍
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
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
张籍的乐府诗,白居易曾有过“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的评价。他宦游湖南时写的《湘江曲》,更是语浅情深,看似平常然而奇崛的一首。
这首诗,寓新语于古风,写来浅白轻灵而富于情韵。诗的首句先点染秋日湘江的景色。秋日湘江,无风无浪,放眼望去,更显得江面开阔。七个字中出现两个“水”字,这是诗词中常见的“同字”手法。前一个“湘水”,点明送行的地点,后一个“秋水”,点明时令正是使离人多感的秋天,笔意轻捷而饶变化。联系全诗送别的情境来理解,秋江的无潮正反衬出诗人心潮难平;秋江的开阔正反照出诗人心情的愁苦郁结。
次句“湘中月落行人发”,具体交代送行的时间,是玉兔已沉、晨光熹微的黎明时分。第一句着重写空间,第二句着重写时间,而且,次句开始的“湘中”和首句开始的“湘水”,“湘”字重复,不仅加浓了地方色彩的渲染,也加强了音韵的回环往复之美。
流利自然,是乐府诗的特色之一,而在句式上用了长短句,是获得流利自然的艺术效果的一个重要因素。这首诗的后半首就是这样。
“送人发,送人归”,以“顶针”格的修辞手法紧承第二句,前后连用三个“人”字,两个“送”字,两个“发”字,加强了诗的珠走泉流回旋复沓的旋律,再加上“发”与“归”的渐行渐远的进层描写,就对送别的意绪作了反复其言的充分渲染。如果说,前面两个七字句弹奏的还是平和舒缓的曲调,那么,“送人发,送人归”,则为变奏之声,急管繁弦,就“凄凄不似向前声”了。
最后一句是写斯人已去的情景。“白蘋茫茫”是江上所见,回应开篇对秋江的描写,诗人伫立江边遥望征帆远去的情态,见于言外;“鹧鸪飞”是写江边所闻,和茫茫的白蘋动静互映,那鹧鸪的“行不得也,哥哥”的啼鸣,仿佛更深微地传达了诗人内心的离愁和怅惘。这种以景结情的落句,更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绝妙江南曲,凄凉怨女诗。古风无敌手,新语是人知。”(姚合《赠张籍》)张籍这首诗,特别是他的那些优秀的乐府诗章,浅语皆有致,淡语皆有味,达到了语浅情深、平中见奇的艺术境界,因而为人们所传唱。
(李元洛)
成都曲
张籍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这是张籍游成都时写的一首七绝,诗通过描写成都市郊的风物人情和市井繁华景况,表现了诗人对太平生活的向往。因为这诗不拘平仄,所以用标乐府体的“曲”字示之。
锦江,以江水清澄、濯锦鲜明而著称。它流经成都南郊,江南为郊野,江北为市区,江中有商船。地兼繁华、幽美之胜。诗的前两句展现诗人顺锦江西望时的美景。新雨初霁,在绿水烟波的背景下,山头岭畔,荔枝垂红,四野飘溢清香。那如画的景色何等诱人!这两句写眼前景,景中含情,韵味深长,如跳动的音符,悠扬的旋律,拨动了人们的心弦。
上面写郊野景色,后两句则是由于“桥”和“酒家”的跳入眼帘,逗引起人们对市井繁华情况的想象。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剑南道上·成都县》:“万里桥架大江水,在县南八里,蜀使费祎聘吴,诸葛祖之。祎叹曰:‘万里之路,始于此行。’因以为名。”这是桥名来历。桥下水入岷江流至宜宾,与金沙江合为长江,东流直达南京,唐时商贾往来,船只很多。“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唐时酒家多留宿客人。读了这两句,使人由“万里桥”而想到远商近贾,商业兴盛,水陆繁忙;由“多酒家”想到游人往来,生意兴隆。最后说:游人呀,你究竟选择哪一酒家留宿更称心如意呢?从这问人和自问的语气里,使人想到处处招待热情、家家朴实诚恳的风土人情和店店别具风味、各有诱人“闻香下马”的好酒。处处酒家好,反而不知留宿何处更好了。
清沈德潜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说诗晬语》)张籍此诗,句句含景,景景有情,特别是后二句,近似口语,却意味深远,读后感到精譬而又自然。诗人既善于抓住富于特征的一般景物,又善于抓住思绪中最闪光的一瞬间——“游人爱向谁家宿?”这样就能使一篇之朴,养一句之神;一句之灵,回一篇之运。这就是张籍“看似寻常最奇崛”之风格所在,也是诗作具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傅经顺)
夜到渔家
张籍
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
行客欲投宿,主人犹未归。
竹深村路远,月出钓船稀。
遥见寻沙岸,春风动草衣。
这首《夜到渔家》,一本题作《宿渔家》。张籍用蘸满感情的笔墨描绘了前人较少触及的渔民生活的一个侧面,题材新颖,艺术构思富有独创性。
春天的一个傍晚,诗人行旅至江边,映入眼底的景色,萧索而落寞。诗人一开头就展示渔家住所的典型特征:茅舍简陋,靠近僻远江口,便于出江捕鱼。时值潮涨,江潮侵入了柴门。诗人在柴门外窥望,发现屋里阒无一人。诗人为何在门外徘徊张望呢?原来他要在这户渔民家里投宿,而主人却还未回家。“行客欲投宿”,暗示时已临晚;而“主人犹未归”,则透露出主人在江上打鱼时间之长,其劳动之辛苦不言而喻。此时此刻,诗人只好在屋外踯躅,等待,观看四周环境:竹丛暗绿而幽深,乡间小路蜿蜒伸展,前村还在远处;诗人焦急地眺望江面,江上渔船愈来愈稀少。一个“远”字,隐隐写出诗人急于在此求宿的心境。“月出”,表明夜已降临。“钓船稀”则和“主人犹未归”句,前后呼应,相互补充。
面对这冷落凄清的境界,诗人渴望主人归来的心情更加迫切。他不断眺望江口,远远看见一叶扁舟向岸边行来,渔人正寻沙岸泊船,他身上的蓑衣在春风中飘动。期待已久的渔人大概回来了吧!诗人喜悦的心情陡然而生。结尾一句,形象生动,调子轻快,神采飞扬,极富神韵,给人特别深刻的印象,凝聚了诗人对渔民的深情厚谊。
这首诗语言浅切流畅,活泼圆转。“春风动草衣”句写得尤为传神。正如清人田雯评价张籍诗歌特色时所指出的那样:“名言妙句,侧见横生,浅淡精洁之至。”(《古欢堂集》)
(何国治)
秋思
张籍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盛唐绝句,多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较少叙事成分;到了中唐,叙事成分逐渐增多,日常生活情事往往成为绝句的习见题材,风格也由盛唐的雄浑高华,富于浪漫气息转向写实。张籍这首《秋思》寓情于事,借助日常生活中一个富于包孕的片断——寄家书时的思想活动和行动细节,非常真切细腻地表达了作客他乡的人对家乡亲人的深切怀念。
第一句说客居洛阳,又见秋风。平平叙事,不事渲染,却有含蕴。秋风是无形的,可闻、可触、可感,而仿佛不可见。但正如春风可以染绿大地,带来无边春色一样,秋风所包含的肃杀之气,也可使木叶黄落,百卉凋零,给自然界和人间带来一片秋光秋色、秋容秋态。它无形可见,却处处可见。作客他乡的游子,见到这一切凄凉摇落之景,不可避免地要勾起羁泊异乡的孤孑凄寂情怀,引起对家乡、亲人的悠长思念。这平淡而富于含蕴的“见”字,所给予读者的暗示和联想,是很丰富的。
第二句紧承“见秋风”,正面写“思”字。晋代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张籍祖籍吴郡,此时客居洛阳,情况与当年的张翰相仿佛,当他“见秋风”而起乡思的时候,也许曾经联想到张翰的这段故事。但由于种种没有明言的原因,竟不能效张翰的“命驾而归”,只好修一封家书来寄托思家怀乡的感情。这就使本来已经很深切强烈的乡思中又增添了欲归不得的怅惘,思绪变得更加复杂多端了。“欲作家书意万重”,这“欲”字颇可玩味。它所表达的正是诗人铺纸伸笔之际的意念和情态:心里涌起千愁万绪,觉得有说不完、写不尽的话需要倾吐,而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如何表达。本来显得比较抽象的“意万重”,由于有了这“欲作家书”而迟迟不能下笔的生动意态描写,反而变得鲜明可触,易于想象了。
三、四两句,撇开写信的具体过程和具体内容,只剪取家书就要发出时的一个细节——“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诗人既因“意万重”而感到无从下笔,又因托“行人”之便捎信而无暇细加考虑,深厚丰富的情意和难以表达的矛盾,加以时间“匆匆”,竟使这封包含着千言万语的信近乎“书被催成墨未浓”(李商隐《无题四首》)了。书成封就之际,似乎已经言尽;但当捎信的行人就要上路的时候,却又忽然感到刚才由于匆忙,生怕信里漏写了什么重要的内容,于是又匆匆拆开信封。“复恐”二字,刻画心理入微。这“临发又开封”的行动,与其说是为了添写几句匆匆未说尽的内容,不如说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疑惑和担心。(开封验看检查的结果也许证明这种担心纯属神经过敏。)而这种毫无定准的“恐”,竟然促使诗人不假思索地作出“又开封”的决定,正显出他对这封“意万重”的家书的重视和对亲人的深切思念——千言万语,惟恐遗漏了一句。如果真以为诗人记起了什么,又补上了什么,倒把富于诗情和戏剧性的生动细节化为平淡无味的实录了。这个细节之所以富于包孕和耐人咀嚼,正由于它是在“疑”而不是在“必”的心理基础上产生的。并不是生活中所有“行人临发又开封”的现象都具有典型性,都值得写进诗里;只有当它和特定的背景、特定的心理状态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方才显出它的典型意义。因此,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在“见秋风”、“意万重”,而又“复恐匆匆说不尽”的情况下来写“临发又开封”的细节,本身就包含着对生活素材的提炼和典型化,而不是对生活的简单模写。宋代王安石评张籍的诗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这是深得张籍优秀作品创作要旨和甘苦的评论。这首极本色,极平淡,像生活本身一样自然的诗,似乎可以作为王安石精到评论的一个生动例证。
(刘学锴)
凉州[1] 词三首(其一)
张籍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2] 。
〔注〕[1]凉州:州名。唐时辖境在今甘肃永昌以东,天祝以西一带。公元八世纪后期至九世纪中叶曾属吐蕃。 [2]安西:唐代六都护府之一。开元六年(718)安西都护府统辖境内龟兹、焉耆、于阗、疏勒等地,贞元六年(790)以后,以辖境尽入叶蕃而废弃。
唐德宗贞元六年(790)以后至九世纪中叶,安西和凉州边地尽入吐蕃手中,“丝绸之路”向西一段也为吐蕃所占。张籍在凉州词中表达了他对边事的忧愤。
诗一开始就写边塞城镇荒凉萧瑟的气氛:“边城暮雨雁飞低”。黄昏时分,边城阴雨连绵,雁儿在阴沉沉的暮雨天中低飞,而不是在晴朗的天空中高高飞翔,这给人以一种沉重的压抑感,象征中唐西北边境并不安宁。诗人抓着鸿雁低飞这一景象下笔,含义深邃,意在言外。
远景写得阴沉抑郁。近景则相反,富有朝气:“芦笋初生渐欲齐”。河边芦苇发芽似笋,抽枝吐叶,争着向上生长。近景的色彩鲜明,情调昂扬,和远景的幽深低沉刚好形成强烈的对照。以上两句所写一抑一扬,一暗一明的景色,互相衬托,相得益彰。
芦笋的蓬勃生机给边境带来春色,荒漠的大地上也看到人的活动了:“无数铃声遥过碛”。看!一列长长的骆驼队远远地走过沙漠,颈上的悬铃不断摇动,发出响亮悦耳的声音,给人以安谧的感觉。诗人以诉之听觉的铃声让人产生视觉的骆驼队形象,从而触发起一种神往的感情,这样便把听觉、视觉和意觉彼此沟通起来,写得异常巧妙,极富创新精神。这就是美学上所说的“通感”手法。但联系下面一句,这种感情便起了突变。
无数铃声意味着很多的骆驼商队。如今它们走向遥远的沙漠,究竟通向哪里去呢?诗人不由怀念起往日“平时安西万里疆”丝绸之路上和平繁荣的情景。“应驮白练到安西。”在这“芦笋初生渐欲齐”的温暖季节里,本应是运载丝绸的商队“万里向安西”的最好时候呀!言外之意是说,现在的安西都护府辖境为吐蕃控制,“丝绸之路”早已闭塞阻隔,骆驼商队再不能到达安西了。句首一“应”字,凝聚了多么辛酸而沉痛的感情!
这首《凉州词》用浓厚的色彩描绘西北边塞风光,它宛如一幅风景油画,远近景的结构,层次分明,明暗的对比强烈。画面上的空间辽远,沙漠广阔,中心展现着一列在缓缓行进的骆驼商队。诗的思想感情就通过这一骆驼队的行动方向,集中表现出来,从而收到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寓虚于实的艺术效果。
(何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