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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
【作者小传】
(192—232)字子建,三国魏谯(今安徽亳州)人。曹操子。汉献帝建安中,封平原侯,徙封临菑侯,以才学为曹操所异,几欲立为太子。魏立,离京就国,备受曹丕猜忌打击,居地迁徙无定。初贬为安乡侯,后改封甄城侯,进甄城王,改雍丘王。魏明帝初年,徙封浚仪,又复还雍丘。其后又徙封东阿,终封陈王。植于明帝时曾多次求获任用,为国效力,但仍被猜忌,不允所求,因而郁郁而卒,谥曰思,世称“陈思王”。事迹具《三国志》卷一九本传。植为建安文学中成就最高者,其诗在古代诗史中具很高地位,被称为“陈思之于文章也,犹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钟嵘《诗品》)。其诗以笔力雄健和辞采华美见长,对后代诗人影响深远。有集三十卷,已佚,宋人辑有《曹子建集》,今又有《曹植集校注》。
鰕䱇篇
曹植
鰕䱇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世士此诚明,大德固无俦。驾言登五岳,然后小陵丘。俯观上路人,势利惟是谋。讐高念皇家,远怀柔九州。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
曹植才高八斗,钟嵘称他之于文章,“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诗品》),评价是极高的了。不过他自己,却鄙薄“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而志在“戮力上国,流惠下民”的建功立业方面(《与杨德祖书》)。《鰕䱇篇》正是诗人抒发烈烈壮怀的明志之作,大约写于魏明帝太和二、三年间。
太和二年(228),诗人曾上书明帝,慷慨陈辞,不愿做“禽息鸟视,终于白首”的“圈牢之养物(家畜)”,而愿“乘危蹑险,骋舟奋骊”,参与讨伐东吴之大业(《求自试表》)。但这一宏愿,既不为明帝所理解,更遭到“朝士”所嗤笑。诗人满怀悲愤之情,故此诗开篇,即勃发一股怫郁不平之气:“鰕䱇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鰕为小鱼,䱇为黄鳝,都是在小水坑(潢)、淤水中(潦)苟延残喘之辈。正如宋玉《对楚王问》所说,它们又岂能与“朝发昆仑之墟,暴鬐(鳍)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大泽)”的大鲲,“比量”翻转江海的气概呢?至于“燕雀”,常嬉戏于篱笆之间,穿掠于房檐之下。亦如当年揭竿而起的陈胜所说,又“安知鸿鹄之志”哉(《史记·陈涉世家》)!这四句以比兴化用典故,铺排而下,揭出世俗之徒眼界之渺小;并以鲲鱼、鸿鹄自况,抒写翻转江海、遨游天地的壮志。对照鲜明,具有极大的气势。后六句即承此而下,进一步说明:世之有识之士,正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效鲲鱼、鸿鹄之志,以成就无与匹比的大德、大业。正如驾车升登于五岳之巅,再俯瞰天下之山,简直就如小丘小陵一样。然而,世上之人,大多图谋于势位利禄,汲汲奔波于仕宦之途。使诗人于高岳“俯观”之际,生出无限慨叹。“驾言登五岳”二句,化用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表现其志凌绝顶以远瞻世界的胸怀,给人以壮阔雄伟的气象。
以上两层多用典故和比兴,表现诗人与势利之辈眼界、胸怀之不同。自“讐高念皇家”以下,便转入对诗人志向内涵的直接披露。“讐高念皇家”句,宋刊本《曹子建文集》作“高念翼皇家”,正与下句“远怀柔九州”相俪成文。诗人大声宣布:我的崇高意愿,就是要辅翼“皇家”之社稷;深远的思虑,更在于安定天下九州。在《求自试表》中,诗人曾深切感慨于“顾西尚有违命之蜀,东有不臣之吴”,而为之“寝不安席,食不遑味”。急切希望明帝“下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即使“身分蜀境,悬首吴阙”,亦在所不顾。正可与此二句相互发明。诗人“捐躯济难”之情切,已到了难以阻遏的地步。他仰天抚剑,剑身便发出雷霆之声;纵横挥刺,剑光中便浮腾勇猛之气。《庄子·说剑篇》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诗中运用此典,将诗人杀敌报国之雄心,化为“抚剑而(如)雷音,猛气纵横浮”的豪迈动作。一位烈烈多气的壮士形象,便以英挺之姿从诗中腾跃而出!可叹的是,诗人纵然心比天高,却身世飘零,无所展其怀抱。这些年只能在浚仪(今河南开封北)、雍丘(今河南杞县)间往返流徙。而那些混迹朝廷的凡庸之辈,却还在为势利“嗷嗷”相争。想到这一切,诗人胸中便塞满了忧愤。终于在诗之结尾,发出一声慨然长啸:“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这是慷慨高歌中突发的变徵之音,与诗之开篇的勃郁之气遥相呼应,表达了诗人不遇知音、壮志难酬的多少愤懑和悲怆。
《鰕䱇篇》本为诗人拟乐府《长歌行》之作。从古诗“长歌正激烈”可知,它的曲调该是激烈悲壮、动人心魄的。本诗的风格,正与此调相合。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较多运用比兴,而这类比兴,又是化用历史典故。这便产生了既蕴藉深沉、又生动形象的双重效果。诸如鰕䱇、燕雀之喻,登岳、抚剑之说,本出于宋玉《对楚王问》、《史记·陈涉世家》、孔子登泰山之语和《庄子·说剑篇》。这些典故,在先贤那里,原就是作为比方出现的;其间,已融注了他们的许多壮怀和豪情。诗人运用这些典故,借昔贤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便使历史的积淀和现实的感奋交融起来,造出了一种千古同慨的悲壮之境。读者于其中听到的,就不仅仅是曹植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数百年乃至数千年来无数“壮士”的共同呼喊了。这就是本诗抒情艺术之奥秘所在。
(潘啸龙)
吁嗟篇
曹植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
《吁嗟篇》乃曹植拟乐府旧题《苦寒行》之作,取句首“吁嗟”二字命篇,实际上是一首歌咏“转蓬”的咏物诗。“转蓬”属菊科植物,秋日花朵干枯,“遇风辄拔而旋(转)”(《埤雅》),与人们离乡漂泊的景况很相像,因此常被诗人所歌咏。曹操《却东西门行》,就曾以它的“随风远飘扬”,抒写过“何时返故乡”的感情。但曹植之瞩目于转蓬,却与他政治上的坎坷遭际有关。
曹植在文帝、明帝二朝,备受猜忌。他不仅累遭贬逐,而且还不断地被迁移封地:先是从鄄城“徙封雍丘(今河南杞县)”,接着从雍丘“徙封浚仪(今河南开封市西北)”,后来又“复还雍丘”、“徙封东阿”。史家因之有“十一年中而三迁都”之叹。曹丕唯恐他交结诸王、威胁朝廷,还明令禁止他与诸侯兄弟来往,甚至不准到京师朝觐。诗人由此陷入了“永无朝觐之望”、“婚媾不通,兄弟永绝”的痛苦境地。这样一种“禽息鸟视”、如同“圈牢之养物(牲口)”的生活,岂是志欲“戮力上国、流惠下民”的诗人所能忍受!《吁嗟篇》作于明帝太和三年(229),他对转蓬的歌咏,正是这种痛苦政治生涯的悲愤写照。
也许因为痛苦太深,诗人吟咏转蓬,开口便作长声嗟叹之音:“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蓬之生于世上,当然也有叶绿花开的美好时光。诗人却独取其花朵干枯、随风飘转之时入咏,正是为了引出它那与众不同的遭际——“长与本根逝,宿夜无休闲”。草木虽说无知,毕竟还能“叶落归根”。转蓬却不然,秋风一起,便被卷入无休止的漂泊之中。这两句写得极为沉痛,字间如有幽幽咽泣之声。自“东西经七陌”以下十二句,诗人即着力描述转蓬流徙、浮沉的飘荡生涯:它开初还在田野上飘浮,忽而“东西”、忽而“南北”,越过许多阡陌(田间小径)。这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彷徨,它所带给转蓬的,只能是难以排遣的苦闷。突然,“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拔地而起的旋风,一下将它吹向了高高的天空。苦闷的彷徨为突遇的惊恐所代替,它似乎从此将在“天路”上颤颤飘行了。然而,旋风静息,它又从高处跌落,坠入深泉。这又是一场意料不到的劫难,眼看是绵绵无尽头的黑暗了。但是,狂飙忽然掀起水浪,又把它“接”出深泉,吹回了荒原旷野:惊恐、战栗过去,苦闷的彷徨又周而复始:“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它的命运完全操于他人之手,处处与自身的愿望背驰!诗中因此发出凄怆的叹息:“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飘荡荡,何处才是归依之所?倘若突然死去,倒也罢了,命运却偏偏让我死而复生!这一节抒写,运笔忽徐忽疾,思致跌宕起伏,正与转蓬的流转、沉浮之势相应。将其“宕宕”无依的景况,描述得历历如画、惊心动魄。“飘飖周八泽”以下四句,则是对这一景况的收束和概括:转蓬就这样飘过“八泽”、飞历“五山”,就这样流徙无常,历尽苦艰。因为它是紧承上文的描述而来,读者自可想象:这期间更有多少次“吹入云间”的战栗,多少次堕入沉泉的痛苦,多少次突遇“惊飙”的恐惧!这样的痛苦,又有谁能知晓呢?值得注意的是,此诗开头咏转蓬,用的还是旁叙者的口吻;待到“卒遇回风起”以下,突然转为第一人称“我”,转蓬与诗人由此合二为一。读者所听到的,简直就是诗人在为转蓬,向着人们泣诉它漂泊中的孤苦、惊恐和忧伤了。而反过来说,转蓬的这种漂泊和浮沉,不又正是诗人“婚媾不通,兄弟永绝”、“十一年中而三迁都”的坎坷生涯的形象表现吗?那么,对于这个“我”,又何尝不可以认作,是转蓬在为诗人痛诉他骨肉分离、“宕宕”无依的悲愤和不平呢?诗人的构思正有如此巧妙,物我之情因此如水乳之交融,变得更其凄楚动人了。
诗之结尾,痛苦的转蓬忽然发一奇愿:“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这真是不可思议。转蓬尽管随风飘荡,毕竟“忽亡而复存”,它怎么羡慕起林中之草,甚至甘愿在秋天被野火燃为灰烬呢?转蓬似乎猜到了人们的疑丛,接着便回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根)连。”林中之草遭受野火烧灼,当然是痛苦的,但它毕竟还能与根株相连呵!这无疑是说,像转蓬这样离根飘荡,就是活着,也要比受野火的烧灼痛苦万倍。与根株相连,也就是与亲生的骨肉同胞相连,一起过那人道的生活!这愿望实在是微薄的,因为其他草木、一般常人都可轻易获得。但它又如此珍贵,以至须诗人为之竭力尽瘁去追求呼号!这两句结语,反射全诗,使诗中的每一行字句,全都发出悲怆的回应。
这首《吁嗟篇》,运用比拟手法,将对转蓬漂泊生涯的描述,化成了诗人自身痛苦遭际的再现;又通过转蓬之口,发出了对于一手制造诗人孤独漂泊悲剧的执政者的愤切控诉。转蓬与诗人两者之间,交融、映照得如此精妙,在前代与同代众多诗人的咏物之作中,恐怕只有屈原的《橘颂》、刘桢的《赠从弟》,才能与之媲美。
(潘啸龙)
箜篌引
曹植
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旧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本诗从其情绪看,应是曹植早年在邺下时所作。其时曹操的嗣位未定,曹植颇有立为世子的指望,故多招宾客,意气正盛。若是曹丕即位以后,则植已失去行动自由,既不可能有这么多亲友相从,其胸中也不会有如此豪气了。《箜篌引》为乐府古题,属相和歌辞,其本事与本诗不同。按古乐府另有《箜篌谣》,其主旨为交友当有始终,正与本诗相类,故前人亦有谓本诗当题作《箜篌谣》者。
诗的前十六句具言游宴之盛。首句“高殿”,点明了诗中的主人——诗人自己是位王侯,次句“从我游”,又暗示了他领袖群伦的气派。二句看似措词平平,其实已经气象不凡,非有子建之身份者不能道此。殿上既有美酒盈樽,厨下又操办了丰盛的膳食,烹羊宰牛,这宴席已极诱人。更奂然称盛的,是席前的音乐歌舞。秦地的筝、齐国的瑟,其音或高亢慷慨,或平和温柔,叫人听来或神情激昂,或怡然微笑。那舞女个个如赵飞燕转世,非但舞姿妙态令人称奇不置,且其樱口所发清歌,亦无非往日洛城帝里的殿堂名曲,令人遥想昔盛,感叹良久。阳阿,西汉赵飞燕原在阳阿公主府里学歌舞,此处既代指舞女,又与“京洛”构成巧对,虽是寻常地名,用来亦见诗人的匠心。这般美酒佳肴、轻歌曼舞,如何不使席上至亲好友欣然色动,胃脾大开?高高兴兴地把了三巡酒,将酒宴的常礼了结,他们便一个个宽松了腰带,也不去计较是否有失体面,放开肚子尽情地吃喝起来——反正主人爱客,吃得越多,他越高兴,我们如不多用些,又如何显现他的盛情美意?吃罢!于是,在歌舞伴催之下,在酒酣耳热之余,盛宴达到了它的高潮顶点——“倾庶羞”,亦即席面上的美味佳肴倾数一扫而光!好大的胃口,可以想见,客人们吃得是多么惬意,主人看得是多么欢悦。庶羞,谓种种佳肴,“羞”通“馐”。至此,盛宴结束了吗?不,还有更令宾客们惊喜万状的余兴节目呢!主人捧出黄金千两,说是为众位祝寿的一点小小礼物。宾客们却之不恭,只有拜受了之后奉献上他们的衷心答辞:愿君侯万寿无疆。终于要分手了,众宾临行前再三致意主人:决不忘记往日的友谊誓约,那种对朋友始厚终薄的事,是要受道义谴责的,我们可决不会干!客人是知恩不报非君子,主人却认定施恩图报非君子,他连连谦让:区区薄礼,何足挂齿?我只知保持君子的谦谦之德,舍此别无所求。久要,即旧约,“要”通“邀”。磬折,恭敬貌,谓身体弯折如磬。宴会以宾主间的推心置腹的对答结束,足见主是贤主,宾是嘉宾,他们都是至诚以待人,可不是什么酒肉朋友!唯其如此,这才是一场真正的盛宴,是精神极度轻松、心灵极度愉快的欢宴!
到此为止,也可算一首既有豪阔场面又有深厚情意的完整的游宴诗了。然而,若仅此而已,便不是建安文学了。“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二句,于篇中突起奇峰。欢会之时,谁曾想到时光消逝?只是到了席罢人散,悄然独处,这才惊觉绚丽朝阳变成了惨淡白日、煦煦温风变成了逼人寒气。“惊风”,非谓风惊,人自惊于风也。这一惊,非但惊醒了诗人,也惊起了全诗,惊动了读者。“惊”之下又继以“飘”、继以“驰”、继以“流”,这些奔涌的字词,令人但觉日色微薄、日影西斜,岁月飞驰如轮、飞逝如水,休说沉酣歌舞,迟暮已在眼前。这一切,委实是惊心动魄!写到这里,悲凉之气掩住了氤氲酒气,瑟瑟风声吹散了歌声乐声,生命短暂的至愁至哀压倒了万寿无疆的善祷善颂,全诗格调,顿然大变,变得面目皆非!这一转折,极突兀、极生硬、极不合理;然而,业已在寻求人生价值、探究生命意义的建安人,在穷欢极乐之下,猛然痛感美好时光实在短促、空前盛况无法重复,就算有百年之寿,很快也就到了尽头(遒,尽也),刚才还是高殿华屋竞豪斗奢,转瞬已与草木一起零落,在荒山野墓里化作尘埃——这,又是极正常、极自然、极合于情理的感情,不作如是想,又如何算得建安诗人?是以“盛时”以下四句,愈转愈悲,悲凉之气,直要窒息人了!
然而,建安风骨除“悲凉”之外,还有“慷慨”二字,“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便是这种慷慨意气的体现。先民都不免一死,我的命运也将如此,忧也罢,不忧也罢,这个归宿总是注定了的。既是如此,那就乐观起来吧,让生命充实起来吧!这二句是卒章显志,虽然短,也可自成一段落。由此读者才能领悟,中六句的悲凉,并不是诗人的消沉,而是他在开朗地说清楚痛苦,以便把痛苦埋葬;读者更能领悟,前十六句的欢宴,也并非是充当中六句的反衬,而正是“复何忧”的具体写照,唯其无忧无戚,故能纵情作乐、纵笔描绘。有此二句,全诗遂成为有机的整体,而不是意义相反的两部分的黏合。诗人的人生思考、诗人的乐观精神、诗人的坦荡胸襟,都在这二句里得到了充分的展露。
这首诗是曹植的早期作品,其前后两部分,分别已初步体现了曹植诗风的词采华茂和风骨遒劲,颇可重视。至于全诗的慷慨悲凉精神,也自具特色,它已不如曹操乐府那么沉郁,而是以积极向上为主,似乎要迎接生命短暂的挑战,换句话说,那就是“慷慨”的成分多,而“悲凉”的成分少。这或许正是少年曹植的面貌吧。另外,本诗有不可不一辩之处。“久要”二句,即使不是宾客之语(如本文所说),至少也是宾主间的共同心声。后世拘儒,不明乎此,乃谓这是曹植要求众宾与他同危难、共功名。然则盛宴千金,倒成了别有用心的利诱:子建是这样的人品么?且如此解释,也与下文意义不连属。章句之儒,断章取义多此类,真可发一笑。
(沈维藩)
野田黄雀行
曹植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曹操病故,曹丕继位魏王,改元延康。他掌权后,立即把曹植的“至交”丁仪、丁廙杀了。好友被杀,曹植却因争立失败而无力相救。《野田黄雀行》所抒写的,就是这样一种悲愤情绪。
全诗可分两段。前四句为一段。“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两句以比兴发端,出语惊人。《易》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说卦》)谚曰:“树大招风。”则高树之风,其摧折破坏之力可想而知。“风”前又着一“悲”字,更加强了这自然景观所具的主观感情色彩。大海无边,波涛山立,风吹浪涌,楫摧樯倾,它和首句所描绘的恶劣的自然环境,实际是现实政治气候的象征,曲折地反映了宦海的险恶风涛和政治上的挫折所引起的作者内心的悲愤与忧惧。正是在这样一种政治环境里,在这样一种心情支配下,作者痛定思痛,在百转千回之后,满怀悲愤喊出了“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这一自身痛苦经历所得出的结论。没有权势便不必交友,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论!无论从传统的观念,无论从一般人的生活实际,都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来。儒家不是一向强调“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强调“四海之内皆兄弟”(《论语·颜渊》)吗?从《诗经·小雅·伐木》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到今天民间流传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不都是强调朋友越多越好吗?然而,正是由于它的不合常情常理,反而有了更加强烈的震撼力量,更加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内心的悲愤。从曹集中《赠徐幹》“亲交义在敦”、《赠丁仪》“亲交义不薄”、《送应氏》“念我平生亲”、《箜篌引》“亲友从我游”等诗句来看,作者是一个喜交游、重友情的人。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如今却大声呼喊出与自己本性完全格格不入的话来,不但用以自警,而且用以告诫世人,则其内心的悲苦激烈、创巨痛深,正是不言可知!
“不见篱间雀”以下为全诗第二段。无权无势就不必交友,这当然不是作者内心的真实思想,而是在特殊情况下所发出的悲愤至极的牢骚。这个观点既无法被读者接受,作者也无法引经据典加以论证。因此他采用寓言手法,用“不见”二字引出了持剑少年救雀的故事。这个故事从表面看,是从反面来论证“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这一不易为人接受的观点,而实际上却是紧承上段,进一步抒写自己内心的悲愤情绪。
黄雀是温驯的小鸟,加上“篱间”二字,更可见其并无冲天之志,不过在篱间嬉戏度日而已。然而就是这样一只于人于物都无所害的小鸟,竟也不能见容于世人,设下罗网,放出鹞鹰,必欲驱捕逐得而后快。为罗驱雀的鹞鹰何其凶恶,见鹞投罗的黄雀何其可怜,见雀而喜的罗家何其卑劣!作者虽无一字褒贬,而感情已深融于叙事之中。作者对掌权者的痛恨,对无辜被害的弱小者的同情,均不难于词句外得之。
作者又进而想象有一手仗利剑的少年,抉开罗网,放走黄雀。黄雀死里逃生,直飞云霄,却又从天空俯冲而下,绕少年盘旋飞鸣,感谢其救命之恩。显然,“拔剑捎罗网”的英俊少年实际是作者想象之中自我形象的化身;黄雀“飞飞摩苍天”所表现的轻快、愉悦,实际是作者在想象中解救了朋友急难之后所感到的轻快和愉悦。诚然,这只是作者的幻想而已。在现实中无能为力,只好在幻想的虚境中求得心灵的解脱,其情亦可悲矣。然而,在这虛幻的想象中,不也潜藏着作者对布罗网者的愤怒和反抗吗?
曹植诗歌的特点,钟嵘《诗品》的“骨气奇高,辞采华茂”八个字最为确评,也最常为人引用。但就这首《野田黄雀行》而言,“骨气”(思想内容)确实是高的,而辞采却说不上“华茂”。从总体上看,这首诗更具有汉乐府民歌的质朴风味。首先,拔剑捎网、黄雀谢恩这一情节,就明显受汉乐府民歌中许多带寓言色彩的作品的影响。西汉《铙歌》十八曲中《艾如张》一曲有“山出黄雀亦有罗,雀已高飞奈雀何”之句,对本篇构思的启发,更是显然。其次,本诗的词句也多质朴无华。“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这种句式完全是纯粹的口语,“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二句中的叠字及顶真修辞手法也都是乐府民歌中常见的。这些朴实的词句和诗歌所要表现的内容正相适应,如果有意雕琢,其感人的力量也许倒反而会减退了。于此,我们可以看到曹植这个才高八斗的作家向民歌学习所取得的成就。
(鲁同群)
名都篇
曹植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鰕,寒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踘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名都篇》属于乐府《杂曲歌·齐瑟行》歌辞,无古辞。诗写京洛少年斗鸡走马、射猎游戏、饮宴无度的生活。关于此诗的写作年代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以为这是曹植早期的作品,是建安年间他看到洛阳贵游子弟耽于逸乐的生活而作,其中甚至有他本人生活的影子。一以为从本诗所写的洛阳少年奢靡豪华的生活来看,不宜出现于建安或黄初年间,因洛阳在汉末经董卓之乱后,破败零落,贵族子弟不可能有如此骄奢淫逸的生活,故此诗宜系于太和年间曹植入京时所作,即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考曹植于建安十六年(211)所作的《送应氏》中说:“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可见其时的洛阳确实破落不堪,故我们同意后一种说法。
至于此诗的主旨,历来也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说以为“刺时人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爱国之心”(《文选》六臣注引张铣语),即以讽谕为主,意在指责京洛少年的生活奢靡而不思报效国家。一说以为“子建自负其才,思树勋业,而为文帝所忌,抑郁不得伸,故感愤赋此”(《古诗赏析》引唐汝谔语),即以少年自况,由此表示心迹。然笔者以为此诗若定于后期所作,则其时曹植已不是裘马轻狂的少年,而其心境也抑郁不欢,故绝无可能以翩翩少年自况;而且从此诗的字里行间来看,诗人对这些贵游子弟实不无微辞,故我们在介绍此诗时还是取张铣的说法。当然,有人在此诗中看到了曹植本人早年生活的影子,正说明诗人对这种游乐宴饮的熟悉,而且其描绘的手法也是逼真而传神的。如果借一句前人评论汉赋的话来说,便是“劝百而讽一”,虽然诗人的意图在于讥刺和暴露,而给人的印象却似乎在赞美和颂扬。
全诗主要的篇幅都在写京洛少年的游戏与饮宴。开头二句以邯郸、临淄等著名都市的艳丽女乐来陪衬京都洛阳骄奢的游侠少年,以“妖女”引出“少年”,起调即着色浓艳。随后转入对少年形貌的描写,他佩带的宝剑价值千金,所穿的衣服华丽鲜艳,在装束上已可见少年的富有而放达。接下去便写他的活动:在城东郊外斗鸡,在长长的楸树夹道上跑马。斗鸡是汉、魏时富家子弟普遍爱好的习俗,曹植本人就有《斗鸡》诗极言以斗鸡取乐,据说魏明帝太和年间曾在洛阳筑斗鸡台,这里所写大约也基于当时事实。“驰骋未能半”以下写少年的驰猎,先说他一箭射中两只奔兔,次说他仰天随手一箭又将迎面飞来的鹞鹰射落,再说观者的啧啧称赞,从而将其箭法的高超刻画殆尽。“归来宴平乐”以下则转入对他举行饮宴的描述。平乐观在洛阳西门外,少年在此大摆宴席,开怀畅饮,不惜酒价的昂贵,欲一醉方休。席上有切细的鲤鱼、虾子肉羹,还有酱渍的甲鱼和烧熊掌,呼唤高朋入座,摆开了长长的筵席,可见其穷奢极欲。“连翩”二句复写其宴会后的蹴鞠与击壤之戏,表现出少年的动作敏捷奇巧,变化万端。游乐一直持续到了太阳西沉,而时光已不可再挽留,大家这才如浮云一般散去,各自回到了城中的居处。诗写到这里本应结束了,欢乐已尽,人去筵散,然而诗人忽然笔锋一转,说到了明天,人们再重新回来寻欢作乐。
这首诗可以说是一首叙事诗,诗中主要写了主人公京洛少年的行为。他是一位风度翩翩,身手矫健的英俊少年,骑射的本领十分高超,但只是用来打猎消遣,于国无补;他慷慨好施,穷极奢华,然未知节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虚掷,而无忧国忧民之心。然而,曹植对京洛少年的批评只是以很隐约含蓄的方法来表现的,通过尽态极妍的描绘透露出来,如写他善射曰:“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莺。”又如写他宴会的丰盛:“脍鲤臇胎鰕,寒鳖炙熊蹯。”其描写未免过分夸张,而诗人正是在这种夸张中暴露了其中不合理的成分,过分的逞才与奢豪,自然会激起人的不满。虽然曹植在这里未著一字批评,然其中的褒贬曲曲可见。又如最后说一天的欢乐已尽,“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显然已隐喻时光虚度,青春一去不返的惋惜之意,然结句忽又说“清晨复来还”,言外的讽喻之意就更加清楚了。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中说:“‘白日’二句下,定当言寿命不常,少年俄为老丑,或欢乐难久,忧戚继之,方于作诗之意有合,今只曰‘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而已,万端感慨皆在言外。”说明了曹植此诗中的讽喻纯以含蓄的笔墨出之,不露痕迹而宛然可见。
本诗虽然是一首叙事诗,然诗人的描写与叙事是经过极缜密的剪裁取舍的,诗并没有原原本本地记录京洛少年的家庭、社会地位与生活的每个侧面,而只是选了他一天之中的活动,这样便有利于将笔墨集中到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例的描写上去,能够简略分明、繁简适度地来展开描写。因而于这一天的活动中诗人抓住了少年的射猎与饮宴两件事,其他如斗鸡、跑马、蹴鞠、击壤只是一句带过,表现了诗人剪裁上的匠心。他用了“驰骋未能半”至“众工归我妍”十句来刻画铺叙少年射猎的娴熟本领,写来绘声绘色,如耳闻目见,“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两句不仅描绘出他射艺的出神入化,而且一个傲然自得的少年形象已跃然纸上,“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又从侧面将其箭法的出群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正如古乐府《陌上桑》中写少女罗敷的美貌,通过旁观者的赞美与反应来写,而这里所不同的只是妙龄女郎换成了翩翩少年,其手法则同出一辙。总之本诗在谋篇布局、剪裁详略上颇有成功之处,故吴淇曾说:“寻常人作名都诗,必搜求名都一切事物,杂错以炫博。而子建只推出一少年,以例其余。于少年中,只出得两事,一曰驰骋,一曰饮宴。”可见前人已注意到了此诗写作上追求典型、详略分明的特点。
(王镇远)
美女篇
曹植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美女篇》是乐府歌辞,属《杂曲歌·齐瑟行》,以开头二字为题。这首诗以美女盛年不嫁,比喻志士怀才不遇。
曹植是建安时期的杰出诗人,他的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钟嵘《诗品》上),对五言诗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同时,他还具有政治才能,曹操曾认为他在兄弟之间“最可定大事”(《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注引《魏武故事》),打算立他为魏太子。后在与其兄曹丕的竞争中失败。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篡汉自立,从此,对曹植进行一系列的迫害。直到曹丕之子曹叡即位(即魏明帝),情况也没有改变。曹植是一个有政治理想的人,他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是,在曹丕父子的迫害下,他过着如同“圈牢之养物”的生活,有才能,得不到施展的机会。终于在魏明帝(曹叡)太和六年(232),“汲汲无欢”地离开了人间,卒年仅四十一岁。刘履评论《美女篇》说:“子建志在辅君匡济,策功垂名,乃不克遂,虽授爵封,而其心犹为不仕,故托处女以寓怨慕之情焉。”(《选诗补注》卷二)结合曹植的遭遇看,刘履的理解是有道理的。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这是交代人物、地点。人物是一个美丽姑娘,她的容貌艳丽,性格娴静。地点是“歧路间”,即岔路口,她在采桑。“歧路间”是来往行人较多的地方,这就为下文“行徒”、“休者”的倾倒预作铺垫。“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紧接“采桑”,写柔嫩的桑枝轻轻摇动,采下的桑叶翩翩飘落。这里明是写桑树,暗是写美女采桑的优美动作。景物的描写对表现人物起了烘托作用。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主要写美人的服饰,也写到神情。“攘袖”二句,上承“柔条”二句,美女采桑必然挽袖。挽袖方能见到洁白的手。为了采桑,素手必须高举,这样又可见到带着金手镯的洁白而光泽的手腕。用词精当,次第井然。因为是采桑,所以先写美女的手和腕,然后写到头和腰,头上插着雀形的金钗,腰上挂着翠绿色的玉石。身上佩着明珠,还点缀着碧色宝珠和红色的珊瑚。以上几句写美女身上的装饰品,多为静态的描写。“罗衣”二句,写美女轻薄的丝罗上衣,衣襟随风飘动,是动态的描写。动静结合描写美女的服饰,写出美女婀娜的身姿和轻盈的步态。形象十分鲜明。“顾盼”二句,以精妙的字句,勾勒美女的神情。美女的一顾一盼都给人留下迷人的光彩,长啸时呼出的气息,芬芳如幽兰。使人感到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能不为之倾倒吗?所以,“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行路的人见到美女停车不走了,休息的人见到美女忘了吃饭,从侧面描写美女的美貌。应该指出,曹植的这段描写,显然受了汉乐府《陌上桑》的影响。《陌上桑》描写罗敷的美貌是这样写的: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是描写罗敷的美丽,并不直接描写她的容貌,而是描写她用的器物(“笼系”“笼钩”)和穿戴的服饰(“倭堕髻”“明月珠”“下裙”“上襦”)之美及“行者”“少年”“耕者”“锄者”四种人见到罗敷以后的反应,从正面和侧面来烘托罗敷的美丽。这些描写与《美女篇》的描写对比起来,二者在内容上虽然基本相同,但是写法却不尽相同,表现了曹植诗的一些变化和发展。
“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交代美女的住处,点明她的高贵门第。美女住在城南大路附近的高楼里。“青楼”“高门”“重关”,说明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而是大家闺秀。“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美女的容光如同早晨的阳光,谁不爱慕她的美貌呢?上句写美女容貌之美,可与前半首合观;下句说无人不为之倾倒,引起下文。这里写美女高贵的门第和美丽的容颜,是隐喻诗人自己的身份和才能。有才能而没有施展的机会,所以他不能不慨叹英雄无用武之地。
“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媒人都干什么去了呢?为什么不及时送来聘礼,订下婚约呢?诗人对媒人的责怪,反映了自己内心的不平。媒人不来行聘,这是客观上的原因。而美女爱慕的是品德高尚的人,要想寻求一个贤德的丈夫实在很困难。这是美女主观上的原因。这是比喻志士有理想,但难以实现。美女的理想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因而吵吵嚷嚷,议论纷纷,他们哪里知道她看得上的是怎样的人。这是比喻一般人不了解志士的理想。“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美女正当青春盛年,而独居闺中,忧愁怨恨,深夜不眠,发出长长的叹息。这是比喻志士怀才不遇的苦闷。
这首诗通篇用比,比是我国古代诗歌的传统手法,《诗经》、《楚辞》多用之。《美女篇》以绝代美女比喻有理想有抱负的志士,以美女不嫁,比喻志士的怀才不遇。含蓄委婉,意味深长。其实美女所喻之志士就是曹植自己。所以,清人王尧衢说:“子建求自试而不见用,如美女之不见售,故以为比。”(《古唐诗合解》卷三)这首诗语言华丽、精炼,描写细致、生动,塑造了一个美丽而又娴静的姑娘,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清代叶燮推为“汉魏压卷”,并且说:“《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髣髴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绝不是偶然的。
(穆克宏)
白马篇
曹植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名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白马篇》是乐府歌辞,属《杂曲歌·齐瑟行》,以开头二字名篇。诗题又作《游侠篇》,大概是因为这首诗的内容是写边塞游侠的缘故。诗中塑造了一个武艺精熟的爱国壮士的形象,歌颂了他为国献身、视死如归的高尚精神,寄托了诗人为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清代朱乾说:“此寓意于幽并游侠,实自况也。子建《自试表》云:昔从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用兵之势,可谓神妙。而志在擒权馘亮,虽身份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篇中所云‘捐躯赴难,视死如归’,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乐府正义》卷十二)这个分析十分有理。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诗一开头就使人感到气势不凡。白色的骏马套上金色的笼头,飞一般地向西北方驰去。“白马”、“金羁”,色彩鲜明,“连翩”,原指鸟飞的样子。这里用来形容骏马飞驰。从表面看,只见马,不见人。其实这里写马,正是为了写人,用的是烘云托月的手法。这不仅写出了壮士骑术娴熟,而且也表现了边情的紧急。这好像是一个电影特写镜头,表现出壮士豪迈的气概。清代沈德潜说,曹植诗“极工起调”,这两句就是一例。这样的开头是喷薄而出,笼罩全篇。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诗人故设问答,补叙来历。那个骑着白马,驰向西北的壮士是谁呢?他是幽州、并州的游侠健儿。他从小就离开了家乡,名声在边塞传扬。什么是游侠?司马迁《史记》有《游侠列传》。他说:游侠“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失)信不倍(背)言,义者有取焉。”(《太史公自序》)可见那些救人于患难,助人于穷困,不失信,不背言的人,才能具备“游侠”的条件。而曹植笔下的游侠与此不同,成了为国家效力的爱国壮士。“借问”四句紧承前二句,诗人没有继续写骑白马的壮士在边塞如何冲锋陷阵,为国立功,而是一笔宕开,补叙壮士的来历,使诗歌气势变化,富于波澜。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刻意铺陈“游侠儿”超群的武艺。他整天良弓不离手,楛木制的利箭何其多。他拉弓射穿了左边的箭靶,向右又射裂了箭靶“月支”,迎面仰射,巧中轻捷的飞猱,低身俯射,射碎箭靶“马蹄”。他灵巧敏捷赛过猿猴,勇猛轻疾如同豹螭。这是补叙的继续。诗人使用了一连串的对偶句使诗歌语言显得铿锵有力,富于气势。“控弦”四句,选用“破”、“摧”、“接”、“散”四个动词,从左、右、上、下不同方位表现游侠儿的高超武艺。“狡捷”二句,以形象的比喻描写游侠儿的敏捷灵巧,勇猛轻疾,都很生动。这些描写使我们懂得游侠儿“扬声沙漠垂”的重要原因,也为后面所写的游侠儿为国效力的英勇行为做好了铺垫。
“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这是说,边塞频频传来紧急的情况,匈奴、鲜卑的骑兵常常入侵。告急的文书从北面传来,游侠儿立即策马登上高堤,长驱直捣匈奴的军营,掉转头来,又制服了鲜卑的骑兵。这里是写游侠儿驰骋沙场,英勇杀敌的情景。因为游侠儿的武艺高超,前面已详写,这里只用“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二句,就十分精练地把游侠儿的英雄业绩表现出来了。这种有详有略的写法,不仅节省了笔墨,而且突出了重点。可见其剪裁的恰当。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最后八句揭示游侠儿的内心世界。游侠儿之所以能够克敌制胜,不仅是由于他武艺高超,更重要的,还由于他具有崇高思想品德。为了国家,他投身在锋利的刀刃中,根本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父母尚且顾不上,哪里谈得上妻子与儿女?名字既已编入壮士的名册,就不能顾及私事了。他献身国家奔赴国难,把死亡看作如同回家一样。这种思想品德和他的高超武艺结合起来,我们感到这个英雄形象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白马篇》是曹植前期诗歌中的名作,它在写法上显然受到汉乐府的影响。但是,诚如明代胡应麟所说:“子建《名都》、《白马》、《美女》诸篇,辞极赡丽,然句颇尚工,语多致饰。视东西京乐府,天然古质,殊自不同。”(《诗薮·内编》卷二)其实,这个不同,不只是因为曹植诗的“赡丽”、“尚工”、“致饰”,主要的还在曹植的“雅好慷慨”(《前录自序》)和他诗歌的“骨气奇高”(钟嵘《诗品》上),即曹植常常表现出一种慷慨激昂的热情,其诗歌的思想感情高迈不凡。从《白马篇》来看,确实如此。
(穆克宏)
朔风诗五章
曹植
仰彼朔风,用怀魏都。愿骋代马,倏忽北徂。凯风永至,思彼蛮方。愿随越鸟,翻飞南翔。
四气代谢,悬景运周。别如俯仰,脱若三秋。昔我初迁,朱华未晞。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飞,载离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子好芳草,岂忘尔贻。繁华将茂,秋霜悴之。君不垂眷,岂云其诚!秋兰可喻,桂树冬荣。
絃歌荡思,谁与销忧?临川慕思,何为泛舟?岂无和乐,游非我邻。谁忘泛舟,愧无榜人。
魏明帝太和二年(228)的一个冬日,北风挟裹着飞雪,越过豫东平原,霎时间便把小小的雍丘(今河南杞县),化为茫茫白地。一位神色憔悴的诗人,却还在庭中徘徊——他就是屡遭朝廷贬谪疑忌的雍丘王曹植。一年前,他才被明帝“徙封浚仪(今河南开封北)”;而今,又被责令“复还雍丘”。诗人壮志难酬、身如飘蓬,再也按抑不住心头的悲怆,终于用那“骨气奇高”之笔,在风声雪影之下,写下了这首名作《朔风诗》。
这首诗共分五章。大约诗人落笔之际,正是朔风怒号之时,所以开章即以朔风起兴,抒写“用(以)怀魏都”之情。魏都洛阳,远在雍丘西北。诗人在那里,曾经度过美好的青春时光,留下过少年的宏大梦想。从黄初四年(223)七月离开那儿以来,至今又已五年了。朔风北来,听上去似乎全都是往日亲朋的呼唤之声。古诗有“代马依北风”之句,说的是北方代郡的良马南来,一闻北风之声,便依恋地嘶鸣不已。马犹如此,人何以堪!诗人因此凄楚地吟道:“愿骋代马,倏忽北徂(往)。”他是多么希望驱策代马,迎风扬蹄,飞快地驰往洛阳呵!不过,诗人此时的怀念国都,已不是为了寻回少年之梦,而是志在“捐躯济难”、列身朝廷、报效国家。每当凯风(南风)吹拂,他总要记起“蛮方”(指江南)还有“不臣之吴”。他在此年上明帝的《求自试表》中,就以“辍食忘餐,奋袂攘衽,抚剑东顾,而心已驰于吴会矣”之语,表达了愿为征吴大业效力的急不可待之情。此章结句“愿随越鸟,翻飞南翔”,亦正化用了古诗“越鸟巢南枝”之典,抒写了诗人南征孙吴的壮志和渴望。其辞促情迫,正与上引《求自试表》之语异曲同工。
然而,诗人的这一壮志,总是化为碎坠的泡影。他的政治生涯,大多是在不断流徙的“汲汲无欢”中度过的。诗之二、三章,由此转入对自己身世漂泊的感伤抒写。“四气(节气)代谢,悬景(日、月)运周”,时光荏苒。诗人于太和元年徙封浚仪,至此复还雍丘,这一别正如一俯一仰,相隔并不太久。但在痛惜于光阴流逝的诗人眼中,却是“脱(忽然)若三秋(年)”,未免生出年华不再的失落之感。回想当时“初迁”,雍丘还是百花盛开的春日;而今重返故地,却已是“素雪云飞”的冬季。这四句,化用了《诗经·小雅·采薇》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将自身流徙往返的凄怆之感,与千年前西周戍卒重返家园的物换星移之伤,融为一体,显得愈加深沉、酸楚。从黄初二年(221)以来,诗人东封鄄城、北徙浚仪、二徙雍丘。八年之中,正如翻越于高山峻谷,忽而“俯降千仞”,忽而“仰登天阻(险)”,尝尽了颠沛流徙之苦。诗人因此慨叹于身如“风飘蓬飞”,不知何时才有安定之所。这两句,与次年所作《吁嗟篇》中“宕宕当何依”、“谁知吾苦艰”之语一样,饱含着诗人多少酸辛和泪水!如果仅仅是飘徙,倒还罢了。最使诗人痛苦的是,当局还明令禁止他与同胞兄弟相往来,这简直令诗人绝望。诗中接着四句,便是诗人绝望之中的凄厉呼号:“千仞易陟(登),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极言险阻之可翻越,更反衬出当局者之禁令正如无情的“雷池”,难以跨越半步。兄弟的分离,恰似生死永别,怎不令诗人怆然泣下!
这悲剧是谁造成的?诗人当然明白。诗之四章,即中断对自身漂泊痛苦的泣诉,透过朔风素雪,向始终疑忌他的远方君王,发出了责询。前四句运用屈原《离骚》的比兴方式,以“芳草”喻忠贞之臣、“秋霜”比小人,愤懑地大声责问:你(君王)说过喜爱芳草,我就牢牢记着要把它们进献给你;谁料到它们荣华繁茂之际,你却驱使秋天的严霜,使它们归于憔悴凋零!“君不垂眷”以下,诗人又以凛然之气,表明自己的心迹:即使君王毫不顾念,我的忠贞之心,也决无改易。请看看寒霜中的秋兰,朔风前的桂木吧:它们何曾畏惧过凝寒,改变过芬芳之性、“冬荣”之节!“秋兰可喻”二句,于悲愤中振起,显示了诗人那难以摧折的“骨气”之“奇高”。
第五章为全诗结尾,抒写诗人对未来生活的瞻念。君王既不眷顾,诗人的流徙生涯定是绵长无尽的了。想到这一点,诗人不禁忧从中来。弹琴放歌,虽可借以倾吐心曲,但无知音,又有谁能和他同销忧愁?雍丘之地,自然亦有川泽可供“泛舟”,但无同志,又有谁能了解他临川思济的政治怀抱?在《求通亲亲表》中,诗人曾这样描述他的孤寂生涯:“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绝。”“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这正是诗人最感痛苦的,难怪他在结句中发出“岂无和乐,游(交游)非我邻(同志);谁忘泛舟,愧无榜人(撑船者)”的啸叹了。
前人称曹植的诗“肝肠气骨,时有块磊处”(钟惺《古诗归》)。《朔风诗》正是一首颇有“块磊”的抒愤之作。诗人抒写胸中愤懑,吸收了《诗经》、《楚辞》运用比兴的成功经验,借助于“朔风”、“素雪”、“芳草”、“秋霜”、“飘蓬”、“天阻”种种意象,情由景生,物随意驱,辉映烘托,将心中的思情和壮志、哀伤和怨愤,表现得九曲回肠、悲惋感人。诗中时而借用典故,如“代马”、“越鸟”之喻;时而化用《诗经》名句,如“昔迁”、“今旋”之比;时而运用对仗和比喻,如“别如俯仰,脱若三秋”等,均思致灵巧、意蕴深长,显示了诗人对诗句的锤炼之工。诗人运笔的徐疾变化、辞气的抑扬宕跌,更表现了一种“兔起鹘落”的气象。就一章来说,诗情时有起伏。如首章前四句叙怀思,哀婉低回;后四句抒壮志,辞促情迫。就全篇来说,章与章之间,亦往复回环、顿跌奋扬,呈一波三折之形。首章徐徐振起,二章平缓悠长,三章啸叹直上,四章于结尾忽作金石掷地之声,五章复以悠悠之叹收束。这些,都可见出曹植之诗“始为宏肆,多生情态”的特色(王世懋《艺圃撷余》)。
(潘啸龙)
公宴
曹植
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神飙接丹毂,轻辇随风移。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
《文心雕龙·明诗》中说:“暨建安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刘勰的这段话向来被视为对建安诗风的概括,其中说明了“建安风骨”的主要特征,也述及了建安诗人歌咏的主要内容,指出了“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等特点,这与近人以反映诗人的政治抱负与现实的社会矛盾为建安诗歌主流的认识不尽一致。当然,这是一个学术问题,我们在这里无法展开论述,但至少从上面的引文中可知,在刘勰的时代人们较注重建安诗人那些歌咏风月、叙述酣宴的诗章。故《昭明文选》中特别标立“公宴”一类,就专录此类诗篇,曹植的这首《公宴》即可视为其中之冠,此外如建安七子中的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等人也都有以“公宴”为题的诗,可见当时风气之盛。
曹植的这首诗很可能与曹丕《芙蓉池作》一诗作于同时,当时虽然没有明确的唱和观念,然而从两诗的内容来看,曹植的诗很可能是继曹丕之诗而作的,如《芙蓉池作》中有“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的话,就和此诗中“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相应;又曹丕诗中的“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与此诗中的“神飙接丹毂,轻辇随风移”相一致,两诗的写景抒情中也还有不少相通之处,都说明可能作于一时一地。
从此诗中看,曹丕、曹植兄弟还处于相当融洽的关系中,建安诗人在他们的招邀下,流连诗酒,游逸苑囿,欢极一时,由此可以推断,本诗作于建安中期(210年前后)。所谓公宴就是群臣受公家之邀而侍宴,本篇就记录了由曹丕召集的某次宴会,可见当时邺下诗人集团流连光景、聚会咏诗的面貌。
“公子”,这里是指曹丕。曹丕与曹植可以说是当时邺下文人集团的中心人物,钟嵘《诗品序》中就说过:“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所以本诗的一开头就说曹丕敬爱宾客,设宴款待,客人们也都兴致勃勃,直到宴会终了还不知疲倦。这领起的两句可以说是总写,以下便是详述了:清幽的夜晚去游览西园,轻捷如飞的车辆络绎不绝,一辆随着一辆。“西园”就是指在文昌殿以西的铜雀园,曹丕的《芙蓉池作》中说“逍遥步西园”,王粲《杂诗》中也曾说“日暮游西园”,可见“西园”是邺下文人常去聚会的去处。此夜明月皎洁,在清澈如水的月光下一切景物都显得朗然无滓,天上繁星密布,似乎由于诗人们的聚会而更添光彩。秋日的兰花覆盖着长而隆起的坡地,红色的荷花星星点点地在碧绿的池水上探出头来,池中的游鱼时而跃出清波,高高的树枝上也不时传来悦耳的鸟声,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似乎进入了一种美妙完善的境界。迅捷的风与诗人们乘坐的华美车辆一同前进,轻快的车轮就像随风而动,令人有飘飘欲仙,凌空而起的感觉,因而结句说:让我们逍遥自在地纵情游玩,敞开胸怀,但愿千秋万岁,永远如此。
此诗的情调高昂而欢畅,分明是曹植少年得志,生活欢乐的真实写照,这在曹植的诗集中,尤其在他后期的创作中是十分罕见的。其中充满着积极向上,高亢振奋的精神,刘勰所说的“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大概就是指的此类作品。在这首诗中,人与自然的结合,情感与景物的交融,都组合成一种爽朗欢快的基调,“明月”、“列宿”、“秋兰”、“朱华”、“潜鱼”、“好鸟”都呈现出欣欣向荣,明快活泼的气象,丝毫没有半点秋气萧索的意绪。显然,自然景观也都染上了诗人内心的欢欣。刘勰说文人创作时“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可见诗人能使外物都染上自己主观情感的色彩,这就是古人所谓的“移情”。曹植在此诗中的叙事写景也无不带有主观的欢畅情绪,正是“移情”作用的体现。
此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秋兰”等四句出现了严密而工整的对仗,不仅词性的虚实两两相偶,而且语意也自然工俪,这种形式对后代格律诗的出现自然起了先导作用,在诗歌史上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同时,这四句由于其写景状物的明快而具有典型意义,故成为后人广为传诵的名句。
(王镇远)
赠徐幹
曹植
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圆景光未满,众星灿以繁。志士营世业,小人亦不闲。聊且夜行游,游彼双阙间。文昌郁云兴,迎风高中天。春鸠鸣飞栋,流猋激棂轩。顾念蓬室士,贫贱诚可怜。薇藿弗充虚,皮褐犹不全。慷慨有悲心,兴文自成篇。宝弃怨何人?和氏有其愆。弹冠俟知己,知己谁不然?良田无晚岁,膏泽多丰年。亮怀玙璠美,积久德愈宣。亲交义在敦,申章复何言!
赠人之作,是曹植诗歌的一个重要内容。以“赠”字为题的就有《赠王粲》、《赠丁仪》、《赠丁廙》、《赠丁仪、王粲》、《赠白马王彪》等。此赠友人徐幹。徐幹(170—217),字伟长,北海郡(今山东昌乐附近)人。善诗赋,好文词,曾作《中论》二十篇,是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但一生坎坷不遇,独住陋巷,贫贱可怜。曹植此诗,即悯其不遇,勉其待时的劝慰之作。
诗是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写成的。先由黄昏导入。首句“惊风飘白日”,著一“惊”字,“飘”字,势如高山坠石,劈空而来,以飞动的警句,振起全篇。风惊而日飘,倏忽而昼晦,景象为何如此奇异?李善说:“夫日丽于天,风生乎地,而言飘者,夫浮景骏奔,倏焉而过,余光杳杳,似若飘然。”事实上,风惊而倏起,日飘而归山,这样的景象,不会和由诗题点明的诗人对徐幹的思念没有关系。因此,风之惊,日之飘,都是诗人眼中的主观镜头,因为思念,遂神情袂忽,光景西驰。而此时此刻,不觉已“圆景光未满,众星灿以繁”。只身独立于星月银白色的清辉之下了。
月下怀人的诗,早在《诗经·陈风·月出》中已被人歌唱过,本身并不新鲜。但把怀人的内容与月下景色的描写结合起来,而怀人又包涵思念、劝慰、开导、期待等复杂的内容,却是《诗经》里那位无名诗人歌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所无法比拟的。“志士营世业,小人亦不闲”。在这月明星灿的夜晚,徐幹也许忙着建立垂之久远的功业,而我也无片刻闲暇呀。“小人”与“志士”对举,此为戏称,也反映了年龄上的差异。曹植比徐幹小二十多岁,故“小人”或许与“小子”意思接近,是曹植作为晚辈的谦称。“亦不闲”即引发“夜行游”,导入下文。以下六句,均描写月下邺城皇宫夜景:廊柱浮动夜云的文昌殿,檐牙刺破夜空的迎风观;望楼剪影般嵯峨的双阙,飞栋下惊宿鸣叫的春鸠,回廊上激于棂轩的流飙。
琼楼——蓬室。诗人的笔陡然一转,像大幅度的电影剪辑镜头,把琼楼玉宇与陋巷蓬室组合在一起,并由“蓬室”及于独处蓬室的友人徐幹。“顾念蓬室士”以下六句,写徐幹的贫贱可怜,虽薇藿食之不饱,粗褐衣之不全,仍怀文抱质,安然处贫,发愤著书。“宝弃怨何人”以下四句,前两句用和氏献璧典。以和氏璧喻徐幹,表示自己援引无力的歉意;后二句解释,自己无力是因为无权。因无权无力援引友人,故“知己谁不然”微露愤激。这种愤激,与《野田黄雀行》中“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相类似。既已无可奈何,故“良田无晚岁”以下均为宽慰语,前两句以“良田嘉禾”为喻,后两句以“玙璠美玉”相匹。这与《赠王粲》中“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与《赠丁廙》中“积善有余庆,荣枯立可须”是一致的。劝慰的方式相同,正表明蕴藏在深处的无可奈何也相同。末以作诗相赠为结。至此,体既被于文质,情既兼于雅怨,而诗意又曲折盘旋。尤以“惊风飘白日”发起诗端,工于起调,则为曹植当行。后唐人王维、岑参、杜甫的“风劲角弓鸣”,“送客飞鸟外”、“带甲满天地”,均用此句法。
(曹旭)
赠丁仪
曹植
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
丁仪,字正礼,沛郡(今安徽濉溪北)人,他曾为曹操的属官,颇有才学,深得曹操的器重,有一度还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然受到太子曹丕的阻挠而未能付诸实际,于是丁仪对曹丕心怀芥蒂。丁仪与其弟丁廙都很爱慕曹植的才情,曹操也很宠爱曹植,曾想立曹植为太子,丁氏兄弟也曾力赞其事,故遭到曹丕的忌恨。曹操去世后,曹丕即位,不久就借故将丁氏兄弟杀害,他们成了曹氏兄弟争夺帝位的殉葬品。曹植的这首诗作于曹丕初即位时,丁仪自知形势严峻,常常郁郁寡欢,因而曹植作此诗以示安慰。
诗以写景起调,是曹植诗常用的手法,然这种写景已不同于《诗经》中起句写景的比兴象征意义,而曹植诗起调的写景往往既有刻画真实景物的作用,同时又渲染出一种悲壮的气氛,令诗意高昂慷慨,前人说曹植的诗“工于起调”,就是指这种句子。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赠徐幹》),“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杂诗六首·其一》),“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野田黄雀行》),“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七哀》),就都是这样的名句。本诗的前四句也正是如此,写初秋天气转凉,木叶渐落,寒霜凝阶,清风吹阁,一片秋气肃杀的景象。虽然从“玉除”、“飞阁”等字眼中可以看出诗人身居豪华的宫室,然这四句中一种冷峻肃穆的气势咄咄逼人,给全诗定下了一种沉郁感慨的基调。“依”与“飘”两字令一幅静态的画面中有了动感,“凝霜”与“清风”也就似乎变得可耳闻目见了。
“朝云”四句写久雨成灾,农夫一年之辛苦都化为乌有,古人以为云是从山里生出来的,所以后来陶渊明说“云无心以出岫”(《归去来兮辞》),曹植这里说早上从山间出来的阴云密布在空中,凝然不动,似乎不愿再回到山中去了。而连日的大雨将田垅变成了一片汪洋,《左传》注中称连续下了三天的雨为霖雨,这里就指连绵不断的秋雨。因大雨淹没了农田,庄稼只能在地里委弃腐烂,那么农夫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这四句顺着描绘秋景而来,也许是当时真实景象的记录,也许是诗人以自然灾害来比喻政治空气的阴沉,然无论其真实的用意何在,这里曹植表现了他关心民瘼,以黎民百姓之忧为忧的情怀。在汉末至三国的战乱频仍、天灾人祸叠起的年代,作为统治者集团中的一员,曹植有这点同情人民之心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在贵多忘贱”以下转入正题,既是顺上文对农夫的怜悯而来,以为当权者高高在上不能体恤下民,因其自身安乐已足,故不再顾及挣扎于饥寒与死亡中的人们。同时也借此安慰丁仪,言下之意是说,身处尊位的人向来不知贫贱者之苦,施恩之人也往往不能广博周遍。正如身穿狐皮袍子的贵人难以想象衣不蔽体者的寒冷。这里曹植用了《晏子春秋》中的一则故事:有一年冬天,一连下了三天大雪,齐景公披着白狐裘坐在堂上对晏子说:“奇怪得很,怎么下了三天雪还不冷啊?”晏子说:“臣闻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今君不如也。”齐景公实在可算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典型了。曹植以此说明乐而忘忧,贵而忘贱乃是人之常情,宽慰丁仪不必多计较当政者对他的轻慢。
最后四句是表明自己对丁仪的情谊,以延陵季子的事来喻自己不忘故人,劝勉对方不必担心和抱怨。据《新序》上说,吴国的延陵季子(季礼)将出访晋国,他佩戴着一把宝剑途经徐国,徐国的国君看到那宝剑,口中不说,脸上却露出十分羡慕的神色,延陵季子既为国家使节,所以不便将宝剑赠人,然心中却暗暗地许下了一个诺言,及至由晋返国,再次经过徐国时,徐君已去世,于是季子将自己的佩剑挂在徐君墓边的树上,扬长而去。这个故事后来传为千古佳话,延陵季子成了不忘前诺而重义轻物的典型。曹植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迹,说自己倾慕延陵季子的为人,重在朋友之间的交谊,而宝剑在所不惜。最后劝丁仪放宽胸怀,安定心意,自己不是那种薄情绝义之人。
此诗的格调悲怆慷慨,感情诚挚,甚合钟嵘评曹植诗所说的“情兼雅怨,体被质文”的话,全诗的上八句与下八句似分为两层意思:一写自然景观,一为抒情议论。然仔细寻绎,可见其中脉络,形似散而神实一,由写景而及天灾,由天灾而引出贵而忘贱的世情,最后安慰朋友,点明题义,这种章法上的自然流衍也是汉魏诗歌特有的风格,其中似无明确的布局与绾合,却于散逸中见章法,于天然中不失匠心。
此诗前半的写景,颇能抓住初秋的景物特征,没有过于纤细的描摹,而从大处落墨。一句一景,不像后来写景的诗歌数句才构成一幅画面,而曹植的写景确是难以用图画来表现的,它充分体现了语言艺术的优势与诗歌的高度浓缩能力,如写雨说:“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即通过诗人的想象力和文字的概括力来展现千里苦雨,农田受灾的景象,这也是汉魏诗中写景气象阔大、自然流美,而不同于后代的特征之体现。
此诗表达了曹植对朋友的一片真情,其实,在曹丕执政以后,他自己也时时感到政治形势的严峻,而这里他强作旷达以宽慰挚友。及至丁氏兄弟被杀,他悲痛之余而作《野田黄雀行》,用以悲悼二丁的遇害,同时愤恨自己无力解救,可以说是本篇所表现的思想之继续。
(王镇远)
赠王粲
曹植
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
此诗作年不详。清人吴淇说:“旧注谓粲在荆州,子建以此诗寄之。今复细玩,乃粲已至邺下。当时魏武欲易储,故子建有罗致群彦,以为羽翼之意。若是在荆州寄赠,定作山川阻修之语,乃云孤鸳在池,则近求非远求矣。”(《六朝选诗定论》)此说近是。大约王粲初归曹操,未任显职,悒郁不满,曹植便写此诗劝慰之。这首诗抒写对王粲的思念之情及劝慰之意,写得委婉深厚,十分感人。
前十句写对挚友的思念。“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西游,指游邺城(河北临漳西南)城西的铜雀园,亦叫西园。首二句点出了游西园的缘由:饱尝思愁折磨的诗人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披衣游西园,借以排遣内心的痛苦。这与王粲在《杂诗》中所说的“日暮游西园,冀写忧思情”是一个意思。接着写在西园见到的景物:繁茂的花木绽出艳丽的春葩,澄清的池水激起雪白的浪花。春葩与浪花交相辉映,充满生机活力,这不正是春心萌动的季节吗?“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鸳鸯,喻王粲。用雌雄鸳鸯形影不离象征男女之间忠贞不渝的爱情,是古代诗人常用的手法。而这里另翻新意,用“孤鸳鸯”求偶来比喻好友之间的刻骨相思。“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执,假借为“接”,是接近的意思。好友就在眼前,却可望而不可即,表达了诗人强烈的愿望和苦闷的心情。据《三国志·魏志·曹植传》裴松之注,曹植与其兄丕争为太子,各罗致党羽,明争暗斗,十分激烈。“惜哉”句可能指此,出于政治原因,不便直接表明心迹。“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真是一步一回首,一步一伤神。游园不仅没有舒散自己内心的忧思情,反而徒增感伤,别添幽恨。
后六句写对挚友的劝慰。“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二句写天色的变化,渲染环境气氛。“羲和”,太阳的代称。凄厉的晚风呼啸着吹过身边,温暖的太阳也迅速地落山了,诗人仿佛置身于一种凄凉、悲伤的氛围之中。“悲风”,在建安诗歌中屡见不鲜,如“临川多悲风,秋日苦清凉”(阮瑀《杂诗》其一)、“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曹植《杂诗六首》其一)等,它是当时社会及文人心态的反映。社会的动乱,自身处境的艰难,造成了诗人的一种独特的感受。“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重阴,喻曹操。意思是说曹操圣明贤能,思贤若渴,泽被万物,你何必要担心恩泽不降到自己身上呢?曹植不便在别人面前称颂自己的父亲,因而用比喻的方式,委婉含蓄而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这里的“君”指王粲。如果说上二句是晓之以理,那么这二句则是动之以情。一种关切、宽慰之情豁然轩露。
曹植的诗,从总体上说,“词采华茂”是主要特色,但这首诗却写得感情真挚,朴素自然,这正体现了曹植诗的仍保持着自然本色的另一面。
(郁贤皓 张采民)
赠白马王彪
曹植
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逝将返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 ,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这是曹植后期创作的代表作,写于黄初四年(223)七月。
曹植后期的诗,主要是抒发他政治上受曹丕、曹叡摧抑的愤懑以及渴望自由解脱的强烈愿望,颇多慷慨之音、悲凉之辞。曹植虽说“生于乱,长乎军”(《陈审举疏》),但当他成人时,北中国基本平定了,他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中。当时文才荟萃邺下,思想十分活跃,充满文学的气氛,真可谓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这种空前盛况,是颇有一些“百花齐放”的气象的。曹植十余岁时,受命赋铜雀台,援笔立就,显示了他惊人的文学才华,受到曹操的宠爱,认为他“最可定大事”,曾数次考虑立他为太子,曹氏集团中亦有人拥戴他。但是,终因“任性而行,饮酒不节”,遂失去了曹操对他的信任;加以曹丕玩弄权术,矫情自饰,百般笼络曹操“左右”为之疏通,使得曹植在政治上惨遭失败,这便决定了他后半生的悲剧命运。公元220年曹丕即位,各种打击接踵而来,先是借故杀掉他的羽翼丁仪、丁廙,暗中严密监视他的行动,不久又借故贬爵,使他时刻感到“身轻于鸿毛,谤重于泰山”。后来曹丕又命令诸侯王各回封国,不许留在京城,对待诸侯的法律十分峻刻,并派“监国使者”监督。黄初四年五月,曹植同诸王一起进京,参加“迎气”例会。在此期间,任城王曹彰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据《世说新语》说,是曹丕忌惮曹彰骁勇,暗中将毒放在枣里,让他吃了丧命的。七月,曹植同白马王曹彪(同父异母弟)结伴返回封地,本想借偕行之机叙叙胸臆,不料曹丕的爪牙灌均竟强令他们分道而行。在这种处境危殆、心情极度悲愤的情况下,写下了这篇沉痛的诗作。本诗原题《于圈城作》,可能是萧统选入《文选》时根据序文改成《赠白马王彪》的。全诗分七章,采用民歌常用的前后勾接的蝉联形式,将心中的沉痛和幽愤逐层抒泻出来。
第一、二章,一方面表白他对京城的依恋,一方面极写旅途跋涉登降、人困马乏的情景。我们仿佛看到了诗人那顾瞻引领、一步三叹的神态。这种对京城洛阳的眷眷之情,除了包含对京邑亲人的恋念,实际上还隐含着对现实政治的忧惧,这在后面就有明显的流露。诗中写到伊、洛泛滥,霖雨泥泞,都是当时即目所见的实景,与《三国志·魏书·文帝纪》所载相符:“是月(六月)大雨,伊、洛溢流,杀人民,坏庐宅。”其实,写旅途的困顿,也是反映诗人对京城的依恋;如果对前途充满希望,即使途中如何艰辛劳顿,也不致产生那样感伤抑郁的情绪。
第三章由旅途困顿的描写转入内心悲愤的表白,说如果单纯是路途艰涩,是决不会阻止我前进的;我之所以揽辔踟蹰,实因为“亲爱离居”即骨肉分离而引起的内心郁结。接着用形象的比喻,道出了政治上恶人当道,小人离间的种种罪恶。《后汉书·舆服志》曰:“乘舆,龙首衔轭,鸾雀立衡。”说明天子乘坐的车,车前衡轭以“龙首”、“鸾雀”为饰,象征吉祥;而鸱枭在当时人们心目中是一种不祥之物,故“鸱枭鸣衡轭”隐喻君侧多恶人,是政治上的不祥之兆。“豺狼当路衢”,则是隐喻恶人窃据要津的政治现实。郑玄注《诗经·小雅·青蝇》曰:“蝇之为虫,污白使黑,污黑使白。”我们今天说“混淆黑白”,即由此而来;这里是说,小人变乱善恶是非,犹如苍蝇混淆黑白一样。“谗巧”指善于谗言巧语的小人,也就是“鸱枭”、“豺狼”、“苍蝇”所影射的曹丕手下的佞臣;而“衡轭”既指“乘舆”,是皇权的象征,则这里明指曹丕无疑。从诗的表面看,似乎只谴责谗佞小人;其实,他们得以自“鸣”得意,身“当路衢”,挑拨离间,正是曹丕指使、纵容他们的结果。这话虽未直说,读者还是能够意会的。同时,诗人在使用这些丑恶形象进行影射时,自然流露出一股掩抑不住的悲愤。后二句“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是再次照应首章“顾瞻”二句,说明诗人对京城的顾恋,原来还包含着对曹魏政权前途的忧惧啊!
第四章是感物伤怀,由眼前景物,引发内心的离情。微凉的秋风,悲鸣的寒蝉,萧条的原野,落山的白日,一派萧瑟凄清景象,这是诗人眼前的客观环境,但也明显地抹上了诗人的感情色彩。“归鸟”、“孤兽”这些形象,更渗进了诗人的离情。然而,归鸟尚且能“赴乔林”,而我却是有家不得归,连“归鸟”还不如呢!“孤兽”二句极写“孤”兽索“群”的急切,以映衬诗人骨肉分离的凄苦心境、渴望骨肉团聚的热切心情。然而,此时的诗人,前程茫茫,唯有感物伤怀,抚心长叹而已。这一章写景、抒情相得益彰,真正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妙境,诗中落寞凄清的环境气氛,加重了诗人内心愁绪的分量,读来真实而动人。
第五章由感物伤怀自然转到对曹彰暴死京城的伤悼,从而引出人生短促、世事危艰的无穷感慨,其中流露出多少人生酸辛啊!“同生”指同胞兄弟曹彰,曹彰与曹植都是卞皇后所生。“奈何”四句是回忆曹彰在京师惨死之事。悼念死者,感伤生者,也很自然。“人生若朝露,居世多屯蹇”(秦嘉《留郡赠妇诗》);“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古诗十九首》),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生死问题的客观而清醒的认识。每当英雄志士面对黑暗现实,深慨才智不得施展,功名不能实现,觉得人生既可贵又可悲的时候,常常发出慷慨悲凉的“忧生之嗟”。谢灵运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平原侯植序》中曾正确地指出,曹植诗中也“颇有忧生之嗟”。这种人生的感触虽然调子低沉,但确实反映了现实对英雄志士的摧抑,在本诗中,无疑是对曹丕及其爪牙的无比愤慨的曲折流露。
第六章,在对人生、命运无可奈何的极度悲愤中故作豪言壮语,是对即将分手的曹彪的勉励,也是悲愤之极而作的自我安慰。说大丈夫应以四海为家,要有一种“万里犹比邻”的胸怀;如果一味为骨肉之情而“忧思”,那就同女子一般见识了。话虽这么说,眼前却是骨肉生离于“仓卒”,心里生起的难忍之痛难道是空泛的旷达之言所能掩抑的吗?这种复杂的感情,在这里表露得十分压抑、曲折,读者自可细细体味。
最后一章写从极度悲愤中清醒过来,似乎悟出了某种人生道理:自己贵为王侯,却无法保有普通人家的兄弟骨肉情谊;祸福无常,天有不测风云,谁都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些近在眼前的人生问题都如此不可捉摸,更何况服食求仙一类虚幻悠远的事了。诗人怀疑天命,否定神仙,是他在逆境中反复体验而悟出的人生真谛,也是感愤之极不能不发出的对现实的抗议。然而,诗人在恶势力面前终究是软弱无力的,无可奈何,只好“收泪即长路”,听从命运的摆布了。这儿,既有感人的深情,又饱含着人生世事无限心酸的悲愤。读完全诗,掩卷遐思,久久不能平静。
这首诗所抒写的,是一种既悲痛又愤激的复杂感情,这种感情的旋律在诗中时而激扬流转,时而悲咽徘徊。或比兴寓托,或情景交融,或直抒胸臆,或掩抑低回,种种情状,无非“悲”、“愤”二字的不同表现方式罢了。写得富于变化,具有感人肺腑的艺术力量。另外,该诗由七章组成,章与章之间用民歌常用的接字法相勾连(第一、二章之间例外),形成一种既层次分明又蝉联一体的画卷式结构,能收到沉郁顿挫、如泣如诉的抒情效果。
(李文初)
送应氏二首(其一)
曹植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建安十六年(211)曹植随曹操西征马超,路经洛阳,在洛阳他见到了当时颇负诗名的应玚、应璩兄弟,而应氏兄弟旋将有北方之行,亲交故旧为他们设宴饯行,曹植便写下了《送应氏》二首,以示惜别,选在这里的是第一首。
这首诗将笔墨集中在描写洛阳城的荒芜颓败上,而于送人的主题未加铺叙,第二首则着重抒写了自己的惜别之情,故两首诗宜作一篇读,然而历来选家之所以更注重这第一首,原因就在于此诗以哀伤沉痛之情真实地记录了当时洛阳经董卓焚掠后满目疮痍的景象,深刻地反映了现实状况,从而寄托了诗人对连年战争、民不聊生的同情与愤懑。
中平六年(189)汉灵帝死,大将军何进和袁绍、袁术等人密召董卓带兵来京城洛阳,以剪除宦官,卓兵未至,何进因谋泄被诛,董卓闻讯赶至,驻兵洛阳,控制了中央政权,立陈留王为献帝。初平元年(190)春,关东州郡结成联盟,起兵讨伐董卓,董卓遂焚掠洛阳,迁都长安。当曹植在二十年后来到洛阳时,洛阳城还处在一片废墟之中,因而曹植的诗中不仅指责董卓之乱给人们带来的灾难,而且对二十年来的兵连祸结也寄予了无限感慨。
诗人登上洛阳城北的邙山,邙山本是汉代公卿贵族死后的埋骨之地,常常引起人们的感伤情绪,何况遥望故都洛阳,四周群山一片沉寂,满目是凄凉的景象,昔日繁华似锦的都城,如今已化为灰烬。宫室的垣墙倒塌崩裂,荆棘丛生,无人居住。物换人移,经过连年的兵燹,城中已看不到昔日的老人,只有新一代的少年,诗人强烈的今昔之感于此中可见。回望田野荒芜,屋庐为墟,连仅可容人侧足而行的小径也没有,荒芜了的土地也无人耕种。游子久客未归,一旦回来,连田野间的阡陌小道也无处可寻,极言城郭的面目全非。这里的游子就指应氏兄弟,他们的父亲曾做过司空掾,是朝官的属下,因而应氏兄弟很可能在洛阳住过,故称他们为“游子”。以上极言城郭荒凉,田野萧条,故诗人触景生情,感叹道:辽阔的原野多么凄凉,千里的土地上不见人烟。想起我平日的住宅,心中郁塞得说不出话来。这里的“我”字是从“游子”而来的,所以是代应氏立言,并不是曹植自称,应氏可能在洛阳有故居,因而说想到此悲从中来。
此诗除了结句以外都以白描的手法勾勒了洛阳城的荒芜悲凉景象,从宫室、垣墙,写到所见之人,由人而写到了路径与耕田,最后从游子的眼中写出今昔之异,说明繁华消熄,一去不返,令萧条不堪的现实画面如历历在目。全诗的语言质朴,无过分的铺采摛文,然其真实的感受溢于言表,读来真抵得上一篇鲍明远的《芜城赋》。
当然,曹植不是为了怀旧或描绘历史的陈迹而写下这篇诗章的,他在北邙山上遥望洛阳城所发的悲悯,决不同于吉本坐在朱庇特神庙的废墟旁而缅怀罗马帝国的兴衰所产生的感慨。曹植的悲叹是现实的,而不是历史的。诗人对由董卓之乱以来的战争频仍,良田荒芜,人民流徙,赤地千里,表示了无限的悲愤,说明诗人是一个关心国事、不忘民生疾苦的有识之士。钟嵘评曹植诗“骨气奇高”,此诗中所表现的少年诗人的忧国忧民之心,正说明了其诗歌气骨不同凡响的原因。对现实的关心与感情的沉郁,正是曹植诗歌成功的关键。
至于此诗在结构上的特点也是十分明显的,全诗的重点放在描写遥望洛阳而目睹的荒凉景象上,只是于最后的几句中带出“游子”,收回到送客远行的主题上来,为下一首的描写离情别愁开了一点端绪。在整体上,它没有后代诗歌那种紧扣题目与起承转合的谨严章法,然自然流走,一气直下,于不经意中表现出真实的感受,这也正是汉魏诗不同于后代作品而自然高妙的地方。
(王镇远)
杂诗七首(其一)
曹植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旧说大都以此诗为作者怀念其弟曹彪之作,较可信。近人古直《曹子建诗笺定本》系于魏文帝黄初四年(223)。这一年曹植自鄄城王徙封雍丘王,曾入朝。古直以为此诗即入朝时所作。而黄节《曹子建诗注》则谓当作于徙封雍丘之前,两家之说先后相去不及一年。当时曹彪封吴王,都广陵(今江苏扬州),古直注云:“魏地东尽广陵。吴当为广陵。广陵,(西汉)吴王濞都也。”广陵是魏王朝当时东南边界,隔江与东吴相对,距魏都最远,故诗中有“之子在万里”之句。
这首诗开头两句实属景语,并无影射比喻之意。自李善《文选注》引《新语》:“高台喻京师,悲风言教令。朝日喻君之明,照北林言狭,比喻小人。”下文又云:“江湖喻小人隔蔽。”后人乃多从其说。这就把两句摹绘秋日景色的名句给牵强比附得全无诗意。窃谓此诗下文既有“孤雁飞南游”之句,自当作于秋天,则首句“高台多悲风”亦属秋景无疑。登高所以望远,所以思远人也;而时值秋令,台愈高则风自然愈凄厉,登台之人乃因风急而愈感心情之沉重悲哀。说风悲正写人之忧伤无尽。这一句简括凝练,开后人无数法门。如大谢句云:“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是化一句为两句;又如老杜之《登高》七律(“风急天高猿啸哀”一首),直是把此一句衍化为五十六字的长诗。故我以为曹植此五字之所以为名句,正以其虽作景语,实寓深情也。次句“朝日照北林”,固亦属景语,却化用《诗·秦风·晨风》之首章。《诗》云:“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北林”者,乃女子思其夫之地。故作者《种葛篇》写思妇有“徘徊步北林”之句,而此篇亦以“朝日照北林”起兴。古人以夫妇与兄弟关系相互为喻,盖始于《诗三百篇》,即曹植诗集中也屡见不鲜。此处点出北林,正隐含《诗》中下文“未见君子,忧心钦钦”之意,所以作者紧接着写到“之子在万里”了。夫自己所思之人既远在万里之外,而下面“江湖迥且深”一句更是寓意深远,情韵不匮。盖江湖阻隔彼此之消息是一层;而“之子”却经过这样遥远而艰难的路程走向万里之外,其身心所受之摧伤折磨可想而知,又是一层;况其身既远,他日归来更非易事,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自然更深了一层。只写道路隔阔,已诉不尽离愁别恨,又何必节外生枝,再添上一个局外的“小人”呢!故李善注文为我所不取。“方舟”二句又紧承“江湖”句而言。“方舟”,二舟相并,古时为大夫所乘用;“极”,至。江湖深迥,舟不能及,故“离思难任”,“任”者,负荷也。把“离思”写得十分沉重压抑,可见其中有多少愁苦忧怨之情。这虽只就自己一面说,实际上也体现出所思之人同样是不胜其愁苦忧怨了。
以上六句为第一段;自“孤雁”句以下六句为第二段。“孤雁飞南游”,表面上是写实,即作者在登高望远之际看到孤雁南飞。实则蕴涵着好几层意思。盖古人以“雁行”喻兄弟,曹彪封吴,无异流放,已似孤雁南游;今自己亦如孤雁,故“过庭”而“长哀吟”。“过庭”虽用《论语·季氏篇》“鲤趋而过庭”的字面,实借喻自己的入朝。但诗句仍作实写,故见孤雁哀鸣而自己“翘思慕远人”。李善注:“翘,悬也。”“翘思”,等于说“悬念”;“慕”,有念念不忘之意。不但见孤雁而思远人,并且把希望寄托于雁,问它是否愿为自己捎个信儿去。但雁飞甚速,形影倏忽间便不见了,这就更使作者黯然神伤了。“翩翩”,形容鸟疾飞之貌。连孤雁都翩然而逝,说明自己怨怀无托,结语似意犹未尽而已令人不忍卒读,是真正写情的高手。
此诗用笔似浅直而意实深曲,前六句以赋体为主,却似比兴(也难怪前人用比附之意去勉强解释);后六句以比兴为主,反近于赋体。这说明作者深得《诗三百篇》之三昧,而出以五言新体,故为建安以来诗人中之绝唱。
(吴小如)
杂诗七首(其三)
曹植
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自期三年归,今已历九春。飞鸟绕树翔,噭噭鸣索群。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这是曹植《杂诗七首》的第三首,写作年代不详。诗中写了一位独处空闺的织妇对良人的思念之情,前人或认为其中有寄托,但也无甚确证。因此,我们也不必穿凿附会,还是来享受一下诗中的美感吧。
这首诗可以分成三节,开头四句为第一节。“西北有织妇”,这是古诗中多见的起兴手法,如《古诗十九首》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即是。绮缟,华丽的白色生绢。前两句写一位深闺的少妇,她每天都在织着美丽的丝帛,然而,今天她的织品,却繁多而又错乱。接着两句,写织妇从清晨开始就拿起梭子,但到太阳西斜,还尚未织成纹理。明晨,清晨。日昃,太阳过午西斜。《诗·小雅·大东》云:“跂彼织女,终日七襄(移动位置)。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古诗十九首》云:“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以上四句化用其意,都是用具体的动作来反映织妇神思恍惚的心理状态,但却没有交代原因,可以说是一种“悬念”。
中间六句是直接描写织妇的心情,也是对她为何心如乱丝的解释。“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凡有心事而睡不着觉的人总是感到夜长,而在这漫漫长夜中织妇却一直在深深地悲叹,而且这叹息之声,竟而化作了长啸,一直上达青天,可见其心事何等沉重,何等浩茫!这沉重的心事究竟是什么?下面四句是正面交代:织妇守着空闺,丈夫远行从军去了。本来约定三年就能归来,可如今却已过了九个年头。这就是思妇悲苦的原因。丈夫出外,思妇独自一人在家,这已经是一层凄凉了;本来说好三年回来,思妇天天盼着,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年,满以为可以相聚,结果却没有回来,这凄凉悲苦又增一层。三年过去,再三年过去,又三年过去了,却仍然不见丈夫归来,试想这凄凉悲苦,又要增加多少层?!难怪思妇要终夜长叹,悲冲青云,也难怪思妇要神思恍惚,终日坐机却织不成绢了!
第三节是最后四句,诗人笔锋一转,写思妇看到失群的飞鸟绕着树林飞翔,噭噭(象声词,鸣叫声)悲鸣。寻找自己的伴侣,这自然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与飞鸟何等相似。最后两句,诗人用生花之笔,让思妇忽发奇想:希望自己化为阳光,向南方飞驰而去,照见自己的丈夫。这个浪漫主义的幻想显得非常突兀,但又非常合乎情理。织妇思念等待丈夫已整整九年,至今还不能相见,那又有什么办法能解除相思之苦呢?而天上的阳光,却能普照大地,既能照到自己,也能照到丈夫,阳光是不会漏掉任何一个角落的。这个高超的艺术构思,把思妇刻骨铭心的相思,写到了无以复加的极端。这可以说是曹植的独创,它对后代诗人也有很大的启发作用。被誉为“以孤篇盖全唐”的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描写思妇月夜思夫时,也曾突发奇想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不能不说是化用了曹植诗句的意境。
全诗三节,从动作到太息,从太息到幻思,写织妇的相思,步步深入,层次分明,脉络清晰,不愧为曹植的佳作之一。
(郁贤皓)
杂诗七首(其四)
曹植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①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注〕 ①此句一作“日夕宿湘沚”。
萧统《文选》选录曹植《杂诗》六首,获得历代诗评家的赞赏和肯定,是曹植诗歌中的著名篇章。此诗是其中的第四首。
这首诗是曹植后期所作,采用比喻手法,表现了他怀才不遇的苦闷。曹植不但文才很高,而且具有政治抱负,希求建功立业,垂名青史。曹操一度想立曹植为太子,结果没有实现。曹操死后,他因此备受其兄曹丕(魏文帝)、侄子曹叡(魏明帝)的猜忌和压抑,屡徙封地,连生活都很不安定,根本谈不上实现政治抱负。这首诗以佳人自比:佳人的容貌艳若桃李之花,比喻自己才能的杰出;“时俗”二句,说佳人的美貌和歌唱才能都不为时人所赏识,比喻自己怀才不遇;“俯仰”二句,说时光流逝,佳人的容华难以久恃,寄寓了自己盛年时无法施展抱负的深沉慨叹。
在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从屈原的辞赋开始,就形成了以美人香草比喻贤能之士的传统。曹植这首诗,在构思和写法上明显地学习屈赋。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二神,其游踪大致在沅、湘、长江一带,《湘夫人》篇中有“闻佳人兮召予”句,以佳人指湘夫人。曹植这首诗中的前四句,其构思用语,大约即从《湘君》、《湘夫人》篇生发而来。《离骚》云:“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曹诗末二句又是从它们脱胎而出。这种继承发展关系,可以帮助说明这首诗的主题是抒发怀才不遇的苦闷。元代刘履《文选诗补注》(卷二)释此篇题旨说:“此亦自言才美足以有用,今但游息闲散之地,不见顾重于当世,将恐时移岁改,功业未建,遂湮没而无闻焉。故借佳人为喻以自伤也。”清代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九)也说:“此诗伤己之徒抱奇才,仆仆移藩,无人调护君侧,而年将老也。通体以佳人作比,首二自矜,中四自惜,末二自慨。音促韵长。”刘、张两人的解释都是颇为中肯的。曹植在《求自试表》一文中,强烈地表现了他要求在政治上建功立业的愿望,文中后面部分有云:“臣窃感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这段话的意思与本篇“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二句的内容也是息息相通的。
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首诗的主题不是作者自伤,而是为曹彪鸣不平。“佳人盖指彪,时为吴王也。《魏志》:彪于黄初三年,徙封吴王,五年改封寿春县,七年徙封白马。朝游夕宿,喻迁徙无定也。”(见黄节《曹子建诗注》卷一)曹彪是曹植的异母弟,曹植与曹彪同受朝廷猜忌压抑,有同病相怜之感,黄节的看法可备一说,但证据毕竟不足。徐公持同志说:“按曹彪虽膺过吴王的封爵,其封城却并不真在吴地。当时自江以南,全在孙氏控制之下,曹彪无由得至江南。他这个吴王封在寿春附近,此点曹植不会不知。所以诗写‘南国’‘佳人’,‘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等等,不可能是指曹彪,而是借用楚辞的意境和成语,来抒发自己对‘时俗薄朱颜’的感慨,其主旨是怀才不遇。”(见《曹植诗歌的写作年代问题》,载《文史》第六辑。)这样讲比较合乎情理。
这首诗与曹植的另一首名作《美女篇》主题相当,在艺术描写上却有丰腴与简约的区别,我们不妨进行一下比较。《美女篇》全诗较长,节录如下: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美女篇》的主题,过去不少评论者都指出它是曹植以美女自比,比喻他怀抱才能而不得施展。如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说:“子建求自试而不见用,如美女之不见售,故以为比。”《美女篇》与《杂诗》“南国篇”的主题相同,又同用比喻手法,城南美女与南国佳人,都是曹植自比。《美女篇》“佳人慕高义”以下四句,说城南美女不为众人所理解,意思与“南国篇”的“时俗”二句相通,点明了“怀才不遇”的主旨。“盛年处房室”二句,也与“南国篇”的“俯仰”二句一样,在结尾表现了深沉的慨叹。上面《美女篇》的引文,在“攘袖”二句下省略了十句,这十句连同“攘袖”二句都是写城南女的姿态和装束,从各个方面来刻画她的美丽,而“南国篇”写佳人之美,仅用了“容华若桃李”一句,非常简括。《美女篇》在其他方面的描写也较“南国篇”丰腴,但写美女姿态装束的一段尤为突出。这两首诗同用比喻法写同一个主题,但使用了详略不同的写法,“南国篇”简练爽朗,《美女篇》华赡生动,在艺术上各擅胜场,用词造句毫无雷同之感,这里表现了曹植高超的写作才能。
钟嵘《诗品》评曹植诗云:“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这是对曹植诗歌很深刻的评语。“情兼雅怨”是论思想内容,指出曹植诗具有“小雅怨诽而不乱”的特色,曹植后期的不少诗作,倾吐牢愁,的确多近似小雅的怨诽之词,《杂诗》“南国篇”、《美女篇》都是其例。骨气即气骨,也就是风骨。骨气奇高,是赞美曹植诗富有风骨,即富有爽朗刚健的风貌。(参考拙作《从〈文心雕龙·风骨〉谈到建安风骨》,收入拙著《文心雕龙探索》。)词采华茂,是赞美曹植诗语言华美丰富。钟嵘主张诗歌应当“干之以风力(即风骨),润之以丹采”(《诗品序》),即以爽朗刚健的风骨为骨干,再用华美的辞采加以润饰,二者结合起来,达到优美的艺术境界。曹植的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符合于他的艺术标准,所以获得极高评价。明胡应麟在评曹植《五游》、《升天行》诸诗时云:“词藻宏富,而气骨苍然。”(《诗薮》内编卷一)也是承袭了钟嵘的批评标准。
曹植的诗,总的说来是风骨、词采二者兼备,但仔细分析,不同的诗篇在某一方面往往有所侧重,有的风骨更遒劲一些,有的词采更宏富一些。他的部分诗篇,像《箜篌引》、《美女篇》、《白马篇》、《名都篇》等,大抵篇幅稍长,对偶句与铺陈语较多,其词采华茂的特色就显得更为突出,但也仍然具有风骨。另外有一部分诗,像《野田黄雀行》、《泰山梁甫行》、《杂诗》六首等,大抵篇幅稍短,描写较简练,对偶句与铺陈语少,这类诗篇更鲜明地显示出骨气奇高的特色,但也仍然具有词采。王世贞评曹植诗说:“子建天才流丽,虽誉冠千古,而实逊父兄。何以故?材太高,辞太华。”(《艺苑卮言》卷三)王世贞认为曹植诗成就低于曹操、曹丕,意见未必公允,但曹植诗在词采华茂这方面的确大大超过其父兄,特别如《箜篌引》、《美女篇》一类诗表现尤为突出。王世贞又说:“子桓之《杂诗》二首,子建之《杂诗》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同上)又从风格的质朴刚健方面对曹植的《杂诗》六首给予很高评价,认为可与汉代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并驾齐驱。王世贞不喜华丽文风,所以对曹植作出这样的评价,但我们由此也可以看出,曹植的不同诗篇,在风骨和词采二者的某一方面的确有所侧重。
《杂诗》“南国篇”这首诗,其中“时俗薄朱颜”二句,也是文采斐然;但大体说来,其艺术上的主要特色是简练峭直,语短情长,含蕴丰富,意境深邃,它虽然不像《美女篇》铺陈细致,词藻华美,但也自具一种爽朗自然之美,经得起吟咏咀嚼。
(王运熙)
杂诗七首(其六)
曹植
飞观百余尺,临牖御棂轩。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国仇亮不塞,甘心思丧元。抚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弦急悲声发,聆我慷慨言。
这是曹植《杂诗》七首中的第六首。黄节注引曹植《东征赋·序》云:“建安十九年,王师东征吴寇,余典禁兵,卫宫省。”并云:“《魏志》建安十九年秋七月,操征孙权,使植留守邺都。植有是赋。此诗盖同时作也。”建安十九年为公元214年,植年二十三。近人注本多从此说。而古直《笺》引近人曾运乾说,以此诗系于魏明帝太和二年(228)。这一年冬天,诸葛亮统蜀军伐魏,出兵散关,围陈仓。魏遣张郃拒亮,明帝亲至河南城(在今洛阳市西)为郃送行。曹植为此而赋诗明志,时植年三十七。细绎诗意,古、曾说近是,今从之。
综观曹植一生传世诗作,其有代表性的大约可分两大类。一类哀惋悱恻,另一类则激昂慷慨。《杂诗》七首中第一、四两首属前者,此诗自然属于后者。
此诗共十二句,一韵到底,每四句为一小节。第一小节写登高远眺,统摄全诗;第二小节以“烈士”与“小人”对比,借以明志;第三小节比第二小节更深入一层,直言自己以身许国的打算。但第三小节的前两句乃承第一小节的登高远眺而言,后两句则承第二小节的“国仇”二句而言,带有总结全诗的意思。篇幅虽短,却波澜迭起,气象万千。在曹植诗中,诚为异军突起的佳作。
第一小节,首句写楼观极高,不高则不足以远眺;次句写当窗凭槛,视野自然开拓。“飞观”,形容楼阁耸立,结构宏伟,如飞鸟之在高空;“临牖”,等于说“当窗”;“御棂轩”,等于说“凭槛”。第三句“周千里”的“周”字用得确切而有气势。“周”者,遍也,匝也,意思说向东南西北四面周遍地远眺,都能望到千里之外。“朝夕见平原”,通常讲成早晚都能看见平原,实有辞费之嫌;难道眼中的平原还有不成其为平原的时候吗?故古直《笺》云:“‘朝夕见平原’,犹云日出处见平原,日入处亦见平原。”则以“朝”指东方日出处,“夕”指西方日入处(义本《尔雅·释山》)。可见“朝夕”本是表空间的名词,后乃引申为表时间的名词。但鄙意上句既言“周千里”,则此句的“朝”、“夕”并不仅指东、西两面,而是概括指四面八方。正如以“朝”、“夕”为早晚,虽指早晨和傍晚,实概括一昼夜之二十四小时而言之。这两句正写出河南地处中原,登高望远,有控驭四方之势。所以表面上看似领起下文,实已体现作者胸罗万象、气盖当世的雄才大略。
第二小节的四句,“烈士”,指有正义感而不怕牺牲的人,在古代不一定专指死者。“偷自闲”,偷安而自甘闲散。“亮”,诚然,实在。“塞”,防止,杜绝。“国仇”句,是说国家的仇敌诚然是一时还消灭不了的。“丧元”,《孟子·滕文公下》:“勇士不忘丧其元。”“丧”,丧失。“元”,指头颅。原意是说勇士要时时不忘自己应当有不怕牺牲的精神。“烈士”二句看似泛指,含义实深。意谓自己本是“多悲心”的“烈士”,但每当遇到报国歼敌的机会,却不允许自己参加,尽自己一份力量。这无异把自己看成苟且偷安的“小人”。这两句诗表面上是客观的、平列的,事实上却洋溢出作者报国无门的一腔义愤。因此接下来坚决表态:在国仇未灭之时,自己是甘心抛头颅、洒热血的。然后转入第三小节,承上第一小节登高远眺的描写更明确地表示,自己是关心魏蜀双方的战斗的,很想亲身奔赴前线。蜀在魏之西南,故作者“抚剑”而瞩目“西南”。“太山”,这里不是指山东的泰山,而是指陕西的太乙山(王维诗:“太乙近天都。”即指此山。详见古直《笺》引曾运乾说)。此山与终南山相接,在今陕西郿县南,正当蜀军入魏的冲要之地。当时诸葛亮既围陈仓,扬言要从斜谷取道郿县,太乙山正是必经之路,故作者打算奔赴那里迎战敌人。古直《笺》云:“考魏蜀相持,皆在太乙、褒斜之间。蜀越(越过)陈仓及郿,而后能与魏争。子建闻蜀围陈仓,而遽欲‘赴太山’,可谓知兵要矣。”其说甚是。
最后两句,依黄节注,“弦急”句是比喻作者为什么要让人们听他慷慨陈辞。“弦急”,指把琴弦绷紧,使调门儿增高,《古诗十九首》中所谓“弦急知柱促”的“弦急”,与此同义。盖弹琴时如果要使音调高亢激越,便把琴弦拧紧。音调既高,“悲声”乃作。这两句意思说琴弦一“急”,琴声自“悲”;而大敌当前,国家多事,自己却被投闲置散,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因此才悲愤交加,慷慨陈辞的。这两句既是“国仇”二句的补充,又是全诗的结语。通篇造语悲壮雄浑,结构严整紧凑,句无闲字,篇无闲笔,它体现了曹植后期诗歌艺术的高度成就。
(吴小如)
七哀
曹植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七哀”之义,旧注说法不一。其中以清人俞樾《文体通释》之说最为切近:“古人之词,少则曰一,多则曰九,半则曰五,小半曰三,大半曰七。是以枚乘《七发》至七而止;屈原《九歌》,至九而终……若欲举其实,则《管子》有《七臣七主》篇,可以释七。”因此,“七”不过表示哀之多,实非定数。
此诗前六句用第三人称口吻叙述,引出主人公思妇登场:那是一个万籁俱寂、月白风清的夜晚,明澈如流水的月华照耀着那座高楼的幽闺,在那里流连徘徊;闺楼中有一个忧愁的思妇怀有无尽的哀伤而彻夜不眠,正在悲苦地叹息。诗人怀着好奇的同情心前往询问那叹息之人是谁,她自称是“宕子”的妻子。“宕子”即荡子,谓离乡远游、久出不归之人。首二句写景起兴,犹如银幕的布景,起调极工。明月向来象征团圆,然月圆人不圆,自然引发下文的离恨哀伤。流光徘徊,不仅用拟人将明月写得似通人意,它好像也为同情思妇而踌躇不安;而且那流连不返、欲进不进的“徘徊”之状,不正是思妇内心愁绪纷乱、骚动不安的象征么?“上有”四句,则似银幕中的画外音,它介绍了主人公的情绪和身份。
往下即换作第一人称口气写思妇的自述,恰如一段动人的台词:夫君出外远游已超过十年,撇下我自己常常孤零零地独宿空闺。夫君好似那路上轻扬的尘埃,可以随风浮扬高飞;而我却宛若那水中沉积的浊泥,永沉水底无出头之日。夫妻本如尘泥同为一体,而今地位、趋势竟如此迥异,则何时方能聚首和谐呢?这段写得情辞委婉恳挚,哀怨悱恻动人,而取喻尤为新奇巧妙、生动贴切,意蕴丰厚,发人深思。
最后四句表达她的愿望和忧虑:我愿化作凉意惬人的西南风,越过漫长的空间吹往夫君的胸怀;要是夫君的襟怀真的不能为我敞开,那我将去依靠谁呢?“愿为”两句想象飞动,奇语警策,感情亦从前面低回哀伤中略略升抬,犹如暗谷中微现几绺曦光。结尾二句却又作翻转跌宕,仿佛长风受阻,回旋往复,进退维谷,不仅造成文势的高低起伏,令人回肠荡气,而且与首句“徘徊”之状,情景呼应,愁思绵绵凄婉,余音缭绕不绝。
曹植生逢乱离之际,目睹了战乱给人民造成的大量妻离子散的悲剧,因而描写闺怨,自然是那个时代突出的社会主题。然而,此诗又不仅仅是写闺怨,它还寄托着诗人特殊政治处境的深沉忧伤。此诗一般认为作于黄初年间。其时文帝曹丕对曹植进行了一连串的打击迫害:先诛其羽翼丁仪、丁廙,继逼其与诸王兄弟就国,不准互通存问,并派监国谒者灌均严密监视,接着以各种借口贬爵、改封、迁徙,十一年中六次削爵,三次徙国。致使他壮志难伸,“汲汲无欢”。故元人刘履云:“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沉浮异势,不相亲与,故以孤妾自喻。”“此篇亦知在雍丘所作,故有‘愿为西南风’之语,按雍丘即今汴梁之陈留县,当魏都西南方。”(《选诗补注》)
此诗通体比兴,将闺怨与讽喻巧妙地融合无间。钟嵘认为曹植的诗“源出于《国风》”(《诗品》上),实则曹植也继承了屈原芳草美人的比兴手法。正如刘熙载《艺概》所说:“曹子建、王仲宣之诗出于骚。”本篇以男女喻君臣即是一例。其次,此诗语言朴素自然,绝无华饰,全以真情至性取胜,与诗人其他多数“词采华茂”(《诗品》)、“语多绮靡”(《诗比兴笺》)的诗作,风格独异。其音节和谐铿锵,平仄抑扬错综,不工而工;彼时虽未发明四声,然其中不少句子已与后代律句无异。可谓“抑扬态度,温润清和,金声而玉振之”(张戒《岁寒堂诗话》)。至其起调之警策高唱,口吻之穷态极变,文势之腾挪跌宕,结尾之凄惋不尽,皆无不表现出诗人的凌厉之才和深厚功力,而为后代诗人所激赏。试看张若虚名作《春江花月夜》中“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二句,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中“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二句,皆从曹植此诗化出。于此可见其深远影响之一斑了。
(熊笃)
情诗
曹植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
本篇在《玉台新咏》中题为《杂诗》,今从《文选》。诗人因景感怀,发为浩叹。在微阴蔽日,一年容易又秋风的季节转换中,自然界万物各得其所,鱼鸟安然游翔之景,引发出役夫久戍他乡,有家难归的联想。曹植生活在战乱频繁的时代,对民生疾苦有一定的了解和体察。诗中“游者”、“处者”两句,运用典故,映照出时代的动荡,男女之怨旷。游者,指役夫。《黍离》,指《诗经·王风·黍离》篇,是一首哀伤宗周覆灭的诗。这里取其感伤乱离、行役不已的意思。处者,指役夫家中的亲人。《式微》,指《诗经·邶风·式微》篇。旧说是黎国诸侯被狄人所逐,寄居卫国,臣子劝归之作。这里取其劝归之意。通过典故的运用,将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深化了人民在封建徭役制度重压下痛苦不堪的悲剧意蕴,正如唐人王昌龄《从军行》叹当时边关征戍不断时所咏:“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由秦汉联想到唐代征戍之事,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油然而生。诗人悲天悯人式的同情心,不言而喻。
这首诗造语自然精妙,音节流美铿锵,意象生动传神,触目所感,情与景会。诗中“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两句,色彩鲜明,境界开阔,用词精警,意象飞动,是历代读者激赏的名句。鱼、鸟形象的捕捉,渌水蓝天的空间幅度,鱼“潜”鸟“薄”的静动映衬,在诗意的提炼上都达到了自然凑泊、了无痕迹的境界。鱼儿安然地潜游于渌水之中,鸟儿自由地翱翔于九霄之外,安然无惊、自由畅朗的图景,不但反衬出身不由己的役夫的可悲命运,同时也是作者处在动辄得咎的政治逆境,身心备受压抑中对自由、解放的热切憧憬。“潜”、“薄”二字,最见作者炼字、炼意的用心。“潜”字属平声闭口韵,声音轻细,切合表现游鱼安然不惊的神态;“薄”字属入声,声音短促而有力,状翔鸟高飞蓝天的快意,神采顿见,其“飞飞摩苍天”的气势,如在眼前。这两个动词的妙用,充分显示出诗人敏锐的观察力及其精湛准确的艺术表现力,堪称“诗眼”。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句与尔后“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两句,平仄声律和谐妥帖,文字对仗工整自然,暗合了律诗黏对、对仗的规则,不但见出这位才思敏锐,才华富赡的诗人在斟音酌句上的努力,和他对提高诗歌艺术表现力的贡献,同时也透露出中国古典诗歌由古体向新体、近体诗演进的讯息。
(林家英)
七步诗
曹植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向釜下然,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谢灵运曾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释常谈》)刘勰的《文心雕龙·才略》中也说:“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明代王世贞的《艺苑卮言》也说:“子建天才流丽,虽誉冠千古,而实避父兄,何以故?才太高,辞太华。”可见前人都指出了曹植才华出众,禀赋异常的特点,而最能表现其才华的例子就是这首《七步诗》。
据《世说新语·文学》中说,曹丕做了皇帝以后,对才华横溢的胞弟曹植一直心怀忌恨,有一次,他命曹植在七步之内作诗一首,如做不到就将行以大法(处死),而曹植不等其话音落下,便应声而说出六句诗来,就是上面的这首脍炙人口的诗。因为限止在七步之中作成,故后人称之为《七步诗》。据说曹丕听了以后“深有惭色”,不仅因为曹植在咏诗中体现了非凡的才华,具有出口成章的本领,使得文帝自觉不如,而且由于诗中以浅显生动的比喻说明兄弟本为手足,不应互相猜忌与怨恨,晓之以大义,自然令文帝羞愧万分,无地自容。
此诗纯以比兴的手法出之,语言浅显,寓意明畅,毋庸多加阐释,只需于个别词句略加疏通,其意自明。第二句中的“漉豉”是指过滤煮熟后发酵过的豆子,用以制成调味的汁液。“萁”是指豆茎,晒干后用来作为柴火烧,萁燃烧而煮熟的正是与自己同根而生的豆子,比喻兄弟逼迫太紧,自相残害,实有违天理,为常情所不容。诗人取譬之妙,用语之巧,而且在刹那间脱口而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二语,千百年来已成为人们劝诫避免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普遍用语,说明此诗在人民中流传极广。
此诗最早就被记录在《世说新语》之中,后来流传的仅有四句,即:“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概是因为在传播过程中人们对原诗作了简化和浓缩。因为此诗未见于曹植的本集中,所以有人以为它是否真出于曹植之手尚难肯定。然《世说新语》的作者去曹魏之世未远,所述自然有一定的依据,而且据《世说新语注》中引《魏志》中也说曹植“出言为论,下笔成章”,曹操曾试之以《登铜雀台赋》,植援笔立成,而且斐然可观,所以曹植在七步之内作出这样一首好诗也完全是可能的。因此,我们还是把它作为曹植的作品来介绍给读者诸君。
当然,此诗的风格与曹植集中的其他诗作不尽一致,因是急就而成,所以谈不上语言的锤炼和意象的精巧,只是以其贴切而生动的比喻,明白而深刻的寓意赢得了千百年来读者的称赏。
(王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