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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
【作者小传】
(224—263)字叔夜,三国魏谯郡铚县(今安徽濉溪)人。康早孤家贫,博学有奇才,志向超远。与魏宗室通婚,拜中散大夫。好老庄。因公然非毁礼法,拒绝与司马氏集团合作,被司马昭及钟会诬陷杀害。事迹具《晋书》卷四九本传,又附见《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后。康为正始文学代表人物之一,有集十五卷,已佚,明人辑有《嵇中散集》,今又有《嵇康集校注》。
幽愤诗
嵇康
嗟余薄祜,① 少遭不造。② 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③ 有慈无威。恃爱肆姐,④ 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冯宠自放。⑤ 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曰余不敏,好善闇入。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⑥ 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⑦ 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⑧ 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咨余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实耻讼免,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岂云能补。嗈嗈鸣雁,奋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⑨ 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⑩ 安亲保荣。世务纷纭,祇搅余情。⑫ 安乐必诫,乃终利贞。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余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⑫ 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注〕 ①祜:福。②不造:不成。言家道未成。⑨鞠育:养育。④姐(jù):娇,骄纵。⑤冯:同憑。⑥僻:邪。⑦创痏:创伤。⑧柳惠:即柳下惠,春秋时人。⑨俦:比。⑩万石:指汉代石奋 ⑪祇:适。⑫勖(xù):勉励。
《幽愤诗》是魏末代表作家嵇康的重要作品,是研究嵇康个性与思想的至为重要的文献。读这首诗,首先应该了解它的写作背景。干宝《晋书》载:“康有潜遁之志,不能被褐怀宝,矜才而上人。(吕)安,巽庶弟,俊才,妻美。巽使妇人醉而幸之,丑恶发露,巽病之,告安谤己。巽于钟会有宠,太祖遂徙安边郡。遗书与康:‘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云云。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孙盛《晋阳秋》说:“初康与东平吕安亲善,安嫡兄逊淫安妻徐氏。安欲告逊遣妻,以咨于康。康喻而抑之。逊内不自安,阴告安挝母,表求徙边。安当徙,诉自理,辞引康。”从以上记载可知,嵇康好友吕安被其兄吕巽诬陷入狱,于是引康证明吕巽之丑恶及己无不孝之罪。正直的嵇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遂牵连入狱。钟会乘机谮之,一代奇士嵇康竟至被杀。这首诗即为嵇康因吕安事被收狱中所作。然而,这首诗的产生有着更为深刻的时代原因,并且与诗人的独特个性有极为密切的关系。众所周知,魏晋之际政治黑暗、危机四伏,正直的知识分子朝不保夕,随时有生命之虞。嵇康是竹林七贤中思想最为激烈的斗士,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非薄汤武周公,毫不留情地攻击司马氏提倡的虚伪名教。此外,他的性格极为矛盾:一方面“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以庄子为师,追求遗世放达。另一方面却又刚肠疾恶、轻肆直言,为当时社会所不容。嵇康被牵连入狱以致被杀,就是他的激烈思想和刚直个性导致的结果。以下我们结合这首诗的分析,将随时揭示以上所说的这些原因。
《幽愤诗》大致可以分为四段。
第一段:“嗟余薄祜”至“养素全真”。作者自述青年时代就已形成的桀骜性格和放逸隐居的志向。“嗟余”四句感叹自己从小丧父。“母兄”四句说自己由母亲和哥哥抚养,蒙受他们的慈爱、恃爱肆娇,得不到师长的训导。从中可见,嵇康因从小丧父,为母兄溺爱,没有受过严格的儒学熏陶。这对于形成他日后喜爱庄老的思想和任情肆志的性格不无关系。接下“爰及”八句就讲到自己的爱好和志向。这八句诗,既是嵇康思想和性格的写照,也集中概括了魏晋名士追求的普遍品格。这一段为全诗奠定了反省生平行事的基调。
嵇康
第二段:“曰余不敏”至“岂云能补”。这一段主要是自责在吕安事上的粗疏。“曰余”二句即指自己因“不敏”而与“闇人”相善。“不敏”指自己闇于人情机宜的弱点。这一点嵇康在《与山涛书》中就已认识到,所谓“不识人情,闇于机宜”。而在吕安事上,他又一次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导致冤陷囹圄。关于“好善闇人”一句,历来注家说法不一。或指吕安、或指钟会,或指吕巽,还有的认为别有所指。我认为闇人指吕巽。根据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嵇康与吕巽的交好比与吕安的交结要早。对这么一个闇人,自己却受其蒙骗,相信了他不再与吕安吵下去的虚假承诺。岂知后来吕巽倒打一耙,反而诬告吕安,以至自己被牵连入狱。这种尴尬结局,使作者怅然失图,沉痛自责。“子玉”二句,用《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子文荐子玉,终于造成楚国日后失败的史实,比喻自己因为相信吕巽,反而遭到灾祸。词意只承前二句。“大人”二句,分别用《周易》和《左传》的典故,原意是说,大人物胸怀宏大,能藏纳垢耻。这里反用其意,是说自己生性容不得邪恶。所以后面说,“惟此褊心,显明臧否”。这二句诗是作者对自己性格的深刻剖析。他不能像“大人物”那样“胸怀宏大”,藏纳垢耻,而要显明事物的是非善恶。嵇康是以庄周为师的,而庄周主张“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认为客观世界不存在什么是非之分。据说阮籍至慎,“口不臧否人物”,真正实践了庄子的理论。嵇康却不然,他在理智上清醒认识到善恶、是非等是人生的外累,养生的隐患,但实际言行却往往暴露鲜明的是非好恶之形。这就是他自责“褊心”的原因。其实,所谓“褊心”,恰恰是嵇康正直和“任侠”性格的表现。“感悟”二句承上,意思是说自己意识到立身行止的粗疏,因而痛心如创伤。“欲寡”八句自责耿介个性所造成的种种失误。作者的“宿心”是“欲寡其过”、“性不伤物”,遵循老庄的教诲,“志在守朴,养素全真”,但“不敏”和“显明臧否”的“褊心”,却常常招来谤议和怨憎。从前曾自愧缺乏柳下惠那样坚持直道的精神,现在却悔恨为什么不听隐士孙登的告诫。据《魏氏春秋》:“初,康采药于中北山,见隐者孙登。康欲与之言,登默然不对。逾年将去,康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也。’”嵇康才多识寡的毛病,果然为孙登言中!在吕安事上,他又一次落入世网。“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二句,写出了作者何等沉痛的心情!“仰慕”四句写作者对西汉隐者严君平和郑子真的向往。《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记郑子真、严君平乐道闲居,与世无争,虽处贫穷却神气安然。当此身陷囹圄之际,嵇康自然愈加向往那些安贫乐道、终其天年的高士。“咨余”四句是作者再次自责不淑和顽疏,与前面“曰余不敏、好善闇人”二句相呼应。作者把这次得祸之由归结为自己性格中的弱点。以下“理弊”八句写作者在狱中的遭遇及心情。其中关于“对答鄙讯”的内中情事,很不容易揣度。根据《晋书·嵇康传》中钟会诋毁嵇康以及《文士传》中钟会庭论嵇康的记载,我认为当日狱吏罗致嵇康的罪状大致不出于以下三点:一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二是欲助毋丘俭造反;三是言论放荡,非毁典谟。总之,嵇康拒不与司马氏合作的政治态度和激烈的思想言论,成为他“絷此幽阻”及不久被害的根本原因。这位刚直之士知道自辨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实耻讼免”,不屑与狱吏争辩是非曲直,而把身受的谤冤归结为不遇明时。然而,虽然自己“义直”,身陷囹圄却终究会叫人“神辱志沮”。末后“澡身”二句,表达了作者悔之莫及的大痛。
第三段:“嗈嗈鸣雁”至“心焉内疚”。这一段集中抒写作者对于自身悲剧的愤叹。“嗈嗈”四句描写振翼高飞、顺时而动的鸣雁。在嵇康诗歌中经常出现飞鸟形象。如“焦鹏振六翮,罗者安所羁”(《述志诗》二首);“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五言赠秀才诗》);“鸾凤避罻罗,远托昆仑墟。”(《答二郭诗》三首)飞鸟翱翔在广阔的天空,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它们是自由的象征,是诗人的向往与追求。自由自在的飞鸟,正与身处困境的作者形成鲜明的对照,这自然使作者异常愤叹。“穷达有命,亦又何求。”作者又一次把自己的不幸归之为命运的摆布。以下“古人有言”十句,引用先哲的教诲和汉代石奋及其四子周慎谨密的典故,自责生性顽疏。“煌煌”四句,慨叹自己的有志不就。这一段从奋翼北游的鸣雁,安亲保荣的石奋,一年三秀的灵芝等形象,联系到自己有志不就的一生悲剧,反复抒发愤叹之情,感情十分沉痛。
第四段:“庶勖将来”至最末“颐性养寿”。作者再次申明他的“志在守朴,养素全真”的本志。这几句表现的仍是拒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倔强态度。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幽愤诗》的写作虽以吕安冤狱为直接导因,但更深刻的原因是作者处于被囚的特定环境中,抒写生平忧郁和对时世的愤慨。从这首诗里,嵇康再次鲜明地表现出他的清醒理智与耿介个性之间的深刻矛盾,显示他反对司马氏集团的政治态度。由于《幽愤诗》确实呈现出强烈的自责、自伤的感情色彩,因此有人评价此诗是士族文人嵇康软弱性的表现。其实,这种观点由于没有深刻把握嵇康的思想和矛盾性格,因而并不符合真实的嵇康。
《幽愤诗》的写作特点之一是以内心独白方式反复抒情。作者陷于囹圄之中,无人可与晤谈,而满腔的忧郁和幽愤,又迫切需要排遣,这样就自然而然形成反复抒情的特点。诗中的自责和愤叹,初看似乎很零乱,其实还是有脉络可寻。作者先回顾青少年时期旷达个性的形成,紧接便自责吕安事上的不敏,再检讨一生素志和立身行事之间的诸多矛盾,愤叹自己的有志不就,最后申明隐逸避世的宿愿。整首诗情辞悲慨,淋漓尽致地抒写了诗人的幽愤。
《幽愤诗》的写作特点之二是引用典故较多。如“子玉之败”用《左传》;“民之多僻”、“惟此褊心”、“匪降自天”、“嗈嗈鸣雁”等借用《诗经》成句;“仰慕严郑”、“万石周慎”等用《汉书》;“善莫近名”出于《庄子》……这些典故用在诗里大多显得较为贴切。
钟嵘《诗品》评嵇康诗曰:“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意思是说嵇诗过分峻拔直露,表现出横议是非的特色,缺少含蓄高远之致。刘熙载《艺概》说:“叔夜之诗峻烈,嗣宗之诗旷逸”,比较了嵇、阮两家诗的不同风格,并以“峻烈”二字概括嵇诗风格。上面说过,嵇康思想激烈、个性耿介。这种独特的人格形诸诗文,便呈现为钟嵘指出的“峻切”的艺术风格。《幽愤诗》不像阮籍诗那样常用众多比兴,隐蔽曲折地抒发感情,而是旨意显豁、一览无遗。这正如陆时雍《诗镜》所说:“嵇诗一举殆尽。”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得更明析:“叔夜衷怀既然,文章亦尔,径遂直陈,有言必尽,无复含吐之致。故知诗诚关乎性情,婞直之人,必不能为婉转之调审矣。”又说:“嵇中散诗如独流之泉,临高赴下,其势一往必达,不作曲折潆回,然固澂澈可鉴。”《幽愤诗》即是嵇诗“有言必尽”、“一往必达”风格的代表作。
(龚斌)
赠兄秀才从军十八首(其九、其十四)
嵇康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秀才”是汉魏时荐举科目之一,地位比较高,人数也不多,与明清时将州县学府中生员称为秀才,情况不同。嵇康之兄嵇喜曾举秀才。他去从军,嵇康写了一组(十八首)诗赠他,便以“秀才”为代称。此处所选二首,是其中最著名的。
嵇喜的为人,据史书所载,颇有些俗气。所以他去看阮籍,遭到一顿白眼。后来嵇康挟琴携酒而往,阮籍才高兴,以“青眼”相待。但在嵇康的赠诗中,却写得嵇喜十分脱俗潇洒,有人因此对嵇康加以讥刺。这是呆板的读诗方法。诗是写给嵇喜的,当然有称颂他的意思,但诗终究又是一种艺术创造,这二首诗中的人物形象,其实是理想化了的,更多地带有作者自身的痕迹,表现着作者对某种人生境界的向往。就是说,这诗有双重意义,而后一种意义更为重要。
要理解这二首诗,需要对魏晋时期的社会风气,尤其是所谓“魏晋风度”有所了解。魏晋的士族文人,普遍信奉老庄哲学,他们认为,现实社会中的一切现象,都是短暂的、变幻不定的,人若陷落在这些现象(如功名荣利、道德礼义等等)中,便失去真性,变得卑琐可笑。只有追求宇宙的大道,才能达到崇高的人生境界。从这一哲学基点出发,他们重视人的个性的自由发展,反对社会伦理规范的约束。他们评价人物,注重于内在的智慧、高尚的气质,以及由此表现出来的脱俗的言谈举止,乃至漂亮的外貌。总之,魏晋风度,是自由精神、人格美、漂亮的仪态的结合。嵇康本是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是当代人推崇和效仿的对象。他的诗歌中的理想化人物,当然打上了时代的印记。所以,这二首诗,实际是魏晋风度的写照,仅作为普通应酬之作来看,是太可惜了。
前一首(其九)从表层上说,是想象嵇喜从军以后戎马骑射的生活。但借此,写出了一种纵横驰骋、自由无羁的人生境界。诗中描绘的场面和人物,具有象征意味。
通常嵇康的诗不太讲究技巧,这首同样结构平稳,无甚特异处。前四句是静态的描写,从几个侧面勾出主人公的特征:他骑一匹训练有素的骏马,穿一身鲜丽生晖的衣服,左手持弓(“繁弱”,古之良弓),右手搭箭(“忘归”,古之良箭)。四句构成一个画面。虽不是直接写人,乘骑、服饰、器物,已经衬托出人物身份的高贵和气度的不凡。
马在这首诗中具有重要意义,是完成人物形象塑造的凭借。作者写这马“良”而“闲”(本义是熟练),表明这匹骏马并不是难以羁勒、可能失去控制的烈马,这样写是有意暗示主人的一切意志都能得到充分的实现。
后四句转入动态的描写:主人公纵马奔驰,如迅风,如闪电,紧随掠过的影子追逐天上的飞鸟(“景”同“影”,“飞”指飞鸟),奋行在广大的平原上。这里使用一连串表示动作迅急的词汇、一连串的比喻、形容,强烈地特出主人公纵马如飞的形象,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呢?我们知道,诗是作用于读者的感性活动的。人们读着这样的诗,脑海里浮现出诗所描绘的场面,不自觉地似乎同诗中人物一齐凌厉奔驰,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快感——超越限制、获得充分自由的快感。其实,现代人驾驶摩托、赛车,常常也是追求这样的快感。所以在西方影片中,经常出现汽车狂驰的场面。但是,如风如电的奔驰,因为唯恐失控,很容易带来紧张感,这样人就是被动的,仍旧是不自由的了。所以作者又加上稳定感。首句“良马既闲”的“闲”字,已经埋下伏笔,末句“顾盼生姿”,加以展开:主人公一路急驰,却是轻松闲逸,左顾右盼,风姿佳美。人生至此,真是如意舒展、毫无压迫,毫无滞塞,这不是很美的境界吗?
迅急所产生的快感和闲逸所产生的稳定感,本来是对立的东西,嵇康却借着马把两者统一起来了。只有高明的骑士坐在骏马上,才可能是既迅急而又闲逸的。这一形象最能表现人的充分自由和充分主动。延伸开来说,魏晋名士都喜欢临大事而从容不惊的态度。谢安身为宰相,当国家命运系于一举的淝水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之际,却在家里跟客人下围棋。不是他不关心国事(谢安是这场战事的决策人),而是一旦紧张失态,就不够潇洒,不够风度了!这跟嵇康所写的骑射场面,从人生境界上说,是相通的。所以我说这诗不仅是写嵇喜。何况,嵇喜是个文士,能不能骑快马还是个问题。
后一首(其十四)的表层意义,是想象嵇喜在行军休息时领略山水之趣的情景,同时借此写出自己所向往的游乐于天地自然之道而忘怀人世的境界。开头两句,说军队(徒,原指步卒)在长着兰草的野地上休息,把马放到开着野花(华,通“花”)的山坡上进食。兰圃、华山,都是为了衬托人物的漂亮,同“丽服有晖”的意义差不多。魏晋士人是爱漂亮的。而后写主人公的各种活动:他时而在空旷的草泽上射鸟(皋,草泽;磻,在箭尾系小绳和击石以射鸟),时而在长河边垂钓,时而又弹起五弦琴,而目光却追随着大雁流向天边。“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二句最为后人称道。它通过两个同时进行的不同动作,巧妙地描绘出虚静澄明、物我两忘的精神状态,这本来是很难表现的。诗中人弹琴,却并不专注于琴,只是随意拨弄(所以叫“挥”),让音乐自然地流出;他注目于归鸿,却又不是关切这鸿鸟,从它们身上联想到什么,只是随意地放眼远望。两个动作是彼此否定的,因而显得意无所属;又是相互关联的,都是心境恬淡自然的表现。魏晋人常用的“神情萧散”这个评语,在这里最为切合。
无论弋射、垂钓、弹琴、望鸿,目的都不在其本身,而在领略山水中的妙趣,从中体悟天地之道。老庄的“道”又叫“太玄”,确是个玄虚的玩艺。一定要说,只好勉强地说:那是呈现于万物兴衰流转之中的永恒的宇宙生命,它是我们能够体味而不能表述的。诗接下来就这一点加以申发、议论:一抬头一低首,随意四望,都有所领会,心思游乐于“太玄”。但这种领悟既难以、也无须用语言表达。《庄子》中不是说吗,筌是用来捕鱼的,得了鱼也就忘了筌;言是用来表意的,得了意也就忘了言。结末二句还是用《庄子》的典故:有个叫匠石的人,能挥斧如风,把别人鼻尖上一点点白粉削得干干净净,但只有郢地的一个人敢于让他削,郢人死,匠石之技便再无演试的机会。二句的意思是:主人公(作为赠诗来看,是指嵇喜)对道的领悟已经到了神妙境地,即使想说些什么,也没有够格的对手。看起来,这好像是表述无人对谈的遗憾,其实这二句同上二句一样,都是表现一种独得于心而超然世外的化境。游乐于大道的人,是自由的,也是彻底寂寞的。唯其如此,他们才潇洒脱俗,风度不凡。
嵇康是一位思想深邃的哲学家,写诗则非其所长,往往议论太多,陷于枯涩。但这二首却没有上述的毛病(至少不严重),诗中的形象称得上鲜明生动。前一首中的人物凌厉奔飞而闲逸自由,后一首中的人物恬然自得而情思旷远,具有诗歌特有的感染力。所谓“魏晋风度”,颇有些微妙,不易讲清楚,在这二首诗里,至少是写出了一些特征,值得仔细一读。
(骆玉明)
酒会诗
嵇康
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轻丸毙翔禽,纤纶出鳣鲔。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竹林七贤生当魏晋易代之际,世途艰险,故常以隐逸放达之举逃避不测之祸。他们或赋诗弹琴,或垂纶长川,在大自然的芳华与清流中,获得心理上的平静和愉悦。嵇康《酒会诗》即反映诗人和竹林诸贤游览隐逸的生活。
这首诗前半部分描写纵情山水的乐趣。诗篇以“乐哉”二字领起,一开始就直露出诗人置身于大自然中的莫大欢乐。远离了世俗的喧嚣,面对美妙的自然景色,目移神驰。诗人陶醉了!“百卉”四句描写诗人所见美景:各种花卉芳香馥郁,远方高台峙立,林木枝叶交横,深池中鲂鲤嬉戏。以上四句写游览之乐。接下“轻丸”四句写弋钓之乐。“轻丸”二字喻弹丸出手的迅疾。纤纶指钓鱼用的丝绳,鳣鲔泛指鱼类。“毙”和“出”二个动词,写出了弋钓者出手不凡,技艺高超。于是,弋钓者博得了众人的同声赞美。美赞,即赞美弋钓之善。“异气”,指众人。人所禀之气不同,故曰“异气”。“同音轨”即同声之意。刘桢《射鸢诗》描写射术之精曰:“庶士同声赞,君射一何妍。”嵇康诗中这二句与刘桢诗句意思相同。“临川”以下四句写琴酒之乐。在清流绿水之间,他们饮酒歌唱,弹琴作乐,清雅的琴声随风荡漾。竹林七贤都喜酒,其中阮籍、刘伶、阮咸更嗜酒如命。对音乐,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阮咸,不仅理论造诣甚高,而且是高超的演奏家。嵇康所弹琴曲《广陵散》,可谓独步当时。“临川”四句,真实地写出了竹林七贤放浪山水、流连琴酒的生活情景。此诗的前半部分,以“乐”字为基本的感情色彩。
“斯会岂不乐”以下六句,诗意有明显转折。内容上由前面的记叙、写景转为抒情,感情色彩由兴高采烈转为幽远深沉。当此游览、酣饮之际,东野子却无法预此欢会,这足以令人憾恨。东野子指阮侃。侃字德如,仕至河内太守,乃嵇康好友。阮侃有次与嵇康别离,嵇作《与阮德如二首》,说“郢人忽已逝,匠石寝不言。”用《庄子·徐无鬼》中匠石运斤的典故,把阮德如看作难遇的知己。阮作《答嵇康诗》二首,中有“东野多所患,暂往不久停”二句。于此可知,阮曾往东野。至于他暂往东野的原因,则无法考知。或许是去作官,或许因事须在那边作短期停留。总之,那是个潜伏危机,阮侃不愿长住的地方。“斯会”二句表现的情绪从前面的欢乐转为哀伤。酒中,指饮酒时至中半。幽人即高士,指阮侃。诗人既与阮为神交,所以饮酒之时,思友之情便自然袭上心头。“守故”同守常,意谓坚持隐逸之志。这二句补充前二句,说明了诗人为什么“恨无东野子”的内中原因。原来,东野子是幽人高士,与诗人一样以栖隐为高。两人“谈慰臭如兰,畴昔恨不早”,而现在别易会难,契若金兰的好友天各一方,这当然使诗人遗憾异常了。诗的最后二句是说借琴声寄托思念知己之心。“知己”二字,点明了憾恨东野子不在和对他思念之深的全部原因。此诗后半部分,实际上是通过抒写思友之情,表现诗人隐遁避世的高远情趣。这点,也可以说是全诗的意旨所在。从感情色彩来说,以“憾恨”为基调,和前半部分形成鲜明对比,全诗因而显得层次分明。
从写景而言,此诗和建安时期的游览公宴之作相近。但由于时代不同,本篇的精神风貌已与建安游宴诗大异其趣。诗人虽描写大自然的清丽景物,表现置身于山水之中的乐趣,但更深层的却是抒写诗人的玄虚之趣。先是诗人因自然山水之美的激发,欢愉之情腾涌;尔后,却流露出一阵无可名状的哀伤,从而给整首诗蒙上一层暗淡的思辨色彩。这就是嵇康某些诗歌的一大特色。它清楚地反映出由于魏末的时代环境而引起的诗风转变。
日人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说:“嵇兴高邈,阮旨闲旷。”指出了嵇康和阮籍诗歌特色的不同。由于嵇康崇尚道家的以自然为宗,志气高远,形之于诗,境界清虚脱俗,情趣高邈超拔。这种风格特征,在《酒会诗》一类抒写高蹈遗世、栖隐山林之趣的诗歌中表现尤为明显。
(龚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