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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
【作者小传】
(?—217)字公幹,东汉东平国(今山东东平)人。“建安七子”之一。汉献帝建安中,为曹操丞相掾属,后因在曹丕宴席上平视丕妻甄氏,以不敬罪被刑,减死输作。刑竟,署为吏,以染疫疾卒。事迹附见《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后。有集四卷,已佚,明人辑有《刘公幹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二十六首。
赠徐幹
刘桢
谁谓相去远,隔此西掖垣。拘限清切禁,中情无由宣。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步出北寺门,遥望西苑园。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翻翻。乖人易感动,涕下与衿连。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兼烛八纮内,物类无颇偏。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
据《三国志·魏志·王粲传》记载:刘桢曾因为有不恭敬的举动而服刑,刑满后为小吏。裴松之注对这件事有更详细的记载:“太子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说明刘桢性格耿介戆直,是因为平视太子之妻而被拘禁的。这首诗就是他在服刑中写给徐幹的。诗中倾诉了自己身陷囹圄的苦闷和不平,以及对好友的思念之情。
前八句写对好友的思念之情。“谁谓相去远,隔此西掖垣。”西掖,是中书的别称,徐幹当时在此供职,与刘桢被关押之地北寺狱仅一墙之隔。这开头二句突兀而来,给人造成一种心理上的不平衡,实际的距离与意念上的距离形成强烈反差,有力地突出了诗人身心的不自由感。因为自己被拘禁,失去了人身自由,所以心中的感情无从表达。徐幹生性澹泊寡欲,与刘桢最为亲近。在刘桢的心目中,徐幹是最可以和他说心里话的人。然而在他最渴望倾吐衷情、以获得安慰时,却不能与好友见面,这在他内心所造成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心曲,内心。诗人很巧妙地通过一系列典型的外部动作的描绘,将诗人坐立不安、举止失次的情态生动地表现出来。“长叹不能言”,本于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思公子兮不敢言”。“惟其不言,所以为思之至”(都穆《南濠诗话》),在这长长的叹息声中,包含着多少难言的苦衷。“起坐失次第”,就是王粲所说的“我思弗及,载坐载起”(《赠士孙文始》),非常准确而传神地刻画出诗人焦虑不安的神态和内心的痛苦。徐幹接到这首赠诗后,曾写了一首《答刘桢》诗,中云:“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词虽异,而意实同,可互相参读。
中间八句写西苑园的景物。诗人被苦闷的情绪所驱使,慢慢走出北寺门(北寺,东汉监狱,在宫省北面,故名),遥望徐幹所在的西苑园。虽近在咫尺,但却可望而不可即。于是诗人以浓墨重彩,描绘了一幅清新秀美、生机勃勃的画面:道路两边的柳树自在地生长,池塘的水流微微地荡漾,树叶轻轻地随风飘转,鸟儿在空中自由地翱翔。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富于生气,这与被拘限的诗人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乖人易感动,涕下与衿连。”“乖人”,离群之人,这里是诗人自指。离群之人本来容易感受外物而激动,如今看到自然界的万物都能自由自在,自己却因违忤曹氏而受辱,生性高傲、脾气倔强的诗人想到这里,当然更要悄然动容,泪下满衿。
后六句写自己愤激不平的感情。“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兼烛八纮内,物类无颇偏。”八纮,犹八极,八方极远的地方,这里指天下。高悬在天空的太阳,它的光辉普照天下八极,无偏无颇地赐予万物以光和热,拥有宽广的胸怀。而自己只不过犯了点微小的过失,却被定为死罪,只是后来作为特别开恩,才“减死”而改为“输作”。与太阳相比,曹氏的胸怀是多么狭窄。诗人不由得深深地感叹:自己竟不能与万物一样!诗人虽然并没有明确诉说心中的委屈,也没有直接指责曹氏的褊狭,但通过两组对比,即曹氏与太阳相比,自己与宇宙万物相比,已将郁积在心间的不平倾泻无遗。语言委婉含蓄,而又富于艺术感染力。
钟嵘对刘桢的诗评价很高,曾说:“陈思以下,桢称独步。”(《诗品》)刚正气盛是刘桢诗的鲜明特色,这首诗就很有代表性。虽然被刑受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是诗人既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也不阿谀奉承,取悦权贵,而是将愤慨不平的感情渗透到作品的字里行间,从而使作品充盈着一股清正之气,具有一种阳刚之美。刘熙载说:“公幹气胜。”(《艺概·诗概》)说得的确很有见地。
(郁贤皓 张采民)
赠从弟三首
刘桢
其一
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
藻生其涯,华叶纷扰溺。
采之荐宗庙,可以羞嘉客。
岂无园中葵?懿此出深泽。
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悽,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其三
凤皇集南岳,徘徊孤竹根。
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
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
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读刘桢的诗,须先了解他的为人。在建安时代,刘桢是一位很有骨气的文士。据《典略》记载,一次曹丕宴请诸文学,席间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唯独刘桢“平视”,不肯折节。曹操恨他“不敬”,差点砍了他的脑袋。以这样的气骨作诗,其诗自能“挺挺自持”、“高风跨俗”。
《赠从弟三首》,就带有这样的气骨。诗中运用比兴之法,分咏 藻、松柏、凤凰三物,以其高洁、坚贞的品性、远大的怀抱,激励堂弟,亦以自勉。在古人赠答之作中,堪称创格。
先看第一首,咏的是“ 藻”。 藻生于幽涧,“托身于清波”,历来被视为洁物,用于祭、享。本诗咏 藻,开笔先叙其托身之处的非同凡俗:“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泛泛”叙涧水畅流之状,“磷磷”写水中见石之貌。读者眼前,顿时出现了一派幽凉、清澈的涧流。然后才是 藻的“出场”:“ 藻生其涯,华叶纷扰溺”——在幽涧清流之上, 藻出落得花叶缤纷,随着微波轻轻荡漾,显得何其清逸、美好!“采之荐宗庙,可以羞(进)嘉客。”这就是人们用作祭享、进献贵宾的佳品呵!这两句写 藻的美好风姿,用的是映衬笔法。读者可以感觉到,其间正有一股喜悦、赞美之情在汩汩流淌。接着,诗人忽然拄笔而问:“岂无园中葵?”难道园中的冬葵就不能用吗?回答是深切的赞叹:“懿(美)此出深泽!”但 藻来自深远的水泽,是更可贵、更能令人赞美的呀!这两句,用的又是先抑后扬的笔法:前句举“百菜之主”园葵之珍以压 藻,是为抑;后句赞 藻之洁更胜园葵,是为扬。于问答、抑扬之中,愈加显得 藻生于幽泽而高洁脱俗的可贵。以此收束全诗,读来余韵袅袅。
再看第二首咏“松柏”。松柏自古以来为人们所称颂,成为秉性坚贞,不向恶势力屈服的象征。孔子当年就曾满怀敬意地赞美它:“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一首写法,与咏 藻又稍有不同,不是先写背景,后写主体,而是开笔便让山上亭亭之松拔耸而起,展现出一种“突兀撑青穹”的雄伟气象。然后再用“瑟瑟”谷风加以烘托,写得极有声势。后面两句为表现松柏的苍劲,进一步渲染谷风之凛冽:“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前“一何”慨叹谷风之盛,简直就要横扫万木;后“一何”叙写松枝之劲,更显出松柏那“其奈我何”的刚挺难摧。诗人也许觉得,与谷风相抗,还不足以表现松柏的志节,所以接着又加以“冰霜”的进袭:“冰霜正惨悽,终岁常端正。”前一个“正”字告诉人们,此刻正是滴水成冰、万木凋零的凄寒严冬。后一个“正”字又告诉人们,再看松柏,它却依旧端然挺立、正气凛然,不减春日青苍之色。《礼记》说:“其在人也,如松柏之有心也,故贯四时不改柯易叶。”正可拿来作“端正”的注脚。这两句描摹冰霜,辞色峻冷;展示松柏,意态从容。松柏的坚贞志节,正显现于这一鲜明的对照之中。此诗结尾也是冷然一问:“岂不罹凝寒?”难道它不怕遭受酷寒的侵逼?然后归结到诗人主意之所在:“松柏有本性。”吐语沉着,戛然收笔。读者于涵咏之际,恍可见到,那雄伟苍劲的松柏,还久久矗立在眼前……
第三首咏的是“凤皇(凰)”。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说文》),生长在南方“丹穴山”中。《大戴礼记》说它是“羽虫”之“长”,所以栖、食也与凡鸟不同:“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诗经·大雅·卷阿》郑玄笺)。这就是本诗开头所说的“凤皇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之意。诗人之歌咏凤凰,不仅因为它有此神奇的习性,更属意于它那绝世高蹈的怀抱:“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它根本鄙弃“鸟为食亡”之俗,不满足于“竹实”之食,而要奋展巨翼,掠过九霄的紫霞,高远地飞翔!后一句以凤凰凌空“奋翅”的动态形象,表现它绝世超俗的高远之志,运笔劲健,富于阳刚之美。读过庄子《逍遥游》和宋玉《对楚王问》的人都记得,当鹍鹏、凤凰“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际,学鸠、鷃鸟之辈曾以其井蛙之见,对它们加以无知的嘲问。宋玉因此有“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鷃,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之语,将这类斗筲之辈一笔骂倒。诗人大约正有感于此,所以接着两句便借凤凰之口,对无知之辈的嘲问,作出了声震云天的回答:“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正是为了不与世俗之辈同流合污,我才不避勤苦、投入搏击风云的斗争生涯的呵!诗人仰望云空、激动不已,不禁又悠然神往地追问一句:“那么,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归来?”凤凰的回答干脆利落:“将须圣明君”——到了明君临世的时候,我就将万里来归!这四句抒写凤凰之志,诗人将其置于“奋翅凌紫氛”之后,便造出了一种高天传音的雄奇境界。绝世高蹈的凤鸟,正凌空远去,万里云天却还隆隆地回荡着它那高傲的鸣叫,这壮怀是书写在高天白云之上的呵!
陈祚明评论刘桢的诗,用了“翠峰插空,高云曳壁”的精妙比喻(《采菽堂古诗选》)。《赠从弟三首》确实当得起这样的赞美。作为咏物诗,这三首对 藻、松柏、凤凰虽然着笔不多,却都是画龙点睛,使它们个个风骨棱然。这正是诗人自身高洁之性、坚贞之节、远大怀抱的写照。倘若他自身没有这种“挺挺自持”的气骨,又何能将这类无情之物铸造得如此“高风跨俗”、富有生气!诗人运笔也摇曳多姿、富于变化:咏 藻,则映衬抑扬、着色清淡,正适宜表现它的淡泊高洁之性;赞松柏,则辞气壮盛、笔力遒劲,正可与它的抗风傲霜之节并驱;歌凤凰,则笔势宕跌,飘逸多姿,正显现了凤凰奋翅高举的远大志向和潇洒身影。仅从咏物这一点看,它们显然继承了屈原《橘颂》的创作经验,又表现了张戒所说“咏物之工,卓然天成”(《岁寒堂诗话》)的妙处。
但从诗人之本意来说,作此三诗,“本不期于咏物”,而在于“赠”人。赠人之作,自汉末蔚然成风,但大多抒写朋友往还之事、夫妇离聚之情。刘桢之赠从弟,其勖勉、赞美之思,全借“咏物”发之,实在是破了常格。一诗一咏,诗面上看似处处咏物,其精光射处,却在在都与从弟相关:从弟出身寒门,诗人即以 藻之出于幽涧为喻,赞其不坠高洁之性;从弟身罹乱世,诗人即以松柏之抗凝寒为喻,勉其常怀坚贞之节;从弟无意于仕进,诗人又以凤鸟之高翥为喻,赞美他不与世俗同流之志。三首咏物诗,正是这样,在“赠从弟”这总题目下融汇成一片,寄托了诗人对从弟的深情勉励和殷殷期望。“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在建安诗人众多赠人之作中,真可卓然独立、难与并能了!
(潘啸龙)
斗鸡诗
刘桢
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
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
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
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
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
在古代诗歌中,有一类表现娱乐的诗。刘桢的《斗鸡诗》就属此类。
斗鸡不知起于何时。如果《列子》的记载不误,则早在西周宣王时代,就已有“养斗鸡”的事了。春秋时代,鲁国季氏、郈氏之鸡斗,“季氏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平子怒”——还为斗鸡造成了不和。汉代斗鸡就更盛行了,据《汉书》记载,汉宣帝登基前,就常常“斗鸡于杜鄠之间”。人们喜欢斗鸡,在于这种娱乐既令人兴奋、给人以刺激之感,又无危险。轻歌曼舞固然美妙,但比起斗鸡来,总缺少点什么味道。对于这一点,曹植的《斗鸡诗》说得最为明白“游目极妙伎,清听厌宫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这“乐方”就是斗鸡。据应玚《斗鸡诗》可知,这种斗鸡之戏,常常“连战何缤纷,从朝至日夕”,斗个昏天暗地、达旦通宵。汉魏六朝之间,许多文豪都喜欢看斗鸡写斗鸡,如曹植、刘桢、梁简文帝、刘孝威、庾信、徐陵、王褒等,都有“斗鸡诗”传世。
刘桢在建安时代,既是作诗之妙手,且又“仗气爱奇”。因此,他的《斗鸡诗》,也写得“高风跨俗”、非同凡响。“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描述斗鸡的登场,便已神气不凡:毛羽绚烂,如披采衣;两只脚爪,利如刀锋箭芒。一看便知是员猛将。接着两句,忽然代鸡“抒情”:“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中唐即庭中道路,正是闲人免进、公子哥儿戏乐之处。但在斗鸡眼中,却是争夺天下的鏖战之场。当其出战时,心中早已立下宏愿,定要在逐鹿“中唐”中一抖威风。此二句刻画鸡之“心理”,令人启颜。接着两句是交锋前的紧张窥伺:“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玉除,即石阶。既然此战关乎谁擅胜场,斗鸡自得研究敌手。这两句写得极其传神:一个“探”字,写出斗鸡窥伺战机的诡秘,又显得“好整以暇”、从容不迫。“瞋目”写其全神贯注,“火光”状其蓄怒待发。中间一个“含”字,又显出一种含蕴不露、静以观变的气度——真是员老辣的斗将。一场决斗已在瞬息之间,双方都凝神以待。突然,“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会战在最出乎意料的刹那间展开,人们还来不及惊呼,斗鸡已一跃而起。诗人用“惊风”写斗鸡腾跃而起之疾,再以“敷张”写其健羽奋张之雄,动态中的形象何其逼真!进攻既已开始,读者便期待着一场持久拼搏的展开。但刘桢笔下的斗鸡却毫不拖泥带水:“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斗鸡之战,脚爪是锐利武器,但尖喙则更要紧——它可以啄得敌手冠血淋漓、毛羽四散,眼下此鸡使的正是这一手。“奋勾喙”、“电击”,表现斗鸡进击之凌厉;而“轻举”二字,又写出此鸡进击时的灵巧和从容。泼皮相斗,往往纠缠不休。此鸡则料敌如神,一击致命,胜负立判。观众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它早已“还翔”收翅,安立“中唐”!
这就是刘桢的《斗鸡诗》。全诗纯为描述,别无寓意,正适合于斗鸡娱乐的场合。一场紧张的“会战”,仅以十句传写,而动静倏忽,神态毕现;既层次井然,又富于气势。结尾更干净利落,大有“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之妙。这首诗只是刘桢的游戏之笔,但“语与兴驱,势逐情起”(皎然《诗式》),同样显示了他那“笔气隽逸”、“颇饶顾盼之姿”的诗风(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
(潘啸龙)
和风从东来
刘桢
和风从东来,玄云起西山。
夜中发此气,明旦飞甘泉。
我国古诗独标“抒情言志”之说,因此,即使是写景之作,也要带上“情志”的色彩。刘勰所谓“神与物游”、“情以物迁”,“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文心雕龙》)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纯粹的写景诗,则出现得较晚。大约到了汉魏之际,湖、海、山、林才逐渐从传统的“比德”说中解脱出来,得到了诗人较为客观的审美观照,从而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写景诗。刘桢的这首独具风神的清新小诗,就是这种写景诗的滥觞之一。
诗人大约是在一派“和风”中,呼吸到了诗之气韵。不过,还得画上一片夏夜暗青色的天穹,添上几重闷热的炎气,还有树间凝然不动的叶影,和诗人室外踱步时的几分烦躁。然后,“和风从东来”,便格外令人感到一种惬意的清爽!它从平远的田野上来,衣衫窸窣地穿过树丛,正像一位企盼已久的故人,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你身边。这正是诗之首句所蕴含的美好的意境。转身再看西天,夜色朦胧的西山那边,却正悠悠地升起淡墨色的云峰——仿佛与“和风”约好似的,那边一“来”,这边亦随之启程。此刻,四野是一片宁静,空中想必还有繁星的闪烁。本来是晴好的炎暑,忽然有此“风”、“云”之气的交会,便造成了夏夜难逢的喜兆——看来,明朝是定要下雨的了。但倘若就这样表述,未免少了一些韵味。诗人的描述则要精妙得多:“夜中发此气,明旦飞甘泉。”他透过夜间的“和风”和“玄云”,仿佛早已置身于“明旦”的一派清凉世界之中:“荷荷”的雨声,在耳边;空濛的山影,在窗外;瓦檐下、树丛间,正挂下一条条、一缕缕清亮的水流,正如一股股清泉,从高崖上飞洒而下。这景象自然是诗人的“悬想”,但它又那样逼真、清新,宛如是一幅画刚刚作成,水墨都还淋漓着哩!
这首诗的特色,在用语自然,气息清新,又不着一点色彩,那浑成之态几乎就与“和风”、“甘泉”一样。倘若隐去作者之名,人们一定不会猜到,它竟出自诗风刚劲挺拔、注重气势的刘桢之手笔。或许,它倒更接近写过“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的陶渊明的风格?两者在清淡、平远上,显然十分相似。可见,建安诗人的创作成就是多方面的,即以写景诗来说,也为后世开了多少境界!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