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乡村赌博的灰色产业链
在笔者调研的乡镇,赌博业有一个较长的产业链。在这个链条里面,处于高端的是两个大混混,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制定了“消费”及服务标准,其组织性也较强;处于中端的是那些打中牌的茶馆及各个码庄,他们是乡村赌博业的中流砥柱,在为赌博去污名化、培养基本“赌徒群众”方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处于低端的,则是那些数量不多的小茶馆,客观上为赌博生态的塑造提供了掩护。
两个大混混在组织赌场方面都可谓轻车熟路。他们风格有异,危害程度却差不多。组织大麻将局者,在乡里人的形象中是一个“乡绅”,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组织的牌局也甚是“文明”,感觉就是去一个高档会所。笔者在调研期间,从未听说过其在乡间耍过什么黑招,所有人却都对其敬畏有加,谁都可以感受到其温婉笑容背后的杀气。只要是在乡间有点社会接触面的人,只要受其邀请,多少得给其“面子”。如果不去其赌场玩玩,甚至都觉得是在驳这个大混混的“面子”,就怕哪一天会被其下阴招。因此,乡里人明知其组织的是鸿门宴,却也得装得很高兴的样子前去“送钱”。
组织“八点场”的大混混,则风格迥然,其霸道、阴狠是写在脸上的,其血债累累也是众人皆知的。以至于,笔者的调研几乎不需要多“深入”,在乡里随便问几个人都可以说出其故事之一二。2016年,一村民因欠了“八点场”的高利贷共7000元,被几个混混拖至债主家中非法拘禁、暴打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此人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家。乡间流行两种说法:一是说此人被逼无奈喝农药自杀而亡;还有一种说法是,此人即是被黑恶势力暴打致死。只不过,这个村民在乡间无至亲,唯一的一个智障女儿远嫁外省,根本就无力追究其死因。因此,此人相当于白死。2015年一年即有两起恶性事件。一妇女也因欠了“八点场”的高利贷,被逼无奈躲在一个山头两天,最后在山上自杀身亡。乡政府为了安抚受害者家属,让其丈夫及小孩吃低保。在这起事件过后,又有一位乡民被高利贷所逼,自杀身亡。其家人将死者棺材拖至乡政府门口讨说法。派出所出面调解,让债主赔了17000元,乡政府再“人道主义救助”了4万元,终于息事宁人。每次死一个人,乡间茶馆即被勒令停业整顿一周,乡里人早已见怪不怪,戏称是全乡所有赌徒为死去的赌徒默哀一周。
但就该乡的赌博业而言,“八点场”确实做得很是成功,几乎达到了企业化运作的水平。一个成功的“八点场”,需要符合几个要件:
(1)安全。就乡里人的认知而言,无论是赌场的组织者、提供场所者,还是参与者,都知道他们在从事赌博活动。因此,保证赌场安全,有效防止公安机关打击,是成功的前提。就安全要件而言,它包括几个方面:一是场所的安全。不在固定场所、固定时间开设赌场,可以大大增强隐蔽性。二是现场秩序。一个合格的赌场,既要在合适的地点安设明哨、暗哨以防范公安机关的打击,又要有足够的力量防止现场有人闹事。进过赌场的人都知道,赌徒们的心态大多不会好,输赢都会影响心情,相互之间很容易产生摩擦。因大打出手而惊动派出所的情况并不是没发生过。因此,防赌徒闹事和防警察出警一样重要。2013年就出了一个意外:两位赌徒在“八点场”大打出手,结果还闹到了法院,当事者被判刑事拘留。幸亏相关部门没有进一步挖掘案中案,没有牵扯太多人,大混混算是虚惊了一场。
(2)组织。该乡的“八点场”之所以屹立多年而不倒,关键还在于这个大混混有一个成熟的运作团队,对组织赌场可谓驾轻就熟。其核心圈有五六名小混混,这些人负责赌场的设备、坐庄、放贷、安保、服务等,各司其职、各得其利。外围还网罗了不少协助者,如乡间的多名“摩的”司机,就兼职帮忙网罗赌徒,除了赚取正常车费,还可以向组织者讨些“抽红”。当然,那些愿意提供场所的居民,每晚可以“抽红”几千上万元,也是积极的合作者。
(3)赌资。赌徒心态都是想用最少的钱去博取庄家的钱,因而身上都不会带很多现金。可正常情况下,多数赌徒肯定会血本无归。为了让赌局维持下去,提供资金周转就是必要的一环。而赌场上的周转资金,一般都是高利贷。在“八点场”上借钱,条件可谓苛刻:借1万,只能拿到8000元赌资(2000元算是利息),且要求当晚还清;不能还清者,则每天再加500元利息,一月一结。提供高利贷既是活跃赌场的必要条件,又是混混们谋取利润的主要来源。通常情况下,这帮混混在组织赌场时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在赌场关闭时,主要工作即变成收贷。回款差不多了,下一场赌局又可以开始了。
(4)利润。赌场的利润主要源自两个方面:一是正常的赌博输赢(或“抽红”);二是高利贷。组织者既可以自己坐庄,也可以不坐庄。如果是自己坐庄,则可以从赌桌上获利。赌场上总是有输有赢,但终归是庄家赢。这是因为,庄家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杀牛”(出老千),但赌徒却无游戏操控权。哪怕是从运气的角度说,由于庄家的资金雄厚,庄家可以坚持到他认为可以到此为止的时候,但赌徒却不可能。组织者也可以不坐庄,而是通过“抽红”来获利。客观上,这些大混混真正赚取的利润,主要源自高利贷。而放贷、收贷都需要一些技术。最关键的是,要了解每一个赌徒的家底。死赌烂赌者一般没什么家底,只能放个几千块钱,他通过打工就可以还清;而家里有一些生意,或子女、配偶可以依靠的,可以多放,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收贷也很讲究,最好可以用平和的、商量的口气让赌徒按时还贷,如到了还贷时间就约赌徒去县城某个宾馆聚聚,直到他找遍自己的关系还清贷款为止。退而求其次,就骚扰其家人,时不时上门去催债,说一些狠话,直到其家人烦不胜烦,替他还了。再不济,就耍点暴力,折磨其身体和意志,欠债总是要还的。当然,对那些实在无法还债的死赌烂赌者,狠狠地教训,让众人周知,也是可以的。2017年春,一位赌徒被这个大混混的几个马仔挑断了脚筋,至今未能痊愈。甚至于,如上文所述,逼死人也是常有的事。
赌场之存在,是以休闲娱乐之茶馆为基础的。乡里赌场之盛、组织者之明目张胆,实则是因为他们找到了让赌博寄生的合适社会生态:
(1)以茶馆及六合彩之覆盖面,使得乡里人对赌博的接受度极高。尽管人们对赌场及茶馆之本质区别还是很清楚的,但在茶馆不劳而获的体验,与在赌场押注、在地下六合彩押“特码”企求一夜暴富的心态,并无本质区别。这也就可以理解,乡里只要开赌场,总是可以吸引众多乡民参与、观望。哪个人在赌场赢得多或买中了六合彩“特码”,立马会传遍全乡,羡慕者有之、求教者甚多。
(2)本质上,茶馆为赌场培育了基本的赌徒群体。赌场从不缺客源,茶馆的存在居功至伟。如果说茶馆是赌徒们日常生活的蓄水池,并让其保持了赌博习惯的话,那么,赌场就是泄洪区,积蓄日久的赌徒心态可以令赌徒从赌场中找到更大的刺激。久而久之,乡里的赌场看似是不定期的,但其实其开设时机非常有讲究。春夏秋冬,避开农忙,总要在每个季度的农闲时期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开设一下,且每次就一个星期左右。
(3)茶馆培养了一种畸形的消费习惯。茶馆间的竞争甚是激烈。为了吸引顾客,各个茶馆绞尽脑汁扩展服务内容、提高服务质量。而今,大型一些的茶馆,其服务标准是:为打牌者及其家属免费提供午餐(午餐按照当地待客的最高标准定制);免费提供茶水;车接车送;如有小孩,茶馆可负责照看。一些茶馆为了吸引顾客,甚至进门即发5元红包。久而久之,茶馆成了很多乡里人的第二家庭,茶馆承担了诸多家庭功能。比如,很多人快到午餐时分,就拖儿带女找个茶馆消费去了。不少在集镇带小孩上学的家长,根本不用自己做饭,小孩放学了直接到茶馆即可,生活甚是惬意。这种营销模式,和赌场如出一辙。那些“八点场”,对所有到来的赌徒,无论其是否参赌,都报销车费、进门即发20元(或一包烟)、赌场内好吃好喝招待。乡民们甚是享受茶馆及赌场制定的服务标准,以至于每个人都默认了“顾客就是上帝”的宗旨,在日常生活中越来越讲究。吃好、穿好、玩好,是很多乡里人的潜在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