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赌博是乡村社会之癌
笔者所调研的这个乡镇,曾经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农村。当地七八十岁的老人,仍然保持了农民本色,勤劳朴素且严于律己,基本上都是“活到老,干到老”,不愿意给后辈增加负担。绝大多数老人会自己安排好老年生活,包括准备好自己的后事。甚至于,相当一部分老人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以不给后辈“添麻烦”为原则,选择自杀身亡。老年人的高自杀率,或许是传统农民优良品质的表现,却也可以说是现代农民不负责任的结果。当地很早就实行了独生子女政策,导致第一代农民工在抚养、教育子女方面负担并不重;再加上老人仍秉持传统价值观,不用他们背负太多赡养老人的责任,造就了一个新旧交替的生活世界。
其核心是,当生活小康时、有足够的闲暇时间时,如何安置农民的生活?客观上,有效安置生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传统农村是一个物质匮乏的社会,绝大多数农民缺少闲暇时间;有那么一点闲暇时间,也是在节日的公共生活中度过。其结果是,赌博是少数有钱人的“特权”;少数无钱的“烂赌鬼”,也会招人唾弃,他们是乡村道德世界中的“败家子”“光棍”。在工业社会中,人们的时间为流水线所控制,闲暇(假日)本质上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因此,大部分在工厂打工的农民工,并不认为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恰恰是处于物质丰裕时代的已经返乡的第一代农民工,如何安置生活成了大问题。他们不再受流水线的控制,却早就被卷入了消费社会的逻辑之中;他们名义上已经返乡,却早就告别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景象;他们身在农村,心在花花世界。而在某种意义上,赌博具有麻醉精神生活的作用,它既可以有效地填充闲暇时间,又可以时不时地刺激已经毫无人生斗志的麻木神经。
于是,一大批人寄生于赌博场中:聪明者从中牟利,普通者及时行乐,失败者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它将社会中最赤裸裸的两极分化呈现于人们面前。以至于,乡民们竟然不自知地有了一种对权势的畏惧感。那个开茶馆的大混混,只要办喜事,乡民们便争先恐后地上礼;街上给乡民们打声招呼,乡民们也会觉得很有面子。另一个逼死多条人命的大混混,人们心里虽有怨言,但从不敢招惹,就怕哪一天被他报复。就在笔者下笔的前几天,他竟然得意扬扬地到各个茶馆“宣传”中央最新精神:“像我这样的(组织‘八点场’),是要被抓起来的;(我已经不干了)你们竟然还在明目张胆地开茶馆!”看来,就乡村社会而言,聪明者终归是聪明者,至少审时度势的能力要比一般人强。
事实上,赌博已在慢慢腐蚀当地政治社会生态,一种赌徒心态在乡村社会蔓延开来。农民幻想一夜暴富,早已习惯于及时行乐,不劳而获也是普遍的意识形态。出入茶馆的那些乡民,无论其实际消费能力有多少,消费支出的标准却不能下降:烟总是要抽好的(普通人都要抽25元/包的,稍微讲究一点的得抽30元/包的);饭也要讲究(当地流行钵子菜,在茶馆一餐不少于6个钵子)。当地很早就与城市“同工同价”,如多年前建筑小工即达到120元/天,却经常招不到工,人们普遍认为干这种活不划算、没必要,还不如到茶馆打牌挣得多。
其结果是,人们对因赌而生的丑恶现象丧失了价值评判能力。哪怕是高利贷逼死人事件,乡里人也仅仅是唏嘘一番,甚至于无聊者还拿这种事当作谈资,调侃茶馆关门歇业是全乡为其志哀。至于茶馆赌博闹出的家庭纠纷,则数不胜数,人们早就习以为常。比如,2016年发生了一件传遍全乡的丑闻:一位在家带小孩上学的奶奶,因天天在茶馆赌博,入不敷出,不仅私吞了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妇寄回来的人情钱,还不断编排各种理由索要儿子儿媳妇的血汗钱。这一年,儿子儿媳妇在家的新房落成,乔迁之喜时,竟然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前来道喜。事情败露,儿媳妇气得当下即把招待客人的食物倒向鱼塘,第二天即返回广东。还有不少留守家中的中年妇女,打牌之豪气远超男子。有一个女子,曾在茶馆连续奋战五天五夜,这期间连脸都没洗一回。一年以后,她欠乡里的各个茶馆七八万,自觉无法再在乡里立足,竟然抛夫弃子,跟一位同样欠了不少赌债的单身汉到广东去做同命鸳鸯去了。只不过,刚刚传回的消息是,此女到了广东仍禀性不改,不仅不做事,反而仍是非常豪爽地买码、打牌,已欠十几万赌债,害惨了一同私奔的男子。
赌博也侵蚀了基层政府和执法机关的公信力。笔者在调研该乡的赌博时,意外发现早有乡民在当地网络论坛上举报该乡甚为繁荣的赌博业。每次当地政府都认真回复,如一个回复说,派出所经过暗访,这些茶馆基本上都是休闲娱乐性质的麻将馆,并无赌博发生云云。举报者、旁观者当然不服,一大堆抨击基层政府不作为的留言接踵而至。就笔者的调研而言,基层政府的反应符合一般逻辑,却未必是全部真相。
从公安机关办案的角度说,赌博认定有两个关键要件:(1)组织者是否以营利为目的;(2)数额是否巨大。两个要件的认定都存在一定的主观性和模糊性。就乡里的几种赌博形式来看,除了“八点场”完全符合这两个要件(甚至还因涉黑原因而远超这两个要件),以及六合彩因“地下”之原因可以认定为赌博性质外,其他形式多少都存在点争议,也易于让人钻空子。比如,超大麻将局的组织者,就主观动机而言,确定无疑就是设置赌局。但是,其使用的赌博工具(麻将)是一种常见的娱乐工具;其活动也是在茶馆这个“正规”休闲场所进行;甚而为了规避法律风险,其借再多的钱出去也不收利息;其本人是乡里最大的混混,却从不对乡里人采用涉黑手段。说白了,这个赌局在形式上和那些普遍存在的打中牌的麻将馆并无区别。
而如果按是否“抽红”这种营利方式作为定性标准,则可能殃及一大批打5元麻将的茶馆。从主观动机看,绝大多数参与者,甚至于包括组织者,都无心从中获取“不正当”的利润,休闲娱乐的性质要明显得多。甚至于六合彩,它虽然是“地下”形式,但参与者甚众。久而久之,制裁那些大、小码庄是可以的,但基本上不可能追究买码者。
对赌博业的治理和打击是两码事。一般而言,打击是专门机关的职能,党委政府并不参与。因此,乡间赌博业的治理主体实际上是乡镇派出所。可是,如上所言,专门机关打击农村赌博行为,存在非常大的技术困难。最直接的是,派出所并无足够的警力处理如此之多的事务。甚至于,单单“八点场”和麻将局,派出所也没有足够的警力和能力进行打击。派出所能做的是,只能对那些茶馆进行阶段性排查,并时常告诫经营者不要越界,将其控制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从公安机关的工作出发,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但久而久之,一些有经营头脑的茶馆老板给派出所所长送点小礼,请其在必要的时候提前打声招呼,也是常有的事。类似“微腐败”,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增加了乡民们对基层政府的不信任。
如欲有效治理,则必定涉及乡村政治社会生态的总体改造。甚至于赌博不是治理的主要对象,农民的闲暇方式才是治理的主要内容。笔者调查的这个乡镇,几无公共娱乐活动。一年一两次的庙会,也仅仅是高龄老人的娱乐方式,中青年并不参与。而有钱有闲的恰恰是那些中年人,以及在家带小孩的年轻妇女。尽管现代社会的私人生活已经不适合公共权力干预,但提供公共文化产品却是现代国家的基本职能。闲暇并不完全属于私人事务,而是一项公共性极强的事务。乡间这几年兴起了广场舞、腰鼓队等娱乐方式,乡镇党委政府也针对大操大办等做了些许移风易俗的工作,但从治理赌博这个社会之癌的角度看,还差太远。
赌博是社会之癌,它与乡村衰败、道德滑坡、法治不彰、权力腐败等都有密切关系。赌博业或许是很多农村地区最大的第三产业,其参与者之多、利益相关者之众、产业链之长、创造的GDP之大,都是别的产业难以望其项背的。这增加了其治理难度。安置好农民的生活,让其有更为健康的公共文化生活,才是有效打击农村赌博的治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