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培训，议事规则进村第一仗

我们管它叫预培训，其实是议事规则进入农村的第一仗。

下午的活动由云标开场，在他做过一些基本介绍之后，小白带大家演情景剧，分别出现跑题、“一言堂”、野蛮争论等问题，乱到一定程度停下来，云标带大家一起分析：刚刚那个会出了什么问题。

情景剧的效果蛮好，已经能够让乡亲们非常直观地发现问题。云标请大家说说问题在哪里，不同的人，看到的问题是不一样的。比如，最早出现的问题是“跑题”，大家会觉得“领导不够有力”、“思想品德不行”、“觉悟不高”、“领导人太软弱”、“领导没有带好头”，最后才有一个人说到是“跑题”了。后来对“一言堂”和“野蛮争论”的讨论也差不多。对天鹏来说，不管是跑题、“一言堂”，还是野蛮争论，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是程序出了问题，但乡亲们会从他们的继往经验里面去找，因为他们经历的会议都是领导来决定讨论的。这看上去是乡亲们对领导有过分信任、过分期待，更深一层的是大家内心还在期待着别人为自己做主，期待有一个英明领导的出现，也是大家内心深处口号文化、老好人文化和领导人文化的投射。面向农村的培训不仅仅是让大家学会先举手再起立发言这种形式，也是要看一看议事规则所代表的那种权利文化、自治文化、制衡文化是否能够被乡亲们接受。

云标带领大家，将会议中出现的问题一一归纳出来，然后，在刚才演过的戏里再加一个新角色——引入一个“从美国回来的议事专家”做会议主持人。

天鹏上场，对他的考验开始了，或者说，对我们的考验开始了。

大家把刚才的会再开一遍，遇到跑题，天鹏会提醒发言人：“跑题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问题。”有人说起来没完，天鹏又会打断他：“你的发言时间到了，请坐下。”双方意见不合，要吵起来，天鹏提醒他们注意规则：“请对着主持人说话。”在这样的带领下，同样的剧情，同样的问题，但是大家看到：问题都被“主持人”这个角色化解掉了，会议有惊无险地进行，并得出了结果。

这一段情景剧演过，还是由云标带大家分析，刚才这个主持人都做了什么。然后，天鹏与大家一起把主持人的职责明确下来，主持人可以分配发言权、主持人可以统计发言次数、计算发言时间、主持人可以打断跑题发言、主持人可以制止人身攻击，等等。主持人能够做到这一切，不是因为这个人英明伟大，而是在他背后有一个制度，有一套如何开会的规则，不仅明确了主持人可以有怎样的权力，也明确了主持人不能做什么。

天鹏又带大家一起分析，如果大家都听主持人的，而这个主持人的权力不受约束又会怎么样？这样一来，为了公平，又要限制主持人权力，要规定他不能发表意见，不能表决。这套规则可以保证会议民主、文明、有效率地进行，也规定了主持人是一个公正、中立、不偏不倚的角色。就这么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分析，一条一条地引出了合作社议事规则十三条的内容。

效果不错。那天天气奇热，整整三个小时预培训，三十多位乡亲没有一个打盹睡觉的，越往后走，他们的参与度也越高。

培训开始前，天鹏换了一件比较正式的中灰基调的小方格半袖衬衫，培训结束后，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变成了深灰色，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天鹏快要虚脱啦，我的心终于从嗓子眼上又落回来了。

现场表现，云标远胜天鹏，他对现场的掌控，对农民的了解和丝丝入扣的诱导，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引导大家跟着他的步骤走。相对而言，天鹏就差很多，他还没有找到能够跟这里同步的节奏，而且，为了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他把主持人扮演得有些太“过”了。不过，我对天鹏有信心，他还没有进入状态，但是已经上路了，只要他上了路，投入精力去做，就一定能做好。

天鹏离开的时候出了点小状况。原来云标定好的车出了问题，来不了啦，临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车，好在景福截住了一辆返城的过路出租车。半小时后，收到天鹏的短信：“终于到火车站，出租车有空调不给开，吹我满脸的灰，嗓子坏掉，路上走过黑漆漆的一段，一度感到已被劫持，一开始说有车票，下车又说没有，怀念杨大队啊。”嘿嘿，对天鹏来说，这次南塘之行可以算是一次历险。其实，他不知道我们大家对他的担心——我们甚至担心他中间出问题，景福特意记下了车号备查。天鹏顺利到达，大家的心也放下来了，我端起老大姐架子教训他没有真的被劫持就是万幸：这就是中国农村啊小同志。

天鹏的不谙世事经常会成为我和高天开涮的由头，偶尔被涮急了，他就会正色为自己辩护：“我的行为显得我不懂，不等于我内心不懂。如果我内心也懂，行为也懂，那你也就见不到有人在推动规则，至少不是像我这样的力度去推动。”

这一次，我坚持要把他有玩笑性质的短信记录在案并且用到书里，天鹏奋起反抗，专门写来邮件：“坚持规则，坚持用规则的思维方式来面对中国现实生活中不断破坏规则的事情，并且不断寻找折中的方法，是我的性格特征。我认为这是一个有意义和价值的性格特征，但很容易让人误会成不懂中国国情、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太书生气，等等。这是一个不按规则行事的世界：有空调不给开，是对服务承诺的无视；满街的灰，是对环境规则的无视；打车不给票，是对经营规则的无视。你的语气：这就是中国农村啊！显示出对这些事情的习惯，当然可以显示出你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本领，但同样显示了你对‘无视规则的行为’的无视，你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面对种种扭曲，这种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与很多人对‘无视个人权利的行为’的无视，对‘无视法律的行为’的无视，有什么不同？与认为追求权利和法治的人只是没事儿找事儿太不成熟，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学会习以为常是容易的，但学会不断用规则的思维方式来面对现实生活中不断破坏规则的事情，并且不断寻找折中的方法，是不容易的。”

——瞅瞅瞅瞅，又较真了不是？

对付天鹏的较真，我的办法一贯是“暗箱操作”：先私下运作、到高天那里拉到一张同意票，再在与天鹏的双边会谈里把高天扯进来，一起表决，就可以用压倒多数获得通过了。

其实，这个暗箱操作的过程也是分享我们的感慨与赞叹的过程：在繁杂纷乱的现实中，有一个这样的人，活出了一种别人想象中的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