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列传

司马迁

每见从来论此文者，多将“怨”“不怨”字，说天道无准，以为史公自抒其愤，此乃大谬。不知此文虽以伯夷名篇，其实乃言自古至今，如伯夷其人，正不知有千千万万，只为不曾经孔子大圣之所表章，便老死于水边林下，竟以湮没不传。如此等鼙，真可叹息。今伯夷，则又幸而独遭孔子三番四复说不置口，因而史公亦遂搜拾秋诗，与之立传也。他如许由，明明有冢，而止为不经孔子论列，便到底不辨其人有无，何况卞随、务光而外，连姓名皆不传者，知有何限何限？至于后幅，则又特地与此一辈人洗发心地，言世间往往见盗跖以寿终，颜回卒短命。天之为天，从来颠倒。然则彼其积仁洁行，何曾是有意微天，实则各人禀性不同，立志又别，固有宁甘枵腹槁项以死，而断断不肯少损其洁白者。此自是各人意思所至，并非他人所得而强，故又有“道不同”一段议论，只是此一辈人，便湮没无人传说者多矣，真是可惜！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¹。《诗》《书》虽缺²，然虞夏之文可知也³。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⁴，乃试之于位，（一难。）典职数十年⁵，功用既兴，然后授政。（二难。）示天下重器⁶，王者大统⁷，传天下若斯之难也。（先述《诗》《书》之难如此，作宾。）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⁸，许由不受，耻之逃隐。（次述说者之易如此，作主。）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⁹。（又不止一许由）。此何以称焉？（与《诗》《书》之文大反，何耶？岂世本无许由，而说者妄称耶？作翻。）太史公曰：余登箕山¹⁰，其上盖有许由冢云¹¹。（又真有许由，作证。）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
高，其文辞不少概见¹²，何哉？（此乃正文，非疑辞，乃是深痛由、光不曾被孔子论列。）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¹³。”“求仁得仁，又何怨乎？”（此是深幸伯夷，却受孔子论列。）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¹⁴，其传曰：（轶诗，即《采薇》之诗也。其传，即《诗传》也。）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¹⁵。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¹⁶，盍往归焉¹⁷。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¹⁸，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¹⁹：“父死不葬，爱及干戈²⁰，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²¹：“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²²，采薇而食之²³。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²⁴，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矣，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²⁵，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诗与传毕。）由此观之，怨邪？非邪？（此特作滑稽之笔，言孔子亦不必论得伯夷果然确，只是名姓却是亏他传了。）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以上是说幸而传，不幸而不传。以下是说此一辈人，立志屹然，不同流俗，虽天道亦不为动。）且七十子之徒²⁶，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²⁷，然回也屡空²⁸，糟榛不厌，而卒蚤天²⁹，（陪一许由，又陪一卞随、务光，此又陪一颜回。）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只是言立志屹然，天亦不能动之，非晋天之辞也。）盗跖日杀不辜³⁰，肝人之肉³¹，暴戾恣睢³²，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言盗跖所遵何德？）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此句意首只应从跖，不应如夷、渊所行。）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³³，而终身逸乐，富贵累世不绝。或择地面蹈之³⁴，时然后出言³⁵，行不由径³⁶，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³⁷，是邪？非邪？（只此一段，带入自己怨愤，然只是说人生世上，有何天道？惟有富贵寿考，当尽力取之耳，如何乃有夷、渊一辈人？）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³⁸”，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³⁹“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⁴⁰。”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至此方正言。无奈志士仁人，立志屹然，必出于此。）岂以其重若彼⁴¹，其轻若此哉⁴²？（其重，求仁也；其轻，天下也。）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⁴³。”贾子曰⁴⁴：“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⁴⁵“同明相照⁴⁶，同类相求。”“云从龙⁴⁷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又概论人各其志，言志士仁人，只贵名存天壤也。）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⁴⁸。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⁴⁹，类名堙灭而不称⁵⁰，悲夫！（此特深痛操行如伯夷而不遇孔子论列，遂终不传，乃一篇之正文也。）闾巷之人⁵¹，欲砥行立名者⁵²，非附青云之士⁵³，恶能施于后世哉⁵⁴？（此又略作怨愤，为余波。）

【注释】

¹六艺：指六经，即《诗》、《书》、《易》、《礼》、《乐》、《春秋》。
²《诗》《书》虽缺：指《诗经》和《尚书》经秦始皇焚书后，都有缺失。《诗》和《书》至汉代后才开始称为经的。
³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和《禹贡》等，还保存了尧舜禅让、禹别九州等记载。
⁴岳牧：即四岳和九州牧。前者相传为尧舜时的四方都族首领；后者是九州的地方行政长官。他们都是由推荐产生的。
⁵典职：主持职务。
⁶重器：宝器，古时以象征国家和社稷。
⁷大统：统一天下的事业。此指帝位。
⁸许由：上古高士。相传尧将天下让给他，他遁耕于箕山之下；尧又召他为九州长，他不要听，洗耳于颍水滨，终身隐居不出。
⁹卞随：夏末隐士。据《庄子·让王》载：商汤放逐了夏桀，要把天下让给他，他不肯受，以为耻辱，便投稠水而死。务光：夏末隐士，相传商汤灭夏后要把天下让给他，他不肯受，便负石自沉卢水。
¹⁰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亦称粤岭，因许由隐居此山，又名许由山。
¹¹冢：坟墓。
¹²其文辞不少概见：指有关许由、务光的记载没有一点儿看到。
¹³怨是用希：怨恨因此少。
¹⁴轶诗：指没有收入《三百篇》的古诗。轶，通“逸”。
¹⁵孤竹君：名初，字子朝，姓墨胎氏。离时诸侯，孤竹国的国君。孤竹国：在今河北卢龙至辽宁朝阳一带地区。
¹⁶西伯昌：指周文王。西伯，官名，即西方诸侯之长。昌：姬昌。
¹⁷盍往归焉：何不去投奔于他。
¹⁸木主：即神主，为死者立的木制牌位。
¹⁹叩马：扣住马缰绳。
²⁰爰：甚而、竟。
²¹太公：即姜尚，又名吕尚，亦称太公望。
²²首阳山：即雷首山，又名首山，在今山西永济县南。
²³薇：即巢菜，又名野豌豆。茎叶似小豆，可生食或作羹。
²⁴西山：即首阳山。
²⁵徂：通“殂”，死亡。
²⁶七十子之徒：孔子学生，此指才学突出的，即身通“六艺”的七十二人。
²⁷颜渊：名回，字子渊。家贫好学。据《论语·雍也》载：“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
²⁸屡空：经常匮乏，过穷苦生活。
²⁹蚤夭：早死。蚤，通“早”。颜渊死年仅三十一岁。（依杨伯峻说）
³⁰盗跖（zhí职）：春秋时鲁国人，因反抗当时的贵族统治者，被诬称为盗跖。不辜：无罪。
³¹肝人之肉：即把人的肝当肉吃。
³²暴戾恣睢：粗暴强横，任意横行。
³³忌讳：这里指法令禁止之事。
³⁴或：有的人。蹈：涉足。张守节《史记正义》认为指北郭骆、鲍焦等人。
³⁵时然后出言：见《论语·宪问》：“夫子时然后言”，文字稍有出入，意为到适当的时候才说话。
³⁶行不由径：见《语论·雍也》，意为走路不抄小道。
³⁷傥：通“倘”。
³⁸道不同不相为谋：见《论语·卫灵公》，意即主张不同便不必互相商量。
³⁹“富贵如可求”五句：见《论语·述而》，意即富贵如可求得的话，即使是执鞭赶车的贱职我也干。如果求它不得，还是根据我的所好去干。
⁴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见《论语·子罕》，意即天气寒冷了，然后才晓得松树和柏树是最后落叶的。凋：衰谢。
⁴¹彼：指上述“操行不轨”的人。
⁴²此：指“择她而蹈”的人，以及伯夷、叔齐、许由、卞随、务光等。
⁴³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见《论语·卫灵公》，意为君子恨死后面自己的名声还不被人称道。
⁴⁴贾子：即贾谊。
⁴⁵“贪夫徇财”四句：见贾谊《鹏鸟赋》，意为贪利的人为财而死，好义的人为名而亡，夺耀权势的人死于争权，平民百姓追求生存。冯（píng凭）；贪。又冯，《鹏鸟赋》作“每”，贪恋。引文文字有异而义同。
⁴⁶同明相照，同类相求：此句由《周易·乾卦》爻辞中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化出，意为同类相惑，物以类聚。
⁴⁷“云从龙”三句：见《周易·乾卦》九五爻辞，意为龙吟则景云出，虎啸则谷风生，圣人兴起则万物星露。意即同类相感。
⁴⁸附骥尾：司马贞《史记索隐》云：“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以譬颜回因孔子而名彰也。”此言凭藉他人而成名。
⁴⁹趣：通“趋”，指出仕。舍：舍弃，指隐居。时：时运。
⁵⁰堙灭：埋没。
⁵¹闾巷：犹里巷，泛指民间。
⁵²砥行：磨炼德行。
⁵³青云之士：指志节高尚、德高望重的人。
⁵⁴施（yì易）：延续，引申为流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