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
命运,诡秘而弯曲地决定着人的一生;但惟有哲人,一生支配着诡秘而弯曲的命运!
看过杭州西湖全景的人们,一定会联想到“极乐国依正庄严图”,杭州,是人间的净土,不是污垢!这里人物、山水、佛寺,都有几分佛经上翻版的气息。
叔同到杭州三年多,淡雅的西子湖,出尘的山僧佛寺,深厚的友情温暖,还有几个足以承传艺术衣钵的弟子,这都使他的心灵上植下了情感的根;亦如他之与雪子一样。
每当他离开杭州时,回到上海的家里,同雪子说离情,叙叙学校生活,一定要提到丰仁、刘质平、傅彬然这几个突出的年轻人。
“雪子!”这使他一再忍不住地称道:“啊,天才!天才!年轻这一代还是大有可为!不管他们的天赋与器识——其实,当我们一阵怨气上升的时候,总是认为中国人一代不如一代——说真的,这正是弄反了,下一代比这一代强过千倍!”他在雪子面前兴奋地、热烈地讨论着他的弟子:“你打着灯笼还找不着呢,我的这些学生们。”.
“你把这些学生说得像一朵花哩!”雪子看到他严肃的面容,片刻间添上一丝生意,也觉得心花大放了。
“——呵!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一乐也;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二乐也;这第二乐,我是乐不全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雪子莞尔一笑。
“正是如此。”叔同两颔间,作了个深涡。
“太上忘情,天道无亲;这是你最近几年的思潮,可是你并不知情!”
“呵呵!”叔同竟笑出了腔:”情与无情,同圆种智’,这正是‘无限之情”咧!”
“——叔同,你的思想又变了!”雪子忽然像发现了什么。
“变了?青山常在,流水常清,雪子啊!变的不是叔同,而是随着知识、智慧、季节而更动的荣枯得失,李叔同依旧是如此。”
雪子沉吟了片刻,摇头说道:“叔同!这不是现象的变,在实质上,你也大大的变!”
叔同掀了掀宽厚的上唇:“拿证据来?”
“证据!那便是你整天啃的佛氏内典呀!半年前,你还是埋头于老庄哲学;日常间徘徊于烧汞、炼丹、御精、养气、化婴的道术之间呢! ”
“这个,不究竟!我追的是人生究竟的知识!”
从这一类知识探讨上,叔同与雪子,严格地说,又不像夫妻了。
“那么,什么是究竟的知识?”雪子逼过来。
“——开始,我学诗,学书,学金石,回头思量思量,不过是庙堂心理的反映而已。学得刚上路,便不屑于专一了!之后,我再追求西洋戏剧、音乐、油画。我想,这才是‘平民阶级’的东西,戏,谁不爱哼哼呢?曲子,谁不爱听?你顺口溜一曲民谣,也会引动几个村野的小姑娘。大约,这可以满足我的‘艺术’胃囊了,咳,刚进入这种境界,学他个皮毛,我又不屑了。仅仅是‘画匠的画,卖春联人的字,票友的戏,风花雪月的滥曲子’,能济哪一门的世,满足哪一点神圣的文艺心理呢?人类与生俱来的哲学质地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有智慧、有器识、有定境,才能创造更美好的世界。而事实上,我自小便喜欢鬼怪仙狐之类的夜话,与乎神道仙佛的道听途说,可是,我并没有著作《聊斋》的兴致。等我到贵国日本,开始读一些汉译的巴利文与梵文的印度宗教经文,与少时不屑一顾的佛经,那只是为知识而浏览。想从那些古董里吸收一些知识,我重新拾起我们的‘国宝’——排列于老庄门外的符咒,啊,我发觉我受了骗!
“在杭州,同几个初相识的朋友、不相识的老僧,谈起印度来的佛经,忽然勾起了我幼年时代的记忆:我父亲是学佛的!雪子——我研究佛经,并非走我父亲的老路,你别误会这一点。我不是师我的先父。
“我想通了,一切世间的艺术,如没有宗教的性质,都不成其为艺术。但宗教如没有艺术上的美境,也不成其为宗教。佛经上的至理,足可说明它是一种艺术,一种精神界的艺术。一个人,死时如能脱衣服,甩去这物质的壳而不痛惜;死后,他可以像花蕾一样,当花蕊落了,会留下一把种子——舍利子;同时,他静坐、反观自性,只靠精神,便能打开另外一个光华的世界,这些都是平凡人所不能的,他们有方法创造这种人的精神艺术境界,这种知识,还不究竟吗?
“一个人一生可以放弃一切,但错过了这种迎面赠送你人生艺术的画笔,你不可以失之交臂。你不能在这一刹那间,留下千古的悔恨——但这要靠自己用肉体和精神去实验,不实验,则等于向这份试卷,留下一片空白。
“雪子!佛经,可以说是艺术的经典,你遵从它,不仅别人可以欣赏你,而你自身也可踮着脚尖欣赏你自己,如同看一片云,看一山野草闲花。
“佛典,最主要的是产生智慧,制造器识。
“所以,读书人应具有智慧与器识,他创造的作品,充满宗教气氛,才能传之后世;否则,会贻害千年。因此。‘文艺应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有宗教虔诚的人,传文艺。文艺的寿命,都是千年不朽的;如屈原、陶潜、杜甫,虽不是教徒,而他们的作品,足以令人感到像宗教的感染性;莎士比亚,如说他是‘戏剧’的教主,无人反对。原因是,他们都以生命的虔诚与器识加上智慧,他们的作品才会辉煌万世。
“现在呢,诌几句人家读不懂的一堆字,算是诗人。涂几笔刚成形的鱼虫花卉,便是画家;写几篇‘怨女旷夫’的白话,便是作家;这种人的文艺岂能载道?我看哪,你先把话说明白,叫人听起来像人说的,再说别的。
“以佛氏的经文,拿来作我的标准比量比量——像世间的文章、艺术、老聃、孔子、耶稣、莎士比亚、苏格拉底,也要退一步了。
——它是一种究竟的知识与智慧。它改变你,在刹那之间。它使你。坚决、坚强、英勇、沉毅、牺牲、果断、无我……一千多年前,一个慧可和尚,为了印证思想上的境界,去找达摩,达摩考验他,让他站在雪地上三昼夜,末了慧可断臂,以表其虔诚。这在别的宗教里是没有的,在艺术上,也是办不到的!这便是人的火候,已到圣境,只有这种人,才有精神上伟大的魄力。”
雪子听得定了神。叔同这一停顿,她恢复了官能的感觉。
“我对学生们都如此说,我自己也要这样做!”
“这是说:你也不够承传文艺了?”雪子诧异地说。
“我——‘先从人的艺术’着手,人类的心灵,是艺术的园地,人做得剔透玲珑了,便是艺术。那时你可以舍身取义,你可以视死如归,你可以视金银如粪土,你可以视富贵如浮云,你可以视色相如敝屣。这并不是高调,并不是那些以善行、以文章沽名钓誉的人的台词。你在历史上注意一下:孔子、耶稣,在政治上,都是失意的。而孟轲、苟卿、老子,更不必说了。最可叹的,时风日下,遍街走着的,写文章的文人,写十四行诗的诗人,谁不是纸上三从四德呢?这便是我要遵从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路线了。
“我自己也不够格呢,我的恶德并不比别人轻些;但从现在起,我要学学蘧伯玉,彻底做人,洗净这一心肮脏。不怕你见笑,雪子姑娘,我学佛了!”
“你学佛?”雪子失声地。
“别惊慌,雪子!”叔同懊恼地说:“学佛也不一定削发为僧啊削发为僧也不是与世隔绝啊!”
雪子忽然又破颜为笑。雪子还不到三十呢。
叔同从家里回到学校,每个假日,都是如此。到校之后,晚上要找几个有器识的学生谈谈。
这是一九一六年的初春,黄昏的校园内,有几盏煤气灯亮在教室里,叔同打发闻玉去学生宿舍看看丰仁他们在不。
闻玉去了不久,门外的脚步声便起起落落地响着进来了。
丰仁、刘质平、傅彬然他们都来了。
因为是星期天,李先生又是个教艺术的老师,所以师生间的心理界限也薄些。
“坐着谈谈!”叔同指着写字桌对面的几张椅子。
桌子上的书,摆得满满的。最上面的一本书,是磨损了的刘宗周写的《人谱》。
《人谱》的封面上,叔同恭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字旁加四个朱圈。
“我偶然地想起了——”叔同微笑一下,嘴角掀起一个涡。“当我在上海上车时,我想到为什么不把这几句话告诉你们呢?这几句话对你们这几个人,又是终身受用的!”
大家吃了一惊,又一喜,不知先生说的什么?
“想到什么话?老师!”丰仁是叔同最接近的门徒了,他与叔同,等于颜回之与孔子,阿难之与释迦。
在短短的受教两年中,丰仁的命运,便决定在叔同的几句话里。
一天下午课后,叔同告诉他:“……你的画,进步得奇快,是我料想不到的。我在南京和这里两地教课,从没有见过你这样有天才、肯努力的学生;你,照这条路走,将来必有一番成就……”叔同低声地、严肃地、和蔼地告诉他。
从那时起,丰仁便天天偷懒、逃课,专一于绘画。
——李先生缓慢地从案头把《人谱》拿下来。他叫几个人都围过去——刘质平是专于音乐的,丰仁专画,黄寄慈、傅彬然爱好文学。这四个人凑起来,便是文艺的全格。
——“李先生是留过洋的,学的是西洋艺术,而教我们的又是‘琴与画’;念起莎士比亚的戏词来,比他说中国话更美;他肚里的知识,是世界性的,但他没亮过一手。却想不到,他拿这本明代的古董,当经典呢。”学生们琢磨着。
“唐初——”叔同用左手理一理长衫的绉裥,轻咳一声,指出其 中《裴行俭传》的一节,念道:“……王、杨、卢、骆,皆以文章有盛名:上皆期其显贵,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
叔同哧哧地接着说:“像王勃这种天才,传说在十三岁上作了《滕五阁序》——你们多数读过《古文观止》的——王勃那种锋芒毕露、浅薄浮躁的性格,怎能有福德呢。于是,不及壮年,便以覆舟,死在洞庭湖上。——这便是说,弄文章艺术的,不能没有量,没有涵养;不能没有方寸,没有人格;德行陪衬着艺术,才有绿叶扶持牡丹之美!
“没有人格的艺术家,他的作品绝对没有生命。有生命的作品, 它的作者,一定有其突出的性格。所谓世传‘江郎才尽’这句话,正是点出江淹这个人,最后失品到不能自圆其说的时候,再也写不出有风格的文章了。即使有,也不过是一堆繁词杂典而已!请记住这一席话。无论如何,我是不希望你们这几个人,落到‘江郎才尽’的地步!”说这话时,叔同好像宣誓一般,极其庄严,沉重。
一身灰长衫,黑布马褂,钢边眼镜,使叔同简直摆脱了青年时代的全部灰烬;而成为一个儒家真正的传道者!可是,他毕竟不是个迂儒,腐儒,道学儒。
活过三十七个年头的绚烂生涯,使他的朋友、学生,觉得他的生活像海上的浪,雪山上的峰,波谷深,波峰险,变幻奇诡;一变便是脱胎换骨。
围着他的四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驯服得如四头良马。他像母亲,温厉地教训他的儿子们。从事他们这种艺术的人,应该以品德为基础,文艺是品德的花果。
临去前,叔同送他们每人几个字,都是《人谱》与《人物志》的箴言。
“‘母亲’的思想、行为,越来越叫人担心喽!”丰仁出门之后,慨叹一句。
“你说什么?”刘质平插嘴问。
“我说的是李师。我嗅得出,他愈来愈变了。他每一次教训我们的话,都有点像办后事、留遗言的意味。”
“子恺你瞎说!”刘质平说,拍他一下肩膀。
自修室的煤气灯通亮,照在方砖铺的校园道上。
“我不是胡说。我是看他的表情!”
“还有什么可变的?”寄慈说。
“他是最后一个娘生的!”子恺叹息说:“变什么?我数给你听。他幼年时,是个门阀子弟;他父亲有一串太太。他活在财宝堆里,挥金如泥土。他学遍了北平天津所有玩乐的家伙。到上海时,进南洋公学,但他的诗词字画、金石八股,已风行文坛,左右‘南社’,早晚出没于名士美人之间,是个风流文采的人物。到日本留学时代,演话剧,创剧社,念莎翁剧本,把戏剧传到中国。而学绘画,造人像,成了中国西画的接力人。学钢琴,又成了一鸣惊人的钢琴家,他作词也作谱。回国来呢,在天津先教西画,不久,到上海接编《太平洋报》副刊及 《文美》杂志,成了沪滨著名的编辑人。如今,他做我们的先生,五年了,古穆如一尊塑像,我看,他又要变了。不知又向何处去变呢?这一变,似乎没有痕迹。如拿他十八岁时同现在一比,你能找出他少年时代的影儿吗?——也许啊,他要变为高髻道士呢!”
“那你便猜走了。”质平说,质平学钢琴,他得了“李先生的心法”,他不仅承认李先生是他的老师,而且把自己当做儿子似地孝顺他。
“我们看着好了!”子恺说。
“他不会变。上海,还有我们一个日本籍的师娘!”
“谁都知道!”子恺摇摇头,“他能在乎一个女人?如果他要在乎,他便不是李叔同了!你要认清,质平,我们的先生!”
“他们有神圣的爱情!”质平强调。
“爱情?李师能断!”
自修室的人越到越多了。他们的话歇下来。
不过,最后子恺说:“我们的李师,最不同于别的先生!他的日文好,但我们从没有见他说过一句日语;他在日本读了五年大学呢!别走了眼。他的英文也比我们的英文先生棒,而我们没听他卖弄过一句英语;他的国语,不用说了,足够教我们的国文老师。但他所主持的,却是音乐与绘画两科。他拿各种知识来充实这两科,质平!我们的李师深不可测!”
质平静默着,沉静地走进自修室。
“李先生的精神是献身的!”子恺打算结束他的话。
“他除了吃饭、睡眠、作曲作画,整天都准备功课,和个别指导我们。”傅彬然结束了最后一句话。
他们走进自修室,本想弄弄功课,但没弄成。人们成组地在讨论什么。后来一阵混乱,说宿舍里一个同学丢了钱,夏木瓜(丐尊雅号)正在那里查贼。因此,他们也就无心讨论功课,大家不约而同地研究可疑分子。
自修时间看看快完了,听人们说舍监夏木瓜要讲话,嘴说着不迭,丐尊已在台上开了腔。
“唉唉。大家静下来。各位同学!现在我有几句话向大家报告——不幸得很,我们校舍里居然出了乱子,有一位同学,叫人家撬开箱子,丢了钱。这简直是丢了我们师范学校的面皮了!真是辱没念书人了!而我们将来却又都是负着教育责任的人。各位,想想看!我们颜面何处放呢?除了我彻底查赃查贼,希望大家同心协力查贼追赃。把贼查出来,好洗大家的面子。同时,我要警告那位贼!你拿同学的东西,快点安稳地把东西送归原处,我不再追究!限你三天考虑。否则,我要查出你的证据,为了铲除一匹害群的马,我是请你走路的,并且,我可以武断一点告诉你,我已知道你是谁了……”夏木瓜把每个字咬得崩崩响,以示痛心切齿。
——但是,一晃三天过去了,那笔钱如石沉大海,贼既没出来自首,赃物也没送回来。反而又有人掉了被子。这真叫做舍监的木瓜先生苦恼了!
——一个星期的日历,马上撕完了,贼影子也似乎越走越远哩。
没了主张,他便找叔同商讨商讨。惟一能使他佩服的人,便是他日本留学的前期老大哥,他们相知深,情感重。他一进叔同的屋,就把这件事发生的经过,告诉叔同,希望这位“灰布衫”能帮他出个主意。话是丐尊先开口的:“学校出了窃案,你听说了没有?”
叔同摇摇头,宽厚的嘴唇掀动一个角。
“很不幸,我们学校出了贼。——我呢,又是这个学校的舍监,不破案,多丢脸呢!贼一去无踪,像漏到地壳里一般。苦恼死人,叔同,帮我想个办法!”丐尊摊开双手,摇着他橄榄形的前额。
叔同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宣布自杀呀!”
“自杀?谁自杀?”丐尊吓了一跳。
“当然是做舍监的人!”
“这话当真?”丐尊苦笑,“我希望是那个贼!”
“不,这是真的——你若出一张布告,贴在校门口,说做贼的人快出来自首,如三天内不出来的话,足见舍监德不足以服人,便以死殉道,要真能这样,那一定就使贼感动了,也一定有人出来自首了。你这话要说得诚诚实实的!”
“三天后要没人出来自首呢,难道我真自杀去吗?”丐尊苦恼地皱了皱前额。
“果真那贼还不出来,那你便得自杀了!否则你这话不成了假话了吗?”叔同的脸一直是没有笑容。
“我的天!”丐尊叫起来,“我的李老哥,你这计当头棒,真叫我受不了哩!自杀,我的天,可下不了手啊。”
丐尊搓着手:“请你原谅我,叔同!”
“假如你真的自杀,那窃贼一定会感动!”叔同说。
“这真是大胆的尝试!”丐尊作个揖,走出房,他们相知情深,知道叔同没有戏言,他的心灵,如他的灰大褂一样,没有绉纹。
但丐尊心里了解,要真是以身殉道,也许那颗贼心会感动得如丧考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