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灵
丐尊的心里,一直苦恼;窃盗案石沉大海,叔同又要走了!
他与叔同的友情,是世上一般的知交所无法了解的;要知道,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那种情感,含有着一种骨肉的情分,鱼水的相投;与乎“恍然隔世相逢”的奇异感觉。六年前,他们第一次在上海“文美会”上见面,猛然间,便深深地互相吸引了。那是一种心理的、哲学的、性灵的直觉,告诉丐尊,也告诉叔同,他们的情感,是“前定”的,刚开始便“肝胆相照”了。
然后,在杭州一师六年,一滴一点地注入着。
友情的基础是平稳的;友情的况味是平淡的,友情深度却不可测。
因为,谁也不能失掉谁;谁有心事,也瞒不了谁。
因为,叔同说要走,所以,丐尊便突然感觉寂寞、孤独、生活乏味。
他想试试看,能拖住便拖住他,否则,他也要走。
这是一九一七年的初春,古老的中国大年夜刚过不久;学校也开学了。
叔同虽说要走,毕竟还没有采取行动;只是口头上告诉丐尊,他要走的动机。
每天傍晚,学生们上“自修室”,便是先生们围炉聚首聊天的时光。
三月初的晚风,夹着阵阵砭人的奇寒,从棉袍的角缝里,往上钻。
丐尊从学生自修室巡视一周,便绕到叔同这里来。他想彻底了解了解,叔同要走到哪里?
叔同的门缝里,筛出疏疏的灯光;轻微低抑的诵读声,传播出来。
丐尊停在门外,轻敲一下门。
“谁?”叔同的诵读声停下来了。
“丐尊。”
于是丐尊推门进去,正想在对面墙壁边的椅子上靠下来伸脚烤火,刚巧,映入他眼帘的,是椅子背面壁上,新添了一张彩色鲜明的画像;这尊像是黑发、肉蝣,眉间有盘起的白毫,眉睫下垂、方嘴、大耳,双手平叠在胸前,座下是一片彩云,身上则披着彩衣。似手在冥想。
还有,一串黑色的念珠,赫然出现在彩色画像右首的墙上。
这像,当然是“佛像”,那念珠,自然是“佛珠”。
“你读书,是不?”丐尊望那佛像说。
“诵经。”叔同说,也跟着丐尊,看那佛像。
“《易经》?《道德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噢?”丐尊似乎省悟。“你是学佛了,叔同!”
“嗯。”
“好像你对理学、玄学读得不少,研究佛经,倒还不久吧?”
“研究理学、玄学,也不过是知识上的浏览;这类东西,还谈不到‘哲学的内容’,而且,它们本身也不是自己的。”
丐尊木然。对理学、玄学,他的知识没有叔同多。但起码的“程朱”之学,他是知道的。他们非儒非佛,亦儒亦佛;结果,成了当代的理学。玄学呢,无非是点金术、苦行、御女、乃至印度的瑜伽、吉卜赛人的星相、张道陵的神符、广成子的《原人论》。
“学佛我不反对。”丐尊伸手摸摸前额,“像你上一年去大慈山断食一样,我根本没有理由反对,是不是?只要于你有益。”
“不仅是如此的,丐尊!”叔同对他的老朋友从没有放浪过形骸,他这一次依然笑得那么小心,那样淡泊。“我是说,你应该举双手赞成。——事实上我完全接纳了近年来的思潮,放下音乐、金石、绘画,乃至于教书生活、家室之累——打算在大慈山安住下来,长期研究佛经,从佛经里理出人生最上乘的理路!……”
“什么?”丐尊吃了一惊,“你说得太快,你放下教书生活?” “是啊。我不想干了。暑假后,到大慈山去做居士。——出家,对我而言,还有障碍。要出家呢,也得像个样。出家人要持二百五十戒哩。苦行僧,还有更多的‘单行戒’。严格地说,要出家,便要对得起那一身螨蟆。我目前只打算做居士。茹素、念佛、念经……”
“照这样说,你将抛弃我们遁入空门了?还有雪子,雪子如何处置?”
提到雪子,叔同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我还在想。然而这也不是问题,我还没有出家哩。”
“即使如此,对雪子,对朋友,都是寡情!戒,戒什么?何必如此刻薄自己?——居士大约也有‘戒’啰?”
叔同点点头:“只要学佛,便要持戒。”
丐丐尊觉得他的朋友竟为了信教,没有为自己的情感留下一席地而烦恼。于是大声说:“叔同!你这样做居士还不彻底,索性出家做和尚多爽快!何必拉藤扯葛的做什么居士?”
叔同看丐尊头上青筋暴起,两眼发红,不由得动了情感,眼里也觉得润湿了。
“出家做和尚——现在还有障碍!”叔同重复他刚才说的话。但他心里却爽快地答复丐尊:“居士是在家的和尚;出家正是我最后的目的!丐尊啊,正给你不幸而言中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怕伤了那颗沉重的心。
他也觉得,他一去,第一个是丐尊受不了,即使强忍住内心的情绪,也是柔肠寸断。然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想了,世间的葛藤太多,斩不断,理还乱;还有雪子,是他更大的牵绊,对这种与生命、思想,有血肉关系的人,都要付出更大的力量。
他想,要出家,便不能庸庸俗俗,去做个庸僧,招摇撞骗,沽名钩誉,离经背道地污辱了佛门。他要做和尚必得一分一寸都是和尚。 “你想想?”良久,丐尊摇晃着映在墙上的身影。“到杭州六年了,你要挂冠而去,何只一次?”
“大约有三四次。”叔同想。
“前几次,看我们深的友情份上,你都留下来了。比这里更高的教席职位,你没有走,难道这一次,不能看看我,再留下来吗?” 叔同想到过去,南高竺师范的校长苦苦地聘他担任音乐教席,那种求贤若渴的虔诚感动了他。他把聘书接下来了,雪子也赞成他换换地方。但是,丐尊那一关,他竟没有通过。为了这,丐尊哭丧着脸苦说他,逼他:“叔同!你不能走,这里那里还不是一样;请看看这一张黄脸吧,我相信,你不忍拂我,聘书退还他们吧——难道我们的友情抵不上那一张教席的聘书吗?难道这里你的心爱的学生们,你的旧朋友们都不能拖住你吗?……” 三番五次的苦劝苦逼,声嘶力竭地劝他,哪怕是一学期都好。
叔同终于留下来了。老实说,丐尊那一关,是世间至深至厚友情的力,甚至比“爱”的力更难挡,使他不忍绝情舍此他去。
这一次,又面临他的抉择了。 “丐尊!”叔同终于带着悲哀的、伤感的声调说:“这回可不同以往的事了!以前,只是世间的名位逐鹿,那时,我走不走,都不足以跟现在比。——现在,我是投奔一个……”
“空门!空门!空!空!空!”丐尊几乎带着哭声。
“空门,是的。世间无不散的宴席。丐尊,人迟早要死。入空门,我们好修得永生不朽的法侣,这不比世间短短几十寒暑的友情,更能满足你我的至性?”
“我深悔从前不该留你,留你在杭州,卖给空门!叔同,如果你从前走了,也许今天不会遁入空门!”丐尊没有理会刚才的话。
“因缘很复杂,丐尊!这就难讲了。我们还是建立个道友的情分吧。我不出家呢,你要常来庙上看我;万一我出了家,还得你护我的法哩。只要你闲着,都可以到我的寺院来。我们一柱馨香,一碗清茶叙旧。”
“雪子呢?怎么办!”
“人总是要死的,丐尊。呜呼人生如朝露!从佛眼看人类的社会,是极其可悯。虽然,肉眼看人生,并不可笑,也不可悯。但是那一刹那,你看破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将来我要真的出家,第一个要通过雪子,雪子不通过,我不会出家……”
“我希望你再想想,叔同!这个世界,还有可爱处,像你的成就,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你的社会……”
“这个世界之可爱,正如这个世界之可悲。我们都不能否认,好像我们爱大自然,爱银河星系一样。只是——结局,没有好的。”
“你宗教的虔诚与决心,我是感佩的。但当暑假到来,前一天,能告诉我:‘丐尊!我们开学再见,我在上海候你的信!’叔同?”
丐尊回想到过去一年间,叔同几乎是秘密地,在着手一种计划。他之研究某一种知识,都是在不知不觉间,突然放出光彩。丐尊几乎不知道叔同过去除了教书,还研究些什么别的?
从表象看,叔同一天一天严肃而沉默了。他的那颗心,几乎逐渐地变为一种透明的结晶品,其中再也看不到人世的污脏。
丐尊最深悔的,是上一年秋天,他从一本日文杂志上,看到一篇断食治病的文章,他把那篇文章给叔同看了。今天的“恶果”,便自那时埋下。
“日本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丐尊指着那篇断食的文章告诉叔同:“他们不仅发明了‘天照大神’,发明了‘武士道’,发明‘浪人’,还发明了‘绝食疗病’的方法。叔同!假如断食能治病、净心,我倒想断一回试试看。”
“给我瞧瞧!”叔同把丐尊说的话看得似乎很认真,同时伸手接过杂志。
“上面说得很明白,还介绍一本断食的专着呢。在我们贵国,这是《今古奇观》!”丐尊哈哈一笑。
“不过,”叔同略作沉吟,“好像断食修心,是来自印度婆罗门教一个支派,他们断食不是绝食。他们有断食的方法。丐尊,我可想起了,当年我在上野读书,便看过一种日本翻译的雅利安语婆罗门经文;让我看看,这本杂志如何说?”
于是,叔同兴冲冲地把刊物揣进了口袋。
“叔同!”丐尊惊奇了,“你早就知道吗?”
“我似乎有那么个印象,在上野图书馆涉猎过,我们倒真的可以试试看,只要能使肮脏的人心干净,何乐而不为呢?断几天烟火,算什么?”
说着,叔同又莞尔一笑。
这话说过,直到阳历年假前几天,他们也聊过两次,说要试试二十一天不吃饭的滋味。那篇文章,叔同看过了。实质地计算一下,不吃人间烟火,也只有七天。
“丐尊,我们试试如何?”他们在一起时,有时总会提到这件事。丐尊,说过也就算了。
年假一到,老师和学生都打点打点回家了。
照往例,丐尊回老家上虞,叔同回上海,与雪子相聚。
丐尊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上午先走了,叔同本应回上海的,可是他没有;他一个人在卧室里逗留着,想着心事。
到下午三点多种,他望望窗外,一眼瞥见闻玉在校园里扫枯叶,心一动,便向闻玉招招手。
“闻玉!闻玉!”!
“哦?李先生!您没回上海?”闻玉拖着扫帚,走近住在东廊楼上的叔同。
“没回去。”叔同低声说:“闻玉!我想请你帮个忙,有空吗?”
闻玉对叔同先生,好像也有了前缘似的。这么大的学校,十来个先生,唯一使他仰慕的,便是李先生。李先生,会写、会画、会唱,会弹;而且整洁、和气、不多讲话……最重要的,李先生对他——闻玉,也像对自己朋友似的。因此,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便会从闻玉的嘴里,传给叔同。
“要我给您做事?有空,这就来吗?”
“我们进来谈吧!”叔同说,伸手把帘子掀起,让闻玉进来。
闻玉的树叶也不扫了,把扫帚放好,跟叔同进屋。
“我,这回要麻烦你的事儿可大呢。”叔同递一杯茶给闻玉。
“那没说的,您老!只要您吩咐,我没说的。”
“这回,我不回上海去。这回我要上大慈山虎跑寺去住二十多天。过了年假,开学后再回来,你有空的话能帮我个忙,到虎跑来吗?”
“那怎么不能,您就去吗?”
“这就要走了。你看,我的东西都准备好哩。你也去准备一下好吗?”
闻玉一看,叔同的房里,果然收拾了一个行李卷儿,一大包书笔纸砚什么的;便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些换洗的鞋袜,又回到叔同的宿舍。
太阳渐渐西沉了,校园里显得分外寂寞、荒凉。叔同提着一网袋文具和衣服,闻玉掮着行李,他们一同出了校门。
踏着近晚的月色,他们走到西湖大慈山虎跑寺,已是满天星斗了。,叔同踏进虎跑寺的山门,好像叔同与寺里的和尚已有协定,寺里已为他们准备好两个房间。第二天,叔同便开始断食生涯。
他也写了断食日记。
丙辰十一月二十九日(民国五年):
断食换心,是一种科学的、也是哲学的试验。
告诉闻玉,断食中,不会任何亲友。不拆任何函件。不问任何事务。家中有事,由闻玉答复,处理完毕,待断食期满,告诉我。
断食中尽量谢绝一切谈话。
整天定课是练字、作印、静坐,三个段落。
食量:早餐一碗粥;中餐一碗半饭,一碗菜;晚餐,一碗饭及小菜。这是平日三分之二的食量。
晚间,准备笔、墨、纸,明天开始习字。
闻玉是一个虔诚的护法。
丙辰十一月三十日:
清早六时起床,静坐片刻,盥洗。
六点半以后,习字一钟点。
早餐,粥大半碗。饭后,静坐。九时起,习字一钟点。
午餐,饭菜各一碗。十二点后,午眠。下午二时起,静坐。
三点钟起,习字。
饥肠辘辘。
晚餐,饭菜各一碗。
饭后,静坐片刻。
就寝。
丙辰十二月一日:
六时起身,静坐。
习字功课如昨。
早餐,粥半碗,较昨日为稀。
中餐,饭菜各一碗。
午后小眠,习字如昨。
傍晚,腹中如火焚。
晚餐,饭半碗。
逐日减少活动,以静、定、安、虑作生活中心。
——闻玉示我,雪子有笺。
闻玉待我,周切备至,此情永不能忘。
丙辰十二月二日:
清晨,习字、静坐如常。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改吃粥及菜合一碗。
傍晚,空腹时,腹中熊熊然。 坚定信念,习字、静坐。
精神稍感减衰,镜中看人,略见瘦削。
晚餐,稀粥半小碗。
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三日:
晨起,精神渐渐轻快。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稀粥一碗,菜少许。晚餐谢绝。但饮虎跑冷泉一杯。(虎跑泉,著名于杭州。)我如一老僧坐禅,闻玉赫然韦陀!
精神蜷然,腹内干燥减少。
静坐、习字如昔。
晚六时入睡,无梦。
丙辰十二月四日:
晨起,泉水一大杯。绝稀粥。 静坐以待寂灭,习字以观性灵。
中餐,稀粥半碗,菜少许。
傍晚,泉水一杯。
习字、静坐如常。
闻玉示我,雪子笺至。“晴”可畏也。
——年前曾与雪子妥商,假期来虎跑断食。
晚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五日:
晨起,饮泉水一杯,清凉可口。
习字、静坐。
精神稳定,腹中舒泰。
中餐,稀粥半小碗,无菜。
晚,泉水一杯。
六时入眠,安静、无梦、轻快。
丙辰十二月六日:
今天,整日饮甘泉。
断绝人间烟火。
习字,静坐。
思丝、虑缕,脉脉可见。
文思渐起,不能自已。
晚间日落时入眠。
丙辰十二月七日:
丙辰十二月八日:
丙辰十二月九日:
静坐,习字,饮甘泉水。
无梦,无挂,无虑,心清,意净,体轻。
饮食,生理上之习惯而已!静坐时,耳根灵明,大地间无不是众生嗷嗷不息之声。
丙辰十二月十日:
丙辰十二月十一日:
精神界一片灵明,思潮澎湃不已。
法喜无垠。
丙辰十二月十二日:
作印一方:“不食人间烟火”。
空空洞洞,既悲而欣。
丙辰十二月十三日:
依法:中餐恢复稀粥半小碗。 静坐,习字如昔。
丙辰十二月十四日:
饮食逐次增进。
治印:“一息尚存”。
心胃开阔,饭食奇香。
丙辰十二月十五日:
丐尊当不知我来此间实行断食也。
一切如旧。
中餐用菜。
署别名:李婴。老子云:“能婴儿乎?”
丙辰十二月十六日:
中餐改用饭菜。
习字,静坐。作室内散步。
丙辰十二月十七日:
丙辰十二月十八日:
七天不食人间烟火。精神、笔力、思考奇利。
丙辰十二月十九日:
整理各式书法一百余幅,印数方。
回校。
新年假满后,丐尊从家里回校,先到自己房里休息一会儿,便去找叔同。叔同年假以后,便没信给他。
平时,他与叔同分别后,都是赓续地往返书信,如果环境不允许谁写信,也得先写信说明。否则,丐尊会以为叔同不是病了,便是死了!因为叔同有慢性病在胸腔里燃烧,他的胃,又出过血;他的气管也经常失灵;一旦断了消息,不能不令人怀疑。
星相家说:叔同活不过三十七岁!
叔同十天的年假,加上两周的事假,没信给丐尊,这使他心头起了疙瘩!
当他用手推叔同的门,门锁着,室内阒无人声,这才垂头丧气地掉头,在校园里荡两圈。
末了,走到传达室,一打听,闻玉也跟叔同走了,这更使他迷惑不解。
开学以后十几天,丐尊仅知道叔同和闻玉请了事假,但行踪不明,令他困忧!
直到十九日华灯初上,叔同回来了,丐尊便匆忙赶到他的房间,看看叔同是否走了模样,如果他生了病,那也该有消息才对。
“叔同!叔同!”丐尊老远地叫过来,其实,这位以文学见长的翻译家,还是二十九岁的年轻人。一顶“舍监”的帽子压在他头上,使他老了二十岁,不由得显得道貌岸然。他比叔同小八岁。
叔同刚回来,卸了行李,抹过脸,听丐尊叫他,便探头到窗外。
“丐尊,丐尊!”
“啊呀!息霜老哥,这二十多天你到哪儿去啦?害得我以为你病倒了呢。天爷!这还好,你只瘦了些,黑了些,精神还好。叔同!病了吗?”
“哎!没病过!”叔同分辩。
“那么,你怎么啦?”
“断食去咧!”叔同欣喜地,嘴角边,作成两个深涡。
“怎么?”丐尊以为耳朵听错了字音。
“到大慈山断食,二十一天。”叔同说。
“你断食?真的?”
“正是。”
“啊!老哥!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这么神神秘秘的,这还是我开的头。”
“告诉你,我也想告诉。”叔同顺手撩起一根鸡毛掸子,把桌灰尘拂两拂,叫丐尊坐下。“只是我告诉你了,又怕你下不了决心,索性也就不讲了。而且,这种宗教性质的事,叫别人知道,大惊小怪的,也会发生波折,别人会以为我去自杀哩!我们俩一同去自杀,你说严重不严重!”
“哦!我们的军师爷!你这锦囊妙计,害得我这‘周公瑾’好恼啊好恼——”
“你听我说!”叔同拦过丐尊的话:“我去断食,人家不会说我去‘断食’的,人们会说我离了经,背了道!人们不骂我发疯?还是秘密些儿吧!你说是不?”
“断过食,怎么呢?”
“这个,我不敢作主了,丐尊!我在虎跑二十多天,有此为证。”于是,叔同把他写的字,搬上桌子,又择了两方印出来。
那两方印,便是:“一息尚存”,“不食人间烟火”。
“丐尊,还有哩,我记了日记,你闲时再看。那简直是精神界的开荒;而不容言语道断!这两颗印,这卷字,将来留给你!还有,日记看看再给我。”
丐尊凝神端详着叔同,又看看印,看看那叠一尺多厚的宣纸,不由得呆了一呆。然后坐下来。
阳历年假过去,接着便是旧历年。
叔同给雪子写了一封信。
] 雪子:
旧历除夕,仍有大事待办,未能回沪聚首,至用歉然。
——岸 丙辰除夕
旧历年,叔同决心再到虎跑,随老僧了悟学静坐工夫。这时候,他对佛法,已深入堂奥,虽欲罢而不能,即使舍弃寿命,也在所不惜。
叔同在除夕当晚,又到了虎跑。事实上,虎跑寺的比丘僧,对音乐家李息霜,已久仰大名。
叔同进了虎跑山门,先往大殿参拜佛像。再走进后进的院子,参 拜老和尚。
刚巧,他的道友杭州名士马一浮也来了,同时带来一个朋友到这里学佛。
“息翁!”马一浮居士首先作介绍:“我来介绍一位道友给你见 面。”
叔同抬眼一看,一浮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
“这位是息翁,便是我们久已闻名的李叔同先生。这是彭逊之先生,我的朋友。——息翁!如不是你断食,我们还不知道这里幽静呢。”
叔同断食后,确实和马一浮说过,虎跑不仅幽雅,而泉水又好。 这是姓彭的朋友到这里的因缘。
他们经一浮介绍后,互相作礼一番。
这位彭先生,体型高大,重眉,方脸,满腮短蝼。看到这个人,便令人感到,沉稳、厚重、坚决。
这个人与叔同相比,叔同反而显得平凡、清淡、落落无情了。两个人互看之下,都发现不了对方的本质美。如不是叔同在中中国音乐界有了成就,彭先生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站在他面前的瘦削人物,便是名垂大江南北的音乐家李息霜。
年一过,虎跑寺的老僧了悟,为叔同安排每日的功课,另一位法轮长老,则为彭先生说法,他们各自用自己的工夫。
一晃日子过了八天。
彭先生拣一个清早,突然说:他要削发出家了。
这位彭先生的突然决心“出家”,使叔同心灵震了一下。
然而,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彭先生便在正月初九早上九点钟,请法轮和尚,为他剃度为僧。
“这倒看不出,这个看来没有宗教气质的中年人,会放下世情而出家!”叔同默想。“这须要大智、大勇的!”
彭先生的出家,变为和尚,高大的外型,突然显得庄严而温厉了!使人不由得泛起一种欣羡仰慕的情操。
“这倒叫他占了先机!”叔同想。
本来,要削发,他也能跪下来。
然而,他的世缘未了。
“请和尚慈悯!”就在第二天晚上,他面对老僧了悟,顶礼膜拜:“我李叔同愿尽形寿,皈依三宝,宏传佛法,誓成佛道,请您为我接引吧!”
“你我有缘!”了悟老和尚说:“佛门有幸接引像你这样的大知识!老僧倒有福哩!”
于是了悟老和尚,为叔同正授三皈依,成为一个正式的佛门弟子。
当时的法名,便是后来的律宗大师“弘一?演音”。
“大慈演音”,这是李叔同先生出家前惯用的隐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