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隐
这是一九三八年的冬天,年底,日本人在沿海一带,已集中海空力量支援陆军,准备夺取内陆要点。泉州在当时情况有点儿不稳,日本人飞机,已在这座闽南的文化城,进行空袭。城区的人们,突然为战争的讯号弄得紧张起来了。弘公在泉州论潜修是不可能的。
他已决定放下一切,准备找一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摒弃一切外缘,度他最后的学佛生活。
也刚巧,晋江上游的永春西乡,蓬壶山间普济寺,是古代的名刹,不过如今已年久失修,寺宇荒凉。当时的寺内檀越,还有一位隐居学佛的林奉若居士,盖两间茅屋,在寺旁栖宿。他们住在这里,看到唐代古刹,湮没无闻,函请性愿法师,来中兴这所宝刹。性愿老法师驻锡后,当地人们,皈依的很多。不过性愿法师在厦门失陷前已去菲律宾宏法,所以这时,便指示寺方,请弘一律师来这里驻锡,树立佛门风范。
于是一纸飞函的礼聘书,到泉州来了,要请弘公马上去永春山中安居。这是因缘巧合,弘公心里也感觉缘不可失,便决定去山中闭门潜居。
在腊月初一这一天,弘公为开元寺的广义法师,赠别号“昙昕”。他对年轻的广义法师,内心深深地欢喜。他希望于每一个年轻人,都能成为未来的龙象,对出家人如此,在家人也是一样。他希望广义法师,佛学能上追“昙无谶”,儒学媲美“钱大昕”。
弘公每次在承天寺,都受到广义法师侍奉,和他所居的寺院所护持,心里除了感激,他对广义法师的期望,也是近乎急迫的。当弘公去永春后,有一次给义师信中说道:“——仁者系出名门,幼受教育。应常自尊自重,冀为佛门龙象,以挽回衰颓之法运,匡扶颠覆之僧幢。藕益大师寄彻因比丘书云:‘吾望公甚高,公勿自卑。’又说:‘所有不绝如缕之一脉,仅寄足下,万万珍重爱护,养德充学以克负荷,’我于仁者,亦云然矣……”(佛门的前辈对年轻人,多称“仁者”)。
在泉州,过了农历二十八年的新年,元宵以后,在城郊清源山一个石洞中,静居了二十多天,再回到承天寺,这时已到旧历二月中旬。到二十号这一天下午,有一位戴眼镜而素昧平生的青年,要见弘公,刚巧,弘公在承天寺的前院散步,这位西装笔挺的青年,问哪一位是“弘一法师”?便有人指着弘公的身影说:“那位法师便是!”
于是,他走到弘公面前,一鞠躬——“请问法师——您是弘一法师吗?”
弘公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很干净的青年,估计,可能是一位教师,或者公教员。便说:“贵姓啊?”
“我姓黄,我叫黄福海。”
“噢?”
“我想拜见法师,请求指教。我很久便知道法师了!”
“那么,”弘公轻轻地说。“请到我那边坐吧!”
然后,弘公请黄福海到他的小屋子里去。黄福海当下看到弘公屋里那种冷冷清清,洁静近于凄凉的淡灰色。室内没有一滴声响,弘公正襟危坐,双眼微闭,高远清瘦,像古代名画上的佛像,使这位生客几乎形同木偶,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眼前的法师。
但是,一瞬间之后,弘公流着笑容,低声说:“我会写字,你要我写字吗?”
吓!这位黄福海先生,当时确是有心求字而来。因此以后的弘公的字,几乎被他要走了一捆。
这是第一天下午。第二天,黄又来了,为弘公买了四张凳子。
临走,弘公早巳把预先写好的一卷字,送到黄福海的手上。这使他感到愕然而喜悦。之后,他又要求弘公照一张相。
他们便出了承天寺,向街上走。弘公走路时,颇为快速,黄福海跟在身后,正走着,忽然间步子慢下来。这时承天寺主持转尘老和尚的矮矮身影在他们的面前,弘公很低微地告诉黄说:“那位就是承天寺的大和尚。他岁数比我大,出家比我早,是佛门老前辈,这时,我们要走慢一点,不能走到他的前头!”
等转尘老和尚走后,他们进入一家照相馆,依照黄福海的意思拍了一张照,后来,由弘公在照片下端,写一段题词。
弘公在闽南最后那几年,遭遇类似的事很多。很多陌生人慕名来访,有的是要他的字,有的是看看这位世外的艺术大师真容。
二月二十八(一九三九年四月十四)日,弘公偕同性常法师(在承天寺时为弘公侍侣),乘车就道永春。这时,大师已经六十岁。
在闽南,他结束了所谓“一切名闻利养、埋头造恶行为”,到永春后,准备入山时,分别写信给上海的夏丐尊、蔡丐因、李圆净、陈海亮、桂林的丰子恺,以及近处的闽南诸位诗友。更近者,住在永春的李芳远。他决定谢绝一切外缘,到永春闭关。
弘公在四月十四(旧历二月二十八)晚上到永春,预定临时的驻锡地点在城东桃源殿,这在普济寺妙慧法师去泉州迎接之前,已安排妥当了。到桃源殿,当地的佛教界少不得一番欢迎,但是又不能铺张,深恐弘公不快。欢迎的人群中,弘公的小弟子李芳远自然在内,这时他已十六岁,因为天资颇高,诗文已能成格。
弘公安顿下来之后,第二天,便由李芳远和几位佛教居士陪同游览永春风景区——环翠亭。第三天,在桃源殿说法,题目是“佛教的简易修持法”,由李芳远笔记。这篇讲稿,不多日也就在永春印几千份,与人结缘。这篇讲词很短,弘公开始是叙述他来永春的始末。
他说:“我到永春的因缘,发起在三年之前,那是性愿老法师要我来这里的,他说普济寺是怎么好。两年前,我在南普陀寺讲律(兼疗病)以后,这里的妙慧师便到厦门请我来,当时因为学律的人随行的太多,普济寺又没有容纳的地方,所以不得已终止了。这是第一次欲来而未果。:“当那年冬天,我由鼓浪屿回到万石岩去住,这里一位善兴师,又带着永春佛教界善友的请帖,到厦门去,可是,那时我已应泉州草庵之约,又不能来,这是第二度欲来而未果。'“去年冬天,妙慧师又到草庵接我,本想前来,想不到在泉州,又被那里的师友留住,终于延到今年春天,这是第三次欲来而未能了。
“直到半个月之前,妙慧师又到泉州,是第四次了。诸位如此盛情,便不能再不来了。其实,在泉州各地讲经很忙,结果还是延半个多月,直到前天才来到这里,与各位见面,心里的欢喜无法形容的……”
弘公在闽南的末期,各地大小寺院,佛教团体,文教机构,无时无刻不想弘一法师去住几天,这似乎是一种风尚。他去了之后,那个寺院自然会顿形热闹起来。于是求书索字,慕名问道的僧俗,便络绎不绝,除非弘公宣布拒绝见客,他是无法避免会客的。在闽南,他写的字,如以每一颗米计算,恐怕要成斗论车的。
他叙述来永春的因缘,可以想到,还有别的地方再聘他去,或者已下了聘约等着他。
他在这篇简短的讲词中,简单地说明——
深信因果重于一切;
发菩提心重于一切;
专修念佛法门重于一切!
当时,他初到永春,因在泉州讲经太多,离开泉州在路上也受了点劳累,只讲了一个小时便结束了。弘公的目的地是蓬壶乡间普济寺,到那里去闭门念佛,编写律学著作,所以在永春过了两天,便偕同性常法师和普济寺妙慧师、普济上寺茅篷的林奉若居士等,到山中去了。
到了蓬壶普济寺山中,其实弘公并没有住在寺内,而是住在林奉若居士特为他安排的茅篷小屋内。饮食起居,由林居士照应,并且谢却性常法师的侍奉。性常法师与同来两三青年学律法师,则住在下寺。这种离群索居生活,正合弘公的心意。
到这里,他依旧与夏丐尊通信。因为《护生画集》,又要在上海佛学书局再版,这要他重写题词。
初入深山,山鼠如猫,白昼招摇过市,大嚼书物,昼夜不停。弘公深感众生习性相同,一是为食,一者为色。想到苏东坡“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爱护生命的悲心,不由得想试以饭喂鼠,看有何感应。鼠虽有生命,它们的智慧不如人,只有以佛法去感通。
在弘公写的“饲鼠”一文中,描写当时老鼠的猖獗,不仅咬衣服,咬书,连佛像手足都咬,又在佛像上留粪。弘公便在一天的傍晚,用一个小盆,留一只猫食量的饭菜,放在墙角,如果一夜过去,来五六只老鼠,足可饱餐一顿,而不会伤及衣物佛像了。
第二天上午,再留一餐鼠食,如此一天两次。放食时弘公默念往生咒文,为这一群小畜生发愿,回向,希望它们死后不要再作老鼠,快一点接近佛道。
如此这般,他住在茅篷中整整五百天(在永春境内五百七十天),却喂了四百多天的老鼠。喂了不到十天,人鼠便相处如家人。老鼠终天是那么几只,儿孙始终不见兴旺,但弘公的衣物经书佛像,已安然无恙。
鼠患能消灭在和平相处,于是,在这里一年多,陆续编著了《盗戒问答》、《护生画集绪集题词》、《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华严疏分科》、《药师如来法门一斑》……各种著作。(以上各书,除《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在弘公圆寂十周年出版,画集题词,在《护生画集》续集,其它各篇,篇幅不长,已辑成单本,可能编入《南山律学杂录》。至于弘公晚年律学遗稿,据说大部分收藏在福建泉州大开元寺妙莲法师手中。
弘公到蓬壶,住了两个月,山居清凉,生活已逐渐适应,便决定在阴历六月二十日(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后一天)谢绝各方函件,以一年为期,在茅篷掩关习静(即静居念佛),同时又交代山下性常法师到蓬壶邮局关照,凡弘一法师一般函件,一概原封退回(最重要者,由性常法师代拆代回)。
这时,弘公也关照了永春的李芳远,要来山间,六月二十日以前可以见面,六月二十以后便不能接见。可是,李芳远到六月底,忽然觉得不放心,便入山住了一夜,弘公赠以一幅篆文横额,文曰:“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幅字,弘公没有解释,李芳远也未参出其中确定的意义。他来山上,除了弘公特别接见,谈了几句话,便是无言地坐了一下午,第二天回永春。
此时,弘公虽然宣布掩关,因九月二十日,是他六十岁的生辰,各地师友打听他消息的人很多,同时都在准备为他暖寿。同时,澳门的《觉音》月刊、上海的《佛学》半月刊,都在九月号上,为他出版了祝寿特辑。弘公对这些事不完全知道。他知道的,是丰子恺在九月二十日以前,为他的老师生辰,又绘了六十幅护生画,在十月间寄到,这是他深心喜悦的。因为这虽是祝寿,实际是宏扬佛法。所以他把画稿,交代承天寺的法侣(丰的画稿寄到承天寺),寄给上海佛学书局李圆净居士,准备出版。此外,丰子恺又发愿写一千尊佛像,为师生辰送人结缘。
复次,菲岛的性愿老法师,战前去新加坡宏法的广治法师、性常法师,再度集资再版《金刚经》和《九华垂迹图》,并且在泉州的师友,发起征集诗文来祝寿。这些都在默默中进行,不让弘公过于惊扰。岂知九月二十过后,弘公第二度再函各地友好,坚决掩关,断绝一切信件,于是不知道弘公掩关而遭遇到退信的法师居士,都感觉诧异。
即使与弘公百劫因缘的知交夏丐尊,从二十九年元旦之后,也有十八个月没有接获弘公片纸只字。虽然弘公已告诉他,要隐居了。
其实,这时的弘一大师,住在永春山中。正当冬寒春冷之间,普济山上比山下更冷,像他这种见寒便感冒,遇暖也伤脾胃的老迈境况,多年肺病便在此时出现低烧,有时也会咳嗽。枇杷膏虽能不断,但它却不能抑灭根深蒂固的肺病。只是咳嗽、发烧时,服几瓶,略感舒泰一点。
肺病,是弘公老病,他与它战斗了四十年,好好坏坏,也不能计较了。在一般情况下,他也不告诉别人,只有在猛来的新病袭击时,别人知道了,才会传出去。弘公自己,对任何病之来,只有准备死,不打算苟延岁月。
在上普济寺侧边的梵华精舍(弘公后将茅篷取名“梵华精舍”),外表并看不出病情的严重。而侍奉他的林奉若居士也向外界报道,说弘一大师(林给上海的郁智朗信中如此说),“道体胜常”。其实他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弘一大师的个性;佛法虽然能消灭我、法二执,无个性却也不能学佛。弘一大师的个性不是他了解的,假如弘一大师在茅篷中死了,他也许会吃了一惊。因为弘公从没有把自己的病表面化。虽然有时在朋友的信中说说,但行动上,他却不接受任何人以医病为目的来为他看病,到六十岁以后更是如此。
他谢绝外界通信,一晃半年,于是各地报纸先怀疑起来了。上海的一家大报,先报道出家后的李叔同先生,在闽南永春山中圆寂的传闻。
于是林奉若居士起而辟谣,澳门的《觉音》月刊(因与厦门泉州还算近,时有僧侣往还)在民国二十九年(庚辰)三月间,也跟着辟谣。同时根据泉州的消息,证实弘公在永春山中闭关,专心于律学著作,又加以说明——他编著的《南山律苑丛书》,将由上海哈同花园的主人罗迦陵负责影印。
弘公在这一年间,虽然没有死,但是病总有的。咳嗽、发热、衰老的呈现,……他给近在咫尺的李芳远字幅中,便说在山中“养疴习静”。如果没病,而说“养疴”,这一代大师岂不妄言吗?因此他在山中,又碰上了随衰老日益加重的肺病,慢慢地消耗他的血肉之身。他每天两餐饭,也通知性常法师改为早晨一餐了。
他能避免各地的书信打扰(有许多人向他求字,使他不能安静),也总能在念佛、编律的空当中,得到一点安静。但是,如果不念佛,不写什么,他依然是不安于心的。他在这里,只是求得排除外缘,让自己在佛道上纯一地努力一番。
他在六十一岁这年的春夏两季,确实在宁静中完成些佛学中冷门的东西。像《受十善戒法》,《为傍生(便是畜生)说三皈依略仪》,都在大部律学编着之空隙成稿。
许多律学的著作,不仅在图书馆的普通图书目录中冷门,在佛教藏书中,也是冷门。在没有经过弘公整理之前的佛教律学,几乎更令人难以问津的。
在这年夏天,画家徐悲鸿在星岛开画展,受到广洽法师的邀请,为所谓被外界怀疑圆寂,而实际老病兼至的弘一大师,画一张油画像。徐悲鸿很久之前便仰慕弘公,同时,他在弘公于泉州宏法时,便请人向弘公要了一幅字。当时他不了解偈语中的深意,自认是“浅根之人,日以惑溺”。
徐悲鸿说:“我之所以慕师者,正为师今日视若敝屣之书之画也。悲鸿不佞,直至今日,尚沉缅于色相之中,不能自拔!……”写这段话时,徐在北平,是民国三十六年的事。
当时有关弘公的消息,最隔膜的,还是江浙一带的朋友。既听不到师的消息,更接不到信。于是有许多人都在猜疑。其中上海郁智朗居士,因为出家事,要弘公为他剃度,被弘公婉辞。他在这时失去弘公的音讯,更觉不安,当他接获林奉若的信,便再度向弘公请示有关出家问题。
在这时,已是七月初秋,下面一段重要的记述,便是弘公给他的多封信中,两封信上的摘要。
其一:“智朗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辟谷似可不须,出家事亦勿执著,惟自忏悔业障,厚植胜因可耳!莲池大师云:‘求知既不可得,却之亦不可免’,乞仁者深味此言,素信而行,以待因缘成熟也。拙书一纸,附奉上。不久即他往,乞勿信来。当来通信处,俟后奉闻。演音。”
其二:“智朗居士澄览:前后信片,想已收到。今晨始获转法老和尚(在泉州乡下)复函,犹谦谢未遑(这位老人为闽南高僧,也有誓愿一生不作住持,不为人剃度),但将来若再面求,大约可得慈诺也。此事要托性常法师代为介绍,将来仁者来闽时(郁要出家,弘公不接受,故代为介绍转法老和尚剃度),万一老和尚犹不允,可请性常法师再介绍他位良师。朽人或不久生西,亦由性常法师负责介绍,必不中止,乞仁者安心静候为祷。
“性常法师与朽人同住,仁者宜先致函,陈谢一切耳。仁者来闽之期,似宜延缓。水路不通,旱路不便,且是间物价十分高昂,仁者现在若即来此出家,于事实上殊多困难。又前仁者来函所云,托代领“旅外证”(那是抗战时期的旅行证明文件),是教人妄语,有所未可;且领证亦非易事,故拟请仁者安心静候,以待时局稍定,再与性常法师商酌妥善进行之办法。请剃度师之事,即由性常法师负责,乞仁者无须预虑,仍暂就职业,以待时节因缘可也。
“前来书,所谓‘潜行出走’,朽人窃以为不可。若如是者,将来必不免纠葛,宜先向家属诸人陈明,至要至要!
“朽人出家以前,亦先向‘眷属’宣布。其它友人有潜行出走者,多无好果。若妻来寺寻觅,拟于当面自杀而迫喝之,将任其自杀欤?抑偕妻归家欤?此事不可不预虑及,慎之慎之!
“障人出家有大罪,今录《出家功德经》文如下(此依《南山行事钞》中引文写录)。经云:‘若为出家者,作留碍抑置,此人断佛种,诸恶集身,犹如大海,现得癞病,死入黑暗地狱,无有出期……’(以上为经文)。乞仁者以此经文为家族诸人译释之,或可消灭阻止之意也。(按:郁要出家,为家人力阻,因此想偷跑了之)“朽人不久或移居他处,以后惠函仍寄永春,即可转送。时局多变化,暂时未能返泉州也。仁者在家之布衣及棉被,将来或须携之来闽,此间布价极昂,棉花尤昂,在家布衣可以染色而改制也……仅覆不宣。音启。”
前一封信写在七月中旬,后一封信则写在八月初四,为郁智朗居士的“出家大事”,弘公破例与他往返了七封信,最后决定他到闽南请高僧为其削发。
人们看到这两封信,便可推知当年的艺术家李叔同弃俗,是取得家人同意的。其次,可以看到,当时的弘一律师为郁智朗居士出家问题,设想的如何周到、细心。郁智朗是否出家,这都是次要的问题了。
在这封信里,弘公又特别提到他要“不久生西”的话。
在这一连串的书信中,七月二十九,弘公掩关圆满,决定在第二天见客。恰巧永春王梦惺居士已带一批道友到山上慕名相访,刚好山中小雨,七月三十,又是“地藏菩萨圣诞”,所以当晚弘公以“普劝净宗道侣兼持地藏经”为题,说了三十分钟佛法。这篇讲词由王梦惺居士笔录,写下来还不足二千字。从弘一大师历年来的讲演记录看,在永春所讲的,该是他一生中最简短的讲词。此时,在永春山中,他的色身已初步陷入了衰老,精神不继。
永春山中的冬天,远比泉州附近寒冷。但在七月间,南山境内洪濑灵应寺的主人定眉和和尚,已至诚邀请弘公去度岁。如今,秋已逐渐加深,弘公的体质也耐不了第二次山中的湿寒,所以决定到洪濑去。
因此,清理了著作,结束了蓬壶的山居,已到十月。性常法师则因为自身的修学,已先回泉州。侍侣工作,再度由传贯法师来山中接替。
十月八日下午,从山中到永春桃源殿,这里的居士已集中为弘公送别。第二天拂晓,弘公将要由水路乘船直驶洪濑。
住在永春东门郊野太平村中的李芳远,听他父亲说,弘一法师已离开蓬壶,第二天破晓便要离开永春,便在初九赶早起身,赶到渡头的木桩上,等着弘公的船过来。
江上浓雾弥漫,滔滔的碧浪,伸到远遥的山坳。直等了一个小时,芦花隙中,才突然露出一叶孤帆,从江面流过来。
刹那间,船驶近了,弘公在船上已见到站在桥上的少年李芳远,惊喜地站起来急念一声“阿弥陀佛”,声音充满了至情,使李芳远感动得浑身颤抖,便一面合十,跃身上了接近渡头的船。
李芳远这时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弘公了。在这一年来,似乎有许多的“老迈”,加在这位老人身上。胡须几乎全白了,人显得更为枯瘦,虽然一双微合的眼晴,流着光华,溢露着霜后寒菊的孤傲,但毕竟是老了。
弘公在微笑中,拨动念珠念佛。那江上的情景,如八指头陀寄禅的名句“洞庭波送一僧来”那种境界中的江上孤僧;踏水而来;亦如他的书法,完美而清绝。
李芳远说:“法师什么时候再来永春?”
“——待来年机缘成熟时,当即重来。可是不能决定,或者那时已经到西方去了!”弘公悠然地回答。
“你将我送到哪里呢?”弘公微笑地看着面前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当年弘公在日光岩认识他,那时才十二岁啊!
“哦——送别!”李芳远忽然回想到弘公的名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那种凄凉、生离的滋味,溢上心头。
“再下面的冷水村,有个木渡桥,就在那里告别!”芳远说。
坐在弘公身边的传贯法师插口说:“贵村还太平吗?”
(此时,永春附近山间水涯,时有匪乱。)“还算太平的。”李芳远说。
江上,水向下流,船在水上如离弦的箭。
江上一片无边的寂寞,船上的话声就此停止。
李芳远再想问什么,到这时已经烟消云散,只面对着两个枯坐念佛的山僧,嚓嚓地拨着念珠,和着船底擦过水浅处小石子的呛呛声。
弘公闭了眼睛,浑然如同入定。
片刻间,冷水村的木桥已在望了,李芳远便起身向弘公说,要师为《天风堂遗稿》题序(该稿可能是芳远亡兄的遗作),弘公答应了。船已到桥头,于是芳远在匆忙间,向弘公道别,跳上河岸。再回头时,船已疾驶到江上的雾中,阴沉沉的天空,只有凄厉的晨鸦哀啼。
这天晚上,弘公到洪濑下船,暂息此间树德寺。洪濑的灵应寺僧俗两从,已到这里迎接他了。到灵应寺时,已经万家灯火,星宿满天。
本来,弘公到这里,决定第三天起,方便闭关自修。
但洪濑到泉州很近,到南安县城也只有五十里水路,他离开永春的消息传到泉州(在地图上,泉州即晋江,泉州是古代州名)、南安,一时许多佛教道友,教外的知识分子,又纷纷到灵应寺来找他写字了。这时他落笔的名字是“善梦”,那是在蓬壶山中开始用的别号,来掩盖真名。
在灵应寺,对多数的朋友,依旧保持隔绝状态。许多重要函件,都有泉州性常法师处理。
在灵应寺不远的地方,有个水云洞茅篷。这里住着一位年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法师慧田,他是民国二十四年泉州开元寺慈儿院的院童——养正院学僧。那时弘公在开元寺讲《一梦漫言》,他认识了这位佛教的律学大师。慧田法师出家后,因为是抗战初期,各寺庙生活来源不易,所以只身到灵应寺附近山中开荒,以原有旧屋而居,取名水云洞。逢耕收两季,雇几名工人种田,过的是亦僧亦农的世外生活。
弘公到灵应寺的第三天,慧田法师正在山坡上耕田,忽然有人传说灵应寺来了会写字的和尚,便扔了锄,向玳瑁山飞奔。他到了灵应,在斋堂还没有扒完一碗饭,弘公听说这位小和尚来看他,便特别到斋堂,招呼他到关房说话。这使得一个平凡的青年比丘,连眼泪都喜悦得冲出来了。
相见之下,弘公便问他:“你住在什么地方呀?”
“在附近一座山边,以种田为活。”慧田法师说:“什么时候请老人家去那里玩玩吧?”
慧田法师犹存的稚气和年轻人的热情,打动了弘一大师。
“你到底住哪里呢?”弘公追问。
“水云洞。”
“是出家人的地方,还是在家人的地方?”
“这是茅篷,法师!是我的茅篷。”
“一个人住吗?”
“有两个工人同住。”
“呵,那倒好!”
这一问一答,便决定了弘公去水云洞的因缘。
果然不久,弘公一个人越山到了慧田法师的“水云洞”了。这儿是简陋的普通的平屋数椽,由工人和慧田法师分住,中堂供佛一尊,佛殿屋脊已坍下多处。
慧田法师欣喜于一代名僧的来临,他把自己睡的门板床,让给弘一大师,自己卧在地铺上。
在这里,只有用“简、陋、静”三个字形容它的全部生活意义。他们早晨出门耕作,早餐是一碗稀粥拌地瓜,午间一盘萝卜,或蔬菜、豆类烧的热菜。这里令人满足的是阳光、空气、水!
弘一大师到这里,便爱上了它的真正山居情调。早晨课后,出门便到田畴边,捡遗落的萝卜、地瓜、枯柴回来。把被弃的萝卜橛儿沾盐当菜,吃得津津有味。他说这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这正如他赞美每位有为的法师、居士,都是佛门龙象一样。在世界上,没有腐坏的人,但人心的病,则是积习传下来的。
因为他捡地瓜、吃工人丢弃的半截萝卜,使得慧田法师暗暗告诉工人,田里不能再遗落什么了,让弘一大师捡回来当菜吃,是叫人惭愧的!
弘公在这里一住便过了旧历年,再回到灵应寺。在整个春天,都有人寄来大批的贺寿词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