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厄
弘公在承天寺,讲了三天律学,仍旧回到温陵养老院。中间,在十一月十四日这一天,又在承天寺为戒子们作一次通俗讲演——题目是“参学处与应读的佛书”。于十九日再度受到惠安佛教界的邀请,偕同泉州专员黄元秀,到惠安讲经去了。
当天晚上,住在惠安黄善人家中。第二天在城郊科峰寺讲演,有十人受皈依。
弘公在惠安的行程,虽仅仅十多天,多是在乡间宏法。
他在“惠安宏法日记”中记述:☉二十一日,为一人证受皈依。下午乘马,行二十里,到许山头堡,宿许连木童子家。
☉二十二日,在瑞集岩(许山头堡乡间)讲演。
☉二十三、四日两天,在许连木宅讲演,并为二十人受皈依及五戒。
☉二十五日上午到“后尾”,宿刘清辉居士斋堂,下午讲演。
☉二十六日上午到“胡乡”,居胡碧莲居士斋堂,下午开讲《阿弥陀经》。二十八日讲完,十人请受皈依及五戒。
☉二十九日上午到“谢贝”,居黄成德居士斋堂,三十日讲演。
☉十二月初一日午后回惠安,居李氏别墅,初二到“如是堂”讲演,听众百人。
☉初三,到泉州,卧病草庵。
在惠安乡间宏法,一来由于弘公的病太多,体质脆弱,招不住不间歇的奔波;二来,他的病在那副破风箱似的色身上,潜伏期太长,使他身上任何一个角,只要病魔高兴,都可燃起烽火。因此,在他这一生中,第二次大病,在这时钻空向他猛袭而来。这次的病,与三年前在白马湖法界寺所患的病症不同。这次患的是“风湿性溃疡”,手足肿烂,发高烧。这种病,在闽、赣山地患者最多,严重的病人,能带着几十年的溃疡,四肢溃不成形。根据闽赣民间经验,有一种极小的黑蝇,人体被咬后,发红,肿胀,如果用手搔抓,便会引起急性溃烂。在高潮期,一夜间,足可烂掉腿、臂所有的肌肉。
弘公在惠安乡下,也许受到太多的辛劳,加上黑蝇的攻击,结果不到宏法完了,已觉得四肢奇痒,手臂与脚背,渐渐发红,口干,舌苦,有轻度的热在体内发动,因此,他不能不回到泉州乡间草庵寺,接受这一次病的折磨。
其实,开始时,并没有严重的感觉,直到全臂开始溃烂,发高烧,才感觉外在的病,也不单纯。直到他被这种溃疡摧残而卧病不起,停止了一切佛法上的活动。这时,仅仅在床上,反复地念佛,念观世音菩萨。
当广洽法师由厦门获得弘公生病的消息,到草庵去探视,弘公还整天地梵香、写字,换佛前净水,洗自己的内衣。……广洽法法师说:“法师该休息了,等病好,再活动。——现在,您的病,好些吗?”
“——唉,你问我这些,是没有用的。你该问我念佛没有?病中有没有忘了念佛?这是念佛人最重要的一着,其他都是空谈。在病中忘了佛号,在何时何地不会忘却佛号吧?生死之事,蝉翼之隔,南山律师告人病中勿忘念佛,这并非怕死,死,芥末事耳。可是,了生死,却是大事。……”
广洽法师,在弘公病中离去。弘公病中离去。弘公生平不多言,对他最相契的法侣而言,他把生死,放得远些,看得淡些。这件事,迟早要来临。人,生而痛苦,但是欢乐如朝露,痛苦也如朝露,消失时,同样令人易于忘记。
在痛苦中,他不能起床,觉得死亡渐渐地掩盖了一切,除了嘴巴还能“孤军奋斗”,实在不能再做别的事。可是,他依旧强忍奇痛,撑着身子,动笔,草一段临终的话给传贯法师——他告诉贯师说:“我命终前,请你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也不必常常念。命终后,不要翻动身体,把门锁上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洗面。当时以随身所穿的衣服,外裹夹被,卷好,送到寺后山谷。三天后,有野兽来吃便好,否则,就地焚化。化后,再通知师友。但千万不可提早通知。我命终前后,诸事很简单,必须依言执行……”
传贯法师看了这篇遗嘱,只有眼泪和着悲伤,期待着弘公能早点康复。他不相信弘公在这一次病中会舍却人世而去。然而,事实上,泉州的佛界师友法侣,已知道弘一法师病卧草庵,只是人们不能惊动他。
这种强烈的溃疡,延到一个半月之后,高烧已退,弘公的两臂肌肉大部落脱,腐烂的白骨,赫然出现,奇臭,目不忍睹。在一九三六年的春天来临,斑烂的骨上,又生了些肉芽。他把这次病中的情形,告诉他的老友夏丐尊和性常法师。
他在丙子正月间给丐尊的信中说:“——一个半月前,因往乡间讲经,居于黑暗室中,感受污浊的空气,遂发大热,神智昏迷,复起皮肤外症。此次大病,为生平所未经过,虽极痛苦,幸以佛法自慰,精神上尚能安顿。其中有数日病势凶险,已濒于危,有诸善友为之诵经忏悔,乃转危为安。近十日来,饮食如常,热已退尽,惟外症不能速愈,故至今仍卧床上,不能履地,大约再经一二个月乃能痊愈。……此次大病,居乡间寺内(即草庵),承寺中种种优侍,一切费用皆寺中出,其数甚巨,又能热心看病,诚可感也。乞另汇四十元,交南普陀寺广洽法师转。此四十元,以二十元赠与寺中(以他种名义——弘公自注),其余二十元自用。屡荷厚礼,感谢无尽,以后通信,乞寄‘厦门南普陀寺养正院广洽法师转’,我约于病愈春暖后,移居厦门。……”(注“夏丐尊当弘一大师初出家时,发誓护法一生,而又能始终不渝,因此,弘公的资财,大半来自丐尊及“晚晴护法会”。也因此,弘公能坚持不受供养的行持原则。丐尊与弘公,从浙江师范,一直到弘公入寂,函件未断,供养也不绝。丐尊虽未出家,但对弘公的一生德行,该有绝大的影响,就他本身来说,这种美德,实足感人!)另一封信,给开元寺丰德(性常)及念西二位法师,弘公说:“此次大病,实由宿业所致,初起时,内外病并发,内发大热,外发极速的疗疮,仅一日许,下臂已溃坏十之五六,尽是脓血(如承天寺山门前乞丐的手足无异),然后又发展至上臂,渐次溃烂,势殆不可止。不数日,脚面上又生极大的冲天疔,足腿尽肿,势更凶恶。观者皆为寒心,因此二症,如有一种,即可丧失性命,何况并发,又何况兼发高热,神智昏迷?故其中数日已有危险之状,朽人亦放下一切,专意求生西方。乃于是时,忽有友人等发心为朽人诵经忏悔,至诚礼诵,昼夜精勤,并劝他处友人亦为朽人诵经,如是以极诚恳之心,诵经数日,遂得大大之灵感,竟能起死回生,化险为夷,臂上不发展,脚上疮口不破,由旁边足趾缝流脓血一大碗。至今饮食如常,虽未痊愈,脚部仅有轻肿,可以勉强步行,实为大幸!二三日后,拟往厦门请外科医疗……”
然而,日后他给仁开法师信中又说,“……朽人初出家时,常读《灵峰》诸书,于‘不可轻举妄动,贻羞法门’,‘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语,服膺不忘。岂料此次到南闽后,遂尔失足,妄踞师位,自命知‘律’,轻评时弊,专说人非,罔知自省。去冬大病,实为良药’但病后精力乍盛,又复妄想冒充善知识,是以障缘重重,……朽人当来居处,无有定所,犹如落叶,一任业风飘泊……”
这封信写在鼓浪屿日光岩,为了责备自己,竟然在佛教刊物上声明,取消“法师、律师、大师”的称号。
这一年正月中旬,师五十七岁初度,带病从草庵移居厦门,先住南普陀寺,目的是在厦门医病,同时,准备作另一次隐居的打算。
在这儿,弘公的病,由著名外科黄丙丁医学博士治疗,连续使用电疗及药物治疗,从正月底,到五月初,才完全康复。事实上,这场大病,正是一种突发的急性溃疡,结果却形成慢性的闽赣地区“烂脚症”。前后治疗半年,始脱离苦厄。
在这种慢性的病苦中,与胃肠却拉不上关系。因此弘公病后感觉精神焕发,胃口比从前好,只是手脚包着,行动时不方便。
因此,一到南普陀,便在瑞今法师创办的养正院去养病,一面时常为院中学人,作通俗讲演。
这年正月尾,是养正院正式开学的一天,师以“惜福、习劳、持戒、自尊”四事,向青年僧侣说法。
“惜福、习劳、持戒、自尊”,也是弘公提出的院训,他告诉学人说:他脚上穿的一双黄鞋,是民国九年,在杭州打佛七时,一位出家人送给他的。一双鞋子的寿命,在他脚上度过十六年。他床上的棉被面子,是出家前杭州教书时的东西,那就有二十年了。他用的伞,则是二十五年前买自天津。他的草鞋、罗汉衣、小衫裤,缀缀补补,总都伴他六七年。因此,他穿的、用的,多是十年以上的旧东西,平时靠修补缝衲,延续寿命。至于别人送他好的东西、礼物,在非收不可的情况下,他收下来再转送别人。
他说:“我知道我的福薄,好东西没胆量受用,吃的东西,除生病时稍好,此外不敢乱贪口腹!”
他说:“印光大师也是这样!”他一生崇拜印光祖师。他说:“有人问印光大师:‘法师,你为什么不吃好的补品?’“‘我的福气薄,不堪消受!’印光老人说。
“听见没有,同学们!印光大师福气薄吗?告诉诸位,我们即使有十分福气,也只好享受二三分,其余的留给别人或留到日后享受,诸位如能以自己的福气,布施别人,共同享有,那岂不更伟大……”
这是“惜福”啊!
然而,弘一大师天性如此,他安详、平静、淡泊,粗茶淡饭破衣。
之后,他叫学人动手、动脚,为自己安排生活。一个和尚,不要等别人侍候你。释迦牟尼也为他的弟子盛饭,穿针,看护呢!
他叫人们不要随便受戒,但要切实地守戒。
他说:“削发、披袈裟的人不能随便,在这个时代没有国王,但是你应该有国王出巡时那份尊严。出家人随便,叫人看不起,那不是别人的错!错在你缺乏比丘的自尊与自爱。”:因此,他对比丘教育有如下见解:“我平时对于佛教是不愿意去分别哪一宗、哪一派的,因为我觉得各宗各派,都各有各的长处。
“但是有一点,我以为无论哪一宗哪一派的学僧,却非深信不可,那就是佛教的基本原则,就是深信善恶因果报应的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同时还须深信佛菩萨的灵感!这不仅初级的学僧应该这样,就是升到佛教大学也要这样!
“善恶因果报应和佛菩萨的灵感道理,虽然很容易懂;可是能彻底相信的却不多。这所谓信,不是口头说说的信,是要内心切切实实地去信的呀!
“咳!这很容易明白的道理,若要切切实实地去信,却不容易啊!
“我以为无论如何,必须深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才有做佛教徒的资格!
“须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因果报应,是丝毫不爽的!又须知我们一个人所有的行为,一举一动,以至起心动念,诸佛菩萨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若能这样十分决定地信着,他的品行道德,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地高起来!
“要晓得我们出家人,就是‘僧宝’,在俗家人之上,地位是很高的。所以品行道德,也要在俗家人之上才行!
“倘品行道德仅能和俗家人相等,那已经难为情了!何况不如?又何况十分的不如呢?……咳!……这样他们看出家人就要十分的轻慢,十分的鄙视,种种讥笑的话,也接连的来了!
“记得我将要出家的时候,有一位住在北京的老朋友写信来劝我,你知道劝告的是什么?他说:“‘听到你要不做人,要做僧去。……’“咳!……我们听到了这话,该是怎样的痛心啊!他以为做僧的,都不是人,简直把僧不当人看了!你想,这句话多么厉害呀!
“出家人何以不是人?为什么被人轻慢到这地步?我们都得自己反省一下!我想:这原因都由于我们出家人做人太随便的缘故;种种太随便了,就闹出这样的话柄了。
“至于为什么会随便呢,那就是由于不能深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的缘故,倘若我们能够真正生信,十分决定的信,我想就是把你的脑袋砍掉,也不肯随便的了!
“以上说来,并不是单单养正院的学僧应该牢记,就是佛教大学的学僧也应牢记,相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不爽的道理!”
在养正院养病三个月中,弘公为行将“落日西沉”的后半生,做了几件重要的事。
当时,在厦门发行的《佛教公论》月刊,先后出现了两篇文章。第一篇,是民国二十四年秋天发表的《先自度论》,便有人坚决认为是弘公手笔。弘公也知道这回事,心中非常诧异,但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到这一年二月,又出现一篇《为僧教育进一言》,他看到了。这两篇文章同属署名“万钧”的一个人执笔。这个人是谁,没人知道。。但弘公看了后一篇文章,由于立论基础无懈可击,文字深入而犀利,语中时弊,言常人所不敢言,胆大而见远,正是弘公要说而没有说的意见,因此,有人说像这类文字,只有弘公才能写出。但弘公却为这两篇文章欢喜赞叹;认为当时没有这样有魄力的人,可写出这类文章,自然连他自己也望尘莫及的。
他千方百计查出了这位作家,为了表示一片景仰之心,便写了一幅字托人送给这位法师。这是《华严集联》上的联句,文曰: 开示众生见正道,
这幅字,并且附了一段跋文,述说这一段文字的因缘。这正因为万钧法师所写的,是弘公心中所蕴集的悲哀处!
同时,在这年五月以前,又写了两部经。一部是《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这部经是为传贯法师亡母龚许柳女居士而写,五年后,经过影印、流传,已遍及大江南北佛教界。
第二部是为他的学生金咨甫写的《金刚经》。这部经从三月二十一日书写,到四月八日完成。他在跋文里说:这部经的功德,在回向亡生金咨甫。愿他业障消除,往生极乐世界。
金咨甫,浙江义乌人,年轻时负笈于杭州高级师范艺术科。毕业后,任杭州师范及杭州大学音乐教师二十年,常与弘公往还。后来弘公出家去南闽,音讯隔绝。到二十三(甲戌)年九月,接杭州印西法师信,提到金咨甫居士卧病半年,折磨至死,在遗嘱中,请弘一法师为他写经,回向佛道。如今忽忽二载,始在这次病中完成。
这本经写成后,由广洽法师主持影印工作。在年底十二月初版问世;附有画家徐悲鸿、丰子恺的插图。但瞬息流通一空。到五年后(民国二十九年),大师六十岁,在菲律宾、新加坡及国内三处重新再版一千九百部。
这两部经的书写,在弘一大师来说,从艺术观点看,都是属于“后期”作品,与大师初期写经大不相同,与中期所写的《华严集联》也有所区别,看来精力逊于《华严》,但更似老僧坐禅,了无烟火余氲。
这两部经都是二十五年五月以前写成。同时另一位闽南《奇僧法空禅师传》,也在《佛教公论》三期上发表了,原因是奇僧法空,行迹豪放,举止任侠,有别于凡人;梵、俗之别的奥秘,在一个“破”字。弘公写《法空禅师传》,正是给后来佛子一剂良药。学佛人,贵在不与人同。奇僧不仅行迹奇,遭遇也奇。
下面是弘公撰的传文:
“——奇僧法空,又号今实,出生在惠安陈家,十六岁削发为僧,发誓入佛道,以《金刚》、《法华》两经,为日常课诵。平时习静坐,跏趺,由黑夜到天明,过午不食;严冬来时,不戴僧帽,不穿僧履;苦行卓绝,‘参未生前,我是阿谁?’民国七年,僧随缘去马来半岛的槟城,在岛上建观音寺。由于槟城以及马来,是英国殖民地,商业早经繁盛,僧默默思考,此间缺一所游人驻足之处。而槟城名刹极乐寺前,有一片荒野。于是发愿建筑动物园一所,收集世间珍禽异兽,建成后,俨然是一座颇有规模的动物乐园。屋舍则堂皇美丽,因此形成一游客胜地。
“奇僧法空,奇在能通兽言鸟语,与虎、豹、豺、狼相处,摩抚依偎,亲如家人。僧不怕野兽,又深爱那些噬人的动物,狮子老虎,也服膺奇僧的一挥手、一击掌的招唤指使。
“由此,奇僧的大名远走。马来亚诸邦以及欧洲人来槟城游乐者,都要拜礼奇僧,有在则来信表达崇拜的虔诚。于是洋人的心中,都有这位中国的异人。只要人们听到奇僧奇事,便要展开一个传奇的故事。
“同时,僧又能写古人书法,大笔如椽,龙飞凤舞;魔术、拳击、内功催眠术也无所不精,无所不晓。于是震动了槟城,只要是逢灾害、建学校、兴善事,告诉法空禅师,僧便欣喜支助,凡有所求。不论多少,都是满愿而归。因此,槟城、马来的报章,时有奇僧奇闻。民间的贫穷孤独,则视如父母。到辛未(民国二十年)僧回故乡南闽,以千金布施寺庙,供养同道;又时以书法,广结法缘:到丙子(当年)三月,僧五十九岁,已知世尘将尽,所谓‘尘归尘’,‘土归土’,于是在故乡佛寺中圆寂……”
这一代奇僧的奇迹,就此在弘公笔下长远流传……弘公的病,在四月底痊愈,五月初移居鼓浪屿日光岩闭关。
弘公到日光岩之后,本来准备闭门潜修,可是因这里本是佛界名刹,香火鼎盛,虽然处于海上也少不了香火爆竹与游人噪音所扰。弘公深爱静僻,一来因为他的体质衰弱,再者他志在念佛,潜居著述,在日光岩,虽然住了五个多月,避免了形式上的应酬,也谢绝一切宏法的邀请,但是终天的不断游人,也令人烦恼。因此,他给仁开法师的信中,表达了潜居日光岩的烦乱心境。
他说:“到鼓浪屿之后,境缘愈困,烦恼愈增,因以种种方便,努力克制,幸承三宝慈力加被,终能安稳,但经此次风霜磨炼,遂得天良发现,生惭愧心……”
使弘公烦恼的是什么呢?是日光岩的游人。香火旺盛,由厦门过海到鼓浪屿消夏与朝山的人们,终天不绝,有的还在寺里吃睡。至于找弘一法师写字的,也大有人在。弘公避的是人类攘攘的世界,而这世界却如影随形而至。日光岩不能给他以宁静,不能使他安于潜修生活,心头只有苦恼;但苦恼并非“佛法”,而是众生“心病”。弘公身病刚愈,心病又接踵而来,这使得他平静的心湖,在圣凡两者之间,遭遇了绊脚石!明知“烦恼即是菩提”,而偏偏不能打开这一关。但在事实,菩提路上,有千百道关卡(烦恼),要修道者怀着“马革裹尸”的大勇,去突破一关,再突破一关。直到烦恼在弹指之间,化魔鬼为佛面,来迎接这位百战归来的圣者。
这千百道关口,弘公也不只突过一次了,这一次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劲敌,如果“仰攻”无力,也就只好“迂回”而上。闯菩提道上的烦恼关,不仅要一意去参,去念;“阡悔”也非常重要;忏悔能使腐肉生肌,死灰复燃;于是,弘公一旦觉悟,身心遭遇了压不住的烦恼,又无法化解这种心境时,魔境便越现越大了。这突然间的憬悟,使他在佛前深深地忏悔,所谓“佛法”,正为世人而住,如果为求佛法,而离世间,或者因寻宁静而躲避喧闹,这不是“自觉”的方法!
他觉得出家近二十年,这颗心依旧不能在苦恼中澄清,如此这般“充贤作圣”,讲经说法,宁不可笑?
所以,他说:“以后再不敢作冒牌交易了,只有退而修德,闭门思过,做一个忏悔的和尚……”
话虽如此说,但这位年未苍老,而皮囊已老的弘一大师,在那种终日不断的打扰中,依然完成了《道宣律师年谱》,及其《修学的遗事》。有时心为境转,虽是他并未放下“佛法”,所谓境界给他的苦恼,只是在心上体会到岁月不安宁,但等他一朝发现心魔出现,知道这种念头是“病”,他便痛心地责备自己,拜“普贤十愿”,礼“大悲忏仪”,在那时,他冥想到只有佛力,才能洗净他一身尘土,重归于宁静。
但在这段心湖波动的日子里,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忽然有一个中年人,从厦门渡海到这边来玩,身后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孩子,大约十三岁。到殿上,行三个鞠躬礼,在寺前后转了两遭,便拐弯抹角,找到弘公的关房来了。
这时,弘公早粥刚过,默坐念佛,小门外,那个孩子问他父亲;“谁是弘一法师?”
“就在这间房里!”似乎中年人曾经来过,但未必谈过话。也许,他已关照过寺里的僧人,他要看弘一法师。于是在那个偶然的时间里,他们在弘公面前出现了。
世间有许多无法解释的遭遇,那似乎是命运中注定的“缘分”!弘公初看到这个孩子,便觉得活似一朵未绽的莲荷。这孩子见到弘公,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后光”摄住了,久久不能说出话来。只是用眼,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瘦鹤似的和尚。(按:“后光”,丰子恺语,即背后有光环。
他们父子走进关房,孩子的父亲说两句仰慕法师的话,孩子则说:“法师的字,是我喜爱的。我们唱的歌,听说也是法师作的吧!法师,请你教我写字好吗?……”
弘公看看这孩子,微微地一笑。
“嗯,你叫什么名字?”对这孩子,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
“李芳远!芬芳的芳,遥远的远。”
“噢”。法师说:“常来这里玩吧,我们有缘。”
谁知,从此弘公与十二岁的李芳远便结了缘,从那时以后,他皈依了弘公。这一次,他离开日光岩以后,隔不上几天,便来看弘一大师,谈几句简单佛法和书法。
有一天,芳远又来了,刚巧,大师的窗外,有一只猫被狗咬得遍体鲜血,带一身鳞伤死了。弘公看在眼里,痛苦得眼泪纵流,回到佛像前,便跪下急速地念“往生咒”。芳远看在眼里,不由也颤抖起来了。
李芳远,在弘公在家弟子当中,对弘公,也是颇有影响的一位。为纪念弘一大师,他连续编印了《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文钞》、《晚晴山房书简》,以及未完成的长诗“海”。
这些书,当弘公入寂后二年,先后出版。只有“海”,这部描写大师一生心境的“长诗”,湮没无终。
同时也是这一年八月间,《清凉歌集》,已在上海由夏丐尊负责印行。世界书局编辑的佛学丛刊,也由弘公从日本请来的一万卷藏经中,选出《释门自镜录》(唐怀信着),《释氏要览》(宋道诚集),《释氏蒙求》(宋灵操撰)这三部中国人的佛学著作,由蔡丐因居士设计而出版。
在歌集里,不仅有弘公作的歌,有弘公弟子作曲,也有弘公出家后写的歌词,和芝峰法师的白话文“注释”。歌集第一次出版后,隔二十年,又在菲律宾再版一千册,作为菲岛佛教“精进音乐园”的主唱选曲。
在鼓浪屿六个月中,算是云游闽南以来最不安定的一段岁月,在弘公生平留下可写的东西也似乎荒漠,虽然六个月,但比起别的地方,这一段日子,算是荒废的。
在日光岩最后几天里,广洽法师由厦门带来一位不速之客,到日光岩访问这位隐居在僧林的艺术大师,访问的人,便是当时著名的颓废派作家郁达夫。
郁达夫本住在福州,但他欣赏弘一大师,却是很久以前的事。见面之下,达夫讷讷地说:“……久仰法师,今天能见面,算是心愿已偿。……”
“哦,居士!”弘公低沉沉地,“能见一面,也是因缘。”
“是的,是的。”
时间在钟声的答中流逝。
在小关房内外,三个人寒暄三言两语,便默默地坐下去。那一刻的郁达夫,如面对复活的古人,觉得多一语不如少一语,说话反而不如无言的意境,在人生形而上一面,他领会得更多。看了弘公,如面对一片竹林,一株孤松,一座立体圣像,一泓活水,实在使人不必要说什么。看了无言的他,像心上被浇灭一盆邪火,清凉,恬静。
——末了,广洽法师说要走了。
弘公便从关房里取出《佛法导论》、《寒笳集》、《印光大师文钞》……送给郁达夫。当天午后,郁达夫有一首诗寄回来,诗是这么写着:
不似西泠遇骆丞,南方有意访高僧;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学士清子弹别调,道宗宏议薄飞升;中年亦具逃禅意,两事何周割未能!
可惜郁达夫生时依旧在爱情与颓废的散文中找生涯,后来他到重庆,与王映霞恋爱分手,离家远走苏门答腊,在日本人铁蹄下,凭着一点读书人的血性,把热血洒在异乡,但落得个尸骨无存。
(胜利后,郁达夫的女儿曾在上海一家大报副刊,发表一篇散文:“给父亲”,那是一封辛酸的弃妇与弱女的控诉。她以为她母亲被达夫遗弃,岂不知达夫已埋骨异乡了。)在鼓浪屿的生活,到腊月初六结束,再由日光岩搬回厦门南普陀寺后山一个石室中,过他的深修生活。当年底离开日光岩时,为报答寺中清智长老供养的情谊,又以手书《佛说无量寿经》,装在自已特制的木匣中,匣壁上,精细地雕刻“经名、赠者、受者”的题款,然后字上扫金,郑重赠给长老。在寺中所用的一针、一线、一盆、一钵,则全部检交常住。
南普陀寺的后山石室,背后是禾山,面向大海,在千仞之下,是碧波载浮着的点点渔舟。这里已消失世尘的打扰,幽静得溪水也觉得寂寞,山林更显得苍古!
这正是计划长别“人寰”的弘一大师,要隐居的地方。
然而,他刚回到南普陀安居下来,便见到高文显居士为他在当地《星光报》上,出版了一个特刊。他告诉随侍他的传贯法师说:“嗬,胜进居士他们虽是好意推爱我,其实却是诽我谤我!古人说:‘声名,谤之尤也’,我此后在南闽恐怕难以容身了。古人又说:‘如被人谤,切不可辩白’,我每见有人被侮辱,被诽谤,想多加解释,结果,诽谤的箭簇更多。但如果不予分辩,倒反而一谤便了,了却后患!”
这一晚,在后山,弘公特为传贯法师讲“裴休居士发菩提心文”,直到深夜。
身病、心病,随着形体的安顿,到普陀后山,从此一了百了。但是随身的肺病与枇杷膏,则是特殊的例外,肺结核菌的经常蠢动,那时医学上又没有吓阻肺痨的特效药,于是肺结核在弘一大师这一生,该是助长道心的魔头。
病,折磨着弘一大师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