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二)
这刹那间,仅仅是一刹那;如同走遍一座黑暗的地狱,经过一片破碎的坟场,面临一次毁灭的决斗,令人窒息而紧张;这时候,暗室相对,正是情感诉诸理性制约之时……“雪子!”叔同突然放下箍紧而沁汗的手,“你听说过‘宫本武藏’这个浪人吗?”
雪子白皙的脸上,顿时变得血红而羞惭了。
“不,没有过!”雪子懦弱地避开叔同的眼,这双眼如一潭久经澄清的水,再度从翻浑中,重新沉下它的浊物。
“没有过?啊,雪子!你没有看过‘浪人戏’?——日本的浪人,就是中国《水浒传》里的人们;这些人,也是人啊!可是他们都有不平凡的遭遇,处在恶劣的社会,他们被‘矮化’为乱民贼子!这些人哪里有贼性呢?不过是逼上梁山罢啦!——我决心表达他们,唉,人生;苦难的渊薮。”!
“雪子!你,我,梁山泊上的英雄,日本的宫本武藏式的人物,都是如此。我们都是被‘矮化’过的。小姑娘们,或许不懂这些,但做男人的我们就不得不懂,不容你不懂,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每个时代,都造就些浪人、盗贼、妓女、骗子;说是命,可以,你说是社会的病根,也是!”
“我从未听说过,叔同!我好像在梦中,听神仙说《天方夜谭》的故事,这个神,是你!”
“总之,”叔同顺手把雪子的肩一压,便同雪子挨肩坐下来,“世间多的是苦难,够人们享受的,比方说‘玛格丽特?哥吉耶’吧,她只代表某一阶层人物的苦难而已;中国的林黛玉,为了痴情,熬干了自己。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那便是某一阶层广大的众生群,如非洲的黑人,被英国的绅士们,卖到美洲去做奴隶。他们如一群畜生,被贩来贩去,女的被强奸,男的被枪杀,司空平常。而奴隶主,却是文艺复兴以后的文明人。我们要拯救的,便是这一群黑皮肤的朋友,他们因为种黑和缺乏文明人的奸诈而被出卖‘人权’!”
雪子睁大眼睛,对着叔同一张痛苦的脸,如同对一本无字天书, 迷惑而向往。
“我决心干,现在就干。”
“干什么?”
“演戏!”
“浪人戏吗?”
“嗯,无非都是浪人。”
“我能做什么角色,我,叔同?”
“你呀,做我的模特儿,我的——”
雪子脸上抽搐了,哀伤地瞟着叔同。
“做我的‘观众’如何?”
“观众?”雪子颤栗地默认。
“你是不能做‘演员’的,雪子,演员的心境太苦!”
雪子听叔同讲人生问题,如同听十三世纪的西方小说家,讲《金 驴记》的故事,这头苦恼的驴,忽而变人,成为贵夫人的入幕之宾,忽而大现原形,成为驭夫的奴隶,被揍得有气无力,欲哭无声;而且,它竟自认天性中,秉赋着“苏格拉底”的智慧。
“我敬爱的观众!”叔同重复一句。
“再见!”雪子凄然一笑,起身告别。
叔同望着走在夕阳余晖下,雪子窈窕的背影,不禁深深地叹口气。
“人类——难道一定要走回头路,重蹈上一代的故辙?”
正是“老病未愈,新病又生”。
要说人是理性的动物,谁信?
一夜过去,使叔同辗转不成眠的,并非雪子的问题,而是演戏的冲动。
对于重复加于人类情感上的压力,只有闯一关,过一关;这种事,实在说不到哪里。
晨起,沐浴后,便去拜访藤泽浅二郎先生,他把他的冲动、理想,说给这位日本的文明戏专家听听,藤泽先生,因为上野黑田清辉教授的关系,知道这个中国籍的学生,天赋并不单纯。
藤泽说:“凭你们学艺术的年轻人学戏,自然没问题。可是,目前演戏,却是赔本的交易。西方的剧本,不是日本的浪人戏和傀儡戏。西方的戏,要一群人去合作演出,没有固定的形式,它不似中国人的京剧,穿一样的古装,千篇一律的脸谱,走一样的方步子,哼一样的皮簧,排出的角色,用生、旦、净、丑去象征世相;像莎翁的戏,简直包罗世界上一切的人物、故事。在这种场合下,一个人演独角戏没人看;两个人演双簧,也令人作呕。戏要打动人心,要一群人扮演一群不同的角色,翻版人间的苦难和不平,离合和悲欢……”
“哦,这正是我们的理想。”叔同的眼一亮,舒开两道疏朗的眉毛,“本,我们不怕贴,只要有您指导我们,作我们精神上、技术上的支持者,我们就非常感激了!”
“你说的这样简单吗,李岸先生?除了精神,还有物质上的条件呢,演戏不能叫几个人上台学学古人的话就完啊!”
“钱,我有办法,请您答应我们吧,我们都在期待您,先生!”
“噢,哈咦,好,好。”
在日本学艺术的中国学生,也只有李叔同、曾孝谷、陆镜若、马经士、黄二难、欧阳予倩这一类人;当剧社开始成立时,也只有李、曾两个学西画的青年和几个上野的同学作台柱。
于是,“春柳剧社”便在李叔同、曾孝谷两个青年人大胆的尝试下成立了,它推出这块响亮的富有青春气息的招牌,和拥有一群热血沸腾、献身艺术、热爱人类的中国英才。
他们第一系列,排出的戏码,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以次便是大排场的斯陀夫人名著《黑奴吁天录》①(即大陆译本的《汤姆叔叔的小屋》。——编辑注),雨果的《孤星泪》。
他们第一次在东京“乐座”上演的,便是《茶花女》,李叔同反串了剧中的女主角。
八月,秋风起了,二十世纪初叶的东京,有一种风气,一方面灌输他们下一代的侵略意识,把中国当作第一块肥肉;另一方面,对中国的革命党新派人物,又似乎带着同情与可畏的尊敬,这便是他们的“相对论”。
八月底,叔同从祖国的天津,筹办款子回来,便动员了《黑奴吁天录》的试演。角色的分配,经过商讨后列出来了。
庄云石(法科学生):饰乔治?谢尔比(白人),是黑奴汤姆叔的老主人。
曾孝谷(上野学生):饰乔治的妻子,兼演莱葛立(白人),汤姆最后的主人。
黄二难(上野学生):饰海雷,乔治的债主(白人,黑奴贩子)。
李涛痕(国文教员):饰一个黑奴贩子,白人。
李叔同(上野学生):饰爱弥玲,莱葛立家的女奴。兼演圣克莱尔(白人),汤姆第二位主人。
欧阳子倩(剧校学生):饰贩奴商人主子,小海雷。
其它的角色,如汤姆叔(本书要角,老黑人)、伊拉莎(女黑奴)、哈利斯(黑人,伊拉莎之夫)、小乔治(老乔治?谢尔比主子)……这些人则由“春柳”社员分别演出,凡是黑人,都得长相丑的、个子大的留学生扮演。
——一八三0年的美国,肯塔基州一个农场主人乔治?谢尔比(庄云石)家里蓄养一群黑奴,但他心地仁慈,从没有虐待过黑奴;可是他正因宽待黑人,致负债破产,债主上门,逼着他卖掉黑奴作为债务的抵偿。
债主海雷(黄二难),来自新奥尔良州,对贩卖黑奴,有杰出的一手,并因此而发迹。因此,他硬要收买乔治家的两个黑奴,这两个黑奴一个是老汤姆叔,虔诚而忠实的老家伙,另一个是女奴伊拉莎五岁的儿子,小哈利斯。
伊拉莎听说主人要卖掉她的儿子,就去告诉她的丈夫哈利斯(一个长得很棒的黑人),哈利斯是另一个农场上的奴隶。但他因受场主无理凌辱,久已蓄心想逃生去加拿大。于是伊拉莎同丈夫商量,便决定带儿子逃命。
但老汤姆叔,并没有打算逃亡,当老乔治与债主签约要卖掉他那天傍晚,他正和妻子儿女,和一群难兄难弟在小屋里唱诗,主人的儿子小乔治还为他们朗诵新约。
等到他们被出卖的消息传来,汤姆的小屋里,立刻充满了悲哀的气氛,而汤姆叔为了主人和黑奴兄弟的名誉,便宁愿接受“上帝安排的陷阱”,去让上帝主宰一切。
第二天,债主海雷发觉伊拉莎母子俩失踪了,暴跳如雷,便去追捕,但已来不及了。主要的,因为谢尔比夫人(曾孝谷)故意迟开了早餐,使债主耽误了时间。等他追到俄亥俄州边界河岸时,伊拉莎已抱着孩子,从一块一块正流着的浮冰上,逃入俄州境内。到俄州后,母子俩得到教会庇护,过了几天,丈夫哈利斯也逃了过来,他们便继续向加拿大逃生。
债主海雷虽没有追上伊拉莎,还不甘心,他便雇了两个追捕黑奴的捕手——马克斯和洛克,去追捕伊拉莎,如果捕到,人便是他们的。
海雷没追上伊拉莎,重回到老乔治家里,他怕汤姆叔也会逃走,便给他上了脚镣,押到新奥尔良去,临走时,谢尔比的儿子——小乔治,偷偷地送汤姆叔一块银币,以作纪念,这孩子深信,他有一天一定要把老汤姆找回来。
汤姆被押到新奥尔良的路上,救了一个小女孩爱娃的命。她父亲圣克莱尔先生(李叔同)——新奥尔良的一个富豪,他们也同乘这条船,从北方回去。有一天爱娃失足落水,老汤姆便冒险跳下河,救起爱娃,爱娃便劝说父亲把汤姆从海雷手里买下,带回家去。她告诉汤姆,以后,他便自由了,因为她的父亲圣克莱尔先生是一位仁者。
果然,汤姆叔被留下来了,住在爱娃家里,真很舒服。主人让他作车夫首领,小爱娃天天晚上唱圣诗给他听,又教他写字。但是小爱娃天生弱质,不久一病夭亡,她死以前,曾要求父亲释放家里所有的黑奴,圣克莱尔先生,便决心遵从女儿的遗言,可是还没来得及实现,他便因替别人劝架,结果误遭刀伤不治身死,而他的太太——克莱尔夫人,天生头脑顽固,又把老汤姆送到奴隶市场上去拍卖,把汤姆卖给地主——西门?莱葛立(曾孝谷)。
话分两头,当汤姆在爱娃家安住下来,女黑奴伊拉莎正带着孩子同丈夫哈利斯,和另外几个黑奴,一同逃往加拿大途中,结果被海雷手下的捕手马克斯和洛克追上了,双方展开一场枪战,黑人哈利斯智勇双全,打伤捕手洛克,马克斯则弃甲曳戈而逃。于是黑奴们得以顺利逃走。
再说,汤姆被卖到西门?莱葛立手里,这个两腮瘦削的地主,专横残暴,为富不仁,虽然他的田产已日渐衰败,而他的黄汤却越暍越多,整天酩酊大醉,醉后不是殴打黑奴,便是任黑奴忍饥受饿;而且他弄了一群猎狗,专一对付黑奴,以防逃走。
有一天,汤姆叔把一些棉花送给一个患病的女人,让莱葛立看到了,他就命令汤姆叔鞭打那个妇人,老汤姆不肯,他就把老汤姆击昏,恰巧,幸有老女奴凯茜救醒了他,凯茜是黑白种的混血儿,她在莱家作奴多年,并且熟知主人许多丑史,所以主人怕她三分,而莱葛立又迷信魔鬼,他觉得凯茜有一身魔气,使他不敢近身。
而后,凯茜和另一女奴爱弥玲(李叔同)设计逃亡,她们知道,如让莱葛立抓到,绝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这两个女人便设法伪装逃入森林,等莱葛立带着人和猎狗追捕时,她们又溜了回来,躲在阁楼上;莱葛立在森林里搜了几天,毫无所获,他怀疑老汤姆参与同谋,就毒打汤姆,终把汤姆打死。
汤姆死去的那天,他旧时的主人谢尔比的儿子小乔治长大了,特别赶到莱家,准备把汤姆叔赎回去,可是汤姆已死;小乔治便控告莱某“谋杀罪”,而莱某反唇辱骂,小乔治一时火起,把莱葛立杀猪似地捶了一顿狠的!
此时躲在阁楼上的凯茜和爱弥玲,使用白被单裹着身体,装作鬼魂,下楼吓唬莱葛立,莱某吓得魂不归体,便灌酒拒鬼,一直醉得不省人事。凯茜和爱弥玲便趁机逃走,小乔治帮她们搭上一条船,开往北方。
她们在船上遇到一位苏克斯夫人(黑人),她说她是哈利斯的姐姐,而哈利斯正是伊拉莎的丈夫,苏克斯夫人谈到哈利斯太太时,老凯茜才知道伊拉莎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多年前被奴贩子带去而失踪的。
伊拉莎和丈夫已逃到加拿大,凯茜和爱弥玲也逃到加国,于是母女亲友,得以团聚。
最后,小乔治回到肯塔基州老家,老乔治死后,为纪念他的黑人老奴汤姆叔,便把家中所有的黑奴解放……中国人演西洋戏剧,这是历史的开端。
叔同为了爱弥玲和圣克莱尔这两个角色,他不惜一切造成黑人悲剧的气氛。他全心全力烘托出黑白种族不平等的悲剧。而这个剧本上的角色,各人的比重,倒没有距离差等,你不能分别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这一群黑人们,在全剧的分量上,都一样重。黑奴,便是全剧的主角。其中的老汤姆,不过是剧中一根贯穿的线而已,它使黑人的命运连贯展开高潮。
“黑剧”在东京乐座演出的晚上,同样使日本人对中国民族造成一个深刻的印象,中国学生在戏剧上能演出这一手,不能不令岛国的人民,有所警惕和觉悟。
浪人戏和黑人的悲剧,正在这个世界上到处串演着;浪人的生涯,和黑人的命运,不过是其中个体和整体的悲剧代表而已!
幕落,谢幕词引用林肯的名言:“只要有人的地方,绝不许有一半自由,一半奴役,并存于世界……”
黑人的命运与白色人的野蛮,正反映这个世界,一半自由,一半奴役,两种不同的待遇。
谢幕词被一片潮水似的掌声淹没,当日本人的内心被自由、博爱、怜悯所感动的时候,他们同样倾向人性光明的一面。
谢了幕,演员下装,后台被热情的观众包围,有许多素不相识的大学生、教授、知识分子向演员伸出手,因而许多年轻人便认为他们是黑奴的代表人,拼命地挤上前慰问他们,中国留学生,没有参加演出的,则争着要加入“春柳社”,一显身手。
夜深时,人们陆续地离去,叔同和曾孝谷最后出来,到剧场外分手。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从走栏的阴影下闪出来拦住叔同,向他弯下一百二十度腰肢,向他说许多卑微崇拜的话,说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
“先生,愿意我陪您走一段路吗?”说话的女人,修长,美艳。
“啊呀——雪子?”叔同的心灵还浸沉在刚才的戏里,这正如他初演《茶花女》时一样,他被“玛袼丽特”,那个沦落的女人蛊动,因为那个女人,要他这个男人来演,表达玛格丽特,等于表达《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那种复杂的性格,困扰的心境,痛苦的现实,都使他不得不进入“剧中人”的情境。
今天,表演爱弥玲,亦复如是。
当雪子站在他面前,说了许多崇敬的话,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直到他从恍惚中清醒,这才认清雪子。
“你入迷了,叔同!”雪子露出两排贝壳般的牙齿。
“噢,哪里的话。不过,做一种工夫,不入迷,总难成功,你说对吗?当我们绘画时,你叫我,我常常如入梦境,忘其所以;其实,那一瞬间,我正把三魂六魄投射在那张画的人物上。在演戏时,我的心则沉在角色的情感里。我演《茶花女》时,除了我要研究玛格丽特的性格、装束、内心的情操;我还要对着镜子,表演她的表情。——否则,谁看你表演?换句话说,谁同情剧中的人呢?要使我们的心血不白费,迷一下子又何关?只要不执迷不悟,就好了!”
“说起话来,你总是一套断绝人间烟火的哲学家言,好像你看透了这个世界似的。别演绎你的哲学警语了,我恭贺你成功!”雪子说。
“好,我也祝贺你——雪子!”
在东京的月色下,雪子偎在叔同肘边,走一段人间最寂寞、最有诗情的夜路。直到叔同的上野不忍池公寓,叔同说:“还回去吗,这么晚?”
雪子仰望半圆西垂的缺月,充满凉意的深蓝天空,几颗闪烁的星辰,一抹淡写的银河,欲言又止。她背着月光,瞧着叔同。
“那么雪子,你便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吧。明天除了排戏,我们还要作画。”
雪子无言。
“难道——雪子?……”
雪子摇摇头,然后,柔顺地跟叔同上楼。
画室里,交错着月光和暗影;在月色里也能看到阴影下的景物,在阴影处,看月色筛过的角落,更清楚。
叔同拉一条薄被给雪子,安排她睡在“床”上,他自己则拼起两张沙发,用毛毯盖着身子,却睡在榻榻米上。
静静的夜,轻拂着过去。 如水的夜,轻拂着过去。
对于雪子,在中国留学生的眼里,这个漂亮而文静的女郎,不仅是李叔同的模特儿,也是他的异域情侣。
虽然,叔同有雪子来往,但并不能证明他“文采风流”。叔同那张欠表情的瘦长脸,单调而严肃,除了演戏就很少见他笑,他会绷着脸训别人,他也同样寡情地虐待自己——惟一的例外,他和雪子相处时,温和得像阳光一样。
春柳社上演《黑奴吁天录》以后,社员激增,日本的青年、印度的学生,也挤进来了。他们演戏,有时用汉语,有时用日语,言语只要统一,戏剧一如音乐绘画一样,总是不分国籍的。
中国的戏剧运动,从此萌芽了!
上海的“春阳社”也随着“春柳”的脚步,站起来了!
中国的李叔同、曾孝谷这一班青年,在戏剧上的成就,正烧红了日本的天际,也启迪了艺术上一个新的时代;但中国人天性不愿为新风所鼓动,留辫子的人,还称之为“异端”,“斯害也已”!这些人从没有想到,演戏也如书画,可以走进庙堂,睥睨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