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诀
两个被夕照拉长的人影,走在湖滨人行道上,太阳已经落在丛山的谷里。
黄昏的回光荡漾在西子湖上,湖光山色,晚寺钟声,带给人无限出尘的幽情。
这时候,游人如鲫,扁舟停在湖面,柳堤幽境,时时出没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欣赏湖上的景色。
叔同和闻玉,默默地走着,仿佛世间踽踽独行者,只有这两个人,直到大慈山——定慧寺的山门,叔同先进去,在大殿上伏地三拜,然后要闻玉把行李放在阶上,他自己便悄悄地到一个小院落见了退休的了悟老和尚。
老和尚在最后一座小院落里,院内花木扶疏,叔同穿过几进大院落,刚越过一道白石砌的月形门,老和尚已知道他来了,坐在小禅堂的阶前等他。
“师父!”叔同猛然看到老和尚,倒身便拜。
“啊,你来了?”老和尚欣喜地站起来,合着掌。“我们真有缘啊,佛门有你这样的人立志出家,真难得!”
“我孽障深重!”叔同谦逊地弯弯腰,站在一边,等老和尚开示。
“你的行李呢?”
“那就赶快拿来吧,我们为你准备一间僻静的小房子,在未剃度前,先了解了解出家人的生活,然后再择个吉日——披剃。”
“谢谢师父。”
说着,老和尚便叫一个沙弥通知方丈法轮长老,派人引叔同去他自己的寮房。
叔同跟一个年轻的沙弥,在老和尚附近的一排僧寮里,找到一间幽静的小屋——事实上,那是一明一暗两间屋,内间“挂单”,外间“供佛”。
叔同心里非常欢喜,之后,他要闻玉把行李拿进来,在这个境况下,他已经两袖清风,剩下的,只是一套被褥,和随身穿的单衣几件,外带文房四宝,洗盥之具而已。但是,等他剃头之后,恐怕这些世俗之物,也有一半以上要“四大离散”了。
这座幽静雅寂而以泉水著名的佛寺,对叔同而言,虽然一年以前,在这里断了二十多天的“食”,那时缘于他是作客,并且急于“实验断食”,断食后又急于回校,所以寺里每个角落,都没走遍。在一块佛土上,东张西望,到处走动,总不像个样。因此,对定慧寺,还等于第一遭来。西湖的定慧寺,远没有野史上写的济颠和尚那个“灵隐寺”来得显赫。但比起国内一般的寺院,可也并不寒酸。这里出家人有百十个,常来常往挂单的游方僧侣,总是有的。云水堂上,座位常满。
寺院的房子,曲曲折折的好几进,在这里安住下来,只要你心不乱,意不烦,便等于做了隐士。
安住下来,遍礼佛像以后,叔同便作了内心的宣言,纵使肝脑涂地,也不准任何人把他从这里拖出去。
在寮房里第一晚,思潮起伏,如心电图上的曲线,蛇行鼠窜地把尘封记忆,一一挖掘出来,从十九岁到上海,二十六岁出国,三十七岁断食,三个阶段,勾出他半生如幻如水的梦境。他觉得越想越多,想到他无辜的母亲,无辜的俞氏,无辜的雪子;乃至风月场的情怀,文字相上的故事……突然,他意识到这些都应该被划除的,它们来了,便是“魔障”。便当下长念一声佛号,深深地呼一口气,一切心理的对立境界都一扫而空!
当晚闻玉便回去了;叔同也交代他几句话。
“我能出家,你的功德是不少的,闻居士!”他感激地叮咛着。
“哎,李先生!那怎么可以?”闻玉闪在一边,哧哧地说。
“一年前,你还在这里照顾我断食哩,不是那一次断食,也许还没有这一次的出家。喏,这一回,又是你送我来,真是缘啊!”
闻玉痴痴地点着头,他对叔同,像一个老玩童,对他的父兄一样。说话时,总是一片恭敬、虔诚。
“我们后会有期,闻玉!”叔同弯下腰,向闻玉合掌。
“嗳唷,那怎么行?”闻玉说。他对叔同的合掌、弯腰,感觉有一种难当的重量。
“我走了,李先生!要是您用着我,只管写信叫我来就是!”
“阿弥陀佛!”叔同送他出了寺门,闻玉走了。
转身回寮房,忽地大殿通明。
“晚香”开始了,他这才想到,这一生,在今天竟是一个急转弯。
这一晚,叔同和老和尚一同吃饭,又谈说了半晌,回屋里,整理整理,闭上眼,坐一会儿,前观后照一番。觉得活在世间三十九个年头,像从上海的马路上走了一趟相仿。往事如烟,轻轻地消逝。这后半生,看将如何处断了。
西湖南滨,大慈山阴;定慧禅寺幽幽地深蛰在湖山的一角;这里有著名的冷泉,风景幽邃,可是天晚游人为了路远,爱热闹的年轻人倒很少到这里来。这里对一个追求灵性生活的修士来说,是潜修的好所在。
叔同来后第二天,寺里的僧众,都知道音乐家李叔同要在这里出家了,因此,也是从第二天开始,他便随着比丘们,一天两堂功课,三堂静坐,鱼板梵钟,开始了他的僧侣生活。
农历七月十三日——是“大势至菩萨”的生日,这前三天傍晚,老和尚叫一个沙弥负责招呼叔同。
他跟着那个沙弥,到老和尚的院子里,在禅堂上,见了老和尚。老和尚眯着苍老而多纹的笑眼,叔同向他恭恭敬敬地顶了礼。
“李居士——”老和尚说:“七月十三,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是的,师父。”
“你是要决定出家吗?”老和尚瞅着叔同。
“我决定出家了,师父!只要师父叮咛,在哪一天削发,都是一样!”叔同说。
“噢?那么我们就择这个日子好不好?大势至菩萨生日。”
“谢谢师父!”叔同听老和尚要在大势至菩萨生日为他剃度,又仆下来虔诚地顶礼。
由于心情的激动、欢欣,与乎突然而来的悲剧情绪,使得他颤栗地倾泻着泪水。
“——就在这禅堂里,好吗?”
“这,这看师父的意思。”
“你是大根的人哪,李居士!”老和尚郑重地说:“这次我为你披剃,你是我最后一个剃传的弟子哩!”!
“师父度我的恩惠,永不能忘。”
“能直下承当佛陀的正法,便是!”老和尚恳切地叮咛。
“是的,师父。”叔同辞退出来,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回到自己的住处,悲欣交杂地念了一阵佛号,把眼泪念得倾注如泉涌,等心灵重归平静,又想到上海的雪子;并非说“器世间”使他挂念的只有这一个女人。问题是:在世间使他仍然沉重地顶戴忏悔之情的,便是雪子——这个异国的女人。要说这一段业缘是“罪”,那么他该背起这人生旅程上最沉重的责任。过去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飞觞醉月于李苹香、朱慧百、杨翠喜之间,那段回忆使他了无遗憾;人生的过程本是一种曲线。
对于雪子,则是无辜的;比起他死去的母亲,更为悲惨。就世间的假相说,与他相厮守十二年,落得个什么呢?
天啊,想到这里,又不禁为这个牺牲了自己半生的“女性”涌出感激之泪来。虽然,在行动上,他那么冷漠、坚定;而这颗心,未尝不是浮动的。也正为这层缘故,他必须决绝一切,向精神界寻个落脚处,去忏悔、深思;乃至把“无明”、“烦恼”、“劣根”,净化为纯粹的、至上的“佛性”。
不这样,便谈不上救世救人。
然后,又想到丐尊、丰子恺、刘质平,这一些渊源深厚的朋友和学生。自己一旦出了家,不知他们将以何种眼光相视?
短短的一个月,刹那间便过去了。在这一个月当中,他把出家人要用的衣具都准备好,在家的衣物,都分散给穷困的人。
大江南岸,西子湖的秋色,已由几枝垂柳,数度金风,带到人间。湖岸上被秋风吹落的柳叶,悠悠地飘在湖上,缓慢地沉入水底,积成厚厚的腐叶的积层。)定慧寺隐约在山坳间,秋来得早,而色调更深;这一天高照的秋阳,给人一种高爽的快意,既不炙人,也显出秋的温存;碧天与湖水相接处,长空如镜。
叔同在寮房里,披好“海青”,穿上“芒鞋”,九点整,便退居到院落的禅堂里等着。那个小院落已挤满了观礼的出家人。
佛龛前,红烛高烧,炉香乍热,金身佛像前新换了新鲜的“香、花、水、果”。叔同到殿前静穆地向佛像顶礼三拜,然后,向观礼大众顶礼一拜。
停片刻,一个“引礼”的出家人,“当——”一计大磬长鸣!接着是,钟声震响,寺院里所有的僧众,都急急地赶到这里来了。
老和尚从禅房里庄严地踱出来,身披咖啡色袈裟,面色在严肃中带着喜悦。走到佛龛前,敛神闭目。
第二声大盘长鸣,僧众与叔同就位,瞬息间,万籁俱寂。
第三声大盘再响,于是大众随着引盘声礼佛三拜,梵音佛曲,“戒定真香”开始嘹亮而幽远地响彻山间。——接着是《大悲咒》,《般波罗蜜多心经》,三称“摩诃般若波罗蜜”,大众面对而立,叔同则闻对了老和尚,老和尚就“叔同出家的因缘”而说法,然后称念:“金刀剃尽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偈文,之后侍者献上一个盘,里面放一刀、一帖,老和尚拿过刀,在叔同先已剃光了的头上比划:三称“誓断一切恶心——誓除一切苦厄——誓度一切众生——”。然后为叔同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三皈依。上供。最后,叔同向披剃师顶礼三拜,向大众顶礼一拜。
叔同于“剃度礼”完成后,展开那张“帖子”,老和尚替他起的法名,便是“弘一”,号“演音”。
他从这一天起,正式成为释迦牟尼传法的“沙弥”了。
这时,全寺僧众围着他,恭喜祝贺,他一面带着惭愧而兴奋的笑容答谢,一面向大家作礼。
等大家散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那间小房,伸手摸摸削了发的头顶,默默地自念:假使,你今天仅仅是削了发,便是和尚,那是不必为的!因此,愿佛菩萨加被你!给你坚定的信心,勇气,与愿力!要用你的一切,堆积在佛学的工夫上,直到形寿销尽!
叔同出家那天,丐尊没有来,子恺、质平,在剃度前来过几回,看看他们已披僧衣尚未出家的老师。
“丐尊——也许有什么事故缠住他了!”他数着念珠,默默地想。
七月十四日下午三时,叔同从大殿上“坐香”出来。刚下石阶,忽然丐尊来了。两个老朋友相见之下,做和尚的欣喜一笑;而丐尊则茫然愣住半天。
“丐尊!”叔同说。
“啊呀!”丐尊乍看他剃光了的头顶,身披着“染污”的飘然长袍,手上拿一串念珠,俨然一副“僧相”,脱口说:“叔同——”他是那样吃惊地:“你居然出家了?”
“咳,是昨天落的发,大势至菩萨的生日。老和尚选的日子哩!”
忽然间,丐尊觉得他的朋友跌入“迷信”的深渊里去了,可是,他把那种对释迦牟尼的信仰,看得那么认真!他居然以生命供献给他那一身袈裟,不由得倾其至诚而感动了!
“叔同!我倒以为你来这里学佛,也不过学学佛算了,又何至于落发为僧呢!”
“噢,”做沙弥的叔同,一面把他引着,穿过几个院落到一间小佛堂里,“我出家,也是你的意思哩,你不是说出家比在家更好吗?”
“这个——”丐尊眼里一阵热,一阵润湿,有千言万语阻塞在心里。好似叔同当了和尚,像被他推上断头台一般,使他万分苦恼。 “丐尊!”他拍拍地上一个蒲团,“你看,你苦恼哩!这不过此说说而已。一个月不见,倒很记挂着你,你在我出家那一天,偏偏自没有来。”“我早就想来的。只是家父病了,不很轻,所以耽搁住了!”“尊大人病了,这却是一个觉悟的关节,有许多人都是由此而入。可是,可是,丐尊!”他想说什么,终没出口。“你在这儿小坐片刻,我回房里写一幅字给你作我出家的纪念!”
丐尊点点头,他心里一直感觉叔同那一身灰色的僧衣,像千万里外飞来无边际的云,软软地,窒息地压在他心上,一种沉重的、痛苦的责任,使他卸不了,放不下。
“假使,当时我不赌那口气呢,也许他还不致这么快便出家,抛下飘泊异乡的雪子和他的艺术生涯。如今雪子与他的艺术,亦将一并埋藏了!”
这声犹在耳:“学佛,学个什么佛呢!抛弃妻子,摒绝社会,做居士不彻底,索性做和尚,岂不干脆!——我的天哪,不幸而言中了!”
片时之后,叔同手上捧着一幅字出来了。这幅字上,上下有款跋,和后记。
丐尊强抑心头剪不断的纷纷妄想,看着那幅三尺长、一尺多宽的条幅,叔同念道:大势至法王子,与其同伦五十二菩萨,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忆往昔恒河沙劫,有佛出世,名无量光:十二如来相继一劫,其最后佛,名超日月光,彼佛教我念佛三昧。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子若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曰:“香光庄严”。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叔同抑扬地念完这一幅字,说:“丐尊!这幅字,是我出家后第一次以字赠人,这一章,非常重要,将来,我亦将于半生中竭诚奉行!这是《楞严经》中的一节,不仅这字作你纪念,万一你做居士时,这经文也可奉行终生!”
丐尊逐句看完这幅字,他对这一小段简洁扼要精致的述理小文,非常欣赏,只是所谓“念佛三昧”,“香光庄严”,“入无生忍”,“得三摩地”这些奥义之文,颇为茫然。
文之末,写的是:“愿与丐尊,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什么是“同生安养,共圆种智”,这不经译过,也不是可以了解的。
“这是大势至菩萨得证佛果的一个小故事,”叔同说:“大势至,用的是‘念佛方法’,证得了‘佛性’,它的方法则是‘都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净念相继(不要妄念冲断)’,便可获得‘三摩地’了!”
叔同作一点扼要的解释,丐尊还是迷惘,因为——佛学,你不实行,总是迷惘。
“叔同!”丐尊望着他这位多年老友,如隔着一层雾,看一幅故人遗像,“你的出家,是我想不到的……”言罢,泪如雨下。
叔同看丐尊悲伤不已,便道:“丐尊,不必伤神了!我的出家,岂是平常的因缘?我们这么罢,在我有生之年,你能从世间的观点护持我,也便够了!”
“我护持你,叔同!我愿以我的生命护持,我愿立志素食一年,纪念你的出家!”
“阿弥陀佛!”叔同合掌、默念。
“雪——雪——”丐尊脱口想说“雪子”,又吞下去了。
“雪子还在上海,”叔同说:“我做了和尚,那个俗家便不能应用在此身了。”叔同的嘴角作一个涡,好像做和尚,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誉!
“好吧,弘公。”丐尊说:“我这就走了。”
叔同高兴地笑了,“阿弥陀佛!丐尊,假如你到上海去,请告诉雪子,李叔同——已出了家,异乡总没有故乡泥土香,在上海,不是长远的办法!……”
丐尊看着他,觉得叔同——这个和尚,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互道一声“后会”!丐尊向叔同弯腰合掌,留下凄苦的一笑,他们在山门前分手。
丐尊走出叔同的视线,觉得思潮一直起伏不定,他想到像雪子这样的女人,不知如何才能度过未了的残生!
雪子获得叔同的消息,不是得自丐尊,而是从上海一个朋友处,知道叔同出了家!
一个艺术家一旦弃俗为僧,使许多报纸,都刊出了李叔同的出家新闻。
这一向,雪子的心情一直不定,她已有两个多月,没有接到叔同的信,这是不常有的事。除非他真正地出家!
叔同的出家,这是她一场春梦的觉醒;晨夕的枕边只落得一摊清泪。——等到她证实叔同在杭州一个寺院里出家,她一生惟一可信任的梦,终于化为灰烬。然而她知道叔同,如同她了解自己一样,她知道叔同,永不会给她片纸只字!在中国,这块令人伤心的异域土地上,还有何留恋?——人生是如此罢了!)在那个朋友口中,好像暗示她,住在上海倒不如回到日本去。“这似乎在逐客哩!叔同何尝会生这种心呢?”她说:“我留在这里,与不在这里,你我的缘已尽,又何在乎世界上多一个雪子呢?”想到这里,雪子又不禁为叔同的寡情绝义而悲痛,但静下来之后,她想到叔同的性格绝不会这样。可是为了她自己,离开上海,倒是较好的选择。叔同遁入空门,她的世界已宣告破产,夫复何言?即使学佛以了残年,也得回到故国!
她决定要到日本去,但那颗放不下的心,总要想见见出家后的叔同,作最后的诀别。她要到杭州去,她从叔同许多朋友那里和报上,抄下杭州大慈山定慧寺的地址,然后,择一个绝早清晨,雇车到上海北站,乘四小时火车到杭州钱塘江边闸口车站。下车后,便叫了人力车,循马路,向北走。
太阳已逐渐接近傍午,人与车穿越在柳明荫暗的路上。湖山的景色,峰峦的青翠,都没有引动雪子的心。这时她万念俱灰,只想见叔同最后一面,便值得此生回忆,除此而外别无所求!
他们十二年的性灵结合,她以为有权要求叔同给她最后一面!
车到大慈山下,在山坳里找到了定慧寺,从山门前向那广阔的寺院内一望,寺院里,空寂寂地,阒无一人。
雪子付了车钱,轻移脚步,走进前殿。穿过空场,越过一个铁制的焚香炉,迈上大殿的石级,她那颗破碎的心忐忑地急跳着,她似乎预感到,叔同实在没有出家,只是出诸人们口里的谣传。另一方面,她觉得叔同并不在这个空落落而净无纤尘的寺里。因此,她急切想见到叔同一面,同时她暗中祈祷,叔同不要在这里出现。
她不能承认一个光头、黑衫、露孔鞋,手持黑色念珠的长瘦人影,会在她面前出现,会是当年留学日本饰演《茶花女》的李叔同!
她的眼泪在三个月前,为叔同的出家问题已流干。现在已没有眼泪可流,惟有血在心房澎湃。
大雄宝殿上,也是空落落的,莫说李叔同,除了几尊一丈多高的佛像,闭着眼坐在殿中央若有所参,连一个僧人都没有。
雪子走到大殿中央,强忍内心的颤动,痴痴地望着佛像,她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佛,小立片刻,面对佛像,忍不住倾倒身子拜下去,那干涸的泪泉里,竟然又涌出热泪,落在光滑无痕的石板上。
“请佛慈悲!让我——见李叔同最后一面,死也暝目!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绝事,佛啊!您能照顾我,成全我吗?……”她眼泪盈盈地抬起头,突然,微闭的佛眼,似乎一亮,雪子的心跟着一颤:“我与叔同厮守十二年,一无所求,亦无所有;那只是上天的安排,如今,他出家了,我也要回国了,在离开这里以前,我要求的,是诀别的一面!……”
她又伏在地上,反复地抽泣、祷告,直到有人的脚步声从佛像背后响过来,才抹去泪水。
一个出家人,穿着过膝的“罗汉衣”,手里拨着念珠,走过来。他看看雪子,是这么苍白、瘦削、荏弱。便说:“女居士,有什么事!”
“请问您,这里有一位李叔同先生吗?他在这里——出家……”
“李叔同?我们这里的人他多,一时也分不清哪位是李叔同。这里时常有人剃度。——请你等一下,我去替你问问!”
“谢谢您,师父!”雪子说:“我是他上海的——家人——来看他!我叫——雪子!”
“好的!请您在这里稍歇一会儿。”
那位出家人从大殿的侧门走向后一层院落。
雪子在大殿前的左角休息的地方,坐不安,立不稳,来回地蹀躞着。这个寺院比日本式佛寺显得相当大,以大殿为基点,向前后左右延伸,都有院落深藏着,因此,也不知叔同在哪里!
眼看天色接近正午了,大殿后侧钟楼内钟声苍茫地震响起来,山谷都震动得直抖,从大殿侧门向里边觇视,后境左右两边侧房里有许多出家人听到钟声都走出来了,他们有的往后走,有的上大殿,有的绕过大殿,走向铁香炉,跟着大殿上的盘声响了,有几个出家人披着黑色的海青上殿,另有人端着新鲜的饭菜,换了佛前的供品,几十个僧众排列着,开始唱念。
约摸半个钟点,那个出家人还没有出来,雪子急了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从她身旁走过,她问:“请问您,我能请您帮助我找一个人吗?”
那僧人听她这一问,愣住了。 “找谁呀?”是北方人的口音,他打量着雪子。
“李叔同,刚在这里出家不久!”
“李叔同?”那个出家人又是一怔,端详着雪子,“你从哪里来?”
“噢——”声调里若有所悟地一声长喏。
就在这时候,那个找人的年轻僧人遥遥从后院出来,脸上没有表情,显得单调而歉然。
“那位师父来了!”雪子说:“刚才是他帮我去找叔同的!”
那位年轻僧人脸色很沉重地走向雪子——“女居士!你找的人见是见到了,只是——只是,他不见俗家人!你是他家里人吗?”
雪子心中像挨了重重的一击!
“他拒见一切亲属!”那出家人无可奈何地说。
“您有没有说,他的家人来见他呢?……”雪子的话悲伤地吐不成声。
“居士!我都说了,什么人都一样。请珍重!我们这里很方便,吃一餐粗茶淡饭再走!”
“那么——”那高大的僧人,觉得情况很尴尬,插过来说:“请您等等,我去瞧瞧!”
说罢,大踏步走了。
但不到十分钟,又回来了。
他摇着头,“居士!真想不到。他刚出家是不见俗家人的,您得了解他!珍惜自己,用过斋再回上海去!”
雪子孤单无助地斜靠在大殿一根柱子上,手中紧紧地绞着一条手绢,脸色苍白,目光迷蒙地看着那两个出家人,在那里。
这两个僧人想要雪子吃过饭再走。但是快要晕倒的雪子,终于咬着牙,强撑着身子,大殿后“鱼板”响了!寺院里的僧众开饭时间已到。雪子向大殿上的佛陀圣像,凝视最后一瞥,吞下满怀绝望与辛酸,向那两个出家人点一下头,摇着身子出了山门,沿着西湖边的小路,也不知是向哪儿摸索,一直走到天黑尽,星火满天满城,依旧彷徨在西湖畔。
她的幽幽哭声,直哭得西湖水嘤嘤如泣。她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洒落在西湖之滨了。
杭州艮山门开出的九点夜快车,快要过去了!
最后,她在迷茫中,雇了一辆车,拖着麻木的躯壳,到车站。
回上海后,第三天便买舟离开这碎梦的异域。
“久客不归无异死,故人入梦尚如生!”雪子终于又回到她久别的故乡——日本,埋名在她的故居。
叔同在自己的寮房里,正在读《华严经疏钞》,忽听有个妇人来要见他,已知道是雪子来了!这给他吃了一惊,但瞬间便平复了那种突然而来的起伏情绪。而后,那个高个子僧人——从前的彭逊之居士,来对他说:“弘一师兄!上海——您的——”话只说大半,叔同起身向他深深一躬:“阿弥陀佛,惭愧!”
“她要见你最后一面!”
叔同摇摇头。
“难道不成吗?”
叔同垂目同意。嘴角边浮出一丝凄凉的抑郁。
“师兄!我出家不久,恐业力牵绊,断失佛种,因此礼佛发愿,不见一切眷属,此时一切众生均无不是同体之亲,再存个夫妻父子之情,岂不留一条地狱之根?……”!
“哦哦!”这位僧人睁大着眼,“这倒是确实的见地!”
“拜请师兄,请她回去!弘一恕难接待,未来际,她自会体念此中因缘。”
僧人走了。
叔同心底一阵酸楚,悲从中来,便直起身,走到明间佛像前,焚上一柱香,翻开《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为忏除自己宿业,为消除雪子的积欠,虔诚地持诵七卷。
“愿一切有情,共生安养,同圆种智,佛陀的光辉,照耀这苦难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