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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县城的火车站候车室的一角,菊花用她随身带来的两张旧报纸铺在水泥地上,打算就这样过夜。她的行李只有一个较大的布书包和一个塑料背包。布书包里放着她认为比较重要的东西:两本微型地图册、一个笔记本、一支圆珠笔、一双半新的跑鞋。她打算睡觉时将布书包枕在头下,免得被小偷偷走。虽然已是夜里十点,不知为什么候车室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嗡嗡的说话声,抽烟的人也很多。因为窗户关着,烟雾散不出去,人的形象就都变得影影绰绰的。
菊花是八点钟下的火车,那时天已经黑了,她不敢乱走,就在车站小贩那里买了一杯茶水,就着茶水吃了带来的烧饼。她必须第二天一清早赶到她的一个亲戚家去帮他们收棉花,她已经买好了汽车票。菊花家是市郊的菜农,家里比较贫穷。因为她老吵着要外出打工挣钱,她母亲就想到了老家的亲戚。亲戚所在的地区比较富裕,菊花可以去他们家帮忙,赚点小钱。于是菊花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这趟旅行。此刻,十四岁的她对这次行动心里有种深深的自豪感。
她低着头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裤腿和各式鞋子,心里想,为什么这些人不能像她一样停下来休息一下?虽然那少得可怜的三排木靠椅上面放满了行李,他们也可以像她一样坐在地上嘛。可这些人硬是要这么游游荡荡,要不就站在那里说话,抽烟。有一个人的裤腿扫到了菊花的脚面,差点要踩到她了。又过了一会,菊花慢慢地有了瞌睡了,可是她挣扎着不想睡,因为这些人同她离得太近了。有一刻,她仿佛听到两个人在谈论今年的雨水和棉花收成,待她一凝神,说话声却又消失了。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在她上面说起话来,声音虽小,却很清晰地传到她耳中,想要不听都不行。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诱拐女孩?”
“这里头的情况非常复杂,就像梅雨季节……”
“就像什么?”
“我想不出合适的比喻,总之难以形容。”
菊花很快地抬头瞥了说话人一眼,又低下了头。那是一男一女,都戴着草帽。为什么他们在室内也不将草帽摘下来呢?他俩还在一来一往地对话,菊花很想听,可又盼望他们走开。那面大挂钟已指向了十一点,她明天得早早醒来去赶汽车。她在矛盾中犹豫着,她的眼皮打架了。
“那地方是个真正的淫窝。有人说女孩是自愿?”女的问。
“你让我想想那个比喻……啊!”男的叫起来。
菊花被这叫声吓了一跳,抬头一望,两人正若无其事地抽烟,他们的上半身隐没在烟雾之中。他为什么要叫?
又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终于移动脚步,边说话边走到人群中去了。菊花躺下去,将自己的头枕着布书包,又将塑料背包的带子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入睡,像在家里时一样,但她想错了。她睡在那里,感觉到候车室里有小小的骚动,似乎有几个人跑出去了,其余的人则在热烈地议论同一件事。嗡嗡嗡的说话声比先前提高了好多。菊花不想动,她想强迫自己入睡,她希望精神饱满地开始新的一天。
她将去的地方是平原,她母亲的弟弟,也就是她舅舅一家住在那里,他们家是棉花种植大户。菊花从未去过母亲的老家,只是常听母亲说起。母亲不太会表达,说来说去的总是几句干巴巴的套话,然后用“一望无边”来结束她的谈话。尽管母亲所描述的是干旱开裂的土地、做饭时烟熏火燎的场面、毒日下没完没了的劳作等等,给菊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她此刻仍然心潮澎湃,因为是第一次出远门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啊,菊花才不会像母亲一样来判断那里的好与不好呢!她是去——她是去……她想到这里睡着了。
有人在踢她的脚踝,她缩起双脚,可那人还不放过。菊花真的生气了,她喊了出来:“你要干什么?”然后坐起来了。奇怪的是她附近什么人也没有,候车室的烟雾已经散尽了,人们东倒西歪地靠墙坐着打瞌睡,还有一些人坐在那三排木椅上小声说话。现在屋里安静多了。虽然菊花刚才大声叫喊,却没人注意她,也许他们认为她在说梦话吧?到底有没有人踢她呢?菊花连忙检查自己的布书包,还好,地图册和笔记本都在!塑料背包里的情况却不太妙,有人偷走了她那把好看的笋壳叶小扇子。那扇子是她自己做的,上面点了红,剪了波浪,她准备送给小表妹的。她遇上贼了,刚才那贼踢了她。看看那面钟,已是四点了。菊花干脆不睡了,就坐在地上想即将到来的事。这下她想起来了,她是去看马的!
她听母亲说舅舅家旁边有个养马场,里面什么品种的马都有。菊花进城时看见过一匹马,是属于马戏团的,当时她立刻就被那匹马的眼神吸引过去了。她站在那里观察了它半个多小时,直到马戏团的人来将它牵走。后来菊花也常从书本上和电视里头看到马,但都没有那匹活马给她的震动大。每次她想到关于马的事情,那匹马的眼神就出现在脑海中,还有茫茫无际的平原上它那孤独的身影,她设想的马儿奔跑起来那神秘潇洒的步态。她见到的马戏团的马是黑色的,有点消瘦,皮毛无光,大概在城里生活得不那么愉快。想到这里,菊花抬起头扫视周围,她立刻看到有两只眼睛在瞪着她,也许就是那个贼。她警觉地站起来,朝人多的地方走过去。
“小姑娘,你是去赶马家庄的汽车吗?”旁边一位老农民问她。
“是啊,爷爷。您也是去马家庄?”
“嗯,车很快就要来了。”
“可是才四点钟啊。车票上写的六点半发车。”
“去马家庄的车从来没有准时过。你跟我走不会错的。”
竟有这种事!菊花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要知道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啊!可是老头开始整理他的行李了。他将一个长长的编织袋背到背上,手提一个竹篮,朝菊花努了努嘴,说:“走!”菊花感到他的编织袋里装着一些活物。
小县城马路边的路灯隔开老远才有一盏,昏昏的一点都不亮。菊花紧紧地跟着老头,生怕走丢了。没走多远就看见长途车那黑色的影子移近了。
搭车的人多得不得了,都在拼命往车上挤,那车显然装不下。菊花力气小,怎么使劲也挤不上去,反而被推得离车门越来越远了。她几乎绝望了,心里面出现一个很大的黑洞。车子鸣了两声喇叭,司机对着窗外破口大骂。
“小家伙,这边来!”那老农将半截身子伸出车窗大声喊叫。
菊花赶紧跑到那边,两手紧紧握住老农伸出的手。老农就像提小鸡一样猛地一下将她提上了车。车里头挤得没地方落脚,她坐在了老头的腿上。她很想检查自己背后的塑料背包,那里头装着那布书包,可她一下也动不了。
车里没有开灯,菊花闻到各式各样的汗味。她暗暗庆幸着,希望司机快开车。车子下面,还有不少人在奋力拼搏。老头拍拍菊花的肩,对她说:
“上了这长途车就等于是上了贼船,一切都由不得我们了。”
“会出事吗?爷爷?”她担心地问。
“马家庄天天出事,就看碰到谁头上。”老头幸灾乐祸地说。“你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刚才你不是拼了命也要上车吗?”
车子开动时,下面有几个人在号啕大哭。菊花在心里不停地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她在黑暗中感到身旁出现了一个空隙,于是伸直她的腿站了起来。她听到老头在说:“你可要抓紧扶手啊。”
由于离窗子近,空气倒还可以。她甚至闻到了树叶的气味,涩涩的,好像是杨树叶子。路很不好,颠簸得厉害,菊花觉得充满了凶险,她死死地抓紧座位上的扶手。啊,要是天亮了就好得多!
司机紧急刹车,所有站着的人都摔倒了。菊花被一个胖子压在身上,她吓得发出刺耳的尖叫。又是那同一双手将她提了起来。菊花对老头儿心里充满了感激,此刻他就在她旁边。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爷爷?”菊花小声问道。
“可能是野马吧。”老头说。
“野马?!”
“五年前从养马场跑掉一群马,从那以后公路就变得不安全了。它们倒不袭击车辆,就是顽固地站在路当中不动。你瞧,车子又发动了,这就是说,它们已经离开了。有一回,它们在路当中一动不动地站了大半天!”
尽管被挤得连动也不能动,菊花心里还是激动得不得了。她盼着天快亮,她特别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居然有野马!想想看!她脑海里出现城墙似的一长排黑马,一律挺着胸,面对驶来的汽车。
“野马有野马的规则。”老头又咕噜了一句。
菊花还想问老头关于马的事,但老头已经打起了呼噜。
车子开得出奇地慢,好像就要停下了似的。即使看不见外面菊花也能感到车的速度。菊花想,一车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人着急,除了她自己。这些人的耐心真好啊,不然的话,不是要炸开锅了吗?她记起老爷爷的话:上了长途车就等于是上了贼船。她在心里祈求着:天快亮吧,天快亮吧……
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导致的疲劳,菊花居然站着睡着了,旁边的人听见女孩发出很响亮的鼾声。
她醒来时,车里的人全走光了,司机也下去了,车门敞开着。菊花连忙检查自己的背包——还好,布书包好好地放在里面。她向车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远方有一排平顶房屋,少量的树。
下车后,发现这条公路是条断头路,再往前就是荒地。而那车站呢,只不过是一块小小金属牌,上面有一些站名,旁边还有座破旧的木屋。
菊花走近了木屋,将脑袋伸进没有玻璃的窗口,看见了里面的瞎眼老婆婆。老婆婆朝她直挥手,口里说:
“滚,滚开!不要挡了我的光线!”
菊花定了定神,朝着远方那一排平顶房屋走去。
荒地里没有路,而且很不平坦,到处是凸出地面的石头。菊花将脚步抬得高高的,每走几步就抬头看一下远方的平房,她相信那就是村子。那一排房子看起来近,走了好久还是走不到,菊花累坏了。她突然心生一计,用尽吃奶的力气喊了起来:
“舅舅啊!舅舅啊!”
她一共喊了七八声,然后往地上坐去。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人骑着单车往她这边来了。她这一招还真灵!
少女很快骑到了菊花面前,一甩大辫子,做了个手势让她坐在车子的货架上。菊花觉得她长得像男孩,很难看。
单车在荒地里蹦跳着前进,菊花的屁股被震得很痛,她咬牙坚持着。好在路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我叫廖武,你是菊花吧?”她边下车边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菊花很迷惑。
“是桂爷爷说的,他说你急煎煎地要上贼船,可上了贼船又忘了下来了,所以他就先走一步了。”
“原来这样啊。武妹,这就是你们家?房子真大啊,可怎么只有一间房?我家有三间房。”
“就是只有一间,这里所有的人家都只有一间大房。我,弟弟,还有爸爸妈妈、舅公,都住在这一间房里。我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躲着别人的,你说是吗?”武妹严肃地皱着眉头。
“当然啦,当然……”菊花悻悻地说,一时想不出下文了。
她红着脸,过了好一会才又试探性地问道:
“他们都去摘棉花去了吗?”
“什么棉花?你脑子里尽装一些古怪念头。我们这里不产棉花,我们这里产油菜。”
“可是我是来帮你们干活的,你们不需要人手吗?”
“不需要。我们整天闲逛。你也看到了,到处是荒地。”
“油菜地在哪里?我可以去油菜地里干活。”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都变成了荒地。”
她俩站在屋当中说话时,房间后部的灶台那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锅铲被震到了地下。门被一脚踢开,一个男人进来了。他晃了两晃,扑倒在地上。
“舅舅!舅舅!”菊花焦急地喊道。
“不要喊!爹爹正在休息呢。爹爹打老虎去了。”
武妹拿着一床粗布被单盖在她爹爹身上,她向菊花解释说:
“爹爹他们每个月都要去打老虎,可从来没打着。你等我一下,我去将猎枪拿进来。”
她出去了,好一会儿才进来,累得哼哧哼哧的。菊花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猎枪,简直就是一门炮,要两个人才搬得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朝那黑洞洞的枪口望了一眼,吓得差点晕过去了。
菊花神魂颠倒地坐在板凳上,口里喃喃地念叨:
“打老虎?什么样的老虎?啊?”
“华南虎呗!”
武妹一边回答一边朝她手里塞了一个窝窝头,叫她趁热吃。
窝窝头很香,里面还有小小的红枣,菊花吃了几口之后就恢复了精神。这时她才注意到靠墙还放着另外两支巨型猎枪。她指着枪问:
“这是你的吗?”
“是啊,”武妹阴沉地点头,“我和桂爷爷一人一支。我只使用过一次,那子弹打到柳树的树干上了。有什么办法呢,该死的华南虎总是来偷马,白天也来偷。我知道我们是打不到它们的。”
“偷马!”
“每隔几天吃掉一匹马。菊花,你快睡觉吧,这是我的床。”
菊花全身簌簌发抖。她睡下了,盖上了被子。一想到房间里的泥地上还睡着一个人,她就感到无比害怕。她闭上眼,竭力不去想华南虎,将念头固定在那些骏马上。那是些什么颜色的马?菊花希望它们是黑马,像她从前看见的那匹一样。打工的希望破灭了,菊花现在一心一意地想着那些马,因为这才是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啊。可是没想到却有华南虎……这就像一个阴谋啊。菊花想到这里就进入了阴沉的梦乡。
睡在地上的舅舅很快就醒来了。他总是这样,睡一小会儿就醒来。
菊花看见房门大开,舅妈、表弟、舅公都回来了,他们身后跟着桂爷爷。
“这一次收获不小,”桂爷爷高兴地说,“只不过打偏了一点,从它的右腿擦过去了。我以为它要报复廖文呢,可它愣了一下,居然拔腿就跑。廖文,你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啊?”
“它打算留着我,下一回再来吃我。”舅舅小声说,仿佛在辩解。
菊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舅舅的这句话。
“舅舅啊!”她的声音就像在哭一样。
“你是谁?”舅舅警惕地问道。
“她是菊花啊!爹爹您忘了吗?”武妹抢着回答。
“菊花?菊花长得武高武大的,怎么变成了这么小小的?”
舅舅似乎很生气,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吃窝窝头,坐在板凳上发呆。
桂爷爷走过来,拍拍菊花的头,亲切地说:
“菊花不要计较,今天上午,你舅舅的心受了伤。菊花要有耐心。”
“菊花姐姐长得很丑!”表弟嚷嚷道,做了个鬼脸。
这时武妹就坐到床边来了。她搂着菊花,好像要安慰她。
“别在乎廖十,廖十是个叛徒,帮着华南虎来打爹爹。菊花菊花,我真想让你看看华南虎啊。说老实话,我怕得要命,可还是想看个究竟。你呢?”
“我?我想看那些马。”菊花懵懵懂懂地说。
“哈哈!哈哈!马!”
菊花想,武妹为什么要笑?菊花看见舅妈站在灶台前面,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在她旁边舅公正在锅里炒什么东西,闻到香味好像是南瓜子。果然,一会儿他就端着一大盘香喷喷的南瓜子过来了,他催促菊花和桂爷爷多吃些。
菊花吃南瓜子时,看见舅舅和舅妈都到房子外面去了。房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很凝重,只有廖十不时发出一声冷笑。桂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武妹,舅舅还没吃饭呢!”菊花说。
“他们顾不上,他们去哭去了。”武妹冷冷地说。
“为什么哭?”
“还不是因为失败。别问了,我很烦。你不是想看马吗?跟我来。天晚了就看不成了,老虎要吃人的。”
她俩向外走时,廖十用阴险的目光钩了菊花一下。
武妹又将单车拿出来,要菊花坐在货架上。菊花踌躇了一下,她的屁股似乎肿起来了。武妹气冲冲地说:
“那就不要去了!没有单车不可能赶回来。我可不想喂老虎。”
菊花连忙坐了上去。武妹一蹬车,车子就飞跑起来,遇到石块车子就蹦得老高。菊花在酷刑中呻吟,觉得自己已经受伤了,还会伤得更重。她现在顾不上看沿途的风景了,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武妹是那种越战越勇的战士。车轮每触上一块石头,她就高兴地发出一声“嗨哟”。她的征服欲太强了,而荒地里也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石头。就在菊花快撑不住了,要掉下车去了时,她们到了。
菊花看见了破败的马棚,长长的一排。马棚里却没有马。她一瘸一瘸地看了好几间马棚,全是空的,马的气味倒是很浓。
“它们全跑了。”武妹沮丧地说,“不过啊,半夜里会回来的。”
“它们跑到哪里去了?”
“是去追华南虎去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白来一趟。”
“为什么追华南虎?去送死吗?”
“怎么会是送死?胡说八道。呸!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慢慢走回去吧。我跑出来,爹爹要痛骂我了。我最怕的就是爹爹骂我。”
菊花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疑惑——马儿为什么会去追华南虎?她想呀想的,想不出一点头绪来。武妹推着车走前面,她扶着车走后面。虽然没载人,那单车还是一拐一拐的,因为地太不平坦了。武妹扶着车把的手像男人的手一样骨骼粗大,比起菊花来,她真是有超人的力气!菊花想起了那小炮似的猎枪,心里对武妹很佩服。菊花一边瞅着地面,一边抽空打量周围。这个地方不是一般的荒凉,除了野草和乱石之外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一棵树也没有鸟类。难道这里先前真是油菜地或棉花地?菊花开始怀疑武妹在说谎。还有,她自己的母亲也在说谎。可她们为了什么要撒谎?她又抬头望天,天上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阴沉的云。菊花记起以往如果来到辽阔的地方,天上就总是有一只鹰。
“菊花,你老远的跑到这里来,是不是想当一回英雄?”
“我没想当英雄,我就想看马。”
“哼。”
武妹不相信她的话,菊花也不想费力去使她相信,现在谁还能相信谁呢?就连自己的妈妈也是不可捉摸的了。
她们终于快到家了,那一长排平顶房可以望得见了。武妹支好单车,朝地上坐去。她害怕着什么,她那张呆板的脸扭歪了。
“武妹你说说看,先有华南虎还是先有马?”菊花冲口而出。
“当然是先有马!”武妹的脸立刻变得生动起来,“马是自己跑来的,然后有人为它们修了马棚,这里就变成了养马场。不过——不过——嗨!华南虎也不是为了偷马才来的……好像是,有马就有虎,对,肯定是这样的。它们是同一个时辰来我们这里的!爹爹可能要遭殃了,你出来的时候注意到廖十的眼色了吗?这个坏蛋!”
“他果真帮着华南虎来害舅舅吗?”
“没错。不过他做得巧妙,没人发现。菊花,我真不想回家,你自己回去吧,我夜里来叫你,我们去看马。”
菊花只好独自回到舅舅家。
家里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在床上睡着了。他们一律用被单蒙着头,害怕得要命的样子,只有武妹的床空着。菊花到灶台边打水洗了脸,洗了脚,然后就在武妹的床上躺下了。武妹的枕头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像兰花的气味,菊花很快睡着了。
她一直睡到天黑才醒。
大家围着圆桌吃饭。菊花看见武妹的一边脸肿了起来,好像刚哭过。她是不是挨打了?菊花想,舅舅如果知道武妹有多么爱他,他就不会打她了。舅舅为了老虎的事发疯了,他脾气真坏。
吃完饭,除了武妹其他人都出去了。菊花帮着武妹收拾。
“我今天看见那只虎了,全身亮闪闪的,它跳进了河里。”
“马呢?马也在河里吗?”
“不,马不在河里,马躲起来了。那些马啊,我感觉到它们就藏在附近。它们和老虎做游戏。菊花你白天睡了那么久,夜里一定有精神了,我们再到那边去吧。”
“你是说再去马棚?”
“不,不去马棚,就在这附近。你会看到野马奔腾。”
“野马?”
“对。这些马原来都是野生的,它们自己在我们这附近聚拢来的,可能它们觉得我们这些人很亲切吧,你说呢?”
“的确是这样。”菊花点头同意。
菊花一边洗着碗一边就陷入了冥想。她想到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一大群黑马在荒地里聚集的情景。就像电视里看过的那样,仰着头朝天鸣叫。
“舅舅他们是去护马去了吗?”
“你真聪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些马根本就不喜欢爹爹去保护它们。我早看出来了,爹爹也看出来了。可是爹爹没有办法,这是他的工作。”
她们出门了,一前一后往西边走,武妹大踏步在前,菊花紧张地紧跟,生怕被石头绊倒。荒地里还是那样,什么都没有,月亮倒是很亮。菊花兴奋地想,如果马儿出现了,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武妹忽然停下了。菊花看见一个低矮的茅棚,茅棚里黑洞洞的。武妹凑到茅棚跟前说起话来。
“爹爹啊,您已经尽力了,为什么还要这样痛苦呢?那只虎是跑掉了,可您是故意让它跑掉的啊!只有我和桂爷爷明白您的心思。以前您不是老对我说,要振作精神做一个猎人吗?我和妈妈知道您不会倒下,可是您一夜接一夜地坐在这个茅棚里,叫我们怎么能放心?爹爹,我爱您,妈妈和舅公也爱您,只有廖十不爱。不,我说错了,廖十也爱您一点点,您瞧,那些马都过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菊花睁大眼看四周,根本没有马的影子。
武妹终于诉完了。她回转身扑进菊花怀中,用双手蒙住脸,说:
“菊花,我真丢人,我羞死了,我怎么办啊……”
“不要紧,武妹,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爱你爹。谁又能猜得准老虎的事呢?不要想得太多。”菊花安慰她说。
“我们走吧!”武妹说。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茅棚,向另一个方向迈开脚步。她走得那么快,菊花差点要跟不上了。
“武妹武妹,我要被石头绊倒了,你能不能慢一点啊?”
“不能。我们快来不及了。你看到河了吗?”
“河在哪里?没有河啊,只有这荒地。”
武妹闷着头走,像在匆匆赶路一样。菊花将腿抬得老高,生怕摔倒。万籁俱寂,只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这种景象勾起菊花奇怪的想象,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未懂事之前由母亲领着来过这里。要不,这种生怕摔倒的感觉怎么会这么熟悉?她想问问武妹,可武妹走得那么快,她要想不摔跟头就最好别开口。菊花在心里鼓励自己:一定要跟上啊!
走了长长一段路之后,武妹又问她:
“你看见河了吗?那边亮闪闪的?”
“没有啊,哪里亮闪闪的?”
武妹不回答她,继续闷头走。菊花心里很生气。
真是没有河。无论菊花怎么用力看也没看到。月亮这么亮晃晃的,难道她还会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地?她在心里猜测,要是看见河,也就会看见华南虎,要是看见老虎,也就会看见马群……想到这里,她又清晰地记起来了——她的确来过这里!母亲拖着她飞跑,她把鞋都跑掉了一只,边跑边哭。那一次,是不是有老虎在追她们?
“人人都想同它们正面相遇,那些马也想。”武妹回过头来说。
“我明白,我明白!”菊花立即回应。
武妹突然跑起来了,辫子也飞扬起来。菊花哪里跑得过她,她没跑多远就被石头绊倒在地了。等到她挣扎着站起来时,武妹已跑得没踪影了。菊花心里空虚得想哭,可她一抬眼居然看到了舅舅的家。多么奇怪啊,她俩一块走了那么远,怎么又绕回来了?
旁边那栋房子的邻居看见了菊花,高声对她说道:
“廖文家的妹妹,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黑地里?我们这里不安全,是老虎出没的地方。他们都走了吗?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该死!”
那邻居也怪,喊完这些话就进屋去了,将门关得嘭的一响。菊花看见他将家里的灯也熄了。
还好,舅舅家的门是虚掩着的,灯也开着,好像有人进来过。屋里满地南瓜子壳,是不是廖十进来过?菊花看看五屉柜上的闹钟,已是深夜一点了。
她在武妹的床上坐下,回想来马家庄后发生的这些事,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她冲到门那里,将门闩死,这才又回到床上,吐出一口气。母亲为什么要说这里很富裕?难道她多年没回老家,还不知道老家已经变成这种穷山恶水之地了?还是她说的“富裕”是指的别的事?不过马群肯定是有的,她不是到过养马场,闻到马的气息了吗?
屋后突然发出巨响,菊花惊跳起来。好像是什么人在炸山,这附近有山吗?也可能是他们在用那小钢炮似的猎枪打华南虎?菊花从后窗那里向外看,她看见了火把。天哪,那么多火把!火把一直延伸到远方,他们是针对老虎来的吗?有人在这附近喊:“桂爷爷!桂爷爷!”
菊花想去将门打开,可是门被武妹一脚踹开了。她冲进来大哭。
“爹爹……爹爹赢了!爹爹赢了!”她边哭边说。
接着舅妈、舅公和廖十也进来了。菊花看见舅妈的脸更白了,像裹尸布一样。这一行人默默地到灶台那里去洗脸,洗手,洗脚。屋里的空气很凝重。
武妹一个人扑在床上哭,将脸埋在枕头里。
所有的人都上床了,武妹也停止了啜泣。舅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就熄了灯。菊花摸索着坐到武妹的床边,悄声问她:
“武妹,舅舅在哪里?”
“他骑着大黑马过河了。好像是他向老虎开枪了,又好像是那虎掉转头来袭击了大黑马。隔得远,我没看清。不过我听到他吹起了哨子。那些亡命逃犯打了胜仗就要吹哨子。”
“谁是亡命逃犯?”菊花紧张得发抖了。
“比如像桂爷爷就是。老虎咬过他几次都没咬死。”
“啊?!”
“菊花,你去门外看看,我听见有东西过来了。它不会伤害外地人。”
菊花将门开一条缝,看见了皎洁的月光中的那匹黑马。它多么美!多么精神!它一动不动地靠着那块巨石,难道它已经死了?菊花倒抽一口凉气。武妹在小声唤她。
菊花害怕地回到床边。
“大黑马死了吗?”
“是啊。”武妹喘着气说,“它不是老虎咬死的,它的心脏破了。”
“你怎么知道?”
“所有的马,一面对华南虎,心脏就破裂了。”
“是为这个,它们才要去见老虎吧?”
“它们就像爹爹一样热情。”
夜里菊花睡不着。每当她要合眼,就有东西拂着她的面孔,像是马的鬃毛。后半夜,屋里睡的几个人都在说胡话,什么打呀杀呀的,弄得氛围很紧张。菊花又起身去门那里看了一次。这一回,她看到黑马在荒地里奔腾着跑远了,马背上好像真的有一个人。
黎明前,她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她醒来时看见武妹沉着脸站在她面前。其余的人都出去了。
“你今天回家去吧,马家庄不欢迎外人。”武妹说话时眼珠翻上去。
“可我是你们的亲戚啊。”
“那也一样。再说我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我要和爹爹搞好关系,不然就来不及了。你也看见了,爹爹一夜接一夜地坐在茅棚里,他的身体情况不妙。还有黑马……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还想看看马群啊。”
“你不会再见到它们了。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武妹始终板着脸。菊花洗漱,吃早饭,心里很空虚。
然后她就收拾了自己的背包和布书包,默默地走出了门。
武妹拖出单车,弄得哐当一声响。她做了个手势让菊花坐上去,接着她就猛踩起来。
菊花看了看天,天是阴的,空中没有鹰。她只看到了黑马的一个背影,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剧烈的颠簸使她没法思考这事。看着武妹那有力的长腿蹬车的形态,菊花觉得自己比起她来简直是个婴儿。菊花又看了看脚下,荒地是真正的荒地,除了草和乱石什么也没有。
她们到了车站。菊花注意到,车站旁的茅棚同舅舅夜里所待的茅棚是同样的形状。可先前这里并不是茅棚,而是破旧的木屋啊。武妹凑近那黑洞洞的门口,大声吆喝:
“买票买票!”
她掏钱为菊花买好了票,菊花感谢了她。
“武妹,这里是华南虎经过的地方吗?”菊花问。
“是的。你坐在车里可不要伸出头来看外面!很危险。当然这一来你就看不到马群了。我要去爹爹那儿了,再见!”
“再见。”菊花失落地说。
接下去的一切菊花如在梦中度过的一样:上车;一动不动地坐着;下车;转火车;下火车;重见熟悉的城市;再坐公共汽车回到郊区的家中。
“菊花,你看到大黑马了吗?”妈妈从菜地里回来,劈面就问。
“那不是真的。”菊花说。
“那就是真马。”妈妈严肃地强调,“你大老远跑去看它,不会白跑的。”
2012年8月27日于北京金榜园
原载于《作家》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