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
一
汪村的人们有一大业余爱好,就是观看女王从他们村里的那条青石板路上经过。女王是回自己家里去,她的家在平原的北边,一片空空荡荡的旷野里。那一幢规模不小的三层木板房是老王年轻时盖起来的,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木头已经发黑了,但一点都没有朽烂,还非常结实。老王和王后早就过世了,村里的老人还隐约地记得他们。老王夫妇过世后,汪村的人们就很自然地称他们的独女为女王了。没有人记得清女王的年纪,再说汪村人才不关心像年龄这种事呢。在他们的印象中,女王还不是老人,也不再是青年,最好说她没有年龄。说她没有年龄是比较贴切的。大家都知道女王很骄傲,这从她始终独自住在旷野里的老屋里,不肯搬到村里来就可以看出来。要知道如果她有搬到村里来的意愿,大家都会欢迎她啊。女王住在老屋里,每天去集市上买食品和日常用品,在家门口的一口井里用木桶打水上来,挑回去用。她很有钱,大概是老王给她留下的,所以她不用工作。汪村的一个小孩调皮捣乱,迎着女王喊她“寄生虫”,后来被大人用小树枝猛抽了一顿屁股。小孩家的父母很羞愧,因为他们的孩子没有教养。不过他还小,不至于无可救药,抽他一顿他就会慢慢长大了。汪村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懂得女王这个称呼的含义,这种事不能乱来。
那么女王是怎么看待汪村人的呢?这种事却难以言传。人们知道她十分谦和有礼貌,见了人就打招呼,甚至有乐于助人的举动(不过这种时候非常少,因为她没有机会)。但她经过村里时从不停下来同她遇到的人谈话交流。她似乎总是很忙,总是心思在别处。这从她那飘忽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女王家里从来不锁门。于是有一天,一位小伙子压抑不住好奇心,溜进了她家那宽敞的客厅里。当时女王已经去集市上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发生。小伙子在女王家待了不到五分钟就一脸惨白地出来了。汪村人都说,这就是女王划下的界限。怎么能像熟人串门一样抬脚就往女王家里走?这年轻人太不知天高地厚,只好自食其果。汪村人并不知道女王的心思,更不知道她怎么看他们,但汪村人生来便有一种严肃的道德感,这种道德感使得他们庄严地保持着他们同女王之间的距离。或许这种自觉是由双方的沟通而产生的?还是受了某种古老的人际关系的规则的启发?据那位小伙子说,女王家里一尘不染,墙上挂着老王的王冠。那些家具和用具虽然都很旧了,但在幽暗中闪烁着威严的光芒。客厅里铺着地毯,摆放着王的宝座。餐室内,一盏巨大的煤气灯摆在长条餐桌上。他一进去就有窒息感,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就觉得自己快晕倒了,于是摸索着退了出来。“可怕呀,可怕。”他说。汪村的村民们虽然没有像这个冒失鬼一样闯进过女王的家,但他们听了他的含糊描述都一致点头,因为他们想象中的女王家里正是那个样子。
女王似乎是很勤劳的——有人在黎明看见过她在井边打水;也有人在深夜看见她打着灯笼在旷野里寻草药。汪村人推论,她的工作应该就是维持那幢“王宫”的清洁,还要加上做饭给自己吃。刮风之际总有灰沙,所以房间总需要天天打扫。能够做到让屋里“一尘不染”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说到做饭,汪村人认为女王大概吃得很讲究。这从她饱满的精神,从她采购食材的热情就可以看得出来。有眼尖的人发现,女王最爱吃的是蘑菇,香芹,野猪肉,芥菜和炒花生。人们赞赏地说:“多么朴素的爱好!”看来她既重视口味又重视营养。她家的厨房里总散发出好闻的香味。汪村人愿意女王吃得好,休息得好,热爱她的清洁工作和厨艺,他们认为这是她那迷人的风度的源泉。至于女王本人,她当然每天都吃得好,休息得好,也热爱清洁工作和厨艺,但却不是为了有迷人的风度。那么是为了什么呢?这是个谜。
对于时间,女王有两种相反的走极端的态度:一种是极为糊涂,根本搞不清某一天是星期二还是星期四,是某个月的三号还是八号。有的时候,连月份都要弄错。另一种是极为严谨。比如说每一天的某个时辰该干什么,干多久;一个星期的七天如何安排;每个月外出的次数等等,她都要一丝不苟地遵守自己的规定。她将自己的日常活动像音乐一样连起来,颇为自得地说:“瞧我,如鱼得水。”汪村人不在乎(也许不知道)她在时间上的糊涂,却很欣赏她在时间上的严谨,他们认为这是一种高贵的品质。集市散了时分,他们聚焦在那条路的两旁,看着手表说:“女王还有八分钟就要来了。”“还有七分钟……”“还有四分钟”,等等。那是何等令人激动的、庄严的时刻啊。女王来了,她挥手向村民们打招呼,两脚生风,一会儿就走得看不见了。她要急着回去削土豆,剥蚕豆,还要生火焖饭。吃完饭、收拾餐桌和厨房之后,还得坐下来写工作日记呢。所谓工作日记,其实就是记录自己当天的活动,以及一些财务账。写工作日记能给女王带来最大的乐趣与满足。写完日记之后,她感到全身放松,体内又被重新注入了活力。因为这项活动太有意思了,所以女王有时故意打断书写,去屋子外面站一站,看看天,然后回到书桌旁继续记录或记账。有一回,当她站在屋外看天时,一只黑色的小鸟落在她的鞋子上,啄了啄她的鞋带又飞走了。那一瞬间,她真切地感到受宠若惊!当她刻意延长自己的快乐之际,上天又慷慨地赐予了她更大的快乐。与此相对的是,她的王宫里没有日历,她也从不在集市上买日历。她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她用它收听世界上的信息。这个小匣子会告诉女王今天是几月几号,是哪一年。女王半心半意地听着,过几分钟就忘得干干净净。也许她的时间太精彩了,无暇顾及另一种区分吧。要知道记完日记,她就得清扫卧房里的地毯了,那是一项多么惬意的活动啊。除了清扫地毯,还有擦拭煤气灯也是她青睐的活动。每次她都将那玻璃罩子擦得干干净净,直到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容。于是她看着玻璃罩子轻轻地说:“我正在变老……”她说这话时心里升起一阵喜悦之情。这也是旁人所难以理解的。为什么高兴?因为越来越经验丰富,做事越来越有定准,离父王和王后也越来越近了啊。
人们认为老王其实就是汪村人。甚至有人说他原先的职业是磨刀工。后来他就同村里的人们拉开了距离,独自在旷野里盖了那栋大屋,并且自称为王了。老王同一位外乡的姑娘结为了夫妻。至于他们夫妻后来是怎么发财致富的,村里人都不知道其中的细节。老人们都说那两人外出半年回来之后就发财了。其实大家并不关心他发财的事,只是于不知不觉中,每个人都从心底对老王肃然起敬了。“他是我们的王啊。”人们常常几乎是噙着泪说出这句话。没有人暗示过众人这个人是王,但众人就是发自内心将他看作他们的王,并且就因为这种朴素的感情,在老王与王后在短短的时间内相继去世后,大家就很自然地称这位女儿为女王了。女王实在太像她父亲了!虽没有磨刀的手艺,可她的一举一动的气派,还有那种明察秋毫的目光,同那位老王相比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位将王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做事从容不迫,自强自立的女王,难道还不值得汪村人崇敬吗?有人注意到,他们对她的崇敬甚至超出了老王!就是因为女王在,那处在云端里似的王宫才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啊。只要有人碰巧从那木屋旁经过,他就能说出女王当天吃的是什么菜。那饭菜的香味让汪村人垂涎欲滴。他们不能设想如果女王不在了,王宫会变成什么样。既然不能设想就不去设想吧,女王应该是不朽的。也许这是她同老王的区别?汪村人不想深究这些事,他们发自内心崇敬女王,喜欢他们自己的(当然是!)女王,这就够了。嘿,看看女王那轻巧的脚步吧,称之为“健步如飞”也不为过啊。
名叫鼓的小伙子深夜在“荒滩”遇见了女王。鼓是因为忽然头痛欲裂才去外面疯走的。荒滩是碎石滩,方圆好几里草木不生。不过它深夜在月光下看起来倒是很美的——一片银光闪闪。鼓绝望地用手捶打着脑袋沿着荒滩走,忽然就看见了女王。身着白裙的女王真是飘飘欲仙。他离她至少有两百米远。鼓在这样的夜里生出了幻觉,好像自己来到了月球上。他立刻忘记了自己的头痛,想追上女王,去同她说话——这可是难得遇到的机会。他加快了脚步。但不知为什么,他追不上女王。到后来他干脆迈开脚步跑了起来,可还是追不上。女王也在跑,白裙子被风吹起,像一片船帆一样沿着荒滩边移动。“嗨,嗨——”鼓口中喊着,跑得越来越快。但女王跑得更快,一会儿她就不见踪影了。鼓停了下来,茫然地四顾,眼前却只有一片银光。女王能到哪里去?莫非她钻进了地里?这时鼓才记起来,他的头痛发作已经好了。他激动地回忆刚才的一幕,再一次恋恋不舍地打量那些金刚钻一般的碎石,在心里暗暗地发誓:明天夜里还要到这里来。第二天夜里,他的头痛病没有发作,他待父母一睡下就从家中溜出来了。那天夜里没有月亮,他走了好久的夜路,凭记忆找到了那片荒滩。他站在荒滩边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多么罕见的荒凉啊,简直恐怖。他不是胆小鬼,可他也不愿在这里停留了,没有女王的荒滩简直是地狱。回家的路更为漫长,尽管他走得很快,到家时天已经亮了。他记得路上有个戴斗笠的人问他:“走运了吗?”他慌乱地回答:“算是走运了吧……”当时那么黑,他没有看见那人的脸。鼓不甘心,后来又陆续去过几次荒滩。但每次都是黑乎乎的,不堪回首。他将自己的遭遇讲给密叔听,密叔沉默了半晌才说:“别去那里了。”“为什么呢?”鼓追问道。“你自己不想去。再说女王不是已经在你的心中了吗?鼓,你要自强!”于是鼓对密叔满心都是感激。好多年过去后,鼓仍然对那个夜晚历历在目。他在白天里到过荒滩,捡了一些碎石头带回来。那些石头的颜色很沉闷,绝对不能发光。但鼓爱这些石头,他用手摩挲着它们,对它们讲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汪村的几位长辈听了鼓的经历之后,私下里有过一些议论,不过他们都不愿意将议论的内容公开。他们微笑着对鼓说道:“鼓,你的运气真好啊,那天夜里女王是在赶去同她的父母会合呢。”“你们怎么知道呢?”鼓惊奇地问。“这种事我们总是提前知道一点的。”老人们既为女王担忧,又为女王高兴。毕竟,她同家人团圆了。可是深夜里如此耗费体力,会不会损害她的健康呢?要知道第二天的清晨她又出现在井边了啊。这些老人们都听他们的上辈人说过,老王夫妇葬在荒滩的“那一边”,而且是他们自己选好的墓地。可“那一边”是哪一边?谁也没去过,只除了女王。那里应是一个遥远的所在,有许多金合欢树的处所。当鼓将他的消息传播给村人们后,村人们就更加仔细地观察了女王几天。他们的感觉是,那几天里头,女王显得更有精神了,而且她在王宫里放老唱片,都是一些进行曲。看来老王的精神始终在激励着女王,让她将王宫打理得生气勃勃。在汪村,没有比王宫更大更庄严的精神寄托了。就连放羊的小孩,他们的目光也总是朝着平原上的那个方向。
的确,女王在那个不同凡响的夜里通宵未眠,她从荒滩的“那一边”回来之后,用井水洗了脸,便坐在书桌边开始写她的工作日记。她的记录是很晦涩的,比如“石头三块”“一道坎”“儿歌阵阵”“发信号”,等等。还有一些可以猜到其意思的,比如“十分钟两里路”“半小时十里路”等等,大概是指她自己那天行路的速度。她在写工作日记时非常投入,双颊绯红,眼珠闪亮,面相犹如少女。写完工作日记,她在房里踱步五分钟,想起了那位名叫鼓的少年。女王似乎知道他跑到荒滩上来的原因。她想,少年今后将会如何安排他今后的生活呢?那些消失的钻石会在有一天砸碎他的生活,还是会变成他手中的魔方?她丝毫不为他担心,他的追赶已表明了他的意志。然后女王的思路又转到了现实中的王宫——燕子在屋檐下筑巢了,这还是第一次。这令她振奋。
二
自从几年前汪村的小伙子闯进女王家,被那里头的氛围吓得跑出来以来,就没有听到有其他人去过女王家了。因为大家都认为那是一种冒犯。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位小女孩,名叫朱朱,同她妈妈去赶集。集市上人头攒动,粗心的妈妈不知怎么就让朱朱走丢了。朱朱在一担土豆旁等了好一会,仍然没看到妈妈,于是决定独自回家。她凭着记忆往回家的路上走,越走路边的景物就越陌生。直到走到了一幢很大的木屋前,她才停下来。她想,也许她该进去问问屋里的人去汪村该怎么走。
她进去了,但屋里并没有人。朱朱兴致勃勃地爬上长条餐桌,摆弄了好半天煤气灯。后来她又参观客厅,她觉得墙上挂的那两幅肖像和那顶王冠不太好看,那三只瓷花瓶也太大,她够不着。这时她猛然发现了隐蔽在大柜后面的小楼梯。朱朱蹑手蹑脚地爬楼梯时,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他们会不会将她当小偷抓起来?万一他们来抓她,她就说自己是去找妈妈吧。可他们会相信她的话吗?她爬到了二楼。同拥有众多房间的、宽敞的一楼不同,二楼只有一间敞开房门的、黑黝黝的房间,房间旁边是一道几乎是直立的窄楼梯。朱朱走进房间,就听见一个女人在问:
“小姑娘,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不记得了。我是找我妈妈……”朱朱慌乱地回答。
“你不记路?这个习惯可不好。”女人似乎不高兴了。
“我、我要改。阿姨,我记起来了,我是从旁边另外那架楼梯上来的。现在我可以下去了吗?”
“不,你现在不能回去。你到我面前来。”
朱朱试探着往前迈步,一脚踩在那女人的脚背上。她感到毛骨悚然,就哭起来了。
女人将她抱起,让她坐在她的膝头上,说:
“不要哭嘛,瞧我们的朱朱多么勇敢!”
“您是谁?”朱朱一边擦眼泪一边问。
“我是女王啊,你听说过了吧。”
“女王,您好。我要怎样才能看见您?”
女王坐的是转椅。她朝另一个方向一转,朱朱就看见了深蓝色的天空里的那条银河。朱朱发现女王和她是坐在半空中。但她还是看不见女王的脸。女王怂恿朱朱往下跳,朱朱害怕,死死地抓住女王的裙子不放。女王发怒了,她一起身就将女孩甩了出去。朱朱听见自己扑通一声落在水里,她游了几下“狗爬式”,居然到了岸边。这时她隐约听到女王的喊声:“那就是银河啊……”
朱朱认出了村里那条小河,她看见她妈妈朝她跑来了。她妈妈抱起她又哭又笑。
“我看见了女王!”朱朱自豪地说,“她抱着我,我差点就到了天上的银河。那时我要是不害怕就好了……”
她们回到家,家里挤了一屋子人,都想听朱朱讲关于女王家里的情况。朱朱被后悔的情绪笼罩着,开口说了半句话:
“那时我要是不害怕就好……”
然后她就嘴一咧,大哭起来。
“这孩子,怎么回事……”
“被女王吓着了。”
“女王亲授玄机,姑娘真有运气。”
“这孩子天性贪婪……”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感到没趣,很快就散去了。
众人一离去,朱朱立刻止了哭,看着窗户,居然发出一声冷笑。
“朱朱笑什么啊?”妈妈诧异地问道。
“他们瞎问一气!这种事怎么能问别人呢?我永远也不会说的。妈妈,我也不会告诉您,您不会怪我吧?”
“妈妈不怪朱朱。妈妈也后悔极了——让步朱朱走丢了。不过好像这一走丢,朱朱就长大了。他们说你贪婪,我听了反而高兴。一个不贪婪的小孩多没趣,这是夸奖朱朱啊。”妈妈说着就笑了。
朱朱换下湿衣服,梳好小辫。她不再后悔了。她暗想,她还会有机会的,很多很多机会。女王的家并不难找。
关于女王的夜间活动,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也有各种各样的兆头被汪村人注意到。每个人,无一例外,都认为女王的那种活动是非常重要的。想想看,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一位女王在奔跑!并且她就是汪村人的女王!这种事虽然并不蹊跷,它象征了汪村人内心热力的迸发,但汪村人并不满足于表面地看待一件事——他们是喜欢钻研的人们。不去刻意追随她是大家的原则,可这并不意味着不期而遇的幸福瞬间也要受到谴责。那种不期而遇是受到认可的,因为那几乎就像命运。旷野里的老王宫是个模糊的概念,那地方离得远,周边环境也比较凄凉,不管怎么说,那是只适合女王住的地方,汪村人才不会狂妄到要去拜访女王的地步呢。
可并非刻意的夜间拜访的确发生过了。它是由汪村的寡妇珍所实现的。那是个迷人的秋天的夜晚,在那个迷人的夜晚珍却同寄住在她家的相好大吵了一架,继而气冲冲地在野外疯走。她不认路,既看不见蝙蝠的劲舞,也听不到夜鸟的歌唱,因为世界猛地一下就从她的眼前消失了。她之所以疯走,是因为她还感觉得到体内的那股动力。她不在乎迷路,或者迷路正好,反正她也不想回家了,走到哪里算哪里,被狼吃了也无悔!
黑暗中珍的额头“咚”的一声碰在一堵木板墙上,她痛得差点晕过去了。她还以为末日来临了呢。好一会儿过去,她才逐渐地恢复了知觉。她发现自己坐在地上。那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您是来拜访我的吗?”女人的声音沉着地问道。
“是啊,我拜访……”珍含糊地回答。
“那就马上进来!您没听到那些狼的叫声?”她厉声说。
珍努力了两次,还是站不起来。那女人一把将她拖进去,关门的声音惊天动地。
屋子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不知为什么,珍立刻感到惬意起来,疯走的冲动已经完全消失了。她感觉到自己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她的对面坐着那女人。珍不由自主地轻声说道:
“女王?”
“算是吧。”对方的声音中透出嘲弄。
“我并不是有意地来打扰您的。”
“反正你已经打扰了嘛。你估计得很对,我并不需要别人来同我做伴。不过我倒是好为人师,这是我的弱点。你的问题很容易解决,我马上就来帮你解决。”
珍大吃一惊,她等待着,她要看看女王如何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但大约十分钟过去了,坐在对面的女王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又是十分钟过去了,对面还是没有响动。珍变得很不耐烦,她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试探性地伸出手,往那黑乎乎的对面的空间捞了几下。但她什么都没捞到。于是她站起来往对面走过去,她没遇到任何障碍,因为女王根本就不在那里。可是她刚才明明坐在她对面啊。
“女王!”她叫道。
她的声音很阴森,回荡在高而空的房间里,她的背上在出冷汗。有个东西绊住了她的脚,她又一次坐在了地上,右手抓住了那个东西。好像是蛇!蛇咬了她,然后挣脱了她,沙沙地溜走了。她感到手背迅速地肿大起来。也许她快死了?
“女王,救救我!我要死了!”她大喊,并且喊了又喊。
将喉咙都喊哑了之后,她终于知道了,这里没人能救她。
她必须自救。她忍着痛去找那张门,一会儿就摸到了门。她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显然被从外面闩上了。折腾了这一通,她的精力已耗尽了。更糟糕的是,恐惧的浪潮向她袭来,因为她感觉到毒汁正在她体内蔓延。
“不!”她大声说。
她在生活中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自己的那一声“不”很单薄,很弱小,比蚊子叫强不了多少。于是她开始踢门。她想,既然自己还能踢门,就不会死吧?然而每一脚都像踢在棉花上,既没有响声,也感觉不到反作用力。
“珍啊珍……”她的相好在暗处说,声音显得很滑稽。
“呸!你来这里干吗?”珍冲着那暗处吼道。
“我是在你家里啊。”
珍皱着眉头开始思考。难道她的家搬到王宫里来了?还是王宫变成了她的家?刚才女王不是明明坐在她对面吗?她不是马上要来帮她“解决问题”吗?她的问题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当她想到这里时,她的“问题”就在她眼前展开了,她看见了一个无底深渊。她当然不愿意掉进深渊,可她也不愿马上离开它。她手上的伤口似乎在提醒她说,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了。那只手肿得像馒头。
珍莫名其妙地扑哧一笑,又冲着暗处说道:
“流黑(相好的名字),你把灯打开吧。”
这一次,她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应。珍感到一种内在的麻木已经从心脏那里开始蔓延了。可为什么她的体力,还有她的意识一点都没有丧失?这种类型的死真可怕啊。
珍开始走动,她走两步又踢一脚。随着她的乱踢,一阵一阵地响起稀里哗啦的声音,可能有些瓷器被她踢倒了。她幸灾乐祸地想,她要搞些破坏再死,至少要把可恶的流黑吓一跳。踢了好一阵之后,又觉得不对劲了——怎么老有瓷器被踢翻?是不是流黑在搞恶作剧?一想到这里,搞破坏的热情就消失了。刚好这时她用脚捞到了一把靠背椅,也许是先前坐过的那把。她坐下去之后,就听见了女王在她对面说话。
“你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她不耐烦地说。
“谢谢您,女王,我也这样想来着。那么,我在王宫里无事可干了,我还是回家吧。”珍说话时感到喉咙发干。
“回家?”女王讥笑地说,“如何回?”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这要问你自己嘛。”
女王的最后一句话在空中飘荡着。珍又想踢门了,她朝着假想中的大门踢了又踢,发狂似的。忽然她扑倒在地了。
“流黑,你去死吧!”她诅咒道。
她听见女王在暗笑,与此同时,她摸到了门上的手柄——她自己家的大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屋里亮堂堂的,因为已是白天。那些摆设原封未动,她做针线用的绣花荷包放在窗台上,似乎在向她暗示什么。有人敲门,是村长。
“珍啊,听人说你将流黑赶走了?她可是个老实男人。”
“谁在胡说八道?流黑是有急事回老家去了。”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一贯认为,珍是女中豪杰。”
“去去去!你没工作可干吗?来这里磨嘴皮!”
她一把将掩着嘴笑的村长老头推出门外。
外面几只老蛤蟆叫得震天响,是不是要下雨了?
三
女王最近是真的来汪村了,而且常来。这只要从一些人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村长早起没事,便到外面去捡粪,一出门就碰见了衣着光鲜的卖油郎。
“出来这么早,谁会来买香油?”村长嘲弄地问他。
“也不一定非卖不可吧。方便大众啦,心情舒畅啦,昨夜的奇遇啦等等,都是早起的理由嘛。”卖油郎说道。
“哈哈,奇遇!能说说吗?我爱听。”
“不,不能说。”
“祝你天天有奇遇!”
村长这老狐狸猜出了卖油郎的奇遇的内容,因为他已经碰到好几个这种类似的情况了。他知道女王是亲自光临汪村了。她虽然半夜光临,虽然没人真正看见她,但除了是她本人还能是谁?看看傍晚坐在大路边梳头的汪村的丑女荠姐吧,当夕阳照着她的左边的脸颊时,她的半边身体看上去简直是美轮美奂!对,他村长就愿意用“美轮美奂”来形容她。
“荠姐啊,媒人要上门了。”村长讨好地说。
“无所谓!她来过后,我就得到了变美的法宝!村长,您看我现在还用得着媒人吗?”她挑衅地逼近村长老头。
村长连连后退,美女荠的半边身体和脸的侧面太炫目了,他不敢直视。他在心里埋怨: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村长一边想心事一边捡了几堆猪粪和狗屎。他打算回家了。他一转身,看见一身黑衣的女王正站在路当中。但她怎么变成了无头女王?啊,这作风可太凌厉了啊。村长想绕过她走掉。他往左边绕,那黑色的无头人就挡在左边;他往右边绕,她就挡在右边。
“您真是,真是活泼……”村长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和您,跳舞吧!”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将捡粪的簸箕扔到路边,向女王伸出了粗糙的大手。无头女王一拉住村长的手,村长立刻感到自己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他听见自己喊了“救命”,可是哪里能停下来?他不断地被抛到半空,在那上面划拉着双臂。后来听见一个人说:
“这才是村长老头的本性嘛。”
那人一说了这话村长就掉下来了。他坐在泥地上,屁股跌得很疼。刚才说话的那人问他:
“村长怎么不跳舞了?”
村长就问那人看见女王没有。
“女王?”那人一瞪眼,“我看那是死神!”
“也许吧。刚才我真痛快。可惜她走了。”
“她不走您还能在这里?她对您没兴趣,您的舞姿太难看!”
村长拾起自己的簸箕,往家里走,边走边努力回忆自己刚才的舞姿。他并不自卑,他确信那是女王。
“我今天同女王跳舞了。”一到家村长就告诉了他老婆。
“我的天,我早看出来了。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老婆说。
“女王扮演的是死神;我扮演死神的儿子。”
“真来劲。”老婆又说。
他朝老婆伸出手,两人就像风车一样转了起来。啊,多么舒畅啊!村长在半空里想起了什么,有点着急。“粪、粪……”他反复地说道。落地之后,老婆问他跳舞时口中咕噜什么。
村长眼神朦胧,回答:“我捡的粪还放在门外呢。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同女王交谈过了?”
村长老婆指了指门外。
村长走过去推开门,看见了地下的王冠。
“将王冠放在寻常百姓的家门口,不合适吧?”
村长弯腰拾起王冠,对着太阳打量它。
“怎么不合适呢?我看我老公戴上它也挺合适。”
老婆说了这话之后就诡秘地一笑。这一表情立刻启发了村长,使他回忆起早上在大路上的遭遇。他想,这就是女王在渗透到他们的生活中啊。她可不是来做客的。她决不会待在汪村,也决不会离开,这有多么奇妙。从前老王去世之际发生过一次渗透,但今天的汪村人已不记得那件事了。村长的母亲对他讲述过:“那种夜晚,天上的星星发黑,地火烧出了地壳……”因为并没有发生真实的灾难,所以大家都抱一种等待的态度。
村长将王冠放在家里的大柜中后,听见柜里有爆出小火花的声音。“瞧她多么信任我们!”老婆对他耳语道。“毕竟,她是我们自己的女王啊!”他也耳语道。
两人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形态,在大柜前走来走去,不忍离开。
“村长!村长……”
那人站在门外喊了又喊。他大概三十来岁。
村长脸一沉,走了出去。
“你怎么还没走?你不是答应了我吗?”
“我是答应了您要从汪村消失……可昨天夜里——”
“别说了!”村长打断他,“你现在有什么要求?”
“给我一个工作吧。”
“去给我家猪栏出粪吧。干出一身臭汗来!”
“好!”
村长进屋关上门,老婆嗔怪地望着他。
“看着我干吗?年纪轻轻,却当了十一年的厌世者,真丢人。”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下决心之后,女王是真的降临汪村了。虽说来到了历史悠久的汪村,她却又不愿意村民们认出她,将她真正当作自己人。她认为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会过得很别扭,很没有格调。就在女王的犹犹豫豫之中,她同村民们之间的那种奇特的联系网慢慢形成了。有人认为他自己同女王的联系是直接的,因为他每天都同女王辩论,然后根据辩论得出的结果来指导自己的行动。他简直一天缺少了这种辩论都不行,会感到生活索然无味。当大家问他女王在哪里同他辩论时,这家伙居然带着一群人走进厨房,指着那口熬粥的铁锅说:“这就是她,我们总在厨房里争吵。”人们先是一愣,然后有些明白了,朝他竖起大拇指,说:“好福气。”
女王知道她有一大批永不见面的拥戴者。那些人都有各式各样的身体上的残疾,不过他们全都意志坚强。她同这些人的关系属于间接接触。“有时候,间接接触的影响力更大。”她在王宫里这样宣布。她刚一宣布这种情况,就记起了焦二娘这个女人。焦二娘只有一条腿,明年就八十五岁了,孤零零地生活了一辈子。她就住在豆腐坊的旁边。据说她原先也很会做豆腐,不过现在年老力衰,已经做不动了。那一天女王从集市上回来进村时,夹道欢迎的人群中就有这位独腿的焦二娘。女王早就从眼角看见她了,当时老太太用独腿一踮一踮地显示自己,想要引起女王的注意。女王同很多人都打了招呼,却没有同焦二娘说话。走到老太太面前时,女王仅仅是锐利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立刻收回了目光。但就在这闪电般的交流中,两位女性已经结下了世纪的友谊。此后女王便不时得到焦二娘的零星信息,那些信息都是女王在分析当地气候之际顺便推论出来的。比如她知道老太又开始去豆腐坊帮忙了,这就是一个令她欣慰的信息,这个信息让女王在村里窥见了王宫的轮廓。
“焦二奶奶,夜里会见女王了吗?”女孩冰花问她。
“见到了。那个时辰村里的天空真亮!”
“女王美吗?”
“我从来没看清过。”
焦二奶奶确实没看清女王——她的眼睛里长满了白内障。她看见的是一个有好多缺口的月亮。既然她有白内障,为什么先前在村里的大路上又能用目光同女王交流?冰花问焦二奶奶这个问题时,焦二奶奶有点生气地回答:“那会儿灵魂出窍了嘛。”
先前冒失地闯进女王家的那位小伙子,名叫岳岳的,他的情况也同焦二娘相似。女王很看重小伙子的这股闯劲,一直在暗中培养他。她认为他会在将来成为汪村扛大梁的英雄。岳岳自从第一次冒险一败涂地,从那空气稀薄的王宫里退出来之后,心里就埋下了好奇与不安的种子。他凭借满腔热血和模糊的记忆,后来又陆续进行了三次闯入王宫的尝试。然而这三次冒险活动的结果一次比一次糟,最后那次连王宫或女王的蛛丝马迹都没找到。平原上出现的是一些蒙古包,无论他走进哪个蒙古包,人们都以一式的冷笑迎接他。不过此时的岳岳已比过去成熟,他不再对古怪的生面孔感到害怕,只是有些尴尬。他向那些人行礼,然后退了出来。藏在暗处的女王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岳岳暗自思忖,会不会是先前的印象发生了变化,将他引上了一条岔路呢?抑或是女王的王宫已经解体,化为了这些蒙古包或猪栏屋?实际上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坏,甚至还更激起他的好奇心,因为他是地道的汪村人嘛。“女王,王宫……”岳岳叨念着。一叨念,他就听到有女声在背后回应道:“岳岳,岳岳……”岳岳觉得回应他的那人一定是女王。他决心进行第四次尝试。
他在荒滩边上狂跑了一阵,甚至跑到了那些砾石的中央。天空阴沉沉的,毛毛细雨将碎石弄得滑溜溜的,而且那些石头看上去色泽晦暗。岳岳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决不退缩。他在碎石滩上一瘸一拐地奋力前行。
“岳岳,你在练腿功吗?”猫婶同他打招呼。
岳岳抬眼一看,前面就是汪村的那条小道。
“不要乱跑。”猫婶向他做个鬼脸,说,“你要找的东西就在你家里。将那些角角落落的地方都搜一搜吧。”
岳岳知道猫婶是村里的寓言家,她说过的事往往会实现。
岳岳后来没有搜寻家中那些隐蔽处所,他买了几匹黑布将他家的几个窗户都遮起来,坐在家中回忆女王的王宫的模样。他一天想出一个细节,王宫渐渐地在他脑海里变得生动起来了。他最后构想出来的两样道具是金手杖和煤气灯。煤气灯就放在王宫餐厅里的长桌上,金手杖则放在王宫里面房里的那张门的旁边。岳岳小心地挪开金手杖,慢慢推开那张门,一步就跨到了外面。他的对面是他家的猪舍,猪在栏里饿得嗷嗷直叫。岳岳一边跑一边喊着:“女王!女王……”他冲到自家厨房开始剁猪菜,准备煮猪食。一会儿,他那年轻的脸上就冒出了热气和汗珠。多么好啊,他但愿自己天天有这种奇遇。瞧,女王不是将宫厅里的蜡烛挂在厨房里被柴烟熏黑的墙上了吗?他岳岳是一名普通的乡下青年,却一直被女王惦记……他开始煮猪食了,挥动锅铲的姿势居然有了王者的派头。
“岳岳,岳岳!”有女人在屋里某个地方轻呼。
岳岳的目光变得如同彩虹。
原载于《大益文学》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