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的那边
我们小的时候,家家都在公共厨房里做饭。那厨房很大,可以容纳十来个烧煤灶。厨房里还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供大家轮流接水洗菜。那时候的饭很容易做,一般一家人总是吃两样菜,一样蔬菜,一样豆腐,或一样蔬菜,一样肉丝炒酸菜。炒菜的时候是厨房里最热闹的时候,大家一边炒菜一边大声聊天,锅子铲子叮当响。
如果在某一个瞬间,大家同时停止弄出响声,就会听到厨房的隔墙那边有种奇怪的嗡嗡嗡的声音在持续。据说隔墙那边是一个加工车间,做那种浇花用的白铁壶,但是已经歇工好几个月了,估计是业务不足。平时我们从家里穿过那条窄窄的过道走到街上时,总看见那加工车间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那么,嗡嗡嗡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大人们都不管这些事,就当没有那声音一样。
我们喜欢晚上到厨房里捉迷藏。那时大部分灶头都熄火了,关了灯,只看见两三个灶头上有红色的火洞。像鬼的独眼。
我和小意从熄火的灶头爬到隔墙的墙头,站在天花板下面的黑暗中。
“这里有一架梯子。”小意低声对我说。
我跟随他从梯子下到隔墙的那边。多么黑啊!然而可以听到厨房里的喧闹,大概某个倒霉的家伙被捉住了。小意让我不要乱动,抓住他的手跟随他缓缓向前。我在发抖。
“来了吗?”有人问,声音有点不耐烦。
“来了来了!”小意热切地说,仿佛要讨好那人似的。
周围很热,弥漫着一股清香,好像是在炒黄豆?小意要我坐下来,我就坐在一张坑坑洼洼的石凳上面了。我坐得很不舒服。我感到我周围有不少人,气氛很紧张。他们似乎都在关注我对某件事的态度,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
“你表个态吧。”小意边说边捅了捅我。
“对什么事表态?”我问。
“管它什么事呢,随便表个态。时间不多了。”
有人走过,皮靴踩在我脚背上了,我尖叫起来。我的脚好像骨折了。
“好。”小意说,“这也算个表态。”他松了口气。
但旁边那女孩很不满。女孩总是那样的,不像我们男孩,她们老是对别人不满,发牢骚,不论你怎么做都不会如她的意。
我眼泪汪汪地站起来,口里发出呻吟——那石凳实在是没法坐了。
女孩朝我掌心里塞了点东西,她说是黄豆,她用黄豆奖励我。刚才她不是对我大为不满吗?怎么又奖励我?
黄豆在铁锅里轻轻地爆响,但我看不见锅,也看不见灶,这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是一种不发光的闷火在燃烧?多么热啊。我将那两粒黄豆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味道不错。脚背还是疼得厉害。我用双手撑在石凳上,弓着背站在那里。左边的男孩对我说话,我听不明白,他生气了,喊了出来:
“你怎么还不离开?”
但我并不想离开,也许我是想等着吃黄豆,也许我是对这里有好奇心。
“我要等一等。”我用含糊的声音说。
可那男孩马上听到了!他大声对周围的人说:
“他要等一等!他想看我们的好戏!可我们不会让这个人如意的。”
所有在屋里的人都发出了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他们说的是:
“这就是那种狼子野心啊!”
然后是狂笑。我害怕极了,以为他们会来攻击我。但并没有这回事。我听到铁铲在炒黄豆,香气扑鼻。先前那女孩又奖励了我几粒豆子,使我心里很振奋。可是小意忽然过来了,抓着我的手臂命令我跟他走。
我们上了楼梯,爬上隔墙,又回到了大厨房里。厨房里没有一个人,已经是半夜,那几个红色的火洞标示着方位。
我总是将那几粒黄豆从口袋里拿出来瞧一瞧。那是普通的黄豆,将它们放到鼻子面前,就可以闻到香味。在隔墙那边,半夜里,是些什么样的人在搞秘密活动?我听到了声音,但没有看见他们。白天里,我瞒着小意来到大门那里,我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鸦雀无声。我倾听了好久,直到自己都烦躁起来了。
“我想念白铁车间,你能在夜里再带我去一次吗?”我问小意。
“不能。”他很干脆地说,“上次我们是无意中到达那里的。如果先想好了再行动,就总是有山猫把门,你根本进不了屋。”
“可是他们,还有那女孩,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呢?”我问道。
“他们本来就在那里的。城里有些空房,你以为没有人,其实是有人的。不过这种事我是听我爷爷说的。我只去过一间这样的房间,就是白铁车间。”
小意怕我再问他问题,就赶紧走开了。
我心里很愁闷。只有白铁车间的氛围可以令我隐隐地激动,厨房里的热闹却提不起我的兴趣了。可是爹爹又在扯开破嗓门叫我马上去做饭。
我不情愿地洗萝卜、切萝卜,放一大锅水将萝卜放进锅里去,然后就站在那里发呆。忽然,我发现墙上有一块砖在松动,我立刻满怀希望地紧盯着,但过了一会儿又没有动静了。当我用锅铲翻动萝卜时,却听到一声叹息从那边传过来:
“这里真寂寞啊!”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但不是给我黄豆的女孩。
我姐姐笑呵呵地过来了,她夺过我手中的锅铲,麻利地将萝卜铲进碗里。
“他啊,有心事!”她向大家宣布。
于是厨房里的人都哄笑起来。我恨死了姐姐。
再看面前的隔墙,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在黑暗中一群人围着一只大铁锅炒黄豆,这种事对于我有无穷的吸引力。特别是你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我对小意肃然起敬了。
小意在躲着我。他越是这样,我的欲望越高。我觉得,我的朋友都在隔墙的那一边,那里有我所感兴趣的事在发生着。我忘记了那天夜里发生的痛苦,我记忆中只留下了黄豆的清香和黑暗中的隐隐的激动。我想,我要豁出去了。
为保险起见,我很晚才从家里溜出来——恐怕已是半夜了吧。
我摸索着进了厨房,看见了那三只红色的鬼眼。我从熄了火的灶头往上爬,爬上了墙头。我做这些动作之际,隔墙那边非常寂静。我在墙头蹲下,用一条腿往那下面探来探去。但是徒劳:梯子已经不在了。该死的小意。我又累又怕,满心后悔,可又不情愿退回厨房。忽然有个声音在空中响起:
“只是随随便便走下来就好。”
这个充满诱惑的声音是给我黄豆的女孩发出来的。我忍不住了,身体的重心开始倾斜。天哪!只一步,我的脚就触到了硬地。我站稳了。
屋子里还是很热,还是弥漫着黄豆的清香,还是那么黑,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不知为什么,我眼里噙着泪,幸亏没人看见。我知道我周围有人,但他们都没弄出响动,黄豆和铁锅也没有发出声音。现在有声音了,那声音来自厨房。似乎是,我的邻居们都在厨房里炒菜,大声说话,他们的声音变得那么好听。难道那边已经是白天了吗?
有一只手拉我坐下来,我又坐在坑坑洼洼的石凳上了,屁股硌得很疼。
“我们都等着你来,”有个声音凑近我说,“为的是弄清那边的情况啊。”
“难道你们对那边厨房里的事感兴趣?”我问道,心里很吃惊。
“难道你不感兴趣?”那人反问道。
然后就没人说话了。一没人说话,我就弄不清屋里有多少人了。也许四五个,也许二三十。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全都屏住气在倾听那唯一的声音——隔壁那边厨房里传来的起伏不定的喧闹。有个人在那边大笑,好像是我姐姐,然后其余的人也笑了。我本来也应该在厨房里,可我却坐在这黑地里。我坐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让我感到隐隐地激动,这些不露面的人对我来说就像共谋犯,我老觉得会有大事要发生。你想想看吧,我是腾空降下来的啊。竟有这种事!我太喜欢这种聚会了。可这些神秘的人,他们为什么只对我所熟悉的厨房里的事有兴趣?
我后来遇见小意时就将我的想法讲给他听。他一声不响地听着,末了他叹口气说,这种问题有点深奥,不适合他思考。
他那副小大人的表情惹得我笑了起来。我对隔墙那边的兴趣更大了,明天夜里我又要爬过去。我不用梯子也可以降落地面了,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原载于《天津文学》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