锯末山
我和妹妹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钻锯末屑堆。锯木加工厂离我家不远,就在巷子的尽头,再过去就是郊区的菜土了。电锯的声音很恐怖,但令人神往。妹妹小沃是个跟屁虫,时常悄悄地在我身后吊尾线。我第二次钻锯木屑堆就被她发现了,于是不由分说地要加入。
我们戴上潜水镜和口罩从家里溜出去。那一堆锯末屑又长高了,简直是一座山了。锯木屑是用吊篮从上往下倾倒的。看着那蓬松的毛茸茸的大山我们就跃跃欲试。小沃跑在前面,我紧紧跟上。
悬臂过来了,我和小沃各自选好了位置,两人隔得很开。我一点都不担心她,她灵活得很。很快,我们就被埋在里头了。新鲜的木屑暖烘烘的,里头有点闷,不过我能忍受。我听见小沃在另一端开始钻了,我居然听得见,这些锯末传声的能力太强了。
我待在原地不动,心里想,该死的小沃,她想钻到哪里去?一会儿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外面的声音也听不到,这里头是另外一个世界。我有点昏昏欲睡,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因为我怕大老鼠,我被一只大老鼠咬伤过脚趾头。
“小沃,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的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开始钻了,像在深水中游泳一样。我先向左,再向右,然后向上,再向下。钻了一会儿,我就区分不了上和下了——上就是下,下就是上,这种感觉真可怕。我决定不再改变方向,而是认定一个方向一直钻到底。我一边钻一边纳闷:小沃为什么一声不吭?
我额头上感到一阵冰冷,啊,我出来了!
深蓝色的天庭里挂着那轮银盘,整个锯木厂静得像坟墓。小沃在哪里?要是丢了小沃,我会被爹爹打死!
突然,有细细的声音从锯末屑缝里透出来:
“哥哥,我在这里。”
我扑上前去用双手刨那些木屑,刨了一会儿,一无所获。我有种天塌下来了的感觉。几只野狗绕着锯末山狂吠,我很害怕,这些狗的体型那么大!我缩进阴影里,紧贴木材厂的围墙溜到我们那条街上。
我不知道已经是几点钟了,反正家里的人都已经睡了。爹爹从他卧室里走出来起夜,看见了我。奇怪,他什么也没询问我。所有的人都将小沃忘记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仍然如此,没人问起小沃。只在收碗时姐姐小麦说了一句:“她在那种地方吃得饱吗?”她这是什么意思?小沃向家里人交代过她的活动了吗?爹爹在饭桌边沉思,脸上并没有显出忧虑。我怕他问我问题,赶紧到厨房去了。
埋头洗着碗,又听到小麦说话。
“真羡慕她啊!”
“你羡慕她什么?”我问。
“你自己知道的嘛。”
小麦责怪地看了我一眼,回她的房间去了。
没有地方好去,我又来到了锯末山。啊,一夜之间,这山又长高了七八米!我爬上山顶,吊篮就开始倾倒了。被埋的感觉真好,锯末仿佛在悄悄地对我说道:“你愿意往哪儿钻尽可以往哪儿钻。”很快我又分辨不出上下了。我居然落下去了,但这究竟是落下去还是升上去了呢?
我毫不费力地朝一个方向钻,周围的物质很稀松,我觉得它们已经不再是锯末,有一点像蛛网,黏糊糊地粘在我脸上和手上。我依稀听到小麦的声音,难道她也来了?我的天啊!但小麦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她是爱清洁的女孩,要是脸上沾满了蛛网一类东西会有什么反应?她彻底改变性情了吗?
我的左脚触到了一个硬东西。我慢慢转身,朝它弯过去。它有点像一尊石膏人像,我摸到了鼻子和额头,但是它的另一端被牢牢地固定在什么东西上面了,每当我的手伸到后面去马上就被弹回来了。我只能触摸想象中的鼻子和额头。我努力回忆,记起我已经经过了很长的旅程,所以我应该已经不在锯末厂了。周围是这些稀薄的、毫无阻力的物质,我觉得它们有点类似海,很可能我到了另一种类型的海洋中?
当我改变方向,游出没几步时,我听到了呻吟,是女孩。很像是小沃。再一听,又不太像了。我连忙转回声音发出的地方,我的手又触到了石膏像。
“小沃?”
“哼。”
“你寂寞吗?”
“这是最底下。”
“这里没有鲨鱼。”
“傻瓜才来这里找鲨鱼。”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小沃,她的声音完全不像小沃了。再说小沃怎么会变成石膏像?我想离开,又想同她说话,我犹豫着。
“你走吧,你挡着我要看的东西了。”
“对不起,我让开一点吧。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她没有回答,大概很鄙视我吧。我决定离开。
游动时,我对自己说,随便游吧,不要去管方向的事,游到哪算哪。可是我游了好久还听到女孩的呻吟,难道我在绕着她转圈子?她的呻吟也很怪,有点欢喜,又有点沉痛。哈,我又离她很近了。我忍不住伸手去触她。这一次,我触到的是钢板一类物质,它的边缘割痛了我的手。她在窃笑,我是个蠢货。
我不再伸手去触她了,我一定要离开。闭上眼,猛地一窜。
啊,一切全消失了。我的脸在哪里?
“哥哥。这里很好玩。”
是小沃,但不能确定她的位置,因为什么都没有了。
“你待了多久了?玩厌了就回家吧。”我说。
“我天天都回家的。我们家就在你的头顶。”
“可是现在我没有头,也没有脚了,我怎么才能出去?”
“要用力。这里总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渐渐变弱,然后就消失了。我记起夜里的事,难怪家里的人都不担心她,原来她天天回家!小沃啊小沃,你真是神通广大,我先前太小看你了。她说要用力才能出去,我没有肌肉了,怎么能够用力呢?我听见“啪啪”两声闷响,好像是我落到了泥地上。看来我应该放宽心,既来之,则安之。对,我应该有一个好的心态。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种环境我还不太习惯。为什么我还能想问题和感觉冷热呢?我试着感觉自己在用力,我试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牙关咬得嘎嘎响了起来,我成功了。小沃没说错。怎样才能出去呢?我脑海里出现一条腿,我说:“左边。”它却老在往右边试探。我又说:“左边。”哈,我的嘴出现了,接着是脸,我的脸在出汗,这有多么费力。
我的脸太累了,于是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听到嘲笑的声音,是那位石膏像——钢板女孩。
“你不要把这当一回事,”她说。
这话合我的心意,我的自信又恢复了。虽然我只有一张脸,我大声说:“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我脑海里出现了许多螃蟹腿,忙忙碌碌的,在湿润的沙土上爬来爬去。
“我的天哪!”是小麦在什么地方惊叹。
她发现什么了?是因为我而惊叹吗?
“你不要太冲动。”石膏——钢板女孩对小麦说。
小麦叽里咕噜地回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为什么女孩子们都到这里来了?事先她们可是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啊。坐在黑暗中的那位石膏女孩,她该有多么镇静。她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想不起来?
我又开始用力了,好,我的腹部有感觉了,那里爆出了一些微弱的火星。似乎是,她们都离开了,这地方变得十分寂静。我盯住我的腹部,感觉到我在用头部行走,这种姿势令我激动。好多年以前我用这种姿势行走过。那时我大概六岁多,我不敢过那座断桥,我家三叔倒提我的双脚,叫我将双手撑在桥面上。他说这样就会胆大了。果然,我顺利地过了桥,几乎都没怎么害怕。不过事后我发了两天高烧,不断产生幻觉,看见自己扑向一个深渊。九年后重返这种姿势,我竭力回忆过去那一瞬间的情景。是的,在那一团白雾中,我曾看见过斑马,有好多匹,来来往往的。
原先,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锯末山的好处,却原来大家都知道,而且大家都在悄悄地行事。本来我们的城市就是这样嘛,地方小,谁也瞒不住谁。我想着斑马,可是斑马并不出现,什么动物都不出现,到处都是黑的。但我还是激动,因为事隔多年又倒立行走了啊。这是我的腹部,我看不太清,可我知道是它。它在收缩,我飘得太快了,要缓一缓。
啊,我脸上的潜水镜被一只无形的手拿走了!到处是密密的蛛网一样的东西,我会不会窒息?也许女孩子们都躲在暗处看我出丑吧,我没想到她们会这么有心机。哈,我看见了那块钢板,它发出反光,这种地方哪来的光啊?它离我大概半米远,我要不是倒立就触到它了。一个人要是这样悬着,什么事都做不成。我转动我的脸,想甩掉那些蛛网。
什么都看不见了。这里真是我家的地底下吗?我凝神细听,听到奇怪的铁器的摩擦声,仿佛一只巨型铁铲在缓缓地挖下来。我本能地想摸摸我的身体,啊,幸亏什么都没有。
但它并没有挖下来,我的身体倒是突然一下出现了,我的双脚踩在地上。
我觉得我可以回家了,就很有把握地迈了几步,于是我看见了香烟店的大门。
小沃跟着一名陌生男子去坐轮渡,被我拦下了。
“你不可以,爹爹要打死人的。”我说。
“我是经过爹爹同意的。”她沉着脸说,“你拦不住我。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我们要去河底下。”
那男人不耐烦地喷着烟,小沃在我虎口上咬了一口,我手一松,她跑了。
我追过去,但男人掏出手枪朝我开了一枪,我倒地了,他击中了我的腿。
汽笛的叫声比电锯的叫声还难听。他们的船开走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腿并没受伤。
“小沃跟一个男的跑了。”
“由她去吧。”爹爹冷笑一声,“现在的孩子,不都是想往外跑吗?就在一小时前,加工厂的电锯错把一条人腿当木料锯断了。”
“真的吗?真的吗?”
“你滚出去。”
我跑到街上,我真激动啊!
在木材加工厂的围墙那里,我看到小麦和另一位女孩翻过墙跳出来,向河边方向跑去。她们跑得真快,一定发生了大事。
我躺在锯末山上,四周冷冷清清。加工厂因为事故停工了。这座山又增高了很多,我爬到顶上来时居然很顺利,没有陷进锯木屑里头去。
这时我记起来了:她们要去河底!
看来她们这些女孩总是有办法去那些地方的,我见过这里的女孩像蝗虫一样在草上飞舞呢!可是我——淡淡的忧郁向我袭来。
下毛毛雨了,可我不想动挪。一会儿锯末就变潮了,发出好闻的香味。
那是什么样的男人,居然征服了小沃的心?小沃可是个顽劣的家伙啊。就因为她顽劣,所以她才可以无处不在。还有很多我没去过的地方大概她都去过了吧。有一只精瘦的黑猫从我身下钻出来,飞快地跑掉了。就连猫儿也——我睡在这里干什么?我总在消磨时间,心里却又着急,因为还有些事没办。当我想到这里时,眼前一下就变黑了,我塌下去了。
现在我待的地方比较空旷,不过光线很微弱。我隐约看到有人影在远处飞跑,那会不会是河边呢?有个影子朝我走来了,走到面前发出声音,居然是爹爹。
“这里很安全嘛,离河也很近,像你这样的男孩,怎么会待着不动?”
他立在我面前,好像在为我焦虑,他焦虑些什么呢?我紧张地思索起来,不过我的思索一点效果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心里怀着什么念头才会将腿送到电锯下面去?你想想看。”
他并不想听我的回答,他走开去了。
这里没有毛毛雨,干燥的风吹着,让我想起从前在乡下的那些事。我太喜欢回忆了,回忆让我迈不开步子,总在一个地方绕圈子。爹爹一定早看出了我的弱点。女孩子们跑得多么快,她们有种拼命的劲头!我并不愿意待着不动,只不过是,我太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从前在乡下,如果早上起来得特别早的话,外面就像这样黑。那时我还没有进城,还没有见过小沃和小麦。我明白了,因为我是小村子里长大的,所以不像小沃和小麦那么有胆量。我总轻轻地走路,像猫儿一样。我当然不敢将我的腿送到电锯下面去。我总期待些什么事发生。今年以来,这种期待变强烈了,于是发生了去锯末山的事。
我起身走了走,马上就闻到了河水的气味。周围这么黑,我恐怕找不到小沃她们了,我见机行事吧。在城里,我一直在错误地估计很多事。比如说,我向来将小沃看作我的跟屁虫,其实事情完全相反。我显然是落伍了。
又有一个影子过来了,是一名男孩。
“这里是河吗?”我问他。
“怎么会是河,这里没有河,这里是最底下。哈,我知道了,你是从锯木厂过来的,从那边来的人都没有方向感。工厂停工的事听说了吗?”
他显得很活跃,我感到他同小沃小麦是一类人。
“那条腿到哪里去了呢?”我故意用这个问题刺激他。
“当然是埋在锯末屑里头了,你不会不知道。要不然,锯末里头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的?哼。”他有点不高兴了。
“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都是,你说它们是什么就是什么。那一年中秋节,还有两只手被埋进去了呢。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往那里面钻。你瞧,上面是什么?”
有巨大的黑影正在下降,男孩躲起来了。我也想躲,但没有地方可躲,我只能伏下,将身体紧贴地面。也许我快被压成肉饼了?
黑影掠过去了,又渐渐飞远了,有人在那里面说话,好像是小沃。
“河水在头顶跑得越来越急……”
当然是小沃,她是那种心想事成的女孩。我有点激动。以前在乡下时,我几乎每天都担心大祸临头,那种生活养成了我反应迟缓的性情。小沃啊小沃,你成了一道闪电了!
我心事重重地走着,我这是往哪里去?反正没有方向感,往哪里去不都是一样?我刚才已经听小沃说了,河在头顶奔腾,这可真够刺激。却原来锯末里头什么都有,这我可没料到。那天我第一次爬上锯末山,只不过是期待发生点什么事罢了。说不定小沃她们早就在里面钻过无数次了,只是瞒着我而已。
我现在特别想回家了。我们的阴沉的街道,我们的破烂的小平房,男孩子们捡煤渣,女孩子们在家糊火柴盒。冷不防,就有人钻到河道下面来了。我们街区真是四通八达的地方啊。
前面有一点渔火,那里应该是出口。我加快了步伐,走了好一会,那渔火总是不远不近。这一次,我可不能有任何动摇,我必须紧盯。它在变色,它由浅黄色变成金黄了,现在又变成金红了,它的体积越来越大……啊,锯木厂到了,阳光照在这堵墙上。墙内的工厂仍然阴森可怕,现在静悄悄的。
原载于《长江文艺》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