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匠老傅
修鞋匠老傅的小屋在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土坡上。那其实不是什么正式的屋子,只不过是伴着一所公馆的外墙搭出来的半间披屋,披屋的门窗朝着下面的大马路,窗户下挂着一块木板,上面用黄色油漆画出两个醒目的大字:修鞋。
人们说,老傅学修鞋是半路出家,手艺并不特别精,但心诚,态度好。所以他并不为生意发愁。至于那所公馆里的人怎么会容许并非本市居民的老傅在他们房子的外墙上搭披屋,而且还从里头将水和电接了出来,这件多年前发生的怪事,没有人解释得清。
住在公馆旁边的小巷里的婆婆妈妈最喜欢议论别人,有一个人介绍说,老傅原先是乡下的农民,大饥荒那年居然从穷乡僻壤跑了出来,到城市里来做乞丐,胆子够大的,学修鞋手艺是后来的事了。还有一个人说,他是劳改释放的,先前在绿化队,同人争吵时用锄头挖人,判了三年刑。也不知道这两位老妈妈谁说的是事实。但老傅看上去既不像乞丐也不像劳改释放的,他看上去像名副其实的鞋匠。在南方,雨天里穿橡胶套鞋的时候很多,婆婆妈妈们经常去找老傅修套鞋。她们都想从老傅口中得到一点关于他个人生活的蛛丝马迹,但老傅的嘴特别紧,她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老傅有慢性风湿病。到了雨季,土坡上的披屋里很潮湿,老傅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来修鞋的人有时会看到他躺在那张行军床上发出呻吟。
“把鞋子放在鞋柜上吧,星期三来取。”他在床上对来人说。
老傅待那人离开之后又进入了他的冥思遐想。老傅喜欢在风湿痛当中想事情。这种时候,他就进入了自己过去的生活。他总是看见连接城市东部和西部的那座大桥,桥下面有他睡觉的地方,铺着稻草和破棉絮。那是种充满了激情的生活,那个时候他比较年轻,什么都不怕,他甚至敢在运煤的大卡车底下睡觉。城里除了苦力没有其他的工作可做,所以他白天里就去做苦力。到粮库背米,到煤栈运煤,到粪码头拖粪,到土方队挑土等等,有什么干什么。他觉得过得还不错,总比在乡下不死不活地挨饿要好。桥底下是他们这些粗汉的家,他混在这些人当中,没人会来捉拿他。河水是亲切的,早班轮船的汽笛声振奋着他的精神,他感到太满足了,几乎从未考虑过回家乡的可能。他差不多把家乡忘了个干干净净。有活干,又吃得饱,人在这世上还图个什么?老傅回忆到这里,嘴巴就微微张开,有种想笑的意味。但他立刻就听到了那个可疑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公馆里传来的,滴滴滴,滴滴……像是旧式的电报机在发电报?不,也不像,倒有点像墙壁里头躲藏着一只无名小兽在说话。已经有好几次了,老傅被这个声音所吸引。他倾听着,在脑子里想象着这座公馆的黑暗的历史。那个时候,公馆里没有人住,只有几个看管者白天来守着。他就是在这个时期搭盖起这半间披屋的。好像是有某个部门明确地批准了他的要求。至于他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产生这么聪明的想法,他想不清,应该是灵机一动吧。他本来就会一点泥水匠的活,所以几天就把这披屋盖好了。搬新居的那天,坡下的邻居还为他放了一串鞭炮呢。
后来他又得到那同一个部门的通知,为披屋接上了水电。接水电的那天,他随着水工和电工进入到了公馆里头。可是他虽然在里头待了近两个小时,却什么都没看清。公馆很大,是两层楼,有很多房间。可不知为什么窗户全部被蒙上了,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两位工人倒是很适应,像生着猫眼似的在房间里钻来钻去的。老傅虽然听到公馆里还有其他人在活动,可他害怕自己打破什么东西,又担心自己挡着了那两位工人的路,所以基本上站在楼梯口的下方没有动挪。有几个人从楼上下来,从他身边擦过走到大门外去了,他们似乎也生着猫眼。老傅站在那里时是很焦虑的,因为实在是太黑了,当他要迈步走向大门时,居然忘了是哪个方向。他刚打定主意提起脚来走,就被一声巨响吓得贴紧了楼梯。好像是从楼上落下来一个大胖子,一会儿他就发出了呻吟。后来,当水工和电工推着他往外走时,他还没回过神来。
“公馆里头的人员很复杂。”水工一本正经地说。
“你不要为这种事有顾虑。”电工补充了一句。
来到他的披屋里接好了水电之后,那水工坐在小凳上,显出担忧的表情打量老傅,他说:
“傅师傅啊,今后你如何理顺与公馆那些人的关系?我这些天都在考虑这件事,想来想去的也没什么好的建议,我差不多绝望了。”他停了一停,觉得不妥,赶紧又补充说:“我只不过随便说说,你不要听我的,人家会以为我在挑拨你同公馆的关系呢。”
水工站起来就走了,那电工也跟着他走了。
现在老傅回忆起这件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这么多年里头,他同公馆的确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有一天,一个老头来修鞋,老傅认得他,他是公馆的主人。他修的那双鞋是公安人员穿的大皮靴。老傅由此推论他是个退休的老公安。他将大皮靴重新钉了后跟,那可是个力气活。
“你啊,就当我们不存在吧。”
老头取鞋时忽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不是……”老傅着急地要辩解。
可是老头已经下了坡,走远了。他的腿脚异常灵便,大概是当公安时练出来的吧。老傅记起他那双鞋的鞋垫上有一个人的头像,是专门印上去的,那是谁呢?他刚才说的“我们”应该是指的整个公馆的人们吧。
老傅的回忆被谨慎的敲门声打断了。
“进来吧。”
那人拉开了门,却不肯进屋,他将一双皮鞋放在门里边。他难道是怕传染他的病?他不是熟客。
“我从北边来,把鞋走破了,看到您的招牌就上来了。”
他语气谦卑,花白的头发有点太长,有点脏。老傅告诉他后天来取鞋。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抓抓头发,说:
“原来您这里这么清静。我在路上时想,修鞋的店里一定是人来人往。因为店子挨着公馆这样重要的地方啊。我还以为您的店是一个很大的店呢。有些事,总要亲眼见到才算数。”
“现在您见到了,您觉得我的店怎么样?”老傅问他。
“说不上来。再见,我后天再来。”
老傅起来关上门,又躺回到床上。他想,自己的店有这么大的名气,会不会是因为这公馆?这个人居然在来之前就知道他的店!
发报机或小动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滴滴滴,滴滴……老傅脸上掠过一丝看不见的微笑,他的风湿病居然好多了。他觉得自己是虚荣心很强的那种人,听到有人从北边来这里找他,马上变得浑身都是劲。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他打算起床了。等一会儿他就到马路对面的面馆里吃一碗面,然后回家修鞋。他已经积下了四双鞋。
老鞋匠临死前叫老傅拿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碳笔,他用碳笔在纸上写下两个颤抖的字:“我要”,然后就魂归西天了。老傅一直收藏着那张白纸。他想,慢慢地,他就会把师傅的心愿弄明白的。
后来,当他偶然路过这栋建在土坡上的,几乎是荒废了的公馆时,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了那两个字。老傅相信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有道理的,所以他才没有轻易放过心中的念头,并用实际行动将那个念头实现出来了。当然这种事也不是空穴来风:他已经学成了一名鞋匠,可以开展自己的业务了,而公馆的土坡上是个好地方,地势高,显眼,还有点狐假虎威的意味。后来他的小小的事业果然顺利,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对老鞋匠充满了感激。
那时他住在郊区他师傅家,不下雨的时候,他们师徒俩就背着工具走很远,到城里那条马路旁去摆摊。他们的生意不太好,但也不至于没饭吃,一日三餐清茶淡饭罢了,师傅从不谈自己的过去,老傅总以为他原先是郊区的农民。然而老头去世后好久,他听到了一条奇怪的消息。
那天夜里大家都在躲防空警报,他从土坡上朝四周望去,城市黑乎乎的,只有天上有一点点星光在闪烁。他不想躲防空,认为是小题大做,就坐在门口发呆。正无聊之际,实然看到一团白东西上坡来了,是一位胖女人。
“傅师傅啊,您得救救我。我是公馆里头的小薇。”
她喘着气,一把抓住老傅的肩头,老傅的脸立刻发热了。他认得这个胖女人,她有五十多岁,又黑又胖,是一名街道清扫工,住在公馆里面的杂屋里。她似乎是独居者。老傅觉得她的名字太秀气,同她这个人太不相称了。
老傅看不清她的脸,试探着问她:
“您是来找我修鞋的吗?”
“是啊。我们进屋去吧,站在这里会被警察盯上的。”
她力气很大,猛力一推就将老傅推到了屋里,然后她就关上了门。
“我把鞋放在鞋柜上了,我偷偷来过您家,熟悉这里。您不要误会,我对您没兴趣。您过世的师傅,我是他的旧情人。从前我同他一块住在这个公馆里,他是个贼,收入很不错。哈,那时我们过得真好!”
黑暗中,老傅坐在行军床上,女人站在门那里,两人都很紧张。
在外面,防空警报发疯一般响个不停,女人的声音听不见了。
老傅很希望女人离开,可她偏不走。她注意他有段时间了,好不容易逮住了这个机会来找他,她想向他讨要那张白纸。
老傅马上猜到了女人的企图,他可不想让她得逞。那是师傅给他的遗言,同这女人无关。
“请您把它给我。”她固执地坚持说。
“给您什么啊,我什么都没有,那东西早就……”
他还没说完就被飞来的一巴掌打得几乎倒在了床上。
女人一边走出门一边说:
“您等着瞧,我们公馆里的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她走了好远老傅才记起她的鞋还放在自己家的柜子上。这时防空警报已经解除了,老傅开了灯,一眼看见那双羊皮鞋。他没想到这位街道清扫工还穿这么时髦的鞋子,这鞋令他浮想联翩。当年他的师傅和这个女人住在公馆时会是怎样的情景?老傅摸摸自己的左脸,那地方好像肿起来了。
“真是一只毒蝴蝶啊!”他不由自主地叹道。
这意味着,他得为她修好鞋,让她满意。他感到这是死去的师傅交给他的任务。可是要不要将师傅的遗言交给这个女人?他心里一万个不乐意,而且他也不认为师傅的那两个字是写给她的。老傅相信师傅的遗言是写给自己的,要不他怎么会产生感应,在这里搭盖起披屋来经营生意?可在他心底又怀疑师傅还藏有更深的意图。说不定这个女人比他更懂得师傅,这是位不一般的女人,普通女人很少有她这么大的力气。公馆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但小薇就好像忘掉了自己的那双鞋一样,一直没来取鞋。老傅后来将修好的鞋放进鞋盒里包好,他估计她总有一天会来取的。他还估计公馆同他的联系由于这位女人而加强了。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起床,站在土坡上打量公馆。公馆是那种标准旧式建筑,高高的楼层,窄长的窗户,有股森严的气派。据说这种建筑冬暖夏凉。老傅在心里佩服他师傅的好眼光。然而关于这是什么样的公馆,后来又被一些什么样的人住进去了,他一点消息都没听到过。他只是在那次接水电时进去过一次,但里面那么黑,他什么都没看清。此刻老傅眼巴巴地看着公馆,恨不得化作一只苍蝇飞进那小楼里去调查一番。公馆有个看门的老头,不放任何人进去。下面有个人同他搭讪了。
“你站在那里看什么呢?这东西从外表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你啊,要向你自己里面多看看!”
说话的是谢妈,她正提着篮子去买菜,从这里路过。
“我总不服气,想着水落石出那一天。”老傅尴尬地回话。
“那你就看下去吧!”
谢妈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傅回头一望,发现自家窗户上的招牌被人涂了黑色的油漆,“修鞋”两个字没有了。难道是那小薇干的?她心里对他有很大的仇恨吗?昨天晚上她是第一次来找他修鞋,以前从未来过。
后来公馆里的街道清扫工就失踪了。她放在老傅这里的这双皮鞋也一直没有取走。这双鞋总让他感到隐隐的不安,有时他竟感到这双鞋像定时炸弹一样,但他又不愿把这双鞋扔了,因为这是他师傅的情人的东西啊。
好多年都过去了,就在老傅差不多已放弃希望了时,街道清扫工的行踪忽然又被人提及了。
上个星期城里发生了恐慌,因为那条河发大水,将城市淹掉了一大半。有一小群人到公馆所在的土坡上来避难。这些人带着铺盖和木板,就地开铺。公馆的大门依然紧闭,偶尔有人出入,脸上透着恐惧。老傅想,他们怕什么呢?
老傅将家里的一些小板凳搬出去给避难的人们坐,还送给他们一大堆旧报纸,一壶开水。他们当中有一位白发老头用手扶住老傅,打量了他好一会,忧伤地问他:
“您认识一位叫小薇的女人吗?”
“当然认识,老伯,我这里还有她的鞋子呢。”
“她坐船到北方去了。她要我给你捎话,说她再也不回来了。她还要你同修水管的工人搞好关系,说那样的话,你就有机会进公馆里面去侦察一番。你觉得她的话有没有道理呢?”
老头说了这几句话就垂下头,显出苦不堪言的样子。
“有的人只见过一面,可是对我的一生来说很重要。”老傅一边回答一边努力回忆多年前帮他安装水管的那人的面容,“您再也见不到小薇了吗?我很想将她的这双鞋给她送去呢。”
“再也见不到了,你就留着她的这双鞋做个纪念吧。”
老傅觉得这白发老人的话很蹊跷,为什么他要留着那个女人的鞋做纪念?她不过是他师傅的情人,如果她那天不来找他修鞋的话,他和她都不怎么熟悉呢。可是老头并不解释什么,他坐在老傅给他的板凳上,神情恍惚地看着下面马路上的洪水。老傅不忍心再向他打探女人的情况了。
老傅陪那些人说了一会儿话,见他们都显出疲倦的样子,就起身回家了。回到家里,一边修鞋,一边回忆从前的那个水管工人。真奇怪,他再也没见过他,他现在应该有五十岁了吧。那一天,在他自己家里的这个角上,水管工确实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当时他一边用管子钳拧紧螺帽一边说:
“接上了自来水,就等于是同公馆结了亲,对不对?”
老傅当时答不上来,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水管工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指责他说:
“人不应该没有长远眼光。”
这件事老傅早就忘了,现在却不知怎么记起来了。他不能确定水管工还在不在这个城市。他再也没见过他,怎么会有机会同他一块去公馆里面呢?他觉得小薇这个女人有点歇斯底里,她的话难以相信。老傅忧心忡忡的,一锤子敲下去,钉子钉偏了,只好扯出来重新钉。他觉得,如果他要弄清自己同公馆的关系的话,那水管工的确是个关键人物,这一点小薇还是没说错。当年他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很不同一般。
这时老傅听到有人在窗户那里讲话,大概是那些避难的。他们高声大气的,说得最多的是“水退了”这三个字。老傅好奇地开了门。
下面的马路上,水真的退得干干净净了。这时太阳也落山了。老傅估计这些难民会要回家了。
可是他完全估计错了。
“我们现在还不回家。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到公馆的这个土坡上来待着,干吗急着回家?我们以前也想离公馆近一点,可是得不到批准啊。”
说话的是一名少妇,长着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似乎对在土坡上露天过夜充满了期待。
“原来你们也向政府交过申请?”老傅问道。
“我们每年都要申请好几次!”那些人齐声回答。
老傅的脸红了,面对少妇犀利的目光,他感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这时他听到公馆里有些响声,好像是两三个人同时打开窗户,然后又关上了。再一看,这些人也在倾听。老傅想,这也许是里面发出的信号。
他慌乱地下到马路上,向右转,到饭馆去吃饭。
一直到把饭吃完,他才定下神来。
老傅从马路上向家的方向望去,看见那些难民都坐在那里,每个人都仰着头在看天。天是红色的,那红色并不是太阳光,因为已经是夜里了。老傅踩着石阶爬上土坡时,那些人就都将脸转向他,长长地“哦”了一声。
“你们吃饭没有啊?”老傅问他们。
没有人回答他。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白发老头的声音。
“吃饭有什么要紧呢?我们随随便便吃了一点。同我们的心病比起来,吃饭可算不了什么事。这么些年了,我们一刻都没忘记这个地方。你知道小薇为什么待不下去了吗?因为思念之心让人发狂啊。她干脆就走了,躲得远远的。她说,有的人把美好的记忆收在家里,可自己一点都不爱那记忆。”
“我知道她是说我。”老傅说。
“真的吗?真稀奇!你有美好的记忆吗?”白发老头走向老傅。
“我有痛苦的记忆。”
“小薇有点偏激。你认为她还会回来吗?”
“她应该会回来。”
“好!不要放弃希望。”
老头在老傅的背上用力一推,老傅差点摔倒在地。他站稳了之后猛然记起,多年前在他家中,小薇正是这样推他的。莫非这老头是小薇的父亲?老头是将他往家门口推,可能他们大家正在冥思遐想,不愿他来打扰。
老傅赶紧进屋关上了门。
他清楚地听到公馆里头有人在敲那面墙,敲得很有规律:三长两短。那是不是在给他发信号?他从床底下拖出小木匣子,看见他师傅写了字的那张白纸还折得好好地躺在里面。
由于那人敲个没完没了,老傅心烦,就想去公馆瞧一瞧。
他悄悄地溜到马路上,躲开难民们的视线范围,从公馆的后面绕到了前门。他看见那张门开了一点点,就走拢去想推门。
“不要推。”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里面说,“站在原地等。”
“我是来送鞋的啊。这里面不是住着一位叫小薇的女人吗?”
“我要你在原地等。”那人的声音有点烦躁了。
老傅站在门边老老实实地等着。那张门过一会儿开一点,等了一刻钟才打开了。传达老头弓着背站在他面前。他让老傅跟他去传达室,一边说着就顺手关上了大门。
“我开门的时候不能弄出响声来,要不你那边那帮人拥进来,谁受得了啊。你请坐,这里没法开灯,要防贼。”
老傅感到自己就像坐在一个很小很闷的木匣子里。反正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注意力反倒集中了,他要听听这老头关于公馆说些什么。他将街道清扫工的那双鞋递过去,老头接了,弄出些响声,大概是放在一个柜子里了。
“她走了七八年了吧。不过她回来过,这里的房间还为她留着呢。”
“啊!”
“就连你师傅的房间,也为他留着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公馆里的房间多得很嘛。你没进去数过?”
“没有。我只有那年接水电时进去过一次,里头像你这里一样黑,我怎么去数房间?我动都不敢动。”
“哼,要数总数得清的,你不耐烦。”
“是啊,那时我太年轻了。”
传达老头笑起来。笑过之后就催老傅快回家,他说公馆里头又在给老傅发信号了,他应该马上给里面一个回复。据他所知,老傅以前很不重视里面给他发出的信号,这很不好。
老傅一边起身一边问:
“是敲墙壁吗?”
“当然是。我们有很多种信号,你想都想不到的。你要好好锻炼。”
老傅摸黑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一直到他在行军床上合上眼睡着了,他还是没有听到任何信号。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打开门一看,那群难民都走了。他感到有点空虚,甚至有点慌张:夜里他呼呼大睡之际,难道发生过什么事了?他在那些人待过的地面上仔细搜寻,看见一小堆纸片。他用手拨了拨纸片,忽然起了疑心。他连忙回到家,从床底下拖出木匣子。还好,那张白纸在里面。他再次转到外面,将那堆纸片捡回,同匣子里的白纸一对比。哈,居然一模一样!有一张上面也有“我要”两个字。只不过被撕成了两片,一片上一个字,正是师傅的笔迹,连颤抖的频率都相似。师傅一生中到底写过多少遗嘱?这一份会不会是来自小薇?小薇的房间不是还为她留着吗?她真是一只狐狸精啊。不过师傅也是只老狐狸。
老傅再次绕到公馆大门那里,可是大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他试着推了一下,马上听到里头传出破口大骂。是传达老头的声音,老傅只分辨出了几个字:“给脸不要脸”。老傅想,他无疑是在骂自己,因为连那些难民都清楚公馆的底细,他这个老居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不能不说是他这人性格上有某些缺陷。他有点消沉,就默默地转身回去了。
在家中刚刚坐下,又有人上门了。是一个没见过的女人。
“来修鞋吗?”
“不修。我是来要那张纸的。”女人说得很干脆。
“是她要你来的?”
“嗯。”
“她不是已经收集到好几张了吗?”
“你到底给不给?”女人勃然大怒。
“不给。”老傅坚定地摇摇头。
“你将来不会有人为你收尸的。”
“我不需要别人为我收尸。就让它去好了。”
老傅说了这句话之后,心里一下子感到舒畅了。不料那凶神恶煞的女人突然软下来了,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她怯生生地问老傅:
“我可以走了吗?”
“你走吧,你走吧。”老傅说。
她的身影一闪就出去了。墙壁里头立刻响起了旧式电报机的声音,在老傅听来,那声音十分欢快。老傅拍了拍墙壁,作为回答。不知为什么,当他的手拍在那面墙上时,感觉就像拍在某个人的背上一样,软绵绵的,还有弹性。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老半天。
“我不会为难你了。”那女人又推开他的门,“我只是要修一双鞋。”
“你不要找我修,我嫌麻烦。我知道你修了鞋也会七八年都不来取。”
“这对你来说,不是机会吗?难道你把这看作负担?”
他示意女人将鞋放在鞋柜上,女人放下就出去了,这一回她真的走了,老傅看见她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当老傅打量女人放在柜子上的那双鞋时,他越看越觉得可疑。那不是女鞋,而是一双男式胶鞋。鞋很旧了,洗得干干净净。他将它们拿到灯光底下仔细看时,一些他意想不到的记忆浮出脑海。这确实是他的鞋。好多年以前,他每天穿着它们同师傅一道去摆鞋摊。那是多么有规律的、美好的日子啊。他现在一想起都要掉泪。
鞋子保护得很好,暂时还用不着修理。鞋面有一个地方补过,针脚比较稚拙,是他自己补的,那时他还在学徒,还没独立工作。当他将那双从记忆中飞出来的胶鞋套上脚时,他家的墙壁里面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发报机的声音,像音乐一样美妙,虽然老傅不懂音乐。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同他的师傅有关。他不是亲眼看见了师傅的死吗?他还亲手将师傅抱进了棺材。老傅于朦胧中捕捉到了一些游丝般的线索。他觉得,他的师傅于过世前好多年里就在为自己的死做准备了,他将他自己同他留在身后的世界紧紧地绑在一起了。老傅不知道他那位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师傅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想想看,去世多年了仍然操纵着许多人的生活的人会具有什么样的复杂的大脑?还有这鬼魅般的公馆……是先有公馆还是先有师傅?是公馆把师傅变成了师傅,还是师傅把公馆变成了公馆?
老傅抚摸着那柔软的墙壁,心潮像河水一样起伏。此刻他可以肯定,师傅对他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那么他写下那两个字又是什么用意?也许他想激励他的徒弟?他不是给别的人也写过那两个字吗?
夜里,老傅躺在黑暗中时进入了一种非常宁静的、甚至有几分幸福的心境。当年在他走投无路之际是师傅收留了他,等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师傅死后,他觉得今后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闯了。他完全没料到师傅早就在他的周围织起了一张网,用一些古怪的暗示告诉他如何生活得更好。“师傅啊师傅!”老傅反复叨念着这一句,眼中有了泪。他已经想不起师傅的容貌了,有时候老傅照着镜子,会觉得镜子里的那一位很像师傅。他没有师傅的照片,所以也无从比较。白天发生的事都同一张白纸上的两个字有关,老傅觉得自己暂时还吃不透那两个字的用意,也许要吃透它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师傅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
第二天来了一位时髦青年,穿着一双式样奇特的尖头皮鞋。他脱下鞋往老傅的行军床上一坐,让老傅给他的鞋钉后跟。
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忽然说:
“傅师傅啊,我想跟您学修鞋。”
老傅瞪了他一眼,说:
“开什么玩笑!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在钉锤的敲击声中,青年告诉老傅,他的工作很好,是国家安全部的资料员。可是他感到那份工作一点都不能给他归属感,反而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上星期的一天,一位同事对他讲了城里的一栋老公馆的历史。一开始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后来同事提起了公馆围墙外的修鞋小店,还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份特殊的资料,就是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接着那同事又压低声音说出了老傅的名字。
老傅手中的锤子已停止了敲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年。
“这些天里头,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感到,只有修鞋的工作能给我归属感。因为我每修一双鞋,就有可能进入鞋子主人的生活,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了解别人的生活。在国安部,我什么都了解不到,那些资料全是过时了的死东西。有时,我觉得自己要发狂了。您能让我瞧一眼那张纸吗?”
“不能。”老傅冷冰冰地说。
“天哪,您有多么幸运,我看你同皇帝差不多了。关于您,国家安全部里有很多传说,以前一直有。可是关于那张写了两个字的纸,是刚刚才有的传说。”
锤子的敲击声又响起来了,老傅一鼓作气将鞋后跟钉好了。
“我姓黄。得到了您的关照,我真幸运。”
他付了款,轻松地旋了一个圈,高高兴兴地出门了。好像他根本没提过要同老傅学徒的事一样。老傅从窗户那里打量青年的背影,心里认为他是在试探他。他的目的是什么?最近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来试探他?难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老傅很激动,他渴望他的生活中有一件大事发生,可又害怕自己受到伤害。他不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他站在桥墩下面,艳阳照着他的脸,他预感到要发生大事了,心里充满了期待。结果却是他被人抓起来进了牢房。现在他当然同犯罪之类的事无缘了,已经过了那个年龄段了。有人在窗外说话。
“说了再不跨进这张门的,一走又走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这个地区的中心嘛。”
老傅连忙推开门,进来的是他的同龄人,两位从前同他一块睡在桥底下的牌友。他们站在屋当中不肯坐下。
老傅问他们过得如何。
“我们不谈这种事。”其中一位老袁说道。
另一位老葵的目光则总在行军床下面扫来扫去。
“有事找我吗?”老傅又说。
“没有。”老葵眨着眼说。
老傅对这两个人的傲慢很生气,就不再理他俩,拿出鞋来修。
站了一会儿,老葵说要走了,因为房里的东西让他产生出不好的记忆。
“走吧走吧。”老傅说。
这时老袁就笑起来,对老葵说:
“这个人总是这样,事情还没发生,他就将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考虑过了。”
“是啊,他有点庸俗。所以他才那么快就出狱了。”
外面又有人讲话,这两个人触了电似的,推开门就冲出去。老傅跟到外面,看见了老传达的背影。他们三人往公馆那边去了。老傅于沉思中记起了街道清扫工小薇。他想,这一阵公馆受到空前的关注,自己也连带着被关注了。公馆不知是怎样牵扯着这些人的生活的。
“傅师傅啊,你怎么不跟了他们去呢?”有人嘲弄地对他说。
居然是那久违了的水工爬上来了。
老傅有点慌,抓着水工的手臂左看右看,问他这些年上哪儿去了。
“我哪儿都没去,一直在这里。只不过我现在改为夜里工作了。我专门去那些不住人的房子接水管。比如这栋公馆里的那些空房间,这几年水管老是坏,我没少去。清扫工搬离时搞破坏,弄得满屋子全是水,把我害苦了……你不跟了他们去,是不是对公馆这种地方失去兴趣了?”
老傅注意到水管工说话时一直盯着公馆,很警觉的样子。
“表面上我对它司空见惯,其实呢,完全没有一点了解啊。”老傅叹道。
“不要这样说嘛,”水工笑起来,“连你都这样说,我怎么办?”
后来,在水管工的怂恿下,他就同他去公馆了。
水管工同老傅一块站在小薇住过的杂屋里。屋里屋外到处全是黑乎乎的,老傅又记起了很久以前来这里时的情景。唯一的不同是房里有很重的霉味,闻着很难受。水工说是因为女人搞破坏,弄得家里到处是水,所以家具全起霉了。他说她是不甘心离开的,但她超过居住期限了,公馆对这种事是铁面无私的。
“那么,老传达有没有超过期限呢?”老傅问道。
“老传达属于硬挺的类型,连公馆都要让他几分。”
“我们上楼去看看怎么样?”
“你很想去?那就走吧!”
水管工在前老傅紧跟。他们摸到了楼梯扶手,慢慢往上爬。
上楼时老傅感到有人在尾随他们,不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和水管工上到了三楼(也就是顶楼),尾随的人(可能是两个)也上到了三楼。老傅紧张起来了,因为他听到有一间房间的门关上了,就在这一层。水管工朝老傅转过身来,那两个尾随的人也朝老傅靠近,他们三人将老傅挤到了一个角落里。老傅用手摸到了自己背后的门,那是一个房间的房门。三个人都同他贴得很紧,他们的呼吸都喷到了他脸上。老傅推了推门,那门纹丝不动。老傅等着这三个人采取行动,但是水管工突然走开去,然后就下楼了。
等了好久,老傅觉得那两人并不要对他采取行动,只是像怕冷似的挤着他来取暖。老傅想,莫非这是两个长年不走出公馆的家伙?他很生气,因为被他们挤着很不舒服。
“你们是住在这里的吗?”老傅问。
“是啊。”两人一齐回答。
老傅猛力推开他俩,不顾一切地往楼下跑。但那两人并没有追上来。他刚下到二楼就后悔了——为什么不把公馆的情况弄个清清楚楚呢?
二楼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的房间有人在开门、关门,但还是黑得什么都看不见。经历了刚才的事,老傅的胆子大了。他伸手去敲一张门。他敲得很急切,敲了几十下,里面才有了响动。有人开了门。
“我可以进来吗?”老傅问。
“随你的便。不过你待不了多久的,这里很冷。”
老傅在房里站了两三分钟就出来了,那种感觉就像突然到了北极。他转身回到楼梯那里,又想上顶楼去。这时他听到顶楼有个人在讲话。
“你不要来了,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你待的地方了。据我们观察,你不过是好奇,我没说错吧?”
老傅站在原地想了想,觉得那人说得有道理。可他还是想再看看别的房间。既然已经来了,怕什么呢?正在这时他旁边有一张房门又打开了,老傅觉得有个人站在房里默默地观察自己。
“想来参观一下吗?”那人发出声音。
“嗯。”
“要我开灯吗?”
“好。”
雪亮的灯光如数不清的钢针,老傅的眼睛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觉得自己像站在一个防空洞里,有一个东西像是电扇,在头顶嗡嗡嗡地响。他不能适应这种失明的状态,有点儿痛苦。他考虑要不要退出房间。
“您房里的电灯是怎么回事啊?”老傅问道。
“你是指‘心灵之光’吧?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刚才你在走廊里我就认出你来了,你是清扫女工的情人。”
“我要走了。”老傅边说边往门边挪。
“你还没听我说完呢,就要走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才放你走。这件事就是:常来公馆看看。”
老傅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那人用力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将他推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在走廊里,他的眼睛慢慢又恢复了视力。楼梯转弯处有一线朦胧的光,他扶着扶手下楼了。他打消了停留的念头,主要原因是担心自己的眼睛。
然而当他来到外面时,发现自己的视力并没受到影响。他记起他是同水管工一块进来的,但现在水管工无影无踪了。有人在叫他,是老传达。
老传达站在院子的一头,招手让他过去。
“都看过了吗?看明白了吗?同人交谈没有?有什么印象?”老传达提出一连串问题。
“我——我还得想想。”老傅憋了一会才说出这句话来。
“好!回家去想吧,这可是个大事。”老头的表情似乎有点轻视老傅。
老傅远远地就看见那女人站在他家门口了。这回她手中拿着一双女式鞋。
“上回拿来的那双胶鞋,就送给你吧。”她说。
“你从哪里得到那双鞋的呢?”
“嗨!”女人扬了扬眉毛,“你太大惊小怪了。我们这些人嘛,都是同根生,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你掌握我的秘密,我掌握你的秘密,对不对?今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
“好啊,好啊。”老傅心里变得开朗了。“这么说,你从前也在这公馆里住过?住在几楼?”
“我到处住,每一层楼都换过两三次房间。公馆里很随便,只要你有胆量,想住哪间就可以住哪间。”
“胆量?”老傅拿锤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是啊,就是胆量!公馆里最有胆量的人就是老公安,你帮他钉过鞋掌吧?这个人,自称自己是公馆的主人,大家也都默认他是主人。其实他哪里是主人?我看着他进来的,他不过是个下级的户籍警察。可人家有气魄啊,连我都得听他的。小薇就是被他赶走的(说话间,滴滴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的天,多么美妙!这是那传达老头在向你发信息。”
女人盯着那面墙,脸上涨满红晕。
“这样看来,你觉得公馆里很适合居住?”老傅试探地问。
“不,我没有这种感觉。公馆是个锻炼人的意志的地方,房间里的温度时高时低,你想要它高就高,你想要它低就低……哈,我明白了,你是指大李和小李吧?那两个混蛋,见了外面的人就装可怜,其实啊,两个人都是猎奇爱好者,恨不得睡到冰洞里去的那种!”
老傅将修好的鞋交给女人时,女人显得很感动。
“我上回错怪你了,我以为你会陷害小薇呢。”
“你大概知道小薇在哪里吧?”
“她啊,成了游魂。要不是老公安反对,她早就回公馆了。要住公馆就不能得罪老公安。小薇也懂这个道理,可她就是喜欢干这种挑战性的事。”
女人走了好久,老傅还在想公馆里的那些事。多年前,他总以为公馆是由政府的某个部门管理,就是批准他搭盖披屋的那个部门。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形。看来里面根本没人管理,各类人都可以自己占据房间,差不多是人人想要怎样便怎样!就看谁更强横。还有就是房客们总是将里头弄得伸手不见五指,可能是为了便于从事见不得人的活动。然而一开灯,灯的光线可以刺瞎人的眼睛。他已经领教过了这种强烈的对比。想着自己十多年里头对于公馆的误会,老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那堵墙那边就有人用力敲打,也许是老传达在警告他不要轻狂。传达是有道理的,毕竟,老傅对公馆的了解还很表面,他总共只进去过两次,谈不上有多么了解。
事隔好多年之后,老公安又来找老傅了。老公安已经不像个公安人员了,背驼得很厉害,看上去身体完全垮掉了。老傅疑惑地想,那女人为什么将他形容得那么威风?这个老头,连睁眼都很费力了。
他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坐下。
“老傅,我看到你的申请了。这是好事。你对公馆的安排有什么意见?”
老傅心中一怔,脑海里急速地转动起来。
“既然您老说是好事,那就是好事吧。我很满意。”老傅回答说。
“嗯。你的意愿会得到尊重。我认为,你已经具备了很强的实力。”
“谢谢您老的夸奖。”
老公安转身出去了。老傅如堕入迷雾之中。
他并未向任何部门申请什么事。难道这老头居然是指他十多年前申请在此搭盖披屋?他脑海中的时间观念倒流了吗?老傅疑神疑鬼地将老公安的话想了又想,到后来,他居然有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果真向政府部门申请过什么事,那件事同公馆有关。虽然想不起那是什么事,老傅还是担忧起来,他开始揣测公馆会如何“安排”自己。他记起来老公安的信息和前几天那女人带来的信息又不一样。那女人说公馆里的房客是通过强占在里面住下的,可涉及自己的事,公安老头却说是“安排”。强占和安排有什么不同?老傅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可他并不喜欢别人来安排自己。他认为自己早就将自己安排好了。老公安的话使他心里有点烦躁,他穿好外衣,锁了门,往外走去。不远的地方有个公园,他想去公园里晒晒太阳。
他刚刚在那长椅上坐下,就有两个人走过来坐在他旁边了。
老傅在他们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在公馆顶楼上遇到的那两个人,他们身上有霉干菜的好闻的气味。啊,真倒霉,他没法静下心来晒太阳了。这样想过后,心里又升起一种隐隐的激动:他们会不会向他透露公馆里的内幕呢?
右边那人捅了捅老傅,说:
“要退休享清福吗?还早着呢。我听说你同老公安见过面了,他可以做你的榜样,他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支撑。”
“老公安说我具备了很强的实力,这是什么意思?”老傅问他。
“他说了吗?这个老狐狸!他的意思可能是说,你虽然住在公馆外面,但是也同住在公馆里面差不多。那他提了你的待遇问题吗?”
“什么待遇?”
“就是公馆房客应该有的待遇嘛。”
“他说公馆要安排我。”
“他说了吗?这个老狐狸!这很危险。我是不是向你透露得太多?”
两个人突然都不高兴了,站起来就走,一会儿他们就出了公园的大门。
老傅继续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有一名儿童在坪里踢球。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在踢,可他的举动却好像在与许多人争抢一样。老傅很有兴趣地看男孩跑来跑去。忽然,那男孩的球砸到了老傅脸上,老傅痛得叫出了声。
男孩立刻就跑过来了,他对老傅说:
“我这是为我妈妈报仇。”
“你妈妈是谁啊?”
“是你偷走她的报告书的那个人。”
“报告书?是一张白纸上写了两个字的那种吗?”
“就是那种。要不是报告书,我妈妈早就回家了。我现在住在空房间里。”
“空房间?”
“就是顶楼房间,我妈妈让我住在那里,说可以锻炼胆量。”
“你锻炼出来了吗?”
“怎么锻炼得出来?我真想死!”
他最后这句话不像绝望,倒像在威胁老傅。老傅忘了脸上的疼痛,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不敢再问男孩什么,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要是再问的话就会问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来。男孩弯着腰,默默地走开了。老傅觉得他也许真的对自己有仇恨。可是他的母亲怎么会是街道清扫工小薇?在老傅印象中,小薇一直在公馆独居嘛。老傅很懊丧,他出来晒晒太阳,却接二连三碰到公馆的人来骚扰他。也许老公安所说的“安排”是指公馆同他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了?他们究竟要如何安排自己?
他叹着气回家了。到家后一照镜子,看见左眼成了熊猫眼。
敲打声又在墙壁上欢快地响起来了,就好像是在热情地问候老傅一样。
老傅在行军床上躺下不想再动,他在等公馆“安排”自己。
虽然老年将至,老傅仍然感到自己精力很充沛。风湿病很讨厌,可并不会威胁他的生命。老傅预测自己会活到很老很老的年纪,他一想到这上头就很振奋。修鞋是一种奇妙的工作,能够让他进入各式各样的人们的生活,尤其是,能够让他将自己早年的生活与今天的生活串联起来,让他的熟人越来越多。老傅不爱热闹,却非常喜欢私下里琢磨他的那些熟人。
暮春时分,那位从北方来的花白头发的顾客又来了。
他不是来修鞋的,他专门来感谢老傅,因为上次老傅给他修的那双鞋帮助他逃脱了死亡。他站在门口说这话时,老傅笑眯眯地点头:这话他爱听。凡是对修鞋工作的赞美,老傅认为怎么过分都有它的道理。
“我下次也许还要来找您,您可千万别退休啊。”
“我会一直干到死。”老傅说,说这话时脑海里响起雄壮的浪涛声。
“这就是公馆的魔力啊。”白头发赞赏地说。
那人走远了,老傅仍在回忆他这句感叹。他想,公馆对于这种走南闯北的人来说是不是相当于海上的灯塔?
老傅去饭馆吃饭时又见到了白头发顾客。他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在饭桌上摆了很多琥珀,他睁着眼茫然地望着老傅这边,显然已经不认识老傅了。女服务员过来为老傅沏茶时悄悄地对他说:
“他也有报告书,写着两个字的那种。您没想到吧?”
“我真的没想到。他是谁?”
“同您从同一个地方走出来的人嘛。”
老傅的饭刚开始吃那人就站起来出门了。老傅不无遗憾地想,他怎么这么快就不认得自己了呢?说不定他也是师傅带的另外一种类型的徒弟,像师傅这种人,不应该只有他一个徒弟。
这时女服务员又过来了,她在桌旁坐下,眼睛看着老傅说:
“像刚才那人,四海为家,到处都有人际关系,这可是硬本事。”
“你羡慕他?”老傅探究地问。
“不,不羡慕。他是被人追杀的,我过不了那种生活。不管他到哪里,他同别人都像老熟人,这需要心境。”
她站起来走开去,他没料到这名服务员心气这么高。近来他发现自己周围的人一个比一个心气高了,是不是他生活中的转折点要来了?这名服务员大概也不是什么服务员,说起话来像政府高级职员。可话又说回来,她不是一直在这饭馆里工作吗?人是不可貌相的,比如那胖女工小薇,就具有比他高出好几个档次的境界,也不知是不是他师傅调教出来的。老傅又想起公馆里那些他没法理解的怪事。如果有一天他强行住进公馆,会发生什么?
他走到土坡下面时,住在旁边小巷里的万婆提着一双橡胶套鞋走过来了。
“老傅师傅啊,他们安排你了吗?”
“安排什么呢,你听到风声了?”他反问万婆。
“没有听到。你不会对我保密吧?”
“当然不会。我天天在家里,没见到有什么安排。”
“哈,你在发牢骚,你可不要对政府不满呀。政府只听公馆的意见。所以关键在公馆。这些天我也在帮你琢磨这事,你要有信心。”
老傅很快就帮她把套鞋上的洞补好了,她很感激,拍着老傅的手臂说:
“我们住在巷子里的人消息很灵通的,一有风吹草动我就来给你报信。目前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悲观。”
老傅目送万婆从土坡上下去了。万婆说话的神气让他想起家乡的一个人。可是现在,他对家乡只有极为模糊的印象了,当然也记不起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老傅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他刚闭上眼,墙那边就欢快地敲起来了。是一个有弹性的东西在敲,敲出节日的气氛。那又像是种热情的邀请。老傅猜想是传达老头,可又觉得说不定是老公安在敲,老公安要安排自己了吗?他一兴奋就起来了。穿好衣服,梳了梳头,就往公馆去了。
他看见老公安在大门那里向他招手。
“你的房间在二楼东头,楼梯口左手边。你爬得上二楼吗?我们楼里光线不太好,视力弱的人在里头行走有困难。不过楼里的人早就练成了猫眼,他们横冲直撞的,新来的肯定不习惯。我照顾你,把你安排在楼梯口左边的那间房。那间房原来是一个老贼住的,我看很适合你修鞋。我们这里不需要贼,我们需要修鞋匠,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这里是扶手,对了,扶住,我不陪你了,记住,左边那间房,房门没关,里面家具用具一应俱全,就连修鞋的工具都……”
他话没说完脚步声就远去了。
老傅颤抖着摸进那阴森的房间。他立刻就感到冷,不过没有上次的房间冷,只是比外面温度低一些。他在黑暗中将整个房间摸索了一遍,没有摸到家具,只摸到好些木架子,全都靠墙而放,木架上放着许多硬纸盒。他打开几个硬纸盒,里面全都装着鞋子。他想开开灯看一看,可就是找不到开关。有人在房里对他小声说话,老傅感到毛骨悚然。后来他终于摸到了一个开关,连忙按下去。那是一个吊扇开关,扇叶旋得很快,他连忙又关上了。
那人慢慢靠近了他,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我是你的工友啊,”他说,“还记得大桥底下的老末吗?我一直藏在这里,就是想来告诉你,不要上当!这种生活不是你喜欢过的。这些鞋,全是死人穿过的,它们不属于你的修理范围。我没说错吧?”
“你说得对。老末,这些年你在哪里?”老傅感到胸膛里涌动着暖流。
“我专门找那些老建筑住,去年我搬进了公馆。我是从传达老头那里听到你要来这里住的。我问你,你不觉得太早了些吗?我和你不同,我遇到过灭顶之灾,所以才来公馆住。你怎么会起这种念头的?最近你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不幸吗?”
“没有啊,我在这里生活得很愉快”
老傅的话令老末很生气,他咕噜了几句什么,说他要走了。他的话音一落他就不见了。老傅本想追出去,忽然又记起这个房间是老公安“安排”给他的,他应该在里头等一等,看有什么事发生。他会不会也长出一双猫眼来?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没用,还是看不见。老末应该是对的,他的火候还没到,他既没有猫眼,也没有判断能力,他也没遭遇过不幸,所以不适合住在这里。还是围墙外的披屋对他来说最合适,公馆里的事太变化莫测了,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也许老公安说的将他安排在这里只不过是试探他一下,让他知难而退。
老傅再次从木架上拿下一个盒子,盒子沉甸甸的,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鞋?里面的确装了一双鞋,是一双铁鞋或铜鞋。他心里升起不祥之兆,赶紧丢下那双鞋跑出门。他下了楼,一直跑到了院子里。有人在叫他,又是老传达。
“深入过现场了吗?摸清了底细吗?如何看待突发事件?全盘衡量过事情的严重性没有?”他又像上回那样提出一连串问题。
“我,心里有了些印象了。”老傅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传达老头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走吧走吧,回家去想清楚,这种事需要深思熟虑。”
他出了大门还听到传达老头在笑。看来他成了他的笑柄。
回到家后,老傅细细回想自己在公馆里的遭遇,忽然就明白了老公安的用意。于是他自己也笑起来。他一笑,墙壁那头就猛力地敲,直敲得他忍住了笑,意识到了自己的轻狂。
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穿着那双铜鞋站在公馆的顶楼的走廊里,那双鞋将他钉在原地了,哪怕移动一步都不行。那种情形是很恐怖的。然而并不想逃脱,只盼事情自身发生转变。后来转变发生了。那转变就是他醒来了。也不知怎么灯就亮了,他看见有个人站在窗外。走到窗前仔细一辨认,是一名不认识的男子。
“我是老末,你的工友啊。”
“请进来吧。”
“我不进来了。你这样做就对了,那里面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做鞋匠做得好好的,没必要到那里面去住。你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我的心,现在我要回公馆去了。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的意见的。”
老末往回走时,他的鞋子在三合土小路上发出奇怪的响声。老傅听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了:他穿着铜鞋或铁鞋走路。他想追出去,可又止住了自己,因为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老傅又想,也许他只不过是在皮鞋上钉了一块铁后跟罢了,穿着金属鞋是不可能走得那么快的,走那么快早就摔倒了。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挂牵自己呢?当年在大桥下,他既不是流浪汉也不是打零工的,而是一名有家不归的不务正业者,会一点魔术和算命。那个时候,老傅总感到他掌握了自己的某些秘密,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他离开大桥。如今看来他那时的感觉一点也没错。
老傅的脚踝那里很痛,难道是因为在梦中穿了高帮铜鞋?
外面天亮了,屋前的马路上人流如织。一大早怎么这么多人?他看着这些人新鲜的面孔,心底升起某种期盼。
“老傅师傅啊,他们在关注你的申请了!”
是万婆在土坡下对他喊。
2014年4月10日于北京金榜园
原载于《芙蓉》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