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260期：东北水土流失严重，人类早晚要将土壤耗尽，文物归属问题无解，施鹏鹏教授的《人民陪审员制度——宪法民主精神的载体》

2021年4月11日睡前消息文字版第260期

【睡前消息260】炒作“南方人偷东北黑土”是忽视了主要矛盾

大家好，2021年4月11日星期日，欢迎收看260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炒作“南方人偷东北黑土”是忽视了主要矛盾

3月底黑龙江五常市农业部门发现有商人以种水稻的名义承包土地，结果悄悄把耕地挖开运走下面的黑炭土，自称用于种花和制作肥料，差不多10万平方米的耕地被破坏。现在当事人已经被警方控制，涉嫌非法采矿罪。督工你怎么评价这起案件？

偷耕地的行为听起来很惊人，但是在中国农村并不是新鲜事。80年代90年代农村的年轻人要结婚就必须翻盖房子，就要在本地的小砖窑买实心的黏土红砖，这些砖窑老板希望就近取土，降低成本，往往是偷偷和村干部甚至是几个村民去签个协议，几千块钱就能把几十亩耕地挖掉，我小时候经常在玉米地里看到类似的大坑。

到了21世纪新一代的农民都要进城买房了，就算自建房也要大量使用钢筋水泥，墙体开始使用空心砌块，粘土实心砖的需求开始下降了。但还是有不少砖厂偷挖耕地，网上随手一搜就能看到2019年、2020年河南、河北都有偷土案例。

这次黑龙江偷土的案子破坏面积差不多10万平方米，总共挖走了不到2万立方米，相当于在150亩的土地上剥离十几厘米的土层。就算黑土比黄土的肥力强一些，这和砖窑偷土相比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卖掉的黑土还是用于种植业，比烧砖的破坏力要小得多。

很多媒体把偷土事件渲染成南方人到东北来偷黑土地，显然是恶意挑拨地域矛盾，唯恐天下不乱。有网民已经查过法律文书了，类似案件的犯罪嫌疑人籍贯基本都在东三省。

但是这次案件和以往的案件也略有不同，警方和检察院抓住了一个细节，这次挖走的黑土有一部分腐殖质含量过高，已经可以属于泥碳性质，可以算作土壤，但同时也是冷门的矿产，排在国家的矿产资源分类目录，非金属类的倒数第六种。所以检察院不仅可以按照破坏耕地起诉，还可以考虑非法采矿罪，这几个人现在需要一个懂矿业和农业的好律师了。

顺便说一下我十九年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2002年我在青海做毕业设计，在盐湖地貌上修公路，帮导师挖了几十袋含盐的盐渍土，到格尔木火车站要运走，准备回上海做实验，结果火车站不放我走，担心我在盗挖金矿，要我拿出采矿许可证。这说明在中国挖土真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回到前面东北黑土的问题，作为一种再生很慢的资源，保护黑土地是绝对正确的，但是核心问题肯定不是把耕地偷走去种花，而是水土流失。2015年经济参考报有一个深度报道，引用了吉林省农委巡视员说法，吉林省的全部黑土区平均每年流失0.3到0.7厘米的表层土壤。内蒙古方面报道，解放后开垦的黑土区厚度已经从60厘米减退到20多厘米，这可比在150亩的地上挖走十几厘米要严重多了。

今年两会水利部松辽水利委员会的副总工程是李和跃接受采访，他也说东北损失黑土的主要原因就是现在的主流开垦耕作方式。2019年东北黑土区的水土流失面积是21.87万平方千米，其中70%是耕地，这2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分布了30万条长度100米以上的侵蚀沟，平均每平方公里就有1.5条。

如果说偷黑土去种花是丢了几个硬币，整个东北现实的黑土问题就是用锅炉在烧百元大钞，而且用不了几代人就要烧完了。希望各大媒体在炒作地域矛盾的同时，还是应该正视黑土流失的主要矛盾，想办法改造整个农业体系。

人类早晚要将土壤耗尽

这几天全球缺沙子的问题又被炒起来了，2019年第46期睡前消息节目，我们已经借着进博会展品说过沙子短缺的问题，这个问题和黑土有一点相似。地球表面的大多数固体都是整块的岩石形态，只是因为风和水的侵蚀加上生物作用，会有一部分岩石被粉碎，沉积到低处和水底，形成沙粒和土壤，然后再慢慢形成新的岩石。对于岩石圈来说少量的沙砾和土壤只是岩石变成另一种岩石的中间状态，比例很低、再生很慢，赶不上人类消耗的速度。

在古代农业文明总共只有几亿人口的时候制造的水土流失平均每年要消耗1毫米的全球土壤，而再生速度不到0.1毫米。到了现代社会，几百年的工业文明就用掉了大多数的浅层沙砾。从这个角度说，当前的工业文明和古代的农业文明都不具备持续发展能力，长期保持现状都会把自己玩死。人类文明只有不断发展技术，改变生产食物和建筑的方式，才有可能突破这两条绝路。

文物归属问题无解

3月13日英国首相鲍里斯公开表态，拒绝将帕特农神庙的雕塑归还给希腊，因为他认为这些雕塑是由大英博物馆合法拥有的。督工，英国是根据什么法理认为自己可以合法拥有其他国家的文物呢？

1801年大英帝国的苏格兰贵族额尔金伯爵托马斯布鲁斯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担任了大使，这个额尔金伯爵非常喜欢收藏文物，他到了伊斯坦布尔以后收买了土耳其帝国的高官，拿到通行证，进入当时被土耳其人统治的希腊雅典。在雅典额尔金伯爵继续花钱收买官员，从帕特农神庙的雕塑上拆下了石雕运走。他雇了三百多人干活，一年之内就拆走了神庙60%的雕塑，装了二百箱。1803年英国军舰把雕塑运往伦敦。额尔金伯爵本来想把这些大理石文物放到自己的豪宅里，但是他连续遇到几个倒霉事，手里缺钱，决定把文物都卖给英国政府，开价7.5万英镑。英国政府承认了文物的价值，评估以后给了他3.5万英镑，大多数雕塑都被放到大英博物馆，一小部分被送到了法国卢浮宫以及丹麦。

这个额尔金伯爵出身苏格兰布鲁斯家族，儿子是詹姆斯布鲁斯，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候，詹姆斯作为英国外交官来到北京，参加了火烧圆明园的行动，导致大量的中国文物外流，可以说额尔金伯爵家有偷文物的传统。

对于现实的希腊文物问题，从英帝国的视角来看，文物是从奥斯曼帝国拿来的，希腊人如果要算账，也应该去找土耳其，和英国说不着。但显然现代的希腊人不接受这个逻辑，一直讨伐英国人偷文物，英国诗人拜伦曾经参加过希腊独立战争，他也谴责了额尔金伯爵，他说连野蛮人都手下留情的东西，竟让这个苏格兰人给破坏了。拜伦一直强调自己有一半的苏格兰人血统，为此自豪，所以他这句话并不是嘲笑苏格兰人，而是抱怨额尔金伯爵说他破坏了整个英国的文明人形象。

在欧洲内部也有拜伦这样的批判者，中国和希腊能不能在现有体系下把文物要回来？

很难，别说欧洲国家从全世界抢的文物要不出来，欧洲国家相互抢的文物也要不出来。从历史经验来看，除非能够占领欧洲国家全面清查，否则就算确认了文物的所有权也没有办法。

就在额尔金伯爵去希腊偷大理石雕像的同时，拿破仑正在训练法国军队和整个欧洲的反法同盟打仗。在极盛时期拿破仑控制了西欧大多数土地，在这个阶段军队数量膨胀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规模，但是法国当时还没有工业化，整体上还是一个农业和手工业的国家，凑不出这么多军费。为了满足自己的军费需求，也为了给高级军官提供发财机会，法国军队抢劫了整个欧洲。

1796年27岁的拿破仑打过阿尔卑斯山，取代了奥地利成为北意大利的统治者。为了筹集军费拿破仑在米兰这些富裕城市征收了几千万法郎的特别税款，其他的中立邦国，比如说摩德纳公国、托斯卡纳公国，加起来也付出了几千万法郎，还要配上最好的艺术品做添头。对于繁荣了差不多一千年的威尼斯，拿破仑明确要求300万法郎的黄金、300万法郎的海军物资、5艘战舰以及20幅最精美的油画、50部名著手稿。1797年拿破仑甚至敲诈了教皇，要求罗马教会让出最富庶的领地，赔偿3000万金法郎以及最好的油画和塑像。作为文明6的老玩家，我不止一次在游戏里重现过类似场景。在进攻西班牙期间，法国一些将军挖开了死人的坟墓，从中掠夺艺术品。

拿破仑亲自带领的埃及远征军发现了罗塞塔石碑，算是对全世界的文化贡献。但除此之外，法国军队对埃及文物也相当不客气，现在卢浮宫的古埃及艺术馆共有23个展厅，珍贵文物达到350件，主体就是拿破仑在埃及的战利品。

1815年拿破仑战败了，其他国家也被拿破仑战争启蒙了现代民族国家概念，意识到文物和艺术品不仅仅是个人收藏，更是个整个国家的财富。但是战争期间流入法国的文物只有一小部分文物得到了归还，大部分的文物和艺术品或者被收藏到了法国各个博物馆，或者落到私人手里，不了了之。这是因为丢失文物的主要受害者是当时四分五裂的意大利，逐渐边缘化的西班牙以及还没有统一的德国小诸侯国。

欧洲的各大国喜欢均势原则，不喜欢过度削弱战败的法国，所以就算没有拿破仑，法国依然对主要的受害者保持优势。英国、普鲁士、俄国虽然是大国，但是不愿意为这些小国的文物浪费精力。法国外交官在战后还保护了1.2万名支持拿破仑家族流亡者，带着大量的西班牙文物逃到了法国，西班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这些拿破仑抢来的文物都成了法国的合法资产。

在拿破仑之后，下一个征服欧洲的国家是二战纳粹德国，希特勒的军队也很喜欢抢文物，甚至组建了一支特别部队，收集各国的艺术品。截止到1944年7月，德军至少在西欧掠夺了4174箱，2万多件文物，其中知名画家的作品1万幅，装了130多个铁路车厢才运走，这还不算苏联的文物损失。

德国战败以后，这些文物只要能找到，基本都被占领军带走了，苏联还反过来从德国抢走了一大批文物。直到今天，德国和波兰，德国和俄罗斯之间还要为二战后期的文物问题扯皮，俄国偶尔会象征性的还一点。

拿破仑抢的文物要不出来，纳粹德国抢的就能基本拿回来。中国近代以来流出的文物数不清，只有东德和苏联这两个革命过的国家自我检讨帝国主义历史，主动还了一批文物，其中包括镇压义和团运动的战利品。另外日本战败以后也被迫还了一批文物，现在保存在台北博物馆。

这些例子说明只有彻底打败帝国主义，才能解决近代以来的霸权历史问题。英国、法国、美国这都是老牌的帝国主义，两次世界大战都没有得到彻底清算，对于这些国家抢走的东西，我们恐怕还要从长计议。

施鹏鹏教授的《人民陪审员制度——宪法民主精神的载体》

督工，上一期睡前消息分析椰树集团广告问题的时候，你提到了人民陪审员制度，希望在引发广泛社会争议的案件中，直接引入网络民意测评意见来定义“公序良俗”。有观众担心民意测评的客观性，也担心民众代表的客观性，督工你能解释一下吗？

网络民意测评不等于直接收集网络观点，既然我们要了解多数人的意见，就要让沉默的大多数人也参与表态，不会因为某方面的言论多就倾斜于某一方。具体的操作方式应该是根据身份证号随机抽取没有犯罪记录的成年公民，然后再微调各个主要职业和社会阶层的比例，避免和总的人口统计数据偏差太大。在确定民意代表名单以后，要给他们充分的时间了解整个事件，让他们根据常识来做出判断。这样做的成本虽然不低，但如果能够解决一些争议比较典型、影响力比较大的重大案件，给其他类似案件提供参照的判例还是值得的。

至于说普通人参与司法决策的专业性问题，我推荐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施鹏鹏的一篇科普短文，《人民陪审员制度——宪法民主精神的载体》。

去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的公号和人民法院报都向全国推荐了这篇文章，其中恰好有针对椰树集团广告的争议的内容，我认为很有必要给年轻观众全文读一遍。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二条第一款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利属于人民。因此人民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主人，有权通过人民代表制定国家法律，决定重大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并介入国家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人民也有权介入司法领域，参与司法管理，并亲自审判案件。

2018年4月2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次会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陪审员法》，这是第一步全面践行社会主义司法民主的法律，承载了社会主义宪法的民主精神。

人民陪审员制度有效保障了人民主权的行使，充分体现司法民主。正如科恩在《论民主》一书中所写，“民主是一种社会管理体制，在该体制中社会成员大体上能够直接或者间接地参与或可以参与影响全体成员的决策”。通过这种民主参与，社会中的成员可以直接或者间接的参与到社会的决策中去。

民主参与是人民陪审员制度的根基所在，新的《人民陪审员法》极大强化了民主参与，既确保了遴选范围的广泛性，尽可能吸收广泛的公民代表参与其中，又强化了遴选人员的代表性，让陪审员能够真正广泛代表各社区、各阶层乃至各族群的意志。

人民陪审员制度是精英司法的有益补充，可避免职业定性思维。陪审员由普通公民担任，可校正职业法官因长期职业惯性所形成的偏颇和执拗。通常陪审员可以凭借自己的社会经验和一般理性，比较恰当的判断证言的真假、证据的真伪以及事实的真相等。这源于任何公民的日常生活中都会经常进行类似的判断。同时陪审员来自社会各个阶层，丰富的社会阅历和相对开阔的视野，往往使他们深谙社会规则的运行之道，不易受到当事人、证人或者律师的诱导，也不易执着于僵化的固定思维。

相比而言，职业法官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往往过多倚重以往的审判经验或者法律知识，这极易使法官执迷于惯性思维。同时大部分职业法官的日常工作以及生活中的接触面过于狭窄，也容易限制其对许多社会事实或者现象的判断。诚如一位著名的英国法官所言，法官误认一切的人都像他们一样的合逻辑，而陪审员往往比较更明了普通人的混乱和谬误。

人民陪审员制度是社会与司法之间的桥梁，可提高司法公信力，无论在任何国家，普通公民和职业的司法人员都存在某种程度的认知“断层”，例如在一些敏感的案件中，普通公民可能认为某一行为并未对社会真正造成损害，却受到严厉的处罚，或者相反某一行为未构成犯罪，却引发极大的民愤。因此，“司法是否可合乎民众期待，民众是否可理解司法判决”等重要的问题解决，都有待于国家是否在司法和社会两个实体之间建立某种实质的交流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民陪审员制度的设立便是迎合了这一需求。作为社会价值的代言人，可在具体的案件审判中反映公共意志，从而使判决更具人性化。正如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周强所精辟指出的，通过改革不断完善人民陪审员制度，有利于扩大司法领域的人民民主，切实保证人民群众对审判工作的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监督权，更好地体现人民当家作主。

中国的人民陪审权制度正逐渐步入正轨，在国家裁判事务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实现了从“为民司法”向“由民司法”的伟大转变，这也是社会主义宪法民主精神的根本体现。

好，感谢石鹏鹏教授的科普文章。从每一期睡前消息的评论和弹幕来看，相当多的观众对社会问题有自己的看法，希望社会作出积极变革。现代国家提供了各种合法参与方式，希望年轻一代的观众不要消极的抱怨社会，而是积极参与社会事务，做一个有主动性的现代公民。

260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感谢各位收看，我们周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