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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楚汉浪漫主义
(二)琳琅满目的世界
尽管儒家和经学在汉代盛行,“成人伦,助教化”“惩恶扬善”被规定为从文学到绘画的广大艺术领域的现实功利职责,但汉代艺术的特点却恰恰是,它并没有受这种儒家狭隘的功利信条的束缚。刚好相反,它通过神话跟历史、现实和神、人与兽同台演出的丰满的形象画面,极有气魄地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意或无意地作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作为人的有机或非有机的躯体而表现着的。它是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这才是汉代艺术的真正主题。
首先,你看那神仙世界。它很不同于后代六朝时期的佛教迷狂(详本书第六章)。这里没有苦难的呻吟,而是愉快的渴望,是对生前死后都有永恒幸福的祈求。它所企慕的是长生不死,羽化登仙。从秦皇汉武多次派人寻仙和求不死之药以来,这个历史时期的人们并没有舍弃或否定现实人生的观念(如后代佛教)。相反,而是希求这个人生能够永恒延续,是对它的全面肯定和爱恋。所以,这里的神仙世界就不是与现实苦难相对峙的难及的彼岸,而是好像就存在于与现实人间相距不远的此岸之中。也由于此,人神杂处,人首蛇身(伏羲、女娲),豹尾虎齿(《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形象)的原始神话与真实的历史故事、现实人物之纷然一堂,同时并在,就并不奇怪。这是一个古代风味的浪漫王国。
但是,汉代艺术中的神仙观念又毕竟不同于远古图腾,也区别于青铜饕餮,它们不再具有在现实中的威吓权势,而毋宁带着更浓厚的主观愿望的色彩。即是说,这个神仙世界已不是原始艺术中那种具有现实作用的力量,而毋宁只具有想象意愿的力量。人的世界与神的世界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想象中,不是在理论思维中而是在艺术幻想中,保持着直接的交往和复杂的联系。原始艺术中的梦境与现实不可分割的人神同变而为情感、意愿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得到同一。它不是如原始艺术请神灵来主宰、统治、支配人间,而毋宁是人们要到天上去参预和分享神的快乐。汉代艺术的题材、图景尽管有些是如此荒诞不经,迷信至极,但其艺术风格和美学基调都既不恐怖威吓,也不消沉颓废,而毋宁是愉快、乐观、积极和开朗的。人间生活的兴趣不但没有因向往神仙世界而零落凋谢,相反,是更为生意盎然生机蓬勃,使天上也充满人间的乐趣,使这个神的世界也那么稚气天真。它不是神对人的征服,而毋宁是人对神的征服。神在这里还没有作为异己的对象和力量,而毋宁是人的直接伸延。
其次,与向往神仙相交织并列,是对现实世间的津津玩味和充分肯定。它一方面通过宣扬儒家教义和历史故事——表彰孝子、义士、圣君、贤相表现出来,另一方面更通过对世俗生活和自然环境的多种描绘表现出来。如果说,神仙幻想是主体,那末它们便构成了汉代艺术的双翼。汉石刻中,历史故非常之多。例如,“周公辅成王”、“荆轲刺秦王”、“聂政刺韩相”、“管仲射桓公”、“狗咬赵盾”、“蔺相如完璧归赵”、“侯赢朱亥劫魏帅”、“高祖斩蛇”、“鸿门宴”…,各种历史人物,从孔子到老莱子,从义士到烈女,从远古历史到近代人物,……无不品类齐全,应有尽有。其中,激情性、戏剧性的行为、人物和场景(例如行刺),更是兴趣和意念所在。所以,尽管道德说教、儒学信条已浸入画廊,却仍然难以掩盖那股根柢深厚异常充沛的浪漫激情。
与这种历史故事在时间上的回顾相对映,是世俗生活在空间上的展开。那更是一幅幅极为繁多具体的现实图景。以最为著名的山东(武梁祠)、河南(南阳)、四川三处出土的汉画像石、画像砖为例:
山东:关于现实生活的有宴乐、百戏、起居、庖厨、出行、狩猎以及战事之类,于是弄蛇角抵之戏,仪仗车马之盛,物会大典,生活琐事,一切文物制度都一一摆在我们眼前了。(李浴:《中国美术史纲》)
图中描写了步战、骑战、车战和水战的各种情况。战斗中使用了弓矢、弩机、矛盾、干戈、剑戟等兵器(常任侠编:《汉代绘画选集》第4页,朝花美术出版社,1956年)
后半部下两层描写的是车骑和庖厨。上层描写的是舞乐生活。图中有男有女、有人弹琴、有人吹埙、有人吹篪,还有人在表演着杂技。
表现冶铁的劳动过程。自左而右,首先是熔冶,接着是锤凿,工人们紧张地集体工作着(同上书第5页,按:实即奴隶劳动)。
在丛林中野兽很多,农父们都在辛勤地垦荒。……一个人引牛、一个人扶犁,还有一个人正在执鞭呼喝着(同上书)。
河南:一、投壶图像…。二、男女带侏儒舞…。三、剑舞…,四、象人或角抵…,五、乐舞交作图像。(滕固;《南阳汉墓画像石刻之历史及风袼之考察》,转引自李浴书)
四川:……又一方砖,上下分为两图,上图二人坐水塘岸上,弯腰张弓衬着水中惊飞起来的水鸟,有些鸟在水中作张翅欲飞之状……水中的鱼和莲花以及岸上的枯树等,整个画面形成了一个完整而统一的整体。方砖的下图是一个农事的场面……(李浴:《中国美术史纲》)
又如新近发现的山东嘉祥画像石[图版20] [37] :
第一石:纵73、横68厘米。画分四层。
第一层,分上下两部分,正中坐者为东王公,他的两侧各有一组肩有双翅的羽人。左侧一人面鸟身像,从下右石西王母之左有蟾余、玉兔之像的对应关系来看,似为日中之鸟。
第二层,分左、右两侧。左侧一组三人,中间一人抚琴。右侧一组亦三人,中间一人踏鼓而击,余其二人在舞蹈。
第三层,左边是一个两火眼灶,斜烟突,灶上放甑、釜,一男子跪坐在灶前烧火。灶旁悬挂猪腿、猪头、鱼、剥好的鸡、兔等。二男子持刀操作,下方有一妇女在洗刷。右方有一井,井旁一具桔槔,一女子正在汲水。桔槔立杆上悬挂一只狗(?),一男子持刀剥皮。全幅为庖厨供膳图。
第四层,前边是二骑者。后面有一辆曲辕轺车,上坐二人,车前一题榜,无字。
第四石:纵69、横67厘米。画面只有三层。
上层,西王母头戴华胜,凭几而坐,神座下象征昆仑山峰。右方一裸体羽人,手举曲柄伞盖,西王母左右又有五个手持朱草的羽人,下方还有玉兔拿杵捣臼、蟾蜍捧盒、鸡首羽人持杯进玉泉等图像。
中层,似为众臣上朝之图。左方刻一个单层殿堂,王也面门而坐,柱外一人跪谒。殿堂前有一个斜梯,梯前一人荷物赤足登梯,身后相随一童;其后又有三人,一人亦有一儿童跟随。
下层右方一辆单马轺车,曲輈,上面是二人立乘。车前一人荷戟(?)持管而吹,再前面是一骑吏。
第五石:纵74、横68厘米。画分四层。
第一层,类似第一石的同层画面,但东王公左侧羽人手持三珠树。右侧一人面鸟身者,手持一针状物,似为一长发人作针灸状,或似扁鹊针治一事。
第二层,是孔子见老子的画像。老子在左边,手中拄一根弯头手杖,身后一随从。其前为一儿重,一手推一小车轮,举左手,面向孔子,应是项橐。孔子站在项橐和老子对面躬身问礼,抬起的双袖上,饰两个鸟头。孔子身后所随四人,应是颜回、子路等。
第三层,亦如第一石同层,为庖厨汲水图像。但井上不设桔槔,而装一辘轳,与第六石第三层井台汲水情况不同。
第四层,右方一轺车已停,车上只留御者一人。车前方一骑者抱锦囊,骑者前一人头戴进贤冠,躬身持板,疑即轺车主人。在他前面又有一坐在地上的女子。(《山东嘉祥宋山发现汉画像石》,《文物》1979年第9期。)
这不正是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么?从幻想的神话的仙人们的世界,到现实人间的贵族们的享乐观赏的世界,到社会下层的奴隶们艰苦劳动的世界。从天上到地下,从历史到现实,各种对象、各种事物、各种场景、各种生活,都被汉代艺术所注意,所描绘,所欣赏。上层的求仙、祭祀、宴乐、起居、出行、狩猎、仪仗、车马、建筑以及辟鬼、禳灾、庖厨等等。下层的收割、冶炼、屠宰、打柴、舂米、扛鼎、舞刀、走索、百戏等等。各种动物对象——从经人们驯服饲养的猪、牛、狗、马,到人所猎取捕获的雁、鱼、虎、鹿等等,各种人兽战斗、兽兽格斗,如“持矛刺虎”“虎熊相斗”“虎吃大牛”等等。如果再联系上面讲的神话——历史故事、幻想的龙凤图腾……,这不正是一个马驰牛走、鸟飞鱼跃、狮奔虎啸、凤舞龙潜、人神杂陈、百物交错,一个极为丰富、饱满、充满着非凡活力和旺盛生命而异常热闹的世界么?
黑格尔《美学》曾说十七世纪荷兰小画派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场景和细节——例如一些很普通的房间、器皿、人物等等作那样津津玩味的精心描述,表现了荷兰人民对自己日常生活的热情和爱恋,对自己征服自然(海洋)的斗争的肯定和歌颂,因之在平凡中有伟大。汉代艺术对现实生活中多种多样的场合、情景、人物、对象甚至许多异常一般的东西,诸如谷仓、火灶、猪圈、鸡舍等等,也都如此大量地、严肃认真地塑造刻画,尽管有的是作明器之用以服务于死者,但也仍然反射出一种积极的对世间生活的全面关注和肯定。只有对世间生活怀有热情和肯定,并希望这种生活继续延续和保存,才可能使其艺术对现实的一切怀有极大兴趣去描绘、去欣赏、去表现,使它们一无遗漏地、全面地、丰满地展示出来。汉代艺术中如此丰富众多的题材和对象,在后世就难以再看到。正如荷兰小画派对日常世俗生活的回顾玩味意味着对自己征服大海的现实存在的肯定一样,汉代艺术的这种丰富生活场景也同样意味着对自己征服世界的社会生存的歌颂。比起荷兰小画派来,它们的力量、气魄、价值和主题要远为宏伟巨大。这是一个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第一次得到高度集中统一的奴隶帝国的繁荣时期的艺术。辽阔的现实图景、悠久的历史传统、邈远的神话幻想的结合,在一个琳琅满目五色斑斓的形象系列中,强有力地表现了人对物质世界和自然对象的征服主题。这就是汉代艺术的特征本色。
画像石(或砖)已经没有颜色,但在当时的建筑、雕塑、壁画上,却都是五彩斑斓的。今天不断发现的汉墓壁画和泥俑证实了这一点。后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描述当时地面建筑的雕塑绘画说:“奔虎攫拏”、“虬龙腾骧”、“朱鸟舒翼”、“白鹿孑蜺”、“神仙岳岳”、“玉女窥窗”,“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黄帝唐虞,轩冕以庸”、“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
这不仍是上面所说的神话—历史—现实的三混合的五彩缤纷的浪漫艺术世界么?
与这种艺术相平行的文学,便是汉赋。它虽从楚辞脱胎而来,然而“不歌而诵谓之赋”,却已是脱离原始歌舞的纯文学作品了。被后代视为类书、字典、味同嚼蜡的这些皇皇大赋,其特征也恰好是上述那同一时代精神的体现。“赋体物而浏亮”,从《子虚》《上林》(西汉)到《两都》《两京》(东汉),都是状貌写景,铺陈百事,“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尽管有所谓“讽喻劝戒”,其实作品的主要内容和目的仍在极力夸扬、尽量铺陈天上人间的各类事物,其中又特别是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环境事物和物质对象;山如何,水如何,树木如何,鸟兽如何,城市如何,宫殿如何,美女如何,衣饰如何,百业如何,……充满了汉赋的不都是这种铺张描述么:
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
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提封五万,疆场绮分,沟塍刻镂,原隰龙鳞。决渠降雨,荷插成云。五谷垂颖,桑麻铺棻。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踰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班固:《两都赋》)
文学没有画面限制,可以描述更大更多的东西。壮丽山川、巍峨宫殿,辽阔土地、万千生民,都可置于笔下,汉赋正是这样。尽管是那样堆砌、烦琐、拙笨、呆板,但是江山的宏伟、城市的繁盛、商业的发达、物产的丰饶、宫殿的巍峨、服饰的奢侈、鸟兽的奇异、人物的气派、狩猎的惊险、歌舞的欢快,…在赋中不无刻意描写,着意夸扬。这与上述画像石、壁画等等的艺术精神不正是完全一致的么?它们所力图展示的,不仍然是这样一个繁荣富强、充满活力、自信和对现实具有浓厚兴趣、关注和爱好的世界图景么?尽管呆板堆砌,它在描述领域、范围、对象的广度上,却确乎为后代文艺所再未达到。它表明中华民族进入文明社会后,对世界的直接征服和胜利,这种胜利使文学和艺术也不断要求全面地肯定、歌颂和玩味自己存在的自然环境、山岳江川、宫殿房屋、百土百物以至各种动物对象。所有这些对象都是作为人的生活的直接或间接的对象化而存在于艺术中。人这时不是在其自身的精神世界中,而完全溶化在外在生活和环境世界中,在这种琳琅满目的对象化的世界中。汉代文艺尽管粗重拙笨,然而却如此之心胸开阔,气派雄沉,其根本道理就在这里。汉代造型艺术应从这个角度去欣赏。汉赋也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才能正确估计它作为一代文学正宗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与汉赋、画像石、壁画同样体现了这一时代精神而保存下来的,是汉代极端精美并且可说空前绝后的各种工艺品。包括漆器、铜镜、织锦等等。所以说它们空前绝后,是因为它们在造型、纹样、技巧和意境上,都在中国历史上无与伦比,包括后来唐、宋、明、清的工艺也无法与之抗衡(瓷器、木家具除外)。所以能如此,乃由于它们是战国以来到西汉已完全成熟、处于顶峰状态中的奴隶集体手工业(世代相袭,不计时间、工力,故技艺极高)的成果所致。像马王堆出土的织锦和几两重的纱衫,像河北出土的企图保持尸体不朽的金缕玉衣[图版21] [38] ,像举世闻名的汉镜和光泽如新的漆器[图版22] [39] ,其工艺水平都不是后代中世纪的官营或家庭手工业所能达到或仿效,这正如后世不再可能建造埃及金字塔那样的工程一样。作为以巨大长期的世代奴隶的集体劳动的产物,它们留下来的只能是使人瞠目结舌的惊叹。汉代工艺品正是那个琳琅满目的世界的具体而微的显现,是在众多、繁杂的对象上展现出来的人们力量和对物质世界的直接的巨大征服和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