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野百合花」的启示
老头子总算待我并不很坏,他后来准备到天目山和杭州一带去处理一些问题,决定把我带在他身边。天目山是国民党所领导的游击区根据地,杭州是日本人占领的城市,为了好奇心的驱使,我也很高兴作这一趟旅行,虽然是很冒险的。
「不要怕,在那一边(指日本人和汪精卫汉奸方面),我们自己人多得很。」老头子特地这么对我说。
由屯溪,我们乘木船到了浙江的桐庐,桐庐以上,都是山地,我们步行至于潜,在靠近临安县二十华里的一个私人小医院,老头子召集了浙西地委会议,出席会议的连我和老头子一共是七个人,在安吉,孝丰一带,有一支我们党所领导的游击队,也派出一个代表从敌后赶来参加,会议关在医院的手术室中举行,一共举行了一天半,老头子首先作了政治报告后,我们又听取了各个地委的工作报告,这时我才明白这次老头子的此行目的主要有几个:一是解决当时党所领导的游击队与地方党之间的摩擦,据地方党的干部所申诉的理由,游击队处处忽视地方党的领导地位,侵犯群众利益,表现军阀主义,游击队的党代表对此也有答辩,他们认为地方党的干部不能与他们配合,以致军事行动上屡受牵制;后来有个地委指着游击队的代表说:有几个游击队中的干部,跟地委关系较为接近的,或者被你们秘密处决,或者藉作战的机会,你们从旁开枪把他们打死了。他们争论得十分激烈,几乎要动起武来,游击队的代表甚至说:「这块革命根据地是老子们一手打出来的,老子们要怎么干就怎么干。」这几句话把老头子也激怒了,他大喝一声,才把那个游击队代表压制住,然后他做了结论:一部份地委及地方干部改派游击队的干部参加,而今后游击队必须由地委统一领导,这个结论当时被认作是公正的,但是游击队代表却坚持全部地委及地方干部,由游击队改派,最后他们虽然勉强接受了党的决议,但是当会议结束后不多几天,我和老头子还没有离开天目山的时候,孝丰的游击队就逮捕了十多个地方干部,和擅自派出大批他们自己的人,老头子听了这个消息一句话也不说,气得脸色发青,他说:「这些违反党纪的叛徒,我决定向组织提出开除他们的党籍。」后来游击队的领导人被开除党籍没有呢?没有。老头子和游击队领袖的申诉同时被送到党的华东局,华东局并没有追究是非,党的领导政策是尊重有枪杆有实力的干部的意见的,因此终于追认了游击队所派出的干部为合法的,这时老头子已在江西玉山被捕下狱了。
老头子被捕后不久,梅益就从上海赶来接替了他的工作,梅益原任上海市委的宣传部长,是一个知识份子出身。过去的老头子虽然看不起知识份子,但他处处还觉得需要依靠我,所以我们彼此之间还相处得不算很坏。老梅却是另一种作风,开口闭口大骂知识份子不可靠,遇事好像专门和我作对似的。他是一个瘦长的个子,戴着近视的眼镜,胸襟狭窄,说话尖刻,言语傲慢,举止粗暴,对同志的态度,几乎不把每个人当人看。
「买不到三炮台,也该买大前门,这种蹩脚香烟怎么能抽!」第一天他着一个同志去买香烟,就发了一顿大脾气。
我们在第三天开了一次会,他听取了每个人的工作报告后,作了总结:
「每个同志都必须立刻找到职业掩护……。
「我们应该尽量利用进步份子,我们自己的同志不应该随便直接出面领导斗争,必须极端谨慎保存党的干部,过去的山头主义是不对的……。
「一切的力量都应该利用,又应该巧妙的利用,站稳立场,分清敌、友、我三方面,但是我们的敌人和朋友,不是绝对的。我们共产党人,认定所有的资产阶级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也相信无产阶级专政的时期就要到来。但是我们为了缩短革命的时期,和减少革命的牺牲,我们应该针对资产阶级内部的混乱现象,在一定的情况下,决定打击的对象和争取的对象——列宁说,虽然他是暂时的,不可靠的也好。我们党的今天的基本政策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但是,不要忘记,这仅仅是今天的政策,我们所面对的是全世界的阶级敌人。」在他的工作总结中,一句话没有提到打日本人的事情,连所谓「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我们党的今天的基本政策」,也不过成为一句幌子吧了。
这时,太平洋战争已经开始了,在这以前,一九四一年七月,我们党中央政治局颁布过一个「增强党性的决定」的文件,强调全党的统一性、集中性和服从性,纠正一般党员的个人主义自由思想,以及一切无组织无纪律的作风。这文件的中心意义是:由于抗战,我们的党获得了空前的扩展;但是也正由于这种扩展,民族意识和自由主义带进了我们的党,党的高级领导当局认为这是我们组织上的一种危机,认为如果不强调国际主义、阶级意识与党的集中性、服从性,以打击民族意识和自由主义的话,则我们的党,可能为各种资产阶级与小
资产阶级所麻痹与瓦解。老梅的讲话正是在这个文件发表以后。
在每次开会的中间,老梅总是威风十足命令我们「坦白所有的错误」,好像这项「整风」的对象,专为整我们,与他自己无关似的。
有一天,斗争会居然爆出了冷门。
「我可不可以对我们的领导同志批评几句话。」说话的是一个北方大汉,我也仔细的看了他一眼,他是刚从苏北派来工作的星光同志。
「当然可以,不过要举出确实的事实,同时也应该注意到领导的威信。」老梅答复说,显然,他的神情是紧张和不安起来了。
「是的,梅同志,我说的是我们党内领导者的官僚主义,有的同志批评别人的地方,正是他自己个人的错误。有的同志口里说得挺漂亮。说是反对党八股,但是他们却偏偏满口都是党八股;他们说是反对宗派主义,但是他们打击别的同志,偏偏从宗派主义的观点出发,他们说是反对主观主义教条主义,但是他们自己却满口都是主观和教条……。」
「不,星光同志。」老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尽是绕圈子说话,你不能任意打击组织上的威信。你你你,你举出事实来。」他已经无法掩饰他的惶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急得用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所有的同志都提高了兴致,大家都会意的偷看了一下老梅,等待看这场好戏。
「我说的不是事实,是原则。」他的答复令我们大家都感到大失所望,老梅却因此松了一口气。
「对了,刚才星光同志论得很对,我们每个领导同志,都应该注意不致犯这样的毛病。」他好像突然从一个噩梦中清醒过来,转过脸,对我们大家这么说。
有一天、我偶然逛进一个旧书铺,在无意间翻到一本王实味著的「野百合花」,我如获至宝似的把它买下来,秘密地藏在怀里,偷偷的带到一间小茶馆,把他夹在一份报纸中一口气读完,心中觉得一阵无限的舒畅。「野百合花」是一篇讽刺当时延安生活腐化浪漫的杂文,一年前发表在延安的「解放日报」上,在中共高级当局间掀起了轩然大波。我早巳留心「野百合花」的事件,对它极感兴趣,只可惜这篇文章直到现在才看到,真是莫大的遗憾,我现在还记得「野百合花」中有几段最刺眼的文字是:
延安的生活,「衣分三色,食分三等。」「大头子是这样,小头子也是这样,到处乌鸦一般黑,阶级友爱呀,什么呀……!屁!他对于别人没有一点爱,要做群众工作非塌台不可。」「大人物作非常不合理的享受,以致下级对上级感觉他们是异类。」
「野百合花」,对我们党的腐化情形,多么大胆的暴露!对我自己接触过的「野百合花」中所写的这些人物,刻划得多么生动!
在这时候,王实味对那些「大人物」的挑战,已经获得我的共鸣。我默默地为这个党的「叛徒」祈祷,祝福他。
我良心上实在不容许我再这样厮混下去,这几年来,我所亲身体验、经历的还不够吗?我直接所见的还不多吗?难道我还要继续欺骗我自己,以为这些干部的罪行,与党的领导、党的路线、党的整个政策无关吗?难道我还可以拿宽恕个别干部的态度来宽恕整个党的罪恶吗?难道我的忍耐,我对党的怠工,就可以洗脱我的「同谋犯」的罪名吗?
我要招回我的灵魂,我要呼唤我的灵魂,勇敢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