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范长江与陆诒
我于一九四O年八月间到达重庆。
在重庆,我只有半个朋友,那就是当时大公报的名记者范长江。
我在西安秦风日报以及后来在河南的时候,因为和范长江都是新闻工作的同业,通过几封信,但是从没见过面,因此只能说得上是半个朋友。从通信和文章中,彼此都知道是「进步份子」,但是谁都不知对方与党的关系。可能他当时还不是共产党员,即使已经入党,在党内的地位并不高,否则,第一,以党当时对我的态度,他如果是一个比较负责的共产党员的话,我到重庆以后,他一定应该知道,就不会再帮助我。第二,当时在重庆的党的高级干部如徐冰等,公开在群众(同路人)面前批评攻击他,假如范长江当时是一个党的负责干部
,党至少在群众面前是不至打击他的领导威信的——范长江当时领导一个「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第三,当时在重庆的几个中共干部如石西民、徐迈进等,都常常麻烦他,刁难他。
我一到重庆,由于范长江的关系,就住在青年记者学会的宿舍,同住的有十几个会友和该会的职员六七人,范长江是该会名义上的领导者,徐迈进当时是重庆新华日报的办公厅主任,主持该会的组织工作。经常与该会往来的多数是一批左翼文化人。不过,知识份子多数很矛盾,有时你以为他是很左,但在私下谈话中,他又对你诉说他的痛苦。例如有一次:
「你没有到过香港吧?这就像香港的夜景啊!」当时的新华日报记者陆诒和我漫步在重庆对岸的玄坛庙江边时,指着对岸对我说。
「你知道,我进新华日报也是范长江介绍的,机会是很偶然的,他们需要一个战地记者,我正好有这样的兴趣,需要一个岗位给我发挥,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因为我对于实际政治没有兴趣,我爱山、爱海洋、爱艺术、爱大自然、爱冒险,这些条件使我选择了新闻记者的职业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的道路,但是进了新华日报以后,我感到空虚,我觉得寂寞起来了。」他又继续的说。
「为什么?」我问。
「我们也不过随便谈谈,新华日报给我的待遇很好,但是,他们把我当作一个技术人员,你想,一个新闻记者,如何能受这样的束缚?所以我和他们(指新华日报的共产党员同事)都谈不来,也始终合不来,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要求的是广阔的智慧。他们要求的是一个狭隘的小天地。不过,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既进了新华日报,就得混下去。」他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下去:「我了解,一个革命者是需要牺牲自己的一部份青春和幸福的,在这点上,对于一个真正的苦行者,我也很佩服他们,但是在我,我以为革命是属于浪漫主义的。如果革命一定要勉强把人用一个型代替另一个型,就没有意思了。比如我说,我一方面是一个旧社会的反抗者,旧礼教的背叛者,但是一方面我还是爱我的贤慧的小脚太太。我没有必要把我的好太太一脚踢开。正如别人没有必要用一套什么观念来强加在我的身上。他们那些人(指共产党员)自以为有勇气,可惜他们那股勇气我是没有的。我期待一个革命的暴风雨,但是又没有足够的勇气。我在新华日报,不过是看作一个职业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