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耿师傅的事情,是宋师傅来探监的时候,告诉陈东的。

陈东出事不久,耿师傅连续两天没有回到泥霞池。小暖很心焦,她坐在树桩下洗衣服时,只要听见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看来人。当她发现那不是耿师傅的时候,就叹口气。花砖毕竟年少,虽然晚上他也吵闹着要爸爸,但只要泥霞池的人给了他饼干或是汽水,他吃饱了喝足了,也就安静地睡了。耿师傅失踪的第三天晚上,泥霞池的人聚集在电视机前看电影频道的一个功夫片,中间插播广告时,小暖拿着遥控器,啪啪地换台。当寒市电视台的频道出现的时候,闪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趴在电线杆上的人。画外音说:“今天凌晨,在301国道两公里处,一位大货车司机发现了这个吊在高空的贼,他是在偷窃高压电缆时,被电流击中身亡的。从现场情况分析,这个窃贼应有同伙,他们发现他死亡后,逃离了现场。目前死者的身份尚不确定,警方正在积极地调查之中。”

这窃贼穿一件蓝衫,右袖口有一块黄色的补丁。宋师傅说,耿师傅开货车运啤酒时,一天到晚地握着方向盘,袖子磨损得厉害。小暖给他洗衣服时,只要发现有破的地方,就及时补上。她打补丁,不像别的女人,找靠色的布条,小暖喜欢用鲜亮的布来打补丁,所以耿师傅的几件衣服,袖子上的补丁不是绿色的,就是黄色的。都不用电视镜头对准死者的脸,泥霞池的熟客们,一看那件打着黄补丁的蓝衫,都惊叫起来。耿师傅看上去像是一只歇脚的苍鹰,而那块补丁,分明就是落在上面的一只娇艳的蝴蝶。

宋师傅说,小暖发现那是耿师傅后,倒是很镇定,她扔下遥控器,将看电视的花砖揽到怀中。不明真相的花砖还叫着:“我要看那个吊在电线杆子上的人,太好玩了!”这声喊,催下了小暖的泪水。那个晚上,她凄凉地走进婆婆的屋子,告诉她耿师傅死了。接着,朝婆婆要了十块钱,到街对面的水果摊买了两斤苹果,倚着树桩,脚搭在洗衣盆上,吃了一夜的苹果。早晨时,她找了把铁锹,把吃剩的果核埋在树桩下,接着洗她的衣服了。

耿师傅的结局,让陈东痛惜不已。宋师傅说,耿师傅死了后,花砖直到春节时,才被妈妈领走。那女人来泥霞池的时候,穿着长筒的皮靴子,一件枣红色的羊绒大衣,小暖见了她,一阵发抖。花砖跟小暖有了感情,离别的时候哭了,小暖也哭了。等他们走了后,老板娘数落小暖:“你见了那娘们怕啥?还哆嗦上了,真没出息!”小暖很认真地说:“《西游记》里孙悟空打的那个妖精,不就是她吗?乍一看,一模一样,吓我一跳!”说完,又打了个寒战,说:“她能吸人的血!”

陈东已经服刑半年了。在对他量刑的时候,法官之间还有过一番争执。有人主张轻判,因为据陈东供述,那个女工初始反抗,后来是顺从的。可主张重判的人认为,陈东是高中毕业生,知法犯法,强奸一个哺乳期的女人,致使这女人精神恍惚,奶水枯竭,后果严重,影响恶劣,理应重判。对陈东不利的还有,那个房主通过法院,起诉了上林门窗厂。说是你们厂的工人,在我的洞房里强奸女工,给我和未婚妻的心中带来了浓重的阴影,要求厂子给予精神损害的赔偿。原来,房主的前妻去世了,他苦苦寻觅多年,终于找到一位如意伴侣,喜滋滋地装修房屋,准备迎娶新娘。他怎么能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的洞房呢!最终,陈东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那些盼望轻判的人嫌它太重了,而希望重判的人又觉得它过于轻了。陈东觉得,这个判决对自己来说不轻不重,可以接受。六年之后,他不过二十五岁,人生还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上个月父亲来探监的时候,带来了小桃酥跟刘巍结婚的消息,这让陈东陷入了绝望。其实他也明白,自己成了囚徒,小桃酥会离开他的,但他没有料到她会离开得这么快。晚上躺在监舍里,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会想起小桃酥,想起她身上的甜香气,想起自己给她买的还没来得及送出的水晶音乐盒,这时他就会黯然泪流。

陈东服刑的监狱离寒市有三十多公里,宋师傅来看他两次了。他说这辈子最愧疚的,就是不该让陈东住在泥霞池那样的地方。在他看来,那是徒弟犯罪的根源。陈东便问师傅,那您从那儿搬出来了吗?宋师傅摇摇头,说:“那儿有小暖给洗衣服,舍不得出来啊。”陈东哽咽地说:“有一天我出去了,到了寒市,还会住那儿的。”

宋师傅说,陈东进了监狱不久,小暖就跟老板娘说,想来看他。四月积雪消融的时候,老板娘终于应允了。结果她白跑了一趟,因为只有持探监证的犯人的直系亲属和持身份证的犯人的朋友,才可探监。而小暖虽然生活在寒市,一直以来,都没有身份证。小暖从监狱回到泥霞池后,跟老板娘大闹了一场,说她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但她不能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她又不是猫狗!这样,老板娘拿出户口簿,开始给小暖补办身份证。

陈东不喜欢家人来探监,他不忍面对他们。开始时,父亲对每月两次的探监日子绝不错过,总是风尘仆仆地从上林赶来。他眼见着父亲的脸上多了皱纹,鬓角添了白发。每次父亲离开,他都要难过好久。所以有一次他对父亲说,您只有少来,我才能改造得好。这样,父亲答应他两个月来一次了。

陈东他们白天出去劳动。监狱附近,是一个农场,庄稼地一望无际。陈东眼见着几个月前还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在春风的吹拂下,泛起了无穷的生机。陈东学会了栽秧、除草、间苗等农活。每当歇息的时候,他坐在绿油油的田间,看着麻雀一群群地飞舞,内心就会泛起要及早走出监狱的渴望。有的时候,他眯着眼感受阳光和清风的时候,会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然而总是在他最忘情的时刻,旁边会有脚步声响起,他睁眼的一瞬,看见的不是身上印有编号的狱友,就是手持钢枪的警卫,让他明白,自己已是一个犯人了。

夏天的一个日子,小暖终于来了。陈东坐在探监室,看着朝他走来的洗衣妇时,有一种要哭的欲望。

小暖穿着一件葱绿色的短袖衫,梳着马尾辫,提着个蓝布兜,一瘸一拐地过来了。她比过去瘦了,下巴也更尖了,那双杏核眼,雾蒙蒙的。她坐在陈东对面,隔着玻璃幕墙,咳嗽了两声,将手在胸前蹭了蹭,怯怯地拿起听筒。

“你的腿怎么了?”陈东急切地问。

“我哪知道,往你们这儿来,还要过一个地道呢。我以为登记完,过了那个大铁门,就到了!”小暖埋怨说,“那个地道太长了,虽说有灯,可没什么人走,阴森森的,我害怕,就跑,把脚脖子崴了。”

“那你怎么回去?”陈东说。

“反正这儿又不让我住,我怎么的也得回去,再说汽车有脚,不怕。”小暖说完,笑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她定睛地看了陈东半晌,说:“你比过去黑了,瘦了,看来是在田里干活了。”

陈东点了点头,说:“你也比过去瘦了,不过还挺白净的。”

小暖说:“我在锦葵的时候,就是天天下地,大太阳烤着,也晒不黑,我妈说我血管里流的是羊奶。你说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妈不就成了母羊了吗?”

“那你就是小羊羔了!”陈东笑起来。

小暖说:“我有身份证了,补办的,仨月才下来,要不我早来了!人家都说身份证上的照片比本人的要难看,我照的呢,泥霞池的人看了,都说比本人好看!”

“那你拿出来我看看。”陈东说。

小暖沮丧地说:“押在登记室了,等走的时候人家才能还我呢。”

陈东安慰她说:“不要紧,等六年后我出去了,再看吧。反正照片不像人似的,会变老。”

说到“六年”这个字眼,小暖忽然变得期期艾艾的:“六年,太、太长了。要是养活个孩子,都、都能叫爸了。”

“不长!”陈东说,“六年一晃儿就过去了。”

小暖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声说:“我听说了,那事还没完,你就被人给逮着了?你说那得多难受啊。狗在那时候,你要是用棒子把它们拨拉开,它们还不得咬死你呀!那个安窗帘杆的师傅,他要是住在泥霞池,我非把他的衣服捣烂了不可!”小暖一旦愤慨起来,话语又流畅了。

陈东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说实在的,家人和朋友来探监,从来没有像小暖这样,让他这么舒畅。

小暖仍然气愤难平,她的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就做了一半的事儿,关你六年,太重了!早知道,那天晚上你喝多了去抱我,我不该把你拖出去的!我想你还是个孩子,不该沾我,我不好,常喝酒摔东西的。”小暖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头也低下去,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青苗——”一副要哭的模样。

陈东赶紧说:“我没怨你,你别难过。”

小暖这才抬起头来,不过她的眼睛已是湿漉漉的了。

陈东不想让小暖伤心,就向她打听泥霞池的一些事情,问那个上访的人走了吗?

小暖立刻又活跃起来,说:“那个老山羊啊,过年时回去了!说是有人答应管那事儿了。他走了,刀条脸和光头又回来了。他们都说,一个男人在外面,身边离不开一个洗衣服的女人!”

“光头今年回来干什么呢?”陈东问,“还卖孔雀羽毛和葫芦丝?”

“那东西不时兴了,他今年跟一个江西人一起,捣腾瓷器呢。”小暖说,“还挺赚钱的呢。”

“金鱼眼呢?”

“他呀,发了,不住这儿了。”小暖撇着嘴说,“怎么发的咱也不知道。”

陈东小心翼翼地说:“耿师傅太可惜了。”

小暖咬着嘴唇,说:“他存心是不想活了,你想他爬那么高,不就是要离开地吗?老天一看,你这是想上天啊,就甩出电鞭子,一抽,把他卷上天了。”小暖虽然说得俏皮,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陈东问:“你每天还都洗衣服?”

小暖点了点头,问:“在这儿没人给你洗衣服吧?”

陈东说:“我自己洗。”

“要知道你有今天——”小暖迟疑了一下,说,“你在泥霞池时,我该手把手教你洗衣服的。”

小暖的话,比春风还要撩人。虽然隔着玻璃幕墙,但陈东似乎闻到了小暖身上的气息,那混合着苹果香味和皂香的气息。入狱后,他身下的伙伴比他还垂头丧气,他以为它彻底完蛋了,他的青春戛然而止了,谁能想到,这一刻,它竟像一只翅膀硬了的雏鸟一样,要寻找自己的天空,又要飞翔了。陈东又是喜悦又是羞愧,他握着听筒的手心出汗了,脸颊也发烫了,他多想拥抱着小暖,和她酣畅淋漓地做场爱,释放他的青春和悔恨啊。直到此时,他才醒悟,强奸一个女人,是多么的愚蠢!

小暖并没有察觉到陈东内心的变化,见陈东不语,她也沉默了一刻,然后抽了抽鼻子,说:“对了,宋师傅来看你时,跟没跟你说,院子里那个树桩,它长出苗了!这苗是春天时从树根那儿发出来的,开始我还以为是榆树发芽了呢!现在它长了快两拃高了,我一看叶子,知道那不是榆树的,你猜是什么苗?”

陈东说:“你爱坐在那儿吃苹果,肯定是苹果苗!”

“啊,青苗——青苗——你可真聪明!”小暖扭了扭身子,兴奋地说,“等你出去时,这苗长高了,成了树了,就会开花结果了!”

他们正谈得兴味盎然,狱警进来提示,探视时间只剩十分钟了。他这一说,小暖立刻放下听筒,手忙脚乱地打开蓝布兜,然后抓起听筒说:“你还落在泥霞池一件衣裳呢,我给你洗了,带来了。还有那件你让我帮着看着的东西,我也带来了。可这里的人把它打开后,说是衣服能留下,这个东西不行,说它是玻璃的,我就举着你看看吧!”

小暖一手握着听筒,一手托举着那个水晶音乐盒。明亮的阳光将它照得晶莹剔透,似乎从里面要流出水来。

小暖说:“这东西我带回去,帮你存着。你看,到底是玻璃老鼠,饿了快一年了,也没见瘦!”

陈东再次被她逗笑了,说:“这可不是玻璃的,它是水晶的!你拨一下盒子下的弦,它会转,还能发出音乐声。”

“真的?!”小暖放下听筒,将音乐盒放到胸前,兴奋地拨动拨弦。当两只手拉手的米老鼠旋转起来,清凉的乐声迸射出来的那一瞬,小暖就像捧了一世界的繁花,被美惊着了!她颤抖着,音乐盒失手落在地上。水晶悦耳的碎裂声之后,是小暖的哭声。她哆哆嗦嗦地拿起听筒,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哀哀地说:“我把不该摔的东西给摔了,拿什么赔你呀——”陈东说:“为两只老鼠有什么好哭的?万一你把它们带回去,家里少了米,你婆婆还不得赖在它们身上?照样是个砸!再说了,从打我买了这玩意,没交好运!砸了它,我高兴!”小暖咬着嘴唇哭着,说:“青苗,我太伤心了,可我不敢哭大发了。在这儿哭大发了,是不是犯法呀?要是把我给抓起来,谁给泥霞池的人洗衣服呀——”


第五章别雅山谷的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