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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采沙船突然安静下来了,看来这是采沙人吃晚饭的时候了。喧嚣声止息了,大自然的美好就回来了。河岸的虫鸣,甚至微风掠过柳丛的声音,都听得见了。
太阳落山了。苍青色的西天,残留着几缕嫣红的晚霞,好像一个姑娘要赶赴一场约会,匆忙中没有把脸上的胭脂涂匀。如雪还没到帐篷,就听见一阵笑声,也不知他们讲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二黑率先出现在帐篷门口,像个温柔的信使,轻轻叫了两声。一旦离开自己的领地,狗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哪怕背后有主人撑腰。
“妈的,哪里来的野狗乱汪汪?再叫,老子勒死你吃肉!”帐篷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骂声。
如雪生气了,她快步跟上二黑,走到帐篷口,跺着脚说:“刚吃完我的鸭子,又要吃我的狗,还有没有人性?想吃肉自己掏钱,去集市买呀!偷鸡摸狗的,算什么男人!”如雪说这话时,看都不看帐篷里的人,以示不屑!她把目光放在波河上。在如雪眼里,采沙船身上那个衔接着沙斗的摇臂,像个吊死鬼。
“谁吃你的鸭子了?!”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尖利,有颤音。
如雪说:“我告诉你们,今天这只鸭,算我送你们白吃,就算做善事了!要是再少一只的话,我就去叫警察了!”如雪警告完,踢了一脚靠着帐篷的自行车,返身就走。
“小娘们站住!凭什么说我们偷你的鸭子?你进来看看我们吃的什么?有没有一块鸭肉?你再看看外面,有没有一根鸭毛?”如雪刚走两步,一个穿红背心的矮个男人冲出来,将她揪住,往帐篷拽,说,“进去看看,别诬赖好人!”如雪从声音里,听出这是声言要吃掉狗的那个男人。
二黑见主人受到威胁,猛扑到矮个男人身上。如雪怕它下口咬,还得领人家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倒搭一笔,呵斥它下来。二黑缩回了爪子,但它给那人的背心,留下了两个泥爪印。
虽然光线黯淡,但如雪进了帐篷,还是看清了用石头和木板搭起的简易饭桌上,所摆着的饭菜:一碗大酱,一盆生葱小白菜,一盘炖豆角,还有一盆馒头。馒头个大,圆润,在这座小城,卖这种足斤而漂亮馒头的,也就她如雪吧。二两一个的馒头,别人卖的都添加了增白剂、泡打粉或是馒头改良剂,虽然个大,稀暄雪白,但华而不实,没有面味;而她卖的馒头,是面粉的本色,不施任何添加剂,用面肥发面,蒸出的馒头暄腾而筋道,深受小城人的喜爱。采沙人买的,正是她蒸的馒头!而买馒头的那个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坐在木墩上嚼着馒头的黑脸大汉!每隔两三天,他就会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集市。如雪留意到他,是因为他买什么东西都嫌贵,总跟不相识的摊贩抱怨现在的钱太毛了。他对食品价格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十年前。他买馒头,一次要买二十个。如雪问他买这么多干吗,他只回一个字:“吃!”
黑脸大汉也认出了如雪,他梗着脖子问:“一只鸭子多少钱?”
如雪说:“普通鸭子得三四十块,这散养的正下蛋鸭子,六七十块都下不来!”
黑脸大汉打了个嗝,像是噎着了,说:“过去二十块钱就买只肥鸭!”
矮个男人嬉皮笑脸地对黑脸大汉说:“黑哥,你那是啥行情呀。现在不光鸭子贵,鸡也贵了!这小娘们养的鸭子,要是不值钱,也对不起她的俏模样呀!”他跟如雪挤眉弄眼的。
声音尖利如呼哨的马脸男人,更加下流地说:“黑哥,小娘们这么想鸭子,不行你今晚去她家,当回鸭吧!”
如雪愣住了,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了。想想荒郊野外的,万一三个男人对自己动粗,二黑也救不了她,不能因为一只鸭子因小失大。再说了,人家的饭桌上,确实也没有鸭肉啊。如雪有点胆怯,又有点心虚,觉得自己置身的帐篷是个炸药包,说不出的凶险,连忙吆喝二黑回家。她往出走时,马脸男人冲过来,伸手拦了她一下,龇牙咧嘴地说:“我们仨,你相中哪一个?”
如雪恨恨地说:“三只黑鸭,谁稀罕!”
“嗬,小娘们原来得意白鸭子啊!”矮个男人说完,放肆地笑起来。他的笑哑腔哑调的,听上去像公鸭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