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消费型城市

曾经有一次，家里的“90后”跟我说上海有一个小型影展，我就问是什么电影展？小朋友说了一个波兰导演的名字。我算是个老文艺青年了，这个导演，没听说过；上映的电影，也没听说过。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小众的导演的电影，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可以看得到专门举办的电影节，若在中小城市，这几乎是不可能有的。这样非常小众的电影展，在大城市做，哪怕只有一个非常小比例的人群喜欢看这个导演的作品，人群总量也足以支撑运营。家里的“90后”告诉我，这场电影展的票几分钟之内就被抢购一空了。

大城市经常有各种各样的画展、话剧、音乐会，有些往往还是难得一见的。那为什么大城市会有比较强的消费多样性呢？其实又是规模经济的道理。在人多的城市，哪怕专门做一种很小众口味的菜，由于人口的基数和人群的多样性你都可以有足够的客源，但是在小城市，你恐怕就不敢这样做了。

有研究用大众点评网的数据构造了餐饮类商铺包含的菜品多样性指标，结果发现，城市人口数量增加1%，菜品种类会增加0.528%—0.623%；大城市通常也是外来人口比较多的地方，这些外来人口带来了城市的多样性，城市“流动人口”比重上升一个百分点，菜品种类会增加2.19%—2.49%，菜品种类的增长快于“流动人口”的增长。也就是说，“流动人口”不仅为城市带来了他们家乡的特色菜品，还促使城市创造了新的菜品。(2)

2021年，有个词突然火起来了：夜间经济。各地政府纷纷上阵抓“夜间经济”——可能是城市管理者又在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了。“夜间经济”可以映射出一个城市的商业水平与消费习惯，也可以透露出一座城市的活力。那么，“夜间经济”是不是可以在大数据里看到呢？

上海交通大学和东北财经大学的“城市酷想家”们，用“滴滴”网约车的数据构建了一个指数，即用夜晚20点至凌晨2点的网约车夜间出行订单占比来反映城市“夜间经济”的发展程度和城市发展活力。(3)这项研究结果显示，深圳、广州、东莞的“夜间经济”指数位列前三，除北京外，“夜间经济”发达、城市活力强的城市均位于南方。东部沿海城市“夜间经济”更发达、城市更具活力，特别是华南、华东沿海城市，其发展活力整体优于其他地区。中西部地区部分省会城市如南宁、长沙、成都、西安等，“夜间经济”发展水平也较高。

还是那个熟悉的标签——大城市。除此之外，进入榜单的中小城市全分布在气候温暖的东南沿海。

表3.1　“活力城市”前20名

数据来源：滴滴发展研究院。

那为什么大城市的消费多样性，会成为对人的吸引力呢？还是我已经说过的，这是基于人的天性，或者再简单点，两个字：人性。

人是生产者，更是消费者。作为消费者，人的天性有两个特点：一是钱多了会更多消费服务；二是“喜新厌旧”，喜欢多样性。

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这样说：农村好啊，风光好，环境好。是的，农村的风光和环境是不错，久居城市的人，很容易把农村想象成世外桃源。但是，持这种观点的人往往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如果人的收入是不断提高的，那么，他的消费就会相应提高，而且其中的服务业占比将越来越高；而在农村，因为人口数量少，有些服务业很难经营，比如可以进行多样化选择的电影院、卡拉OK等，所以只能是“好山好水好寂寞”。

医疗和教育也是一样的道理。政府的确可以通过投资来加大对于农村公共服务的建设，但是，公共服务的提供本身就是有规模经济效应的，要让农村的公共服务和城市一样，需要成倍的投入。有人主张加大对农村教育和医疗从业人员的收入补贴，这的确可以起到缩小城乡间公共服务差距的作用。但是，要看到，在教育和医疗行业工作的人，也是消费者，他们也需要消费服务，包括教育和医疗，要让他们一直生活在农村，很大程度上只能依赖他们的个人奉献精神。

我们应该感谢坚持在农村从事教育和医疗的人们，他们是伟大的。但我们恐怕不能要求别人伟大，自己却渺小地住在大城市里。

当然，这不是说不要乡村振兴，不是要所有的人都进城，关于这个话题，我们留给第十章。

说到这里，我还要重复一下那句话：城市是便于人们见面的地方。近20年来，城市经济学家注意到，城市已经越来越注重生活品质。于是一个新的名词诞生了——消费型城市。消费型城市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购物天堂，而是城市各种服务业的综合品质。

一个城市如果成为消费型城市，可以增强城市的竞争力。越是你想吸引的人才，他越可能有服务消费的需求，而且他还特别在意服务的品质和多样性。如果一个城市能够提供丰富多彩的生活，那么它对于人才的吸引力就越大。同样道理，城市的吸引力还来自环境、空气质量、公共服务、文化艺术氛围，以及安全、公正、法制。中国当前有很多城市正在打造国际消费中心城市，但恐怕不能认为消费型城市是商业步行街加购物就够了。

对于个体来说，当一个高技能劳动力愿意生活在一个生活品质很高的城市的时候，他会愿意为那些看似免费的生活品质而放弃一部分收入。在美国，纽约曾经是一个高犯罪率的城市，那时，个体特征完全一样的两个人，生活在纽约的那位收入更高，因为要补偿他生活环境里的不安全。现在，经过多年的经营，纽约已经成了全美生活最丰富的城市，而且犯罪问题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理。你猜，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现在，个体特征完全一样的两个人，生活在纽约的成了收入更低的那位，他放弃的收入就是为纽约的生活品质所付的“票价”。

人才被吸引来，这又会推动这个城市的经济增长和产业发展，包括技术创新，然后又进一步地带动城市发展。而对于企业来说，当个体愿意为高品质的生活而放弃一部分收入的时候，企业的成本就下降了。

所以，城市打造生活品质的各种投入，会通过劳动力放弃的收入变成企业获得的补贴，加强了企业的竞争力。

这一点，“90后”的打工群体也知道。2020年，我们在江苏昆山调研了“农民工”群体。他们说，在昆山打工，工资要高于深圳。为什么呢？答案是，深圳的夜生活丰富，打工者愿意为更丰富的业余生活而接受相对更低的工资。

我在为地方政府提供咨询时，多次讲到一个观点：请去打造消费型城市，增强城市的竞争力。

城市的管理者如果真的想吸引人才，那么，就去改善公共服务吧，去治理环境吧，去打击犯罪吧，去增加城市的温情吧，去加强文化建设吧……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吸引人才的政策。

特别是对于新经济来说，可谓得年轻人者得天下，所以要让城市更宜居、更宜业。不，“宜居”这个词对年轻人都不够确切，应该说，要让城市更好玩。

反观现实，我们的地方政府还是习惯于通过学历来鉴别人才，再给予各种补贴（包括公租房或人才公寓），以此来抢夺人才。这种做法存在一连串的问题：你怎么知道大学生所学的知识是不是企业所需要的呢？人才和学历是一回事吗？你怎么知道人才需要的是公租房呢？就算他需要，你怎么知道他想住哪呢？还有，政府用公共财政的钱补贴所谓人才，而他们是高收入者，或者至少是潜在的高收入者，那么，政府的财政支出到底应该更多补贴高收入者还是低收入者呢？

2019年5月22日有这么一则新闻：“北京通州区发布了新的人才政策，其中有一点非常吸睛，诺贝尔奖得主在北京通州租房子可以获得100平方米的租金减免。”(4)莫言和屠呦呦，中国的这两位诺奖得主都住在北京，不知道他俩有没有去申请这项福利搬到通州去。

对于大城市来说，提升生活品质是打造竞争力的重要途径。那么，对于小城市就更是如此了，本来小城市就缺乏制造业的“规模经济”，这时，空气质量、建筑特色、民族文化、可口饮食等等这些就更重要了。东到浙江舟山，南到云南大理，西到西藏林芝，北到内蒙古满洲里，无不如此。

总结一下，分享、匹配和学习这三方面的规模经济效应，使得城市比农村更能带动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在研究中，有大量的证据表明，相比于一个小城市，大城市的劳动生产率更高，创新更活跃，收入水平也更高。(5)

以前，城市强调“以事业留人”。未来，更重要的，将是“以生活留人”。

这里要特别回应一个疑问，大城市竞争那么激烈，那么多人（包括农民工）还能找到工作吗？现实恰恰是，与小城市相比，大城市的失业率更低，尤其是外来人口在大城市的失业率更低。(6)道理很简单，找不到工作，他就不去了。

读者可能会问，既然这样，那就把所有的城市都建成大城市，而且建得一样大，不就行了？这个问题，涉及有关城市体系的问题，后面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