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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业投入:“绩点无用论”背后的优等生惯性
对于从小到大经过多轮严苛考试筛选的“直觉依赖者”而言,被南方大学和北方大学这样的大学录取,已经意味着在学业竞争中取得了某种了不起的成就。他们的名字总是被挂在高中的光荣榜上,供后来的学子和家长们瞻仰艳羡。然而,许多人都未意识到,一场更激烈的比拼即将在大学校园拉开帷幕,只是这一次拼的不再只是学习。在游戏规则如迷宫一般复杂的大学里,赛道更多元了,地形更复杂了,对玩家的要求也增加了更多微妙的东西。正如上文中“目标掌控者”们所熟知的,学业在大学里是一个最基本的竞争领域,与表彰奖励和升学机会直接相连。讽刺的是,尽管学习曾经是他们骄傲的全部来源,尽管许多人总是习惯性地将学习放在第一位,不少“直觉依赖者”们还是会首先在学业竞争中败下阵来。这些曾经在高考独木桥上十拿九稳的优等生们最容易走入的误区,不是学习方法和能力,而是对成绩的态度。当他们从清苦的高中时期转折到看似自由的大学阶段,他们中许多人的反应都是:在大学里可以轻松地看待成绩了。
牛铭大一时觉得:“我都已经看重成绩这么多年了,都上了X大了,还那么看重成绩干吗呢?应该随自己的兴趣去发展”。结果,大一结束时在70多人的班里,他只占中等排名。然后他很快面临了上大学以来的第一次挑战——社科实验班的专业分流,即根据学生填报的志愿和成绩情况将学生分入具体专业,他想去“感觉会好找工作一点”的经济学,而选这个专业的同学往往要面临激烈的成绩竞争,这让他一度有点焦虑他能否如愿分到经济学。后来总算是有惊无险,但他终于明白:“还是太年轻了,大一进来之后从来不看GPA,我那时候视GPA为粪土。但是我必须承认,在大学如果你想混得好的话,或者有机会(想拿到)的话,比如说交换、奖学金,还是成绩好最重要。”
牛铭的观点可能是许多和他一样的“直觉依赖者”都会同意的——来上大学就是来探索自我、学习本领的,不应该太看重像绩点这种诟病重重的结果性评价。来自浙江省工人家庭的初晓在南方大学读力学类专业,他在低年级时也觉得,多年的勤学苦练好不容易换来一朝自由自在的大学时光,可以用来增长见识、开拓兴趣了,不用再重视成绩了。道听途说的亲戚建议更让他确认了这种想法。结果是,他的成绩从大一第一学期开始就处于班级中后位,以后再想往上拉,已经为时晚矣:
初晓:“那时候就觉得都进了大学了,不用再看重成绩这个东西了。我那时候一下选了好多门课,第一学期就选了至少28分吧,觉得哇好多课,多新鲜啊!什么光政治课就选了两门!(苦笑)然后平时上课听也不听,然后最后考试也就突击一下,准备点资料考试,成绩也就一般吧。大一上绩点也就2.9几。后来慢慢拉上来一点,但也幅度很小。”
雅君:“你那时候看到这个成绩是什么反应?”
初晓:“我那时候因为其实也不是特别看重绩点,所以太差了我也没怎么管它。那个大一的时候不是感觉有点低了嘛,就拉一拉,拉上3.0好看一点嘛。然后我就拉到3.0,然后大二上了3.0的话……就觉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去管了(笑)。但是后来到了大三保研的时候,就突然觉得:唉呀!这个绩点要保研的话太重要了!怎么这样啊,不太好,还得继续往上拉。”
雅君:“那为什么大一的时候没有早意识到这个呢?”
初晓:“我当时这样想的,这个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我当时觉得我读书读了十几年了,一直的目标就是我的成绩要比别人好。现在进了大学了,是吧,我就觉得应该是不要把重心再放在成绩上了,或者说把重心转移一下,就是去想想、找找别的东西有没有比较好的,或者找找自己的目标或者什么的。而且我当时我家里的一个亲戚,年龄大三十来岁,是交大出来的。跟我说什么大学里成绩不是那么重要,什么大学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就是啊恋爱谈谈吧,是吧,什么社团参加玩玩啊,培养培养兴趣啊,挺好的是吧。以后工作了需要什么你再在上面强化。然后他的话可能有一点影响。我也觉得一直关注成绩都关注了13年了,进了大学还是看那个成绩,是吧,没有意义,我就没有太关注了。”
雅君:“你选课的时候一般考虑什么呢?”
初晓:“就是看看哪个老师比较好,上课比较有意思。听了觉得有收获,或者听得比较轻松。怎么说呢?主要就是这个课有意思吧。当然再能学到东西那最好了。但是就是不要抱着书好像我死命读,然后刷绩点,弄得自己很痛苦这样子,没有必要。”
雅君:“那你当时觉得在大学里追求什么东西比较必要呢?”
初晓:“以前其实没想那么多。那时候就觉得大学里么,愉快一点,多交交朋友啦,轻松一点,然后看看各种……怎么说呢,多增长见识吧。”
大一时对成绩的漫不经心,使得初晓到了大三才蓦然发现自己如果要推研恐怕绩点不够。到了大三下学期,他发现他的成绩的确不够推免研究生的资格,一扇门就这样关上了。现在他回过头来颇有悔意,“绩点稍高一点还是有好处,至少有很多事情会比较游刃有余一点”。
除了“绩点无用论”的误区,还有一部分“直觉依赖者”会因为不假思索地承袭高中的学习方法,或者不能适应大学的学习方式,而在学业竞争中处于劣势。阳龙是来自江浙农村的体育生,高中生活过得还算轻松,在参赛和训练之余他总能快速消化一些文化课知识,因而成绩在体育生中算佼佼者。然而来到南方大学以后,他把在高中时的学习方法移植到大学,没有在学习上特别花费精力。也并未着意管理绩点,结果他第一学年的绩点只有3.0,在文科类学生里属于下游位置,这使得他在大一结束时面临专业分流时非常被动,“当时没想过要把它拼死拼活搞好,就是顺其自然……就是还没有意识到这绩点的重要,我知道它重要,但是并没有特别重视,也没想到后果会很严重。然后就一直就是延续了高中的这种学习方式和生活方式,谁知就一下子绩点成这样了”。
对成绩漫不经心的反面则是对成绩特别紧张。在许多“直觉依赖者”的概念里,成绩不啻是评价一个学生的最重要标尺,成绩甚至被习惯性地作为定义一个人素质和价值的主要标准。来自湖北农村的禹海在进入大学后,一方面觉得成绩应该没那么重要了,一方面又会常常担心自己在北方大学是一个不合格的学生,以致于经常因此而做噩梦:“自信心不够呗,会有一种紧张感。我当时有一个典型的事情,在大学前两年或前三年,不止一次做过一些不太好的梦,然后当时大概的情景就是自己因为考试不及格之类的事情被大学劝退,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在梦里面。”其实他在班里的成绩表现还算不错,但这种担心持续了好几年。多年后的今天,他对成绩的态度正好有了一个反转:在大学里成绩好还是很重要,因为“它是一个构筑你自信心的基础”,而当初其实不必为自己的实力如此焦虑。
特别当自己成绩和其他同学拉开差距时,“直觉依赖者”往往会陷入对自己各方面能力的怀疑和胆怯,专注于自己学业上的欠缺,以致于进一步限制了他们在学业以外的其他方面发展的可能性。被南方大学自然科学实验班录取的四川农村学生高翔,在大学的头两年都在紧张一件事——不挂科,他想不通为什么江浙地区来的室友就看起来学得很轻松,而自己却每每在及格线上苦苦挣扎,甚至因此消磨光了参与竞争的勇气:“那种影响确实比较大,以前的话都想去争个输赢,然后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好像反而变得比较不太想去争什么东西了,也很少去参加什么活动认识什么人,我想的就是怎么能不挂科”。
因为对大学场域的游戏规则缺乏了解,“直觉依赖者”常常会在进入大学后误以为学业成绩在大学里不再重要,而秉持一种自由探索的学习态度。但同时出于他们在基础教育阶段一贯养成的习性,虽然在认知上觉得不应该再只看重成绩,却又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大学里真正重要的,因而不由自主地还是将自信心和大学生活的重心建立在学业的基石上。秉承着“进了大学就要根据兴趣自由探索、学真本事而不仅是混个考核”的心态,他们顺服地坚守着这套“好学生”的学习伦理。
其实,不少“直觉依赖者”在进入大学后,很快就注意到了“另一类人”对待学业的不同态度和投入策略。《选课学概论》这样的知识,在大学里是学生们在选课季茶余饭后的常见话题。然而有趣的是,即使是了解了“目标掌控者”们提高成绩的常用策略,大多数“直觉依赖者”们对这些策略的第一反应也是拒绝。他们当然明白这是一条通往好成绩的捷径,但许多人的道德感却不允许他们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或者说某种象征层面的“道德边界”将两类人的学习观念区隔开了:
禹海:“我从来没有操纵过我的成绩。比如说很多人,他们会为了高成绩,然后就跟老师套近乎,或者选课总挑简单的选,这些事情我从来都不会去做。”
雅君:“你从什么时候发现,其实拿到好成绩是有捷径的?”
禹海:“这些事情我知道以后我还是不认可,他们这个不是正经道路,我也不会去做,我比较倾向于通过硬实力来参与竞争。”
雅君:“嗯,所以你即使是知道你也不会去做?”
禹海:“首先我确实也不知道这些技巧,然后知道之后我也不会后悔当时我没有做这些事情。我觉得就是你凭硬实力,或者说凭你最大的努力的程度去做就行了。”
雅君:“那你觉得你在大学里的学业尽到最大的努力了吗?”
禹海:“(讪笑)显然没有,肯定是没有的。”
雅君:“嗯?那你在干吗?”
禹海:“你可以理解为就是在左顾右盼,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所以也没有在一门心思地学。”
牛铭也是一样,他也发现要提高成绩其实是有技巧的。但在他的观念里,这种行为是“投机取巧”,是他所鄙视的。直到今天,即便是知道自己可能已经因为绩点失去了一些机会,他仍然坚持:“如果你现在让我给学弟学妹介绍经验,我也会说要好好学习因为绩点很重要,但是最重要还是要发现自己的兴趣,绩点能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很短的一些利益,但比较长远的话你还是不能看这边。我感觉他们选的那个(课)根本学不到东西。”高翔同样面临这个矛盾,大一时他从室友那儿了解了选课的秘诀以后,也很不以为然:“至少瞎选的时候选择很多自己想去上的课。我就觉得那个模块课,有些课就是他们都不敢选,我就敢选,没事反正我的成绩已经这样了”。不过,当他后来听说大二的专业分流是根据成绩排名,他还是亦步亦趋地学会了使用选课策略,尽量规避掉那些可能拉低绩点的选修课。但现在到了大四,当他回望大学时光,又为那几门为“刷分”而选的课感到遗憾和懊悔。在清晰的道德边界和模糊的目标意识之间,“直觉依赖者”在学业上置身在了一个矛盾的处境中:他们坚守着自己对待学习的纯粹目的,认同踏实勤勉的学习方法,却又常常因为缺乏明确的学习目标和策略而不容易表现出色,却又打心眼里不认同“刷绩点”的取巧策略。
显然,仅靠学习很难直接带给“直觉依赖者”们紧缺的职业目标意识,于是他们中的不少人会在禹海描述的这种“东张西望”的状态下度过他们在大学中的大多数时光。当他们到了三年级,惊觉自己面临着毕业出路问题时,除了那些乐意走上学术道路的学生,大多数“直觉依赖者”往往发现自己不想在意又禁不住去在意的学业无法带给自己一个关于职业前景的答案,或者说无法带给自己一个让自己真正有兴趣去从事的方向。勤勉学习唯一能直接带给他们的,是一条还不算太坏的“缓兵之计”——推免直研——正是被目标明确的泽斌们不以为意的“平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