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安东尼奥最终放弃了把收音机带到公路附近的计划,搬动柴油发电机实在不切实际。翌日天气晴朗,他设法用尽每一英寸电线,把收音机移到林间空地上。那小机器躺在树桩上,仿佛某种异教祭拜仪式的残留物,一刻不停地吐出电流噪音,拧调频旋钮的时候噪音会变调,时高时低,但终究还是白噪音,安东尼奥忍受了十五分钟,希望这些噪声里会奇迹般出现可辨别的音乐或词句,最终认输,关了收音机。
马可坐在门前阶梯上看好戏,披着毯子,茶壶放在手边,就像个真正的剧院观众,全程保持礼貌的沉默,甚至在安东尼奥被电线绊倒的时候也没有抓住机会大加嘲笑。神父不禁思疑对方是不是以这种方式来履行昨天谈妥的交易条件,也许减除莫名其妙的调情和蹩脚笑话之后,马可的词汇储备就不剩下多少了。
“你是对的。”安东尼奥大声说,着手收起电线,抱着收音机走向木屋,“完全没有信号。”
“至少你现在亲自尝试过了。”马可站起来,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我有更好玩的事情要做,你想跟着来吗?”
“什么事?”
“看看你,神父,马上就警惕起来。别紧张。”
“我不紧张。”
“你焦虑的时候,这里会有些小皱纹,很明显。”马可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用食指画了个圈,“你不怕血吧?”
神父重重放下收音机,哐的一声:“不怕。”
三十分钟之后,两人跋涉在树林深处的泥泞小路上,马可走在前面,挎着附有皮肩带的猎枪,安东尼奥跟在后面,背着一个有搭扣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备用的子弹,火柴,绳子,还有大小不同的猎刀。布包散发出浓烈的怪味,又像漂白水,又像稀释了的血腥味,还隐隐有点发酸,神父一下子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但油然而生一种不太令人愉快的预感。
树林某处有非常明显的流水声,忽远忽近,安东尼奥甚至能从声音的位置变化听出小溪在什么地方弯曲,但因为植被遮挡,看不清流向,溪水忽然从脚底冒出,忽然又钻进树丛后面消失了,他以为有水的地方落满枯叶。这一带乱石密布,石缝间冒出翠绿肥壮的羊齿和瘦弱的无名小树,无论视线投向哪里,都只有树叶、苔藓、泥土、石头和树根。因为昨天下过雨,混着土腥的水汽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掰下一块。
“你确定你能走这么远吗?”他对着马可的背发问。
“谢谢关心。”
“我其实不关心,只是如果你再昏倒一次,我可能没有力气把你拖回去。”
“我保证我不会昏倒。”
“我不是医生,但我知道这不是人们能保证的——”
“安静。”马可突然停住脚步,把安东尼奥拉到灌木丛后面,示意他蹲下,“别出声。”
安东尼奥屏住呼吸,透过枝叶的空隙四下打量,担心出现棕熊或者郊狼。不过马可看见的并不是食肉动物,他把猎枪架在一块长满地衣的岩石上,瞄准右前方某处。有那么几分钟,神父什么都没看见,然后,也许是风摇动了某根树枝,也许是阳光的角度发生了微小的变化,他突然察觉到流水的粼粼闪光,小溪深藏在蕨类植物后面,附近还长着落羽杉。神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留意到这些两栖杉树,它们就像路标一样,清楚指出水源的位置。
落羽杉在浅滩边缘最为密集,一群水鸟在小石笋似的呼吸根之间觅食,可能是加拿大雁,或者某种野鸭,安东尼奥其实不太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他能听见马可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枪响。
鸟儿惊飞,嘎嘎大叫。树林里的其他无名鸟类也吓得逃往天空,在树林上方盘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安静下来。中弹的水鸟漂浮在树根旁的浅水里,一只翅膀张开,另一只耷拉在水里,血像稀薄的雾气一样缓缓散开。
“晚餐。”马可拍了拍安东尼奥的背,“岸边很滑,小心点。”
“你想我去把……”他考虑了几个名词,猎物,食物,鸟,“把它拿回来?”
“显然。”
安东尼奥一点也不想碰触死去的动物:“为什么你不——”
“有点同情心,神父,我受了枪伤,请尽责照顾我。”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责任。安东尼奥在心里反驳,不情不愿地拨开羊齿,走向小溪。这附近肯定常有动物来喝水,柔软的淤泥上有一串清晰的蹄印,靠近草丛的地方还有爪印,大小不一,互相重叠,想必是松鼠或者野兔,很可能还有狐狸。他踩进水里,俯身去够一动不动的死鸟。羽毛又冷又湿,子弹击中了胸骨稍稍往上的地方,几乎彻底炸断它的脖子。安东尼奥把猎物拎起来的时候,血和水一起滴答洒落。
转身往回走的那一瞬间,也许是浅水掩盖了无处不在的杉树树根,也许是淤泥作怪,安东尼奥重重摔倒在浅滩上。水出乎意料地冷,他的膝盖和脚都在泥浆里打滑。死鸟扑通掉回水里,血肉模糊的脖子彻底和身体分开了。安东尼奥好不容易抓住树干,喘着气,把自己拉起来,捡回一浮一沉的无头鸟。马可赶了过来,神父抓住他的手,让他把自己拉到岸上。
“脱掉湿衣服。”马可把帆布包放到地上,打开,掏出猎刀和火柴盒,“不然你会得肺炎的。我现在生火,过来,把那只鸟放在这里。”
安东尼奥发着抖,把滴着水的衣服从身上撕下来,接过马可递过来的外套,裹住自己,松了一口气。外套有柔软的内衬,更重要的是有另一个活人的体温。他坐在石头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看着马可动作娴熟地生火。干燥的腐叶和地衣很快被火柴引燃,马可把树皮掰成小块,喂给初生的火焰,最后架起树枝,让篝火燃烧得更旺。安东尼奥凑近火焰,慢慢停止颤抖。
“你和你的‘好主意’,科斯塔先生。”
马可忙着把湿衣服挂到刚刚折来的长枝条上,架到火边烤干,听到这句话,似乎想笑,但又忍住了:“我确实警告过你岸边非常滑,佩里格里尼神父。”他踩实泥土,确认临时衣架不会塌进火里,坐到安东尼奥身边,“你还好吗?”
“就和一个四月份在野外落水的人一样好。”
“你记忆力很好,也很爱讽刺,这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证明一次。安东尼奥,我需要知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失去知觉,有时候人们不知道自己体温过低,登山途中时常发生这种事。”
“我们不在登山。”
“还是值得问一下。”
“我感觉还好。”
马可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点点头,起身走开,捡起湿淋淋的水鸟尸体,从布包里翻出一把小一点的刀,着手清理头尾、爪子和内脏。
“你看起来经常打猎。”安东尼奥说,看着马可血迹斑斑的双手。
“好久没有这么做了,不过有些技巧一旦学会了就不容易忘记,自行车,撬锁,接吻,宰杀小型动物。”他举起小小的鸟心,让安东尼奥看一眼,然后扔进草丛里,“野雁不好吃,我本来希望能打到兔子,不过什么肉都比番茄罐头好五倍。”
“我不得不同意。”
马可眨眨眼,冲安东尼奥展示一对酒窝,把挖空了内脏的野雁塞进帆布包里,所以这就是古怪气味的来源,反复浸透血污,反复用漂白水清洗。“需要热水才能拔毛,回去再处理。我个人喜欢烤熟,能够去掉那种味道。”
安东尼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味道,但不打算问。架在火上的湿衣裤缓慢冒出水蒸汽,马可低声哼歌,回到浅滩上,洗干净双手和猎刀,发出哗啦水声。神父拉紧外套,抬头去看树冠空隙里的天空,放松下来。在这片树林里,在这个没有明显出口、也没有成文规矩的境况里,他意外得到了此前只有图书馆和档案室能给他的感觉:安全,不是来自什么人的保护,而是来自不可见性,鼹鼠所熟知的那种安全,远离喧闹的地表和别人的目光。
“在想什么?”马可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出现。
“家。”他撒谎,同时偷偷在心里为这个行为道歉,“夏天。”
“迷人的想法。”
火熄灭的时候夕阳已经染红了浅滩。马可踢散火堆,从小溪舀来水,彻底淋湿灰烬,免得引发森林大火。神父穿上烤干的衣服,仍然裹着马可的外套,跟着他返回木屋。小路仍然泥泞,神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一心只想回到壁炉边,烧点热水,好好洗一个澡。
看见林中空地的时候,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躲到茂密的树丛后面。马可小心拨开多刺的树枝,两人凑到一起,从缝隙里窥探。
一辆车停在木屋前面,驾驶座和乘客座的门都开着。一个男人靠在车身上打哈欠,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拿着枪。木屋大开着门,唯一一盏灯也亮着,有人在里面走动,搬动家具,也许在寻找不存在的暗格和夹层。一个光头男人在门口出现,冲抽烟的那个人喊叫了几句什么,后者叼着烟走向储藏室,踹开门,举着枪走了进去。
“保持安静。”马可耳语道,轻轻碰了碰安东尼奥的手腕,“跟我来,动作慢点,留意脚下,尽量不要踩到树枝。”
安东尼奥屏住呼吸,紧抓着马可的手,和他一起潜进逐渐被暮色吞没的树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