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冷静下来。”
马可大声说,半是安抚安东尼奥,半是命令自己。他坐在床角,用力按着伤口,强迫自己深呼吸。只是轻伤,弹头没留在里面,但是操他妈的,这太疼了。
“只是轻伤,子弹不在里面。”他把刚才的想法告诉安东尼奥,“神父,请给我毛巾,还有酒精。”
安东尼奥钻进浴室,把里面所有的纺织品都搜刮出来,堆到马可大腿上,然后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地盯着伤口。
“安东尼奥,酒精。”
“对,当然,我会……我马上回来。”
神父匆匆开门出去。马可脱掉上衣,把毛巾卷成一团,用力摁在枪伤上,咬紧牙关,用所有的意志力控制呼吸,慢,深而长。疼痛永远令人恐慌,这不可避免,和勇气无关,但恐慌毫无用处。
毯子沾上了血,床单也是,意味着明天还得花钱让旅店员工闭嘴,编一个意外摔倒之类的借口,让双方都有台阶可下——这稍后再想。枪声幽灵般的余音仍然在马可耳朵里嗡嗡作响,布鲁赫的人想必认得他的车,绝对认得。很可能是从医院停车场开始就察觉了马可的行踪,然后直接赶到科斯塔家附近蹲守,很合理的战略,换作马可自己也会下同样的命令:两辆车,四个人,四把枪,看准目标下车就密集开火,随即加速逃离。投入少,极为灵活,动静比爆炸案小得多,效果良好。
如果不是在开车门的那瞬间恰巧碰掉了钥匙,马可现在已经躺在市立停尸房的检验桌上了。子弹击碎了后视镜和车窗,玻璃飞溅,他下意识趴到地上,爬到车的另一边,喘着气,然后趁着伏击者换弹夹的那瞬间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爬回车里,重新发动引擎。枪声重新响起,后挡风玻璃哗啦碎裂。马可紧贴着座椅往下滑,借助椅背掩护,免得被击穿脑袋。变速箱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嘎声,齿轮不情不愿地咬合,车颠簸着蹿了出去,像只后腿受伤的野兔。从仅剩的后视镜里,他能看到火焰突然从房子后方窜起。周围的住宅纷纷亮起灯光,不知道什么人在大喊大叫,人影在橘红火光里跑来跑去,警笛声传来,很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往这边来。马可差点掉头回去,冲进燃烧的房子确认父母安危,但这个举动只会让所有人陷入更大的危险。他往上挂了一档,飞速绕过空荡荡的街角,直到确定无人跟踪,才稍稍松开油门,坐直一些。腰侧隐隐的疼痛终于变得不可忽视,他试探着摸了摸,感觉像擦伤,但是非常深,食指几乎能完全陷进去,血把衬衫布料浸得滑溜溜的。
安东尼奥回来了,拎着一个看起来像一百五十年前生产的急救箱,木板又脆又薄,只要拇指稍稍用力就能按断。里面有三卷绷带,一卷拆开过,已经发霉变黄,布满虫卵似的可疑颗粒。另外两卷看着还可以。酒精装在大玻璃瓶里,塞子卡住了,拔出来的时候直接裂成两半,再也放不回去。马可冲洗了伤口,在安东尼奥的协助下包扎起来,直接躺倒在血迹斑斑的床单上,长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能听见神父在床边不安地挪动,走到这边,回来,移动椅子,摆弄破旧药箱里的瓶子,碰掉了什么东西,捡起,再次搬动椅子,坐下。很快安静下来,安静得如此彻底,马可不由得思忖神父有没有呼吸。
“别让我妨碍你休息,请。”马可睁开眼睛,拍了拍床单相对干净的那一侧。
“不,谢谢。很快就天亮了。”
“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规定禁止你和我躺在一起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只是不喜欢太靠近其他人。”
马可大笑起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伤口闪过一阵锐利的痛楚,他只好拼命控制呼吸,把莫名其妙的笑声压下去。他想象安东尼奥是一条盘曲在河底岩石下面的水蛇,冷,湿,覆盖着鳞片,怕光,可能有毒,也可能没有,需要抓起来仔细观察才能确定。
“可以理解。”他最后挤出这句话,手小心地覆在纱布上,重新闭上眼睛。
窸窣声,然后,轻轻地,“马可?”
“我醒着,神父。”
“发生了什么?”
于是马可简略复述了前两个小时的一切:伏击,子弹,火,逃亡,血,恐慌。说话的时候,他要不看着天花板,要不闭着眼睛,食指轻轻在纱布上画圈,血应该止住了,纱布一直是干燥的。
“你把你的父母留在起火的房子里?”神父问了第一个问题。
马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转过头去看安东尼奥:“看来我们有非常不一样的家庭教育,神父。在我家,谁都不准逞英雄,先活下来,再设法重聚。第二,爸爸多半刚听见第一声枪响就带着妈妈逃走了,我没有‘把父母丢在着火的房子里’,因为父母不在房子里。”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呢?”
“不能。爸爸同样不能确定我是不是身中十五枪,趴在人行道上等死。我们都得信任对方有本事自行逃脱,之后我们总会见面。总得有人活下来,你明白吗?所有的‘航运生意’,必须有人接管。”
他等着神父对“航运生意”表示质疑,拒绝粉饰“走私”一词,但对方并没有说话,只是同情地看着他,点点头,像是真的能理解。为什么同情?他在想什么?
“讲讲你自己,神父。”马可打破逐渐延长的沉默,“既然今晚我们谁都睡不着。”
对方皱起眉:“你想听什么?”
“还能有什么?‘你是谁,来自什么地方,喜欢的死亡方式’,哲学问题。人们首次见面时都会聊到的。”
“我相当肯定人们首次见面谈的不是这些。”
把你拽进一场谈话,就像独自一人把货轮拉进港口,还正好撞上飓风季节。马可决定直接跳入下一个话题:“‘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意大利名字?”
“是的。”
“母亲也是?”
“她是爱尔兰裔,所以我哥哥的名字是基里安,你可以想象我家的气氛。”
“不太能。”
“第一代和第二代移民同在一个屋顶下,那种气氛。爸爸住在加州三十多年,但实际上还是个意大利人。我和哥哥们小时候混着说英语、意大利语和盖尔语,上小学之后才慢慢改过来。”
“金州来的阳光男孩,意想不到。”
“加利福尼亚有各种各样的人,科斯塔先生。”
“我家来自那不勒斯,准确来说,父母和我姐姐是那不勒斯人,我从没去过意大利。我只能是‘码头人’,要是有人问起的话。”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意大利。”
“你想去吗?战争结束之后?要是德国人没把纽约炸上天的话。”
“当然。”安东尼奥毫不犹豫,“我会去罗马。”
“去那里干什么?”
安东尼奥看着他,仿佛马可刚刚问他为什么需要水和空气:“梵蒂冈在那里。”
梵蒂冈当然在那里,但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的童年梦想该不会就是成为神职人员吧,阳光男孩?”
“面包师,这才是我第一个童年梦想。当时有两个法国移民在街区里开了一家面包店,很贵,两三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还要走很远,四条街开外。”
“我记得我想成为邮差,因为我以为邮差负责开火车运送包裹,后来才发现搞错了。”
安东尼奥笑起来,看起来终于比较像个活人,而不是伪装成人的水生爬行类动物。马可眨眨眼,也跟着微笑,在乱七八糟的床单里挪动,寻找一个对脖子和腰侧的伤口都更友好的姿势。
“所以,从面包师到神父,中间发生了什么?”马可问。
安东尼奥清了清喉咙,笑容消失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过了许久,目光才重新转向马可:“能让一个人离开贫穷街区的方法不多,科斯塔先生,教会就是其中一条路。碰巧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路,我很幸运。”
幸运?马可至少能想到三种不同的嘲讽方式,但没有作声。
窗外传来汽车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车头灯短暂掠过窗帘,从缝隙里透出刺眼白光。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显示凌晨四点半刚过。马可示意安东尼奥关灯,忍着疼痛从床上爬起来,凑到窗边窥视。刚才开进来的是一辆大型运煤车,司机提着脏兮兮的帆布包穿过停车场,短短一段路打了好几次哈欠。布包看起来轻飘飘的,司机一边走,一边随手把它卷了卷,夹在腋下,不太可能装着枪械,不是杀手。
“夜班卡车司机。”马可说,艰难地挪回床上,尽力不牵动腰侧,“没事,看起来我们两个至少能活到天亮。”
“然后我们怎么办?”
“然后大概就没有‘我们’了,神父,你要想办法回到亲爱的教会手里,他们应该能安排你回去西海岸避风头,免得过早拜访耶稣。我要去找我的家人。”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他没有重新开灯,马可在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辨认出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影子。
“晚安?”马可说。
“你介意我花几分钟祈祷吗?”
“完全不,花多少分钟都可以。给自己留点时间睡觉,安东尼奥。明天也许会比今晚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