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前台接待员来回打量站在面前的两个可疑住客,良久,什么都没有说,接受了马可给的丰厚小费和关于“玻璃割伤”的虚假托词,并毫无怨言地按照马可的要求从住客登记薄里撕掉了一页。察觉到安东尼奥看起来像个流浪汉,前台职员接着钻进昏暗的储物间兼失物招领处,翻出了一双被重物压得略微变形的皮鞋,放到接待台上,没有袜子。
“谢谢你。”马可抢在安东尼奥前面开口,冲旅店员工微笑,这让安东尼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叫什么名字?”
“肯尼,但是人们叫我‘大K’。”
“好的,仔细听着,大K,转过身去,面向墙壁,没错,脸对着墙壁。这样保证不会看到我们的车开往哪个方向,要是有人问起也不必撒谎,我从来不喜欢强迫别人为我说谎。要是你以任何方式把我们的样貌和去向告诉别人——我不管这个‘别人’是警察还是拿着枪的大块头——我会亲自回到这个破地方,割掉你的舌头,往你脑后开一枪,然后把切下来的舌头寄给你可怜的父母。”
肯尼一动不动地对墙站着,没有作声。安东尼奥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他在发抖。神父想说点什么,也许道歉,或者安慰一下这个吓坏了的前台雇员,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开口,拿走鞋子,快步跟着职业罪犯出去了。
在阳光下看,车子损坏程度比安东尼奥想象中的更严重。左侧后视镜和车窗都碎了,后挡风玻璃已经不存在,乘客座洒满尖锐的碎片。驾驶座有干了的血迹,方向盘和仪表板上也有。安东尼奥小心扫掉座椅上的碎玻璃,关上门。马可动作缓慢地滑进驾驶座,紧皱着眉,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发动引擎。
“你还好吗?”安东尼奥问。
“好得就像一个挨了一枪的人。”马可瞥了他一眼,“我没事,神父。”
看起来不太像没事,安东尼奥打量马可的侧脸,试图判断到底是光线太强,还是对方的脸色确实比昨晚苍白。可以肯定的是马可非常疲惫,眼袋很明显,像是炭笔画上去的。旅馆连同无名小镇很快消失在树林后面,马可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公路,没有再说一句话。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在一个荒僻的加油站停车。操作汽油泵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女人,四五十岁,黑上衣套着污渍斑斑的橙色工装裤。她弯腰凑到缺了玻璃的车窗边,大声宣布今天没有汽油。
“都拿去打仗了!”她喊道,不知道是她自己耳朵不好,还是认为顾客听力不好,“连续第四天没有了!油罐车根本不来!你们要不要早餐?有咖啡,培根和鸡蛋!一起买打折!咖啡是热的!好咖啡!不是别的地方卖的恶心玩意儿!”
马可问她是否有电话。
“有!有!”她吼道,“过来!”
两人下了车,走向油泵后面的低矮平房。皮鞋太大了,就像踩着两艘皮划艇在走路,安东尼奥尽力用脚趾顶住鞋头,希望自己不会太像一只鸭子。平房没有地板,里面和外面一样是沙地,是一个糅合了客厅、临时汽车修理铺、小商店、仓库和餐厅的奇怪空间。炉子上热着一个白色珐琅大壶,安东尼奥不需要揭开盖子也能闻到里面装着什么。热咖啡的气味温暖浓烈,像烤榛子和新鲜砍下来的树枝,比主教公馆长期提供的热泥水好多了。
马可买了两份食物,但并没有和安东尼奥坐在一起吃,而是直接奔向电话。一块褪色的布帘分隔开电话机和临时拼凑的柜台,安东尼奥能清楚听见拨号转盘的咔咔声,不过听不清楚马可在说什么。等待接线员连通线路的间隙里,马可在布帘后面来回走动,用手指敲打油腻的玻璃窗。他至少打了四个不同号码,转盘嘎啦响了四次。
直到安东尼奥开始喝第二杯咖啡,马可才掀开布帘,到桌子对面坐下,灌了两口冷掉的咖啡,没有碰盘子里的煎蛋。
“轮到你了。”马可说,挑起眉毛,像是在质疑安东尼奥为什么还坐着不动。
安东尼奥差点开口问“轮到我什么”,随即意识到马可指的是电话,于是机械地站起来,到布帘后面去了。窗台上放着一本拨号及公共服务指南,安东尼奥并不需要。
“是的,他们会接我的电话,我叫佩里格里尼。”他告诉那个声音高亢的接线员,等了几分钟,把电话线缠到食指上,松开,再缠上,等线路终于接通,他接着说:“早上好,韦伯神父,我是佩里格里尼,对,不是,这有点复杂,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解释,我能和克莱门神父说话吗?”
电话线另一头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好像有人用手捂住了话筒,过了好久那只手才移开,还是韦伯神父的声音:“恐怕克莱门神父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如果你想留——”
“我需要留口信,谢谢。如果有可能,请他尽快回电话,就是这个号码,我会在这里等着。告诉他,”安东尼奥闭上眼睛,斟酌措辞,“请告诉他这和家具货车有关,非常紧急,而且我和收货方在一起。”
“家具货车?”对方的声音充满怀疑。
“克莱门神父会明白的。”
“好的。”
“谢谢你,韦伯神父。”
他挂上电话,回到餐桌边,察觉到马可只吃了一点点鸡蛋,培根油凝固了,把肉和几颗罐头豆子封在里面,像一团半透明的蛛网。安东尼奥担心他的伤口,正想开口询问,但穿着橙色工装裤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往他们的杯子里添咖啡,神父只好把问题吞回去,抬头微笑,感谢加油站主人的服务。
“一切顺利吗?”马可问,把一支香烟放到唇间,掏出火柴。中年女人大步过来,夺走了可燃物,嚷嚷着“火花”、“烟”和“爆炸”。马可把烟插回软纸盒里,冲安东尼奥做了个鬼脸。
“等纽约那边回电话才知道。”神父回答。
“真巧,我也是。”
他们等着。三十分钟,一小时,一整个上午。九点左右,一辆皮卡车送来了当日的报纸和一篮新鲜蔬菜。之后又有两辆车停下来,被告知没有汽油,掉转车头往小镇的方向去了。马可和安东尼奥凑在一起仔细研究报纸,把所有文章都看了一遍。几乎全是战争的消息,而且离美国越来越近:洛杉矶海岸发现可疑的侦测气球,大西洋航线有更多军需品运输船遭到袭击,联邦通信委员会把电视台的节目播出时间调低到每周4小时。接下来是各类评论文章,半页征兵广告,最后才是纽约市内的新闻。
“这里,看,‘枪击事件,蓄意纵火’。”安东尼奥把自己正在读的那行字指给马可,“没有提到你,也没有说伤亡人数。”
“没有伤亡就不需要谈伤亡人数,不是吗?”马可揉了揉太阳穴,把报纸推开,“我给餐馆和酒吧都打了电话,他们都没见到爸爸,这很正常,爸爸不会躲到那种地方。领班说今早已经有记者在门外嗅来嗅去了。我让他们正常营业,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打过电话,尤其不要对记者说。”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安东尼奥跳起来,两步跨到布帘后面,满怀希望地抓起听筒。但电话是打给加油站的,询问今天有没有汽油,没等安东尼奥回答就开始抱怨生活的诸多不便,连校巴都快要耗尽燃油。神父用手捂住话筒,冲柜台后面的工装裤女人打手势,把电话递给她,逃回餐桌。
之后再也没有来电。马可出去了一次,在远离油泵的地方抽了一根烟,回来之后脸色显得更不好了。安东尼奥说不清楚是因为情绪还是枪伤。下午两点过后,他再次给主教公馆打了电话,接线员告诉他对面没有人接听,问他是否希望再试一次。安东尼奥回答“不用,谢谢你”,挂断了电话。
“我必须走了。”柜台后面的挂钟敲响五次之后,马可宣布,“你可以跟着来,但如果你更愿意留在这里等电话,我没有意见。”
“去哪里?”
“我家有个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爸爸也许已经到了。”马可故意转头看了一眼在叮叮当当修车的女人,示意不宜在陌生人面前多说。
“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电话比较好。”
“随便你。”马可耸耸肩,“再见,神父,祝你好运。”
“你也是。”
门轻轻关上。穿工装裤的女人钻到车底盘下,用力敲击某种金属物,低声咒骂。安东尼奥走到电话旁边,透过结满尘垢的玻璃窗往外张望。马可离汽车还有十来步的距离,从他走路的姿势看来,明显感到疼痛。安东尼奥把手放到电话听筒上,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何意义,他真的相信克莱门神父会回电话吗?在安东尼奥寄住公馆的三年里,克莱门神父离开办公室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午餐也会在里面吃。
他飞快冲出门外,脱掉碍事的皮鞋,跑过压实的泥地,追赶刚刚开上公路的汽车。马可很快刹车,停在路边等待。
“对天主没什么信心,嗯?”马可问,看着安东尼奥气喘吁吁地滑进副驾驶座。
“和信仰没关系,天主不抛弃任何人。”安东尼奥扣好安全带,长长呼了一口气,“但教会就不一定了。”
马可冲他眨眨眼,短暂露出一对酒窝,重新发动了汽车。
剩余的汽油没能支撑这台受损的机器开出十公里。确认引擎彻底点不着之后,两人合力把车推进树丛里,折下多叶的树枝,遮住暴露在外的尾灯和车顶,然后在暮色之中沿着公路继续往前走。马可的状况恶化得很快,刚开始每走一百来米就要停下来休息,慢慢变成每两三步就停下来喘气。安东尼奥提议扶着他,马可摇头拒绝,蹒跚着离开公路,钻进一条几乎被灌木吞没的狭窄泥路。
“不远。”马可承诺,走在安东尼奥前面,“是间木屋。”
天快要全黑了,一切都浸泡在墨蓝色微光里,影子叠着影子,什么都看不清楚。安东尼奥举起双手,挡住脸,免得被树枝刮伤。马可忽然发出低叫,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安东尼奥在黑暗中摸了好一会儿才碰到他的手肘,继而往上找到肩膀,轻轻摇晃:“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马可也没有爬起来。安东尼奥又叫了几次他的名字,毫无回应。神父往旁边挪动,摸索马可的脸和脖子,确认他还有呼吸和心跳,稍稍松了一口气。安东尼奥接着摸了摸他腰侧的枪伤,血已经浸透了绷带,粘乎乎湿漉漉的。
树林一片寂静,甚至没有夜鸟鸣叫,可能太稀疏了,没有太多动物。安东尼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拽马可,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时不时低头去听他的呼吸,祈祷这声音不会突然停止。
月亮出来了,银光从毫无遮蔽的夜空倾泻而下,稍稍稀释了树丛之间过于浓稠的黑暗。安东尼奥突然察觉到不远处烟囱的剪影,以及下面的三角形屋顶。如马可承诺的那样,一间木屋,嵌在一小片林间空地上,不过完全没有灯光,如果没有烟囱的轮廓,混在树林的影子里根本看不出来。
“好吧。好吧。”安东尼奥悄声告诉自己,“来吧。”
一个失去意识的人比安东尼奥想象中沉重得多。他不得不用上烧伤的手臂,咬紧牙关,一英寸接一英寸地把马可拖往木屋的方向。也许用了二十分钟,也许三小时,月光的角度无声无息地移动,现在清楚照亮了通往大门的木台阶。安东尼奥把马可留在车道上,枕着卷起的外套,自己跑上台阶,用力敲门。 当然没有回应。他掀起门前地毯,检查窗台和花盆,寻找藏起来的备用钥匙。最后他跑回马可身边,搜他身上的所有口袋,找到了好几把钥匙。就在神父用发抖的手逐一尝试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木板嘎吱作响的声音,一只猫头鹰在树林里发出低沉而悠长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