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马可最后当然还是溜进了图书馆、公共餐厅和花园,并且就是按上述顺序进行的。对这种资深麻烦制造者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禁令更有诱惑力。如果西奥什么都不说,马可根本不会对图书馆这种地方产生兴趣。餐厅就更无聊了,四面光秃秃的石墙,并排摆放的两张长桌,空气散发着一股煮马铃薯和馊啤酒的气味。马可偷了一个银餐巾环,安东尼奥发现之后没收了赃物,赶在晚餐之前偷偷放回餐具柜里。
花园更有趣一些,也大得多。劳作是日课的一部分,修士们自己耕种马铃薯、甘蓝、番茄和各式香草。他们甚至搭了一个温室,照顾怕冷的可食植物。角落的一张小桌上养着一盆孤零零的兰花,充满希望地展开肥厚的叶子,朝向玻璃外面的惨淡阳光。两人在这张桌子旁边做爱,躺在防水布上,被温室里的假造夏天闷得大汗淋漓。玻璃顶棚看起来很久没有清理过了,许多场大雨留下了干涸河床般的痕迹。安东尼奥枕着马可的手臂,和他一起看着脏兮兮的天空。
歌声从礼拜堂的方向传来,是合唱,额我略圣咏[1]。单调乏味,几乎没有起伏,安东尼奥把歌声想象成一根无限延长的黑色羊毛线,在水磨石地板上弯弯绕绕,末端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洞穴的黑暗并不令人恐惧,而是像一池不受打扰的温水,像睡眠,或者死亡,或者高潮之后的平静。
“这也是你到罗马之后想过的生活吗?”马可问,“祈祷,唱歌,种罗勒?”
“差不多。”安东尼奥转过头,“但也不完全是。”
他在这里停住,突然后悔接话,他不想说出那个关于梵蒂冈图书馆的梦想,仿佛只要转换成言语,哪怕只有一次,它就会像灰烬一样随风飘散,再也不能实现。更可怕的是,图书馆似乎已经退出了他的梦境,安东尼奥现在想要枢机主教的戒指和鲜红长袍,也想别人在称呼他的时候加上“阁下”[2]二字。马可侧过头看他,等待着,在沉默超出预期之后追问了一句“是什么?”。安东尼奥又看了一眼天空,收回视线,凑过去吻了他,马可发出惊讶的声音,手掌轻轻扶着他的后颈,接受了这个吻。
“如果你经常用这种方式逃避问题,我想我也不会介意。”马可说,用鼻尖轻轻蹭他的脸颊。
不是我的本意,安东尼奥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是因为光线的角度,毫无意义的瞬间冲动,还有这个地方实在太热了。
还会有更多的和煦天气。四月慢吞吞爬向五月,草地一夜之间绽出成丛的野花,窗台上出现浣熊爪印,非常新鲜,边缘沾着的泥水还没干。狐狸袭击了圈养在外的鸡,这起血腥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安东尼奥和马可清晨散步时察觉到两只狐狸幼崽在争抢一块啃干净了的禽类胸骨。就在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快看”的那一瞬间,幼兽猛地抬头,耳朵高高竖起,丢下鸡骨逃跑了,两条小尾巴在爬满地衣的墓碑之间一晃,消失不见。
他们花在户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半是因为天气,半是因为遭到彬彬有礼的驱逐。某次晚餐时,西奥忽然提到墓园往北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有条登山小径,并且“现在就是远足的最佳季节”,如果这还不够明显的话,修士接下来的那句“要是你们想去,厨师会给你们准备简单的三明治”就彻底不留任何误会的空间了。安东尼奥感谢旧友的“好建议”,说自己一直想看看红尾隼,也许在四月底的山野里能幸运目击。西奥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冲安东尼奥笑了笑。
被用作借口的红尾隼最后竟然出现了。当时两人刚刚在树林边缘铺开那张从温室偷来的防水布,马可一边找石头压平防水布边缘,一边继续讲码头轶事,安东尼奥不停发笑,以至于花了十分钟才吃了两口咸牛肉三明治。马可原本挥舞着手臂,扮演狂怒的巴拿马籍船长,忽然停了下来,趴到防水布上,拽了一下安东尼奥的袖子,示意他跟着做。
“为什么——”
“嘘,小声点,看。”马可指着山坡下方,“左边,在红桦树林里,最高的那棵,应该不难看见。”
相当显眼,以野生鸟类的标准来说。安东尼奥很快就找到了那只停在红桦最高处的红尾隼,树枝柔软,今天的风不小,鸟儿随着树冠轻轻摇晃,即使隔了这么远,还是能看清楚标志性的棕红尾羽。
“它真美。”安东尼奥悄声说,看了一眼马可。
隼展翅飞起,盘旋了一小会儿,突然半折起翅膀往草丛俯冲,抓起一个扭动着的小黑点,重新拉高,带着猎物飞远了。
“是的。”马可低声回答,握住了他的手,“迷人的小型杀手。”
安东尼奥看了一眼两人的手:“这里太冷了。”
“我们带了毛毯。”
“你知道我指的不仅仅是温度。”
马可一脸困惑,要是安东尼奥并不了解他,肯定会相信那是真的:“不,我不明白你确切想表达什么,神父。”
“不要紧。”安东尼奥把手抽了回来,“当我没说。”
马可大笑起来,凑过来吻他,一点点往旁边挪动,直到整个人压在安东尼奥身上。神父颤抖起来,并不完全是因为寒意。马可摸索着把毯子拉了过来,这条毛毯并不比普通浴巾更大,只能盖住两人的头和肩膀。安东尼奥指出毯子的用途错误,马可又笑起来,仍然没有中断亲吻,并不急着像平常那样撕开安东尼奥的衣服。这让安东尼奥觉得不安,一度想开口抗议我们不是情人,快停下,如果你打算操我,那就直接动手。过于亲密的举动总让他产生逃跑冲动,直截了当的性爱比亲吻好得多,更像是一份互惠互利协议,协议总是可控的。不过马可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安东尼奥也并不十分想挣脱,逃跑意愿没有他设想中那么强烈,暂时还没有。
这一次他们做得很慢,面对面,互相搂抱着。两人都还穿着薄毛衣和衬衫,布料滑动摩擦,沙沙作响。马可贴着他的颈窝喘息,阴茎完全退出去,又慢慢滑回来,他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安东尼奥叫他的名字,指甲用力刮过他的背。马可抽出来,让两人的勃起紧贴在一起摩擦,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两人至少过了十五分钟才察觉这个错误。留在毛衣上的湿润痕迹相当明显,擦拭也不太有用。马可提议用一个坏主意来掩盖上一个坏主意,往毛衣上倒啤酒,制造更大的水渍,这样在陌生的眼睛看来,这两个人更像是不慎摔进水坑里,而不是刚刚在松鼠和鸟儿面前表演了交配技巧。
“你指望别人相信我们同时滑进同一个水坑,不知为何没有弄湿裤子,但是毛衣上沾了一块差不多的水渍。”
“对,非常准确。”马可从野餐篮里找出装啤酒的无颈玻璃瓶[3],晃了晃,“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留意他们的衣服。安东尼奥和马可远远见到修道院的钟塔时,太阳已经触到树梢了。等他们鬼鬼祟祟穿过花园,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马可带他从厨房进去,自然而然地和厨工打招呼,安东尼奥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些人的。厨房热气蒸腾,所有人都在忙,肉类刚刚下锅,架在炉子上的蘑菇汤还没煮好,估计再过十来分钟晚饭铃才会响起。他们归还了野餐篮,跑过无人的走廊,像小男孩一样傻笑,安全躲进卧室里,换上干净衣服。
“让我想起中学时代少有的好日子,尤其是那些偷到酒的日子。”
“恐怕我没有类似的愉快盗窃经历。”
“你的损失。”
必须小心,不能太习惯这种日子。翌日早上,又一次在马可怀里醒来之后,安东尼奥告诫自己。这是四月的最后一天,窗外灰蒙蒙的,雨水在玻璃上流淌。很快,克莱门神父会到这里来,他们会谈妥交易,而我不会再和马可·科斯塔来往。
“雨。”马可忽然口齿不清地吐出一个词,抱紧了安东尼奥,下巴轻轻磨蹭他的头顶。
“是的,科斯塔先生,下雨了。”
“你觉得奥利弗修士会把早餐送到床上来吗?”
“他不是旅馆雇员。”
“幸好不是,否则第一周就会被开除。”
安东尼奥短暂想象了一下奥利弗修士身穿门童制服,在昂贵酒店接待宾客的景象,在快要笑出声的时候按捺住了,免得马可受到鼓励,继续言语攻击可怜的修士。马可又闭上了眼睛,显然打算再睡一会。就在安东尼奥盯着窗户,思忖晨祷的钟声是否响过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安东尼奥马上爬起来,套上衬衫和毛衣,走向门口,半途想起了什么,走过去弄乱了右边那张没睡过的床,用手在枕头中间按出凹坑,这才打开门。
奥利弗修士站在外面,当然没有早餐。和安东尼奥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小心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克莱门神父今天清早从纽约市出发,年轻修士宣布,十分幸运地,是在天气变坏之前走的,最多还有半小时就会到达。
“请转告科斯塔先生。”奥利弗修士看着安东尼奥,尽管马可就在不到六英尺之外,“克莱门神父希望和他共进早餐。”
注:
[1] Gregorian Chant,一种无伴奏天主教圣歌。
[2] Your Eminence
[3] 禁酒时期结束后(1933往后),啤酒公司使用无颈玻璃瓶(称为stubbie)或短颈玻璃瓶(称为steinies)灌装啤酒,我们熟悉的长颈玻璃啤酒瓶到1950年代才开始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