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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愁疾病
“无病就是福。”――这句话说明了无病的可贵和无病的不易。稀少是可贵的由来,健康是生活的例外,可以偶得而不能常享,否则生活就要等于幸福了。在我们这个国家,这怎么可能?至少,在我们,病是和生、老、死等无可避免的生物现象相提并论的。其实这种齐物论还是委屈了病。生老死固是无可避免的,正因为它们和四季循环一般地来去自然,我们也很能受之自然,至多不过引起一些悲哀,不是忧虑。病却不完全如此。在我们,病固然是生老死一般无可避免的,那是事实,但是多少我们觉得“尚可为力”。真是能为力了倒也罢了,麻烦的是在“尚可”两字。于是求神买卦,药石乱投,目的不完全在医好病人,而是在心理上求些安慰,成了病者的亲人们的安心之术罢了。
病久了的人会说:“死了倒好了。”这是真心话。人最苦的是忧虑,负着一项自己没有能力来控制的责任。忧心如焚,比身体上的痛苦更难受。我们有人割股疗亲,其义是在以肉体上的痛楚代替或转移心理上的忧急。
若是医学不发达,病不过是死的开始,人只得练习耐性,应付这无可奈何的人生。“尚可为力”的“尚可”成分减少些,就不必勉为其难,忧急之情也可以变成悲而不愤。在一个医学昌明,疾病确是可以治疗,而同时却又因种种阻碍得不到治疗的情境,才是最使人痛心,尤其是那些没有多大理由的障碍,好像没有钱,请不起医生,买不起药。
在抗战那几年,我自己就亲自尝过这苦味。当然我还算是幸运的,孩子生了病,还有朋友肯借钱给我。但是在开口借钱去求医买药的时候,我怎能不感觉到世界的不合理?想到那些因为缺乏几个钱而眼看亲人可治而不得治的人,更不能不感觉到这个社会的可憎了。――这种感觉我相信一定是十分普遍的,试问现在世界有多少人能有病得治?我也因之想到,若是每个人都有了一个保障:凡是有病,必然可以得到人类知识所已经允许的疗治,人对于病也就不会忧虑了。我并不敢奢望人间没有疾病,但是要人间没有因疾病而引起的忧虑,那是应当可能做到的。
这次我到英国去,最受感动的也许就是他们正在计划实行的全国健康保险的政策了。
·一个穷孩子的自誓
大概在四五十年前,英国威尔士地方有一家贫民,姓贝方。他家的孩子艾内林整天不痛快,因为他的父亲老是生病,一病之后就不能去上工。又因为他们没有钱请医生,他母亲心情极坏,弄得一家的生趣索然。他默默地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世界上没有人愿意生病,疾病找到了人家头上来。有人是工作过度,有人是营养不足,有人是被传染了,都不是他们的过失。但一生了病,却要这已经倒霉的病人自己负责了。社会上非但不帮他医治,而且高利贷的人乘机来剥削他,走方郎中乘机来愚弄他,太太向他发脾气,邻舍把他看成危险人物,远远地躲开他,儿女跟着失学,受冻,受饿。疾病是人类共同的敌人,可是社会却并不合作了去应付它,反而利用它来谋少数人的利益,让多数人受罪。……这孩子好像受到了启示,他自己发誓,他要在一生中去征服这敌人。即使不能把疾病驱出人间,至少也要把社会组织起来共同对付它,使任何一个病人不致在疾病本身给他的痛苦之外受到任何额外的磨难。
艾内林·贝方(Aneurin Bevan)就是英国现任的卫生部长。他已经在国会里通过了他的健康保险法案的初读了。
·社会保险的意义
让我先借这个机会讲一讲什么叫社会保险,换一句话说,怎样把社会组织起来合作应付各人相同的个别危机。这个原则其实并不是什么新奇的西洋景。在我们乡下原是很普遍的,只是我们没有像西洋国家一般扩大利用这原则,增加这原则的适用范围罢了。
在我们乡下,婚丧大事必须大大地花一笔钱,一个普通的人家一下子拿不出这笔钱来,若是借债,利息太高,最通行的方法是结个钱会,云南人叫“上賨”。钱会的办法是聚集若干人,每期每人都拿少数的钱出来,合起来交给一个需要钱花的会员。全体会员先后都轮得着,所以没有人会吃亏,而同时把每个人的整个担负分成了若干期去支付了,也就把危机性消弭了。
社会保险的原则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生病的机会,若是每个人生了病单独由他一个人去应付,可能没有这笔钱去请医生了。若是很多有生病可能性的人合作起来,每逢有人生病,大家凑钱出来请医生,从每个人说,就不会有请不起医生的危险了。再进一步,若是合作的人多了,有钱可以为大家包一个医生,谁有病就可以去找他。这个医生既然向这些人负了治疗的责任,他要减少求治的病人,他必然会对种种预防的办法有兴趣了。
以往的医生都有个矛盾。一方面他的责任是在治病,另一方面他的收入却是靠有人生病。坏的医生会因顾虑生意经起见,把一天治得好的病,拖几次方治好它。而且在一个以治病作为生意的社会里,有医学知识的人对于卫生事业总不会太热心的。要用医学知识去消弭疾病,就是取消依靠疾病得到收入的职业,这就必须把医生的职务变成社会服务。治疗是不得已的善后,卫生才是真正的任务。
英国现在想大规模全国举办的就是这件工作。
·劳合·乔治的成就和限制
英国用保险原则来应付疾病已有相当长的历史。最著名的是劳合·乔治在上次世界大战时所立的劳工保险法。这个法案规定了一切雇员每星期都要付四便士的保险费,他的雇主再赔上六便士,合成十便士。每个工人有一本小册子,每星期贴上这十便士的保险印花。有这本小册子就可以有权利在失业时得到失业保险金,在疾病时不必付钱可以得到治疗和医药了。
劳合·乔治的保险法案只包括工人。假若工人的家属有人生病,他们就不能享受免费医治的权利。而且凡是没有雇主的人也就排斥在外。小学教员自己有另外的组织,可是其他公务员、农民、小商店的主人等就得自己掏钱请医生了。贝方所提出的法案就在想推广这原则,包括全体人民。
保险方法可以做到的是征服因疾病而得不到医治的忧虑。可是基本的问题还是在怎样加紧对疾病本身的征服。那是医学的发达问题。事实上,医学知识和实用的治疗方法之间还是有很大的距离。不但是做医生的大多还是用十多年甚至半世纪前的医学知识在治疗病人,而且即使有够得上现代医学水平的医生,他们也时常没有适当的设备去应用所有的知识。在中国这些困难的严重性固不待言,即是在英国也并不太比其他国家为强。
英国的医院大多是靠私人捐款维持的,不但规模小而且分布又极不均匀。据现在的调查,不满一百病床的医院占全数百分之七十。不满三十病床的尚占百分之三十。分布上说:在South Shields每四千一百人有一医生,在Bath每一千五百九十人有一医生,在Hastings一千二百人即有一医生。又如在Bristol三万四千人的社区里,不久之前一个医生都没有,可是离这地方不远的Taunton,人口相等,却有十八个医生。在这种情形下,医药现代化是不容易的。为了要增进医院的设备和医生的素质,就得把整个医药制度的经济基础根本改造,从捐款和做生意的原则变为公益和服务的原则。只有由国家从保险费和国库来支持和根据人民的需要加以计划,才能达到现代化的目标。
·贝方方案的阻力
贝方的方案进行得并不太顺利。他的方案在人民的立场上看固然是再好没有了,但是这是革命性的,因为这个新的医业国家化制度会使许多依靠传统制度得到利益的人受到损失。这些人不肯接受这新的方案。他们并不是病人或是可能害病的人,而是医生。当我们到伦敦不久,就在报上看到医生协会举行投票:反对这法案的医生却占多数。这使贝方很为难。若是多数医生不接受这方案,他的方案即使在国会里通过了,还是不易实行的。
有一天下午我在一个茶会里遇见了一位新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实习医生。我就问他的意见,他告诉我说:“若是你分析一下这次投票的结果,就可以明白为什么这些医生要反对这方案了,反对这方案的医生在年龄上说是较老的,在业务上说是自己挂牌的。”
“为什么他们反对呢?”我还不明白。
“在英国要自己挂牌是不容易的。医生的排场必须相当阔绰,所以收入不能太少。要把稳一定的收入就得有一批老主顾。英国的医业发达得很早,每个可以有主顾的区域里都早已有老医生占据住。一个新出笼的小医生是不可能找着足够维持他业务的主顾的。他若进医院,工作忙,薪水少;若想自己挂牌,立诊所,只有向老医生出钱顶他的熟主顾。这笔顶费相当大。老医生拿这笔钱作为养老费用。这个办法已经成为习惯。现在医业若是国家化了,没有钱顶诊所的小医生,或是本来在医院里服务的医生,自然没有关系;可是已经出了顶钱的人可不是要发急了么?”
“政府不是规定了退休的医生有养老费的么?”我问。
“可是这数目是一律的,而且不会像顶费一样高。”
“他们若不愿为国家服务,不是可以继续他们自己的业务么?贝方不是屡次声明决不对私人营业加以限制么?”我又问。
“这是理论,实际上普通人民每星期出了几便士的保险费之后,可以保障在失业或患病之后得到照顾,谁不愿意?他们怎么会花几十先令去请私家医生呢?而且公家的医生所需的设备由国家供给,技术上也可以比私家医生高明,私家医生哪能顺利地继续他的业务!”
我接着说:“那不是一般人所希望的么?有病一定能有医生疗治,而且医生的医道又可以提高,那是多好呀!”
“可是这些花过顶费的人却不愿意,他们为了私人的利益不能不出来反对了。”
“先生,”我说,“他们反对的理由并不是这个,而是说若是医生成了公务员,就会不认真看病了。”
没有等我说完,那位小医生好像受到侮辱一般地抗议了:“这样说,医院里的医生不及挂牌的医生了。事实恐怕刚相反!也许说这些话的人,在自己诊所里可能并不是认真治疗而是在生意经罢。”
当我离开伦敦时,贝方已经允许和医生协会做恳谈,问题也许真的并不在公私方式的长短上,而是在政府必须保证这些已经在业务里投了资的医生不致因新方案的实施而受到损失。关于这一点,素以善于让步和圆转的贝方必然会和这些医生得到协议的。重要的是英国一般的人民绝不会为了要维持几个老医生的特殊利益而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命运去决定。在贝方的背后有着坚强的舆论,这一个使人民不愁疾病的法案,在我想来,必然很快就会成立的。
1947年4月4日于清华新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