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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访英伦 - 费孝通
煤荒
决定搬到南郊芦叶寨来住的原因当然很多,其中之一是我看中了书房里的大壁炉。伦敦的冬季是冷的,那我早知道。我特地挑定了这寒冷而且多雾的季节到这地方来,除了怪癖外,似乎没有多大理由可说;一定要找个理由的话,可以说是我很爱闲坐着,在炉旁看火焰。窗外的浓雾使人很安于室内闲坐,炉前凝视,别有滋味。芦叶寨在郊外,平民的居住区,没有现代的暖气设备,还留些壁炉,动了我的心。
我搬来时,房东太太问我要不要装个煤气炉,或是电炉,我最不喜欢这些“烤鸭”的小炉子,不但煤气炉的味道不好闻,点着的时候,砰砰呜呜的,像开火车,而且,背上烤焦了,胸前还是冷,所以我拒绝了。“我喜欢烧煤。”房东太太很尊重我的意思,每天替我引火加煤。我很得意。
圣诞节前后的一个星期,英国的严冬开始了。招待我的主人知道我有喘病,受不得冻,加紧地去请求“课榜”。带着我跑了三个最大的公司,在这严冬降临之前,总算买到了一件厚大衣。不然,我这个在昆明养娇了的身子,大概早就客死异乡了。入境三星期就买得到一件大衣,多侥幸?“毕竟是上宾”,朋友们羡慕地说(英国衣食迄今限购,连黑市都难找)。可是运命还是不佳,房东太太有一天晚上,很抱歉地向我告罪说:“煤完了。我们起坐室里已经一星期没有生火。先生的书房里的火也不能再生了。下个月也许有希望。”我没法接她的口。欣赏火焰的怪癖竟要把这间书房冻成冷斋。
是的,几天前在报上看见奥斯丁汽车厂宣布若是煤的供给不能提高,即将闭厂的消息。我那时还觉那些报纸把这新闻做成头号标题是太不知轻重,谁知道燃料的缺乏竟会威胁到我的书房。
煤是大英帝国的基础。这个帝国十足是建筑在煤基上的。现代工业的开始是靠了煤。机器的原料是钢铁,要炼钢铁一定要煤。煤又供给机器的动力。就以近年来说,煤虽已经不是独占动力的供给者,但是全世界动力的百分之六十五还是靠煤,汽油只占百分之二十一,不到煤的三分之一。在1910年,百分之九十的动力是靠煤。所以在过去一百年中,煤是决定国家财富和势力的宝贝。英国这个岛却正是一个煤库。储量上讲她固然占不上前五名(美、苏、加、中、德),产量上讲(以1937年说)也不及美、德,但是在历史上讲,她却是开发得最早,而且在这样一个小的区域里,有这样多煤却是世界上所少有的。
工业在这岛上兴起来了。在欧洲和美洲还和中国现在一般是农业国家的时候,英国的机器制造品已经在世界各地分销,国旗跟着插出去,大英帝国享受着工业的宝座、强权的光荣。可是这帝国的基础并不太干净。不但多雾的三岛,煤气氤氲;一片乌烟,笼罩这没有落日的帝国的心脏。而且,煤层里的工人们,生活里没有天日。英国每二十个工人中有一个是挖煤的。英国早年工业是由劳工的血汗中培养出来的。工资低,生产成本低,利益大,资本从这个方程式里累积起来,才有今日。矿工的贡献最大。可是以血汗来培养工业,相当残忍,工人们对于煤,不会有好感。生活苦,兴趣低,效率小――也成了一个方程式,抵消了上面那个似乎有助于工业发展的方程式。英国煤矿工人每日出品的指数,1938年只有一百一十三(以1913年为基数),而德国在同年却高至一百六十四,荷兰高至二百零一。
英国制造工业在组织上,因合理化的要求,固然日趋进步,但工业基础上的煤业却散漫无章。据战前的调查,英国一千七百五十个煤矿中,有七百零六个规模小得只有五十个工人。雇用五百个工人以上的煤矿只有五百六十六个,其中只有四十五个雇用工人在二千人以上的。这许多煤矿又分散在许多煤业公司手上,有些公司只有一个矿,有的有近百个矿。这许多煤矿不但产量相差很大,而且生产成本也相差极大。大矿可以利用较进步的机器,小矿却没有改良设备的能力。结果,在没有统筹的市场上,互相竞争。成本高的地方只有压低工资,甚至被迫停工。英国煤量出产最高纪录在1913年,二亿八千七百万吨。一直到现在没有超出过这数目。煤矿留不住工人,1913年煤矿工人超过一百万,1946年却只有六十万。当然英国煤业停顿和衰落的原因并不很简单。而且其他动力燃料的应用,使煤在工业里的重要性也减少了相当程度。但是我们也不应轻视以煤起国的三岛煤业停顿的意义。
战后的英国若是要复兴的话,工业的基础――煤业,必须加以整理,这是无法否认的至理。英国这三岛上没有油藏。现在所需的油都得从别处运来。这一点需要使英国不能不尽一切力量,不管别人怎样说法,去保持中东的势力,因为这里有英国唯一可以自由取给的油矿。同时也说明了英国的工业决不能再从石油上去求更大的支持。他们还得在自己国土上设法,尽力利用煤,这英国传统的保姆。
煤业国营是负有复兴英国战后经济责任的工党政府第一个具体的经济政策。煤业的停顿最基本的原因是业主分散,相互竞争,没有统筹的生产计划。关于这个弊病,英国的煤业也曾设法改良过:1930年国会曾通过“煤矿法”,强制煤业设立一个机构,统筹生产、运销和价格,使矿工的工资能提高;后来又设立销售局,把各矿出品批发包购,然后分销各厂;1938年又通过一个法案,设法由国家来购取煤矿,但是成就不大。一直到战后,工党执政才断然采取国营政策。
工资提高,改良设备,使工作的困苦减少,再加上服务国家的观念,使工人可以对他们的工作有好感,增高效率。据政府统计的报告,自从宣布国营政策之后,果然已有很好的成绩。虽则政府接收煤矿要到今年1月1日开始。去年正月里每周产量是三百二十五万吨,到12月已增加到四百万吨,做工的矿工数目一月里是六十二万,12月里有了六十四万。工人请假的频数,1月里是百分之十八点三,12月里减低到百分之十三。若是依这比率逐渐提高上去,可以希望达到每年二亿五千万吨产额的标准。
工党的国营政策从煤业开始,成败也系于这一个试验。他们要证明社会主义是比了资本主义更能充实国民的财富。每个社会制度有它一定的效率限度。资本主义的限度已到,所以若要提高英国工业效率,一定得改变这制度而采用社会主义的国营政策。这是个理论,若没有实际的证明,工党的政权是要动摇的。所以对于这政策的实行,工党政府自然要全力以赴。可是实行这政策是相当艰难的,因为工党挑了一个很艰苦的环境去试验这新的制度。当然,环境若不艰苦,他们怎么会有试验的机会呢?
煤是工业的食粮。英国的工业在战时,尽量地供应,把所有的储煤已经用尽,本质已亏。工厂大都要依靠每天每天的接济。战争一结束,英国债务累累;要还债,她得拼命生产,把东西运出去。这是说有多少生产力就得用出多少来,不能保养。有多少煤,就得充分地分发出去,推动这生产机构,不能节省存储。煤的产量固然有了增加,但是消费量也随着增加。生产和消费之间所留余地不多。有人说,煤区里若有一次轰动的足球比赛,就可以使若干工厂因缺煤而停工几小时。
战后工业复员,各业都竞争雇用工人。英国人力本已缺乏(在海外还有庞大军队没有解甲),各业的竞争中,煤业很不易占优势――工作本身又苦又脏;不需技术,没有前途;地方又不在都市,没有吸引力;传统的名声不好,当矿工不体面,工资也不及别业。1945年中矿工改业的有一万七千名,工党政府极力设法,在过去一年中,好容易才招得了八万个新工人。
还有一个困难是运输。挖煤已经要费力,可是把煤挖了出来,还得运出去。煤是个最笨重的家伙。英国在战时运输机构损失很大。车皮、车头的缺乏,使铁道运输力减低。汽车的运输更成问题。多年来所制造的坦克,现在一无用处。大卡车的生产已少,而且大多在海外做军用。运输力的减低影响最大的是那些笨重的家伙,煤自然最倒霉。
这许多困难,工党的政府正在集中了力量来应付,还有克服的把握。因为这些在事先可以看得到,而且可以估计得出,统计,计划,都用得上。估计不到或估计不准的有两端:一是天的阻力,一是人的阻力。
在英国是最不易讲计划的。因为他们有一个最拿不稳的对象,著名的雾。雾重的时候,十尺之外不辨人物。交通得停止,至少车子都得慢慢开。每个车站本来都有一定的时刻表,但是到了雾季,没有人再去看这有名无实的数字了。车子脱班是不足为奇的。工党政府讲求计划,就碰到了这天的阻力。
有人说工党挑定新年初一开始煤矿国营,犯了迷信日历错误,因为这是个最坏的日子。新年初一附近正是雾季中心。果然,圣诞节前后,雾来了。煤车停的停,脱班的脱班,闹出了煤荒。燃料部长辛威尔仰天长叹:“我怎样能预测明天没有雾呢?”
人的阻力也不少。工党要实行社会主义,大多数的英国人固然全力拥护,但是少数反对的人却正是握着经济权力的大老板。英国人政治的道德固然高,代表经济权力的政党在选举失败后,乖乖地下了台,一天也不恋栈;但是他们也不是甘于失败的。他们知道若是工党的国营政策一失败,人民就会对工党失去信仰,于是他们又有上台的机会了。他们想打击工党,这是不成问题的。政府要煤矿国营,他们就得在合法的范围之内,难为一下政府。辛威尔在几个月之前早已声明,英国并没有储煤,所以要求每个厂家都尽量不要浪费燃料――“大家帮帮忙”的意思。若是厂家都能节省,都有一两个星期的储藏,天的阻力不致形成断煤之虞。但是厂家为什么要帮你这忙呢?他们有一定的准许的煤量,不怕政府不运来,煤不到,就嚷。嚷得响,也就使人民感觉到政府没有效率。奥斯丁汽车厂就是一个例子。雾重,路断,煤不到。厂家就宣布要停工了。他们说:“天气这样冷,我们的煤单够使工人不受冻,机器是动不成了。”工人们却回答他们说:“我们冷一点不要紧,多穿几件衣服,还是能做工,不要借口闭厂。”后来还是政府把煤运到了,才解决了这件纠纷。
离开国营的日子一天近一天,煤荒的声浪也一天响一天。在保守党控制下的报纸上,大字的标题,宣传煤荒,不巧的又是时逢佳节。英国人谁也不肯放弃圣诞节。矿工们劳苦了一年,这几天也该休息一下了。据说矿工有一种迷信,圣诞节下了矿,要倒霉一年。可是一休息,煤荒,煤荒,愈叫愈真了。这真使辛威尔食不甘味了。他不能要求矿工放弃圣诞,但是假如全国工厂真的因煤荒而停工,那不是给他煤业国营的开张吉日来一个下马威么?
英国的政治真是个足球比赛,在旁观者看来实在精彩。
英国的工业并不会因煤荒而停顿的。圣诞节的下一天,矿工们又在挖煤了。在重雾里,司机们忙着把这黑黝黝的宝贝,运到各个厂家。工人们知道国营政策会提高他们的生活。工党政府是他们的代表。煤荒的威胁反而增高了他们工作的意义。他们不但是在挖煤,而是在发掘他们的幸福。代表自己利益的政策是要自己的血汗来保持的。辛威尔是矿工出身。每个矿工都知道他是自己人,怎会让他为难呢?新年初一,矿工已决定用工作来庆祝矿业国营政策的成功。这成了英国新政权表演的机会。
房东太太抱歉的告罪之后,似乎还有一些话要向我解释。我知道她要说的话:“我们要让工厂开工,我们冷一些不要紧。”但是她知道我并不是他们本国的人,所以说不出口。
我点了点头,向她说:“不要紧,我的太太和孩子在中国也没有煤烧,冷一些是应该的。”
1946年12月31日于伦敦芦叶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