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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访英伦 - 费孝通
行前瞩望
这是痛苦的、麻痹了的躯体里活着个骄傲的灵魂。这痛苦也许曾降到过每个临终易箦时的心头,只是僵化了舌头,挡住了这心情的泄漏。一个国家的弥留却不是这样容易解脱。呻吟里有字句,挣扎里有节奏。当我读到丘吉尔先生富尔顿的演词,怎能不发生无限的迟暮之感。
我是爱英国的。两年的英伦寄居,结下了这私心的关切。在战云还没有密盖到这岛国的上空时,徘徊在汉姆斯坦高地的树林里,野草如茵,落叶飘过肩头,轻风里送来隔岗的孩子们的笑声,有的是宁静。一个成熟了的文化给人的决不是慌张和热情,而是萧疏和体贴。我爱这种初秋的风光,树上挂着果子,地上敷着秋收。可是英国的成熟却令人感到太仓促了一些,使人想起古罗马的晚景,在蔚蓝的地中海上,竟成了一座蜃搂。为了我对英伦有这一点私衷,未免起这忧心,尤其是当我接到新近从那边的来信,描写着劫后的伦敦,繁华中的废墟,这样地不敢令人相信?历史太无情,岂是真的又要重演一次帝国的兴亡轨迹?
·煤、铁、水筑成的帝国
英国人有他们足以自骄的过去,罗马帝国除了寿命之外,有哪一点可以和大英帝国相比呢?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的时候,大英帝国拥有一千二百万方里的领土,满布全球,四万二千五百万的人口,占全人类的四分之一。罗马帝国在领土上只有它的五分之一,在人口上只有它的四分之一。永远没有落日的帝国在文化、经济、武力上支配着整个世界。这雄飞宇内的帝国实在是历史上的奇迹,它发迹得这样的迅速!三百年里长成的帝国竟如是的壮健,跋扈!三百年前的大西洋,这滋养培植大英帝国的波浪,是西班牙巨舰纵横出没之区。渔人、海盗、亡命者蚁集的岛国,靠了海峡的天险,才能苟延残喘于强邻的姑息之下。他们怎敢仰首伸眉,问鼎欧陆?可是历史却挑中了这三岛,这海岸线最长、煤藏最富的三岛竟成了一个新世纪的摇篮。
“我们的帝国是无意中产生的。”英国人喜欢说这句话。至少在早年这是不错的。帝国的母亲,女皇伊丽莎白少女时没有敢做过诞生这贵子的美梦。她犹豫再三,不敢拒绝西班牙菲利普的求婚。拒绝,那将是英国的灾难;不拒绝,那将是英国的屈辱。菲利普的缺乏耐心解救了她的难题。1588年7月,历史转捩的日期,西班牙无敌舰队的一百三十二艘艨艟巨舰迫近了英国的海岸。这是一个谜,神风还是战士,击溃了这似乎是致命的打击?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西班牙白白地送出了一个永远收不回的礼物给这位帝国的母亲。海上霸权从此转移到英国手里,直到“威尔士亲王号”在新加坡海外沉没为止,三百五十年的帝国历史!
我愿意相信这三个半世纪的帝国繁荣,并不是出于哪一个人的擘画。谁能预先布置下这两个前后媲美的女皇,一个统治了四十五年,一个统治了六十四年?伊丽莎白、维多利亚,两个名字加起来岂不就等于大英帝国?当然,一个神秘主义的历史家可以对这些巧合附会着阴阳盛衰的道理,一个靠着水德的帝国缺不了女性的君主,但是,帝国的基础其实却在比较上极平凡的配合上:煤、铁和水。伊丽莎白在无意中得到了水上霸权,维多利亚也在无意中得到了利用煤铁的工业霸权。
维多利亚刚庆祝过她十八岁的生日,很疲乏地一觉醒来,皇位正在轻轻地打她的房门。她披着软绸的睡衣接受了帝国的宝座。这是1837年6月20日清早5点钟。这时候,科学已经把实用的技术带到了人间;瓦特的汽机(1770)、倭克瑞脱的纺锤(1771)、卡脱瑞脱的布机(1785)、富尔顿的汽船(1807)、史蒂文森的火车(1814),都已经替工业革命预备下一切必需的条件。维多利亚女皇坐上皇位时,英国十二里的多灵顿到斯多克顿的铁路已经通车。在她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电报也发明了。她无意地接受了科学的礼物。这礼物也出于她意料地带给了她一个历史上最大的帝国。
科学的技术在铁和煤丰富的地区结成了工业。工业需要原料和市场。水上的来往是最便宜的运输,海外的原料从各处输入这19世纪的工业中心,工厂里制造出来的货物,又从水上运到了世界各地。贸易是帝国的主要活动,国旗跟着商业插上了羊毛产地的澳洲、棉花产地的印度、黄金产地的非洲海岸,水上霸权这时不只是帝国的光荣而且是帝国的财源了。谁能说英国不是在无意中产生了帝国?他们有意的是商业,无意的是帝国,可是从此帝国和商业又就分不了手。
·帝国挡住了前程
19世纪的中叶,英国的商船已经在军舰保护之下,驶入了世界每一个港口,在事实上帝国已经成熟,尽管有小英国主义的格莱斯顿拒绝收生,还是延迟不了它的诞辰。1876年春天,迪斯雷利为英国购得苏伊士运河的翌年,又把印度女皇的冠冕加上了维多利亚的头上。似乎是无法逃避地走上了这命运已注定的路子。迪斯雷利怎么不明白他给英国一个重大的担负,他又怎么不明白格莱斯顿在耳边响亮的声音:“这样的帝国是必然会瓦解的。”他不能不向巴力门里为他欢呼的人说,“你们有了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势力,也有了一个新的、也不可预知的目标和危险要你们应付。……英国的女皇已成了东方最强的主权了”。欢呼的声音掩盖了危险两个字,英国多少青年的生命从此将埋葬在这两个字里。七十年后,这危险却暴露了,而且竟是一个全人类要共同应付的危机。
格莱斯顿所预言和迪斯雷利所暗示的危机是什么呢?他们知道大英帝国的基础并不是健全的。煤、铁和技术并不能由英国独占,工业会在世界各地发生,会超过工业的老家;而且英国工业的原料和市场却又远在海外。生产原料和购买英货的人民大多并不是英国人,要保证原料的获得和市场的稳定,英国必须永远维持它的霸权,不但在海上不能有敌人,而且在海外要有武力去保护没有别人敢于争夺的原料和市场。换一句话说,大英帝国必须有殖民地的维持。赫斯克逊早就说了:“英国是不能小的,她必须维持这样子,不然就没有她了。”
危险就在这里。维多利亚时代的膨胀是值得骄傲的,但是这却把英国置上了没有退路的绝地。她能永远占住水上的霸权,保持住殖民地,光荣是她的,不然,她就完了。这是每一个帝国的首相所不能或忘的格言。迪斯雷利创造了这局面,麻烦了接着他当政的每一个首相。而且这局面也愈来愈严重,因为英国没有独占煤铁和技术的可能。科学没有国界。它抵触着英国的愿望,在世界各地兴起了工业。每一个工业国家的兴起,都成了大英帝国的威胁。这威胁造下了帝国维护者的备战心理。丘吉尔在1924年就明白地说:“人类的故事是战争。除了简短的、朝不保夕的插曲,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和平;从历史开始以来,屠杀性的斗争是普遍的,而且是不会完结的。”
在这种无可退守的境地作战,英国自从获得霸权以来,从来不能容忍一个可能超过它的强权出现,当法国要抬头时,它立刻去扶持德国,当德国要抬头时立刻又去扶持法国。这种外交使欧洲永远处于分裂和萎弱的境地,英国的霸权才能确保不替。一直到1939年,这种基本的权力平衡还没有改变。可是以分裂、破坏、压制、残杀、战争来应付大英帝国的危险是消极性的,而且我们可以说是逆流的,是和人类文明的进步相抵触的。人类并不能以维多利亚宫廷的光辉为止境,这并不是文明的极点,亿万细民还在穷困、恐怖中喘息,人类还得使每一个人都能享受维多利亚宫廷里的华贵和风雅。这却不是大英帝国所能许诺的世界。我们不能不承认英国在人类文化中的伟大贡献,科学、技术、民主、风度,哪一件不成为19世纪以来人民的模范;但是,她若一定要站在世界的前排,不能容忍别人争先,她也就成为文明的绊脚石了。我自然不是说英国人的心胸这样狭小,英国人从个别来说是最能尊重别人、容忍别人的,可是他们为了帝国地位的安全,却又是“无意”地着着走上和他们风格不合的方向。每一个认真的英国人都避免不了这内心的矛盾,正如我一位很亲密的英国朋友所说:“谁喜欢在印度这样搞下去?可是我们怎样脱手呢?”
·另一新世纪在等待你
翻出这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来重念一遍,我尽管爱英国,也不能饶赦英国。英国人眼中似乎只有帝国的安全而忘了还有世界的和平,握有盟主地位的国家把世界和平放到了帝国安全的下面,战争是决难避免的。英国在欧洲以德制法、以法制德的结果,发生了这两次差一点毁灭了人类文化的恶战。英国在两次战争中得到些什么呢?战争并不能解决帝国的基本矛盾,只加深了格莱斯顿所预言的危机,在殖民地基础上的帝国是总会瓦解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大英帝国并没击溃威胁它的新兴工业势力,相反地却促成了东西两个新兴工业国家,美国和苏联。美国的不景气和苏联的被冻结,固然暂时缓和了当时的严重冲突,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两个工业国家的潜力却表现得使英国战栗了。何况,战术的发达、水上的霸权,并不足以保卫岛国本部工业的安全。空中降下的破坏使海峡的天险失其效用。英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工业设备的破坏是致命的。她是以世界工业中心的地位起家的,现在这帝国最主要的本钱却丧失了。工业的基础已经由煤和铁转变到了汽油和化学品,武力的基础已从水陆平面转到了立体空间。这转变使大英帝国的基础翻了身。科学和工业造成了大英帝国;也是科学和工业使大英帝国式微和没落。
人是会被过去的光荣所迷惑的。承认丑恶的现实需要勇气,而这勇气却不是被过去光荣所迷惑的人所容易得到的。过去的半年里我在等待英国人民的觉悟,可是传来的消息却常常相反。英国的安全、现状的维持,还是他们不易的政治课题,而且,题解的方程式却还是那传统的分裂、牵制、压迫和战争。这方程式已使人类濒于危境,继续使用下去,除了毁灭还会有什么呢?
若是英国还是在旧公式里看世界,它怎能不觉得前门送狼,后门迎虎呢?隔着大西洋的美国,工业的膨胀已完全压倒了英国,而且超越的距离又这样远,英国实在已望尘莫及。所幸的,英美之间还有血浓于水的传统;美国的势力也还没有伸入帝国心脏的地中海和印度洋。两国正面冲突在短期内不易发生。但是经济上的矛盾虽则潜在却并不轻浅,这次美国对英国的借款中已充分表示了这矛盾在作祟。
大英帝国直接的威胁来自另一新兴的工业国家。这国家不但毗邻于地中海的生命线,而且具有煽动殖民地反抗的魔力,那就是苏联。今后工业和武力的血液是汽油。大英帝国的油库却在中东,正处在苏联的门口。苏联在另一种经济制度中工业发展的速率是惊人的。在十年之后,没有人可以预料它的生产力会达到什么程度,而且,它发展工业的原料,靠了它广阔的领域,竟可以大部分自足自给。这个新兴的工业国家若容它发展,无疑地将是大英帝国无法收拾的竞争者,也可能是帝国瓦解的执行者。若是要维持“英国是不能小的”的话,这个帝国心脏里的刺自得及早拔除。丘吉尔的使命就在这里。
丘吉尔和他的承继者做着一件劳而无功的苦差。拔除了法国,产生了更强的德国;拔除了德国,产生了可能更强的苏联。即使拔除了苏联,谁知道不会又产生一个比苏联更强的国家呢?这不是办法。英国并没有做战争制造者的必要,只要它在另一逻辑里打算他们的前途。
我是爱英国的。我也相信英国人民有着他们卓拔的才能。我永远在盼望他们的才能不必在战争里求表现,而在人类共同的幸福上谋发展。同时,我不但希望而且相信,这转变方向的时机已经成熟,只要英国人有自信,他们的光荣不必建立在武力上。
英国所需要的是原料和市场的稳定,英国的生命线不是在哪一个交通线,而是在能自由运输的商业。商业本是买者和卖者双方有利的事。有无的交换,本是应该以和平为前提,同时也是和平的保证。英国不幸在早年的贸易上发生了殖民地制度,结果把商业和武力混在一起,一若没有殖民地的支配权就会不能和其他工业国家相竞争。这在目前,也许是事实,可是这事实的发生却是在英国用特权来保障了工商业,使工商业不必在技术的改进上求稳定,于是结果反而阻碍了技术的发展。没有特权就会丧失市场,造下了饮鸩止渴的悲惨局面。特权是会使人中毒的。要得到新生,毒素必须取消。
在这个时候放弃特权,可能是艰苦的,尤其是他们的工业方经战争的破坏。但是这特权又怎能和平地维持得下去呢?若是妄想从另一次战争中去求出路,那时,即使再度胜利,处境必然比目前更为困难。英国人民必须下定决心,就在这个时候放弃特权。
英国若是放弃了以武力来维持的贸易特权,他们必然是主张国际和平的重要力量。他们岛国的环境规定了他们得在制造业中求经济的繁荣;他们因之必须从国际组织中谋原料的公平分配,以国际力量求贸易的自由,所以成了国际组织的热忱维护者。他们也因之可以成为另一新世纪的柱石。英国的光荣不在地图上而是在历史上。他们既已领导人类进入过一个新世纪,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另一个新世纪里的主角地位呢?
英国人民是有远见的,即使迷惑一时,必能及时看到他们新的使命。我为了私情的依恋,更使我不能不这样寄托我的希望。帝国的结束不是英国的屈辱,而是英国光荣的再造。英国的雄心不要再在已麻痹了的躯体中去磨折那骄傲的灵魂罢!解脱了这陈旧的躯体,还有个晴朗的天地任你翱翔。
1946年4月5日《时代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