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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和特权
3日下午4时,我在国家艺术馆的前廊里等候一位朋友。前廊面对特拉法尔加方场。方场中间高耸着一个华表,周围伏着四只铜狮。我跟着华表举眼上望,表顶站着一个戎装的铜像。八年前我常经过这伦敦中区的胜地,但是似乎没有注意过顶上的铜像;我眼睛停住在这上边,自笑过去的粗鲁和匆忙。旅行是应当先读卷历史的。
这是海上英雄纳尔逊的铜像,特拉法尔加是他最后一次杀败拿破仑法西联合舰队的地方。为了纪念这奠定英国百年海权的大功,在这一面通皇宫,一面通巴力门(英国国会)的方场上筑此纪念华表,把这次海战中的巨炮熔铸成四个雄狮,匍匐在这华表周围。
当我在意味这一代英雄的威望、百年帝国的雄姿,再想到当前英国的处境、海权的萎缩,不免感到“而今安在”的喟叹时,久等的朋友在背后拍着我说:
“纳尔逊的时代是过去了。”
我愕然。
“不是么?”他指着东面的白屋街底:“在街那头,正在讨论要停发纳尔逊的恩俸。这是工党的得意之作。”
·巴力门里
3时41分,财长唐尔登在下院站起动议,特拉法尔加财产案两读。他说:“这是项很短和很简单的案件。但是我在报告这法案的内容前不能不说几句有关这案历史和感情背景的话。这是件英国历史上富于感情的事迹。有位著名的史家曾说,纳尔逊天才的英姿带来了不列颠水上的英雄时代,安定了帝国威震全球的海权。这伟大、勇敢的水手能屡次睁着眼睛面对危险的降临。他三次大捷,尼罗河之捷、哥本哈根之捷、特拉法尔加之捷,奠定了英国海军无敌的传统,一直经过19世纪,到两次击败德国后的今日,永维不坠。纳尔逊挫败了拿破仑征服三岛的雄心,和现在我们的三军挫败希特勒同样的雄心,前后媲美。回观往事,我想我们能说纳尔逊胜利的收获实在远甚于拿破仑。”
“1805年,10月21日,胜利在望的顷刻间,他死在‘胜利’舰船底的伤兵室里。他的水手把他安放在格兰威的‘画堂’里,唱着哀歌:
‘让这躯体埋葬在和平里,但是他的名字将长久地活着。’
“千古悠悠,没有减弱这光辉,改变这荣耀,不朽的英雄。
“今天下午的讨论是有关于1806年的法案(《纳尔逊恩俸法案》)。我不知道这百世难见的英雄对这原案会有什么感想!这法案并没有实现他的遗嘱。他临终时的过虑,在他极大的痛苦中所念念不忘的,不是他的弟弟(在这法案中得到恩俸的人),而是他所爱的一位女士,和这位女士所生的女儿。在那天可纪念的胜利日的早晨11时,纳尔逊悄然回到他的案头,发布应战的命令。有一个水兵把汉密尔顿太太的画像从壁上取了下来,纳尔逊向他说:‘小心这天使,我的护神。’他在那时写下了他的遗嘱:‘10月20日,1805年,当法西联合舰队已经在望,敌我相距十里的时候……我将遗下爱眉,汉密尔顿太太,托付给我的皇上和国家,相信他们会给她充足的供给以维持她的地位。我也将把我的义女华瑞夏托付国家。这是我在这即将献身之顷,对于皇上和国家唯一的请求。’
“他在案头和这遗嘱一同留着的是两封信,一封是给爱眉,一封是给华瑞夏。”
永远不缺乏诗情雄辩的巴力门里,又一度振荡着历史的爱慕和遗恨。财长唐尔登逞这感情的高潮,轻轻一转,他念了一段史书的记载,似乎为这不朽的英雄申诉不平,因为他的遗嘱并没有遵守。这西方的虞姬在英雄死后,潦倒一生,客死异乡。她的坟地曾被用作堆放木材的场所。他的爱女,纳尔逊的骨肉,下嫁平民,湮没无闻,死而无后,真是一片凄凉。英国皇上和人民为什么这样薄情呢?不是的。国家从1806年起每年付出纳尔逊恩俸五千镑,还有几百亩的地产和宏大的广厦赏给这英雄的后裔。纳尔逊除了这华瑞夏外并没有子息,而这女孩却又是法外的收获,所以继承这厚恩的却是个平庸无能、不相干的弟弟。
唐尔登请求国会在现有继承人死后把这恩俸取消,把地产收归海军部。这并不是说纳尔逊的功绩已被遗忘,这点现任财长很小心地一再申述,只是要使纳税人民所有的负担得到最大的代价。他建议这笔钱将用在实际能发扬纳尔逊精神的事业上。
·合理的成了不合理
巴力门内几百议员,费了整个下午,热烈辩论这只有五千镑一年的账目,岂是表明这帝国的匮乏、门第的破落么?不是的。英国可以费几十万镑向各国去聘请学者来观光,绝不会吝啬这五千英镑的恩俸。岂是英国厌恶战事,想把这争霸的偶像打倒,另立英雄的标准么?不是的。英国虽则并没有像美国一般把胜利将军捧到天上,横行一世;但是对蒙哥马利的敬慕还是超过罗素和拉斯基。他们在这五千镑的恩俸上大做文章是为什么呢?在我看来这是日渐雄厚的平民势力在向传统的特权阶级挑战的号角,同时也反映出英国在这次战争中基本态度上发生的转变。以前认为合理的,现在被认为不合理了。在纳尔逊的故事里,现在的政府找到了很可以借口的把柄,反对党的议员看得很明白,所以紧接着财长的声明,立刻指出:“这不是政府收支的问题,而是原则的问题。”
以前认为合理而现在认为不合理的第一项是为什么汉密尔顿太太得不到恩俸?在巴力门里公开地提到这名字是空前的。英国绅士们会觉得唐突无稽。这个不体面的女人!这种名字只能在小说上看到,历史上不该有份。她是谁呢?下面是她的简史:
爱眉是个铁匠的女儿,出身微贱,在乡下当保姆、婢仆之流。年方二八的时候,她出现于伦敦街头。行为暧昧,姿色可人。结果是做了一个弃儿的母亲。丽质难掩,又入侍某放荡的男爵。在她刚要生第二个孩子时,被男爵的家人逐出。可是在这豪门居住时,曾获识了个冷矜自负的青年,格兰维尔。爱眉却一见倾心,愿托终身。一旦被逐,就投奔格氏。格氏在伦敦辟屋藏娇,教以歌舞。在这个时候,她和画家隆乃相值,惊为绝代美人,替她绘像,至今留传。想起来,爱眉之美确是没有疑问的。可是自持颇甚的格氏,明白此娇难藏,供奉不易,所以假装游历,把她引到意大利,交给了他舅父汉密尔顿爵士,当时的驻意大使,自己却溜了。爱眉只能在老绅士前强颜承欢,逐渐由姬妾而成为夫人。芳名日高,出入宫廷,飞上枝头变作了凤凰。1798年,爱眉三十七岁,徐娘风韵之时,在大使馆接见刚从尼罗河凯旋回来的英雄纳尔逊。
正像是一回小说,英雄传记里缺不了美人。当爱眉一见这英名远播的海上枭将,在一刹那间,她昏倒在纳尔逊的臂上。没有人知道这是否系爱眉的装作,但是这一倒,却结下了一段英国绅士们心里羡慕、口上难言的姻缘。在这次巴力门的辩论中,剑桥大学的议员还带着半同情半惋惜的口吻说:“纳尔逊在哥本哈根战役中曾以一眼不明,漠视战令,难怪他对这位太太既不少又难隐的弱点熟视无睹。”在“既不少又难隐”的弱点中,也包括爱眉已在肥胖中遗失的妖娆。但是我不明白的,为什么中西无别,这项体格上的弱点,并不会阻挡历史佳话的发展。
两年后爱眉成了第三个孩子的母亲,唯一她可以自己抚育的孩子,就是华瑞夏。她虽则名字里有汉密尔顿,但是体格和面貌却泄露她真正的父亲,在名义上只是她的义父,纳尔逊。英国的绅士绝不吝啬他的宽容和体面。驻意大使和海上枭将始终维持着亲密的友谊。三个人时常在一起往来于欧陆。又二年,汉密尔顿爵士握着爱妻和良友的手,微笑而逝。
纳尔逊和他爱人同回伦敦,这一对没有名门底子的人物,很客气地被排斥在宫廷和上流社会之外。虚伪和架子本是维多利亚朝的遗风。阶级之分、尊卑之别,阻挡着社会的往来。英国统治阶级若是有长处的话,必然是他们当国家危急的时候可以退让一下。为了帝国,他们不能不起用这不太重视礼教的纳尔逊。纳尔逊在完成他的任务时,死了。他也明白,他对付法西联合舰队是有把握的,他所没有把握去应付的是这根深蒂固的英国传统。他念念不忘鼓励他、给他勇气的天使,他的护神,爱眉。他近于哀求的,想以他保护帝国的功绩来换取他爱人和爱女的前途。可是,这一个要价却太高了。纳尔逊漠视战令,可以原谅,但是漠视传统却不能宽容。他的遗嘱不加考虑地被独身的庇得一手压住,至今已一百四十一年。爱眉在纳尔逊死后,失去了整个上流社会的同情,被迫着走向赌窟。美人迟暮,抱恨终天,对现实既不能积极地反抗,只有消极地放纵。这更增加了上流绅士的奚落。爱眉负债累累,1813年被拘入狱。后来逃狱去法,客死异地。
这是传统的英国所认为合理的结束。一个乡间的少女,依她的美貌可以被爵士们玩弄一时,若是忘本妄求,就该受到残酷的教训。对国家的功绩尽管大,变不了这传统的逻辑。
这传统经历了多少世纪,一直到这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才发生动摇。一个社会的真正改革,不在换个国旗,也不在换个宪法,而是在每个人的心上,以前认为合理的被认为不合理了。纳尔逊死了一百四十一年,没有人想到过这位英雄在地下死未瞑目。高大的华表、雄壮的铜狮、丰厚的恩俸,一切面子都给他了,但是他在遗嘱上所要求的一点却很有礼貌地被抹杀了。
代表平民的工党并不是吝啬这五千镑一年的开支,而是在道德上有责任去否定这传统的逻辑,去揭穿绅士阶级的虚伪和负义,让人民看看以往的统治阶级是怎样薄待保护国家的英雄。巴力门内能公开在道德上打击英国绅士的假冒为善,这是初次。它表示了英国社会本质正在蜕变。人们不应在假面具背后活动,体面是次要的,因为人还有感情,有爱,有人性。平民政治的抬头,使英国人接近了人性的标准。
·特权的剥夺
在这下午的辩论中,我们不但可以意味着绅士标准的被否定,而且一个新的标准已经出现。工党的议员强调地说,我们并不是吝啬这五千镑的恩俸,但是财长的责任是在保证人民所付的税,每一文都要用在发展个性、维护社会利益上。这五千镑的恩俸所产生的是几个对社会无益的寄生虫,对于继承人没有好处,对于纳税人是一项没有意义的担负。
这种论调是针对着整个特权社会而发的。对于有功于社会的人应当给予合理的报酬。但是把功绩变成特权,子子孙孙可以不劳而获,埋没了他们的志气,养成他们挥霍豪奢的习尚,那是不合理的。在英国,一方有传统的封建特权,一方又有从资本主义中产生的新特权。那些从祖宗手上遗传下来握有大宗股票的人,每年可以不必从事生产,坐收巨宗的息金,构成了阻挡社会前进的保守阶级。这不是特权是什么?英国的社会主义就在要确立“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原则。
一点都不错,财长提出这停发纳尔逊恩俸的案件并不是为了要节省支出,而是要确立一个原则。什么原则呢?在我看来是社会上不准有继承的特权。保守党议员所争的也不在这五千镑,而是几万万镑英国特权阶级的权利。显然的,工党挑了纳尔逊恩俸作为题目,一个最容易表现特权的不合理的题目,来确立废除特权的原则。从这意义看去,巴力门费半天去辩论似乎还太短了一些。
有一个议员很幽默地说:“我们讲到纳尔逊的时候,不应忘记他的胜利并不是他赤手空拳得来的,船上还有不少水手拼过命的。”他接着说:“我并不过分对汉密尔顿太太抱不平。这里还有人可以告诉我们,她葬在哪里,墓碑上刻着什么字。可是那些拼了命的水手们的妻儿怎样呢?谁知道他们的坟地,他们的墓碑?”
社会主义是一种看法,一种态度。在这里表现得很明白。传统的看法是个人英雄主义。历史是少数人创造的。没有人想到希腊罗马的文化是无数奴隶,日夕劳动所累积出来的一种表现。只看见花,不看见泥土。因之,社会的报酬属于个人,属于少数的人,构成特权。表面上看似乎很合理。但是要花开得好,不应该把它剪下来,放在花瓶里,而是应该多加肥料在泥土里。特权的报酬是剪花的方式。社会主义是浇花施肥的方式,有好泥土,自会有好花。
唐尔登在他的提案中虽则没有明言将怎样把从特拉法尔加地产上所得到的钱用在海军的福利上,但是工党的确在这次辩论中,把社会主义对人对事的基本看法再一度用具体的事实来说明了。在这次战争里的士兵和他的家属,生的或是死的,都可以因之放心,这个政府决不会像庇得一样做下这类张功李赏的办法来,而且也决不会使人再感觉到一将功成万骨枯了。历史的追述常是未来的保证。纳尔逊恩俸的翻案不是件玩弄古董性的消遣,而是确立社会主义的过程中,对特权原则和英雄观念的正面攻击。
辩论将告结束时,反对党议员又责问说:“我能否询问财长为什么在政府曾屡次说过巴力门的辩论时候太少太宝贵之后,他会提出这个案子,消耗这许多时间?”
唐尔登站起,很沉重也很简单地答复:“因为,在政府认为这是件重要的案件。”7点26分,该案两读以二百七十一对一百零二通过。
这时我正和我的朋友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我们还不知道巴力门内的结果,但是我的朋友却很坚决地说:“这英国已不是十年前的英国了!”
1946年12月19日于伦敦芦叶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