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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初访美国》到《重访英伦》
我在两年多前写《初访美国》时,曾以罗斯福总统的政治和经济设施作为平民世纪的发轫。依我的看法,政治民主,每个公民都能用选举票去影响政治,必然可以确立为大多数人民谋幸福的政府,这个政府所采取的经济政策也必然会限制私人财富的无限累积,必然会提高一般人民的生活程度,于是也必然会走上以社会福利为目的的经济道路,以达到经济民主。我用自由和平等的两个目标来说明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的要义。在美国历史中,自由和平等的“幸福单车”曾经出过毛病,但是罗斯福的加强工人组织和提倡TVA一类的经济修正,使这“幸福单车”的两个轮子,自由和平等,重又配合上了。――这是两年前的话。在这过去的两年里,在美国连续地发生了一连串在我看来不太使人高兴的事。罗斯福死后,新政有关的人员差不多都退出了政府,而且“新政”竟成了个红帽子。不久,罗斯福的反对党在国会里占得了多数,反劳工的政策已跃跃欲试,呼之即出。使富有者多担负国家费用的所得税的累积率要减低了。在国际上,我在《初访美国》所担心的“美国世纪”主义抬头了。这一切似乎把我在那本书里所提出的乐观看法罩上了一个黑影。
美国在过去两年里的设施对于世界民主运动有着很坏的影响。也许美国人民自己并不觉得,但是在我们想在尚没有达到民主政治的国家中建立民主政治的人看来是很痛心的。美国政治上的民主有着光荣的成就,那是没有人否认的。但是在经济组织上,虽则确已提高了人民生活程度,但是独占事业的发达、不景气的循环、失业的威胁,在“平等”的尺度上讲,很有理由相信,他们的组织并不完美。(我们且不提种族偏见所造成的社会不平等。)爱好美国的人,如我在《初访美国》一书中所表示的,总希望美国的自由和社会平等并不是相冲突的,即使过去两者并没有平衡地发展,在将来,两者还是可以相互并进,相得益彰。不幸地,战后的两年,美国对内对外的政治动向显然是抛弃了罗斯福的进步主义,开始走回头路了。这使我哑然,使我感觉到分外的不安。
在这种局面下,不免使我想到另一种理论了。欧美民主所标榜的自由并不是全体人民的自由,而是少数人的自由。最初这少数人用自由的许诺以获得人民的拥护,以克服中世纪封建所给他们的束缚,但是一旦得到了自由,就独占了这权利,变成了自由竞争,自由压迫人,自由剥削人的自由了。在资本主义的国家,政治民主不过是一种烟幕,不过是“以财富获取权力”的公式。政治民主如果要威胁到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特权阶级,这个阶级就会破坏政治民主,而走上法西斯的道路。德、意是个前例。特权阶级绝不会自动放弃他们的特权。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程中免不了要有暴力的争斗。无产阶级的革命是必然的。
美国这两年的趋势,不幸得很,似乎在佐证这种理论了。――这使我写完了《初访美国》之后,默然了。
于是,我的眼睛转向了英国。英国怎样呢?英国过去的历史似乎也佐证了社会主义不经过革命不能实现的说法。麦克唐纳的工党政府一无成就,结果不但没有做出一毫社会主义的政策,甚至比劳合·乔治的自由党政府都不如。劳合·乔治还立下了劳工保险法,而麦克唐纳除了自己受到了英国上层阶级的恭维外,只是宣告了不流血革命是个梦想,一个很可爱的梦想。
但是,这次战后,工党又执政了。是否会又是一个麦克唐纳的政府呢?如果工党执政之后能实施社会主义的政策:能把财富重行公平分配,能把决定经济生活的权力从少数私人转移到选民手上,能普遍地提高人民生活程度,能解决失业的威胁,能给每一个人在社会里充分发挥他服务社会的机会,能使人民达到无虞匮乏、无虞威胁的自由,……如果能做到这些,而所有的手段并不包含暴力,并不新奇,仍是一个选举柜;如果能这样,我们至少还可以希望经济民主是可以从政治民主中诞生,我们还可以希望一个平等和自由并驾齐驱的社会实现。
我们对于英国战后的情形太少事实的报道。报纸上所不厌发表的是英国的对外关系。工党上台之后在对外关系上,在今年以前的确没有什么改变,即使是袒护英国的人也不能在他们对希腊的政策上看出什么和保守党政府不同的作风来。我在《行前瞩望》一文中,已经说出了我们和其他朋友们那时对英国的惋惜。但是英国在一年半中对内是否有些新的措置呢?在报章杂志上实在不容易找,结果我觉得非去亲自走一趟看看不成了。
朋友们中有人说我是属于“软心肠”一类的人。我想他们说得很对的。“软心肠”的人才希望不必开刀,吃些“消治龙”就能医治盲肠炎。“软心肠”的人愿意在别人性格中看取“有希望”的一方面。《初访美国》表现了我忽视了美国的反动势力,而太偏重了进步的倾向(虽则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维持着对美国进步势力的信念),以致过去两年的美国动向有一点出于我意料之外。这些是“软心肠”者的弱点。但是如果我们想向人家学习,该学习的自然不应该是人家的坏处。在教育的立场说,责己须严,责人须宽,确是有见地的。“人家都这样坏,我亦何妨坏”,决不是劝人为善,或是自己勉励的道理。
凡是预备读我《重访英伦》的朋友们不妨明白我的弱点。我不愿使人有一种印象,以为天下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但是为了互相观摩,我们也不妨多取人之长,少说人之短。我的心目中无疑的是在我们自己国家的成长。
从长处去看英国,这次战争确是给了他们一个自新的机会。他们在战后所开始的社会主义的试验,正是给我在上面所提到的疑案的一个正面的答案。我在回国途上很高兴地自慰说:几万里的旅程,三个月的光阴,并没有白费。我又可以相信,如果人肯努力的话,社会主义的目标是可以从政治民主的道路上达到的。英国是一个摆在眼前的例子。
在我《重访英伦》的八篇通讯中,自然不能把工党在过去一年半中所做的事全部记下来。而且因为写作的时间和环境都不能容许我多思索和多参考,所写的不免感想多于事实。让我在这小册子的背后,提纲挈领地把工党执政的经过和所有对内政策的原则大略说一说。
工党是1945年7月26日得到了在国会中多数党的地位,在这次竞选时,德国已经投降,而日本还在进行战争,普通人民还不知道战争要维持多久。丘吉尔挑定了这时候要求大选,据说是有作用的。他想,在战争将完未完之际,他的功绩和才干可能成为决定性的政治资本。他似乎在事前很有把握,而且从宣布大选到投票的时间很短,工党有一点措手不及的感觉。
有一位英国朋友知道我回国之后一定会写文章讲英国,所以他特地叮嘱我不要忘记告诉中国的朋友们当时选举的情形。他说:“我们那时真不敢预测保守党是否会失败,我想丘吉尔一定以为他会胜利的。你没有看见当丘吉尔旅行演说时人民对他热烈欢呼的情形,大家真是狂了,这位挽救英国的英雄。也许太热烈了,他的演说内容大家都不去注意了。从当时民众所表示的热情来看,保守党继续执政可能毫无问题。保守党也太看重了丘吉尔的声望,所以在政策上、选举策略上不免忽略了。7月26日那天选举揭晓,真是个晴天霹雳,工党竟以三百九十三席绝对优势得胜了。保守党损失了一百八十一席,也是空前的,和丘吉尔声望之高一样空前。”
他语气加重了,声音放慢了和我说:“这是我们英国可以引以自骄的一点。我们可以热情,一点不是假的,感激一个有功的人,但是就在这天,我们可以静悄悄地在选举柜前投下另一党的票子。人和政策是两回事,过去的功绩和将来的服务又是两回事。”
是的,英国人民的政治程度也许没有别国可以赶得上。他们每个公民都知道投票不是件发泄感情的动作,而是一项公民的责任,是决定自己和决定英国命运的大事,绝不能苟且。他们听各党的言论,比较各党的政策,从理智得到决定,冷冷静静地去完成公民的任务。这样,政治民主才有内容,不是个烟幕弹。这次美国的普选,不但弃权的人这样多,表示了不关心,随意人家摆布,或是消极的不知所从;而且据说有很多只因为“不满当前政府”为理由去投共和党票的。如果这是真的话,美国这两年来不能继续罗斯福的进步主义,并不是民主本身有问题,而是美国人民政治程度有问题,实行民主政治的困难,不在制度而在能力。
英国有这样的人民,才有尊重民主的政治家。丘吉尔得到了出于意料之外的失败时,脑中绝没有想到恋栈的意思。我们可以不同意丘吉尔的政见,但是他尊重英国宪法的精神是可以佩服的。譬如最近有一件小事情,国会里一个共产党议员被一个新闻记者打了一记耳光。这消息传到议院里,首先发言,认为这件事的严重,必须查办的是丘吉尔。他反对共产主义是政治立场,但是对共产党员的保障却是宪法所规定的,他绝不因自己的政见而影响到对宪法的拥护。能做这件小事的人,也是能接受“出于意料的失败”,乖乖下台,让工党去继续执政的人。
保守党继续执政了十多年,工党在野的时间很久,一旦被人民托付了整理战后英国,实行社会主义的责任,绝不是一件轻易担负的事情。英国在这次战争里受到的损失实在不轻。每个在战后去访问的人都能看到已往繁华的市区,如今成了一片片的焦土。如果一查他们的国库的账目,更会令人发生今昔之感。在战争开始时,国库里有六万万镑的资产,债务只有四万九千六百万镑。一仗打下来,存款只有四万五千万镑,而债务却有三十五万万镑。单单欠印度的债就有十一万万镑。英国在战争期间忙着从事军火生产,所以输出额在1944年只剩了1938年的三分之一。在战前英国在海外有投资,所得的利息可以支付输入的三分之一。战后海外投资全部给了人,以后想在海外买一文货物就得输出一文的货物了。他们想恢复战前的输入额,他们必须一年输出十二万万镑的货物,比目前要提高一倍以上。这是说英国穷了。这个工业国家一穷,问题就多了。他们的粮食是无法自给的,甚至香烟的原料都得靠输入。他们必须大量输出才能换得生活必需品。要大量输出,必须提高生产。生产要动力、人工、原料、技术――这许多生产要素,在英国现在已都成问题了。动力吧:煤的产额在减少,石油得向中东去运,而中东的政治背景又特别复杂。人工吧:在战争里损失的不算,现在还有大量军队不能复员;德国俘虏却要送回去了,人口逐渐在降低。原料吧:远不能自足,大部得靠输入。最后,英国工业赖以起家的技术,在过去几十年中也到处落后,赶不上后起的工业国家了。工党政府在保守党手中承继了这一个国力亏损、千疮百孔的国家。――他们没有埋怨的可能,不这样没有办法,工党也不会能这样容易得到个社会主义试验的机会的。
就是这严重的局面使英国传统经济组织中的特权阶级明白自己已没有法子维持政权了。最简单的事实摆在眼前:如果要动员劳工努力生产,他们绝不能压低劳工的工资,压低工资必然会引起罢工,罢工可以使生产停顿。当然他们如果把国家的利害放在脑后,只顾眼前,只顾自己少数人的利益,他们可以剥夺劳工罢工的自由,用武力去压迫劳工,这样就必然要停止民主,走上法西斯,而引起革命了。英国特权阶级并不这样,这是他们的长处,也是他们的聪明之处。
工党上台之后,第一是继续战时的限购制度,使有限的物资能公平地根据人民的需要加以分配。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资本主义的经济组织是根据购买力来分配物资的。如果供给少,需要多,价格就上涨,肯出大价钱的才可以买得到。英国物资已经缺乏,如果让大家争购,物价一涨,势必走上通货膨胀的道路,而引起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现象。工党为了要避免这有害的现象,所以继续限购。限购是使政府有权决定物资的分配,他们可以因孩子们需要营养而实行公家供给小学生牛乳的办法。
第二是继续有计划的生产。他们想把原料、人工、资本作合理的安排,充分地利用来增加生产,提高输出,使英国的经济恢复战前的地位。这是计划经济。要实行计划经济,他们逐步地要把金融、动力、运输,以及基本重工业收归国有。在一年半里英格兰银行和煤矿收归国有了。铁路和运输国有的法案已通过了。最近土地利用受国家监督的法案也通过了。电气、钢铁一时还没有收归国有,但是已在计划中了。
第三是承认工作和健康是人民的权利。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失业是被认为个人自己在竞争里失败的结果,贫穷是对失败者的惩罚,甚至一般认为失业救济是违反社会进步的。这一套的看法已经因劳工势力的抬头而被否定了。社会主义者认为有工作做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如果社会不给人工作做,那是社会的不是,应由社会负责。所以由劳工自动的互助保险变成了社会保险,再进而成了政府的责任了。
同样的,每个人的健康是人生的权利,社会有责任使疾病不能任意袭击人;如果预防不周,有人害了病,社会有责任使他能得到人类知识所允许的治疗。
第四是承认每个人有受充分教育的权利。工党政府一方面提高国民教育的年限,依相等于中国的制度说,每个英国人都有权利受到初中程度的教育,不但如是,凡是优秀的青年可以得到地方公费,依他们的能力一直向上升学。这是最基本的自由,每个人有依他的能力在社会上尽最大服务的自由。
以上不过是工党政府已经做,或是已经定下了开始做的日期的重要设施。我们应当记得,在时间上说,至今年7月工党政府才满两年,在这样短的时期内,能做这样多的事,真是少有的;而且,这两年并不是平静的两年,工党的对内对外的处境并不是一溜顺水。
我已说过工党向保守党继承的遗产是个在解体中的帝国,是个式微中的工业组织。而且,他们多年在野,一时不易得到许多有经验的政治家。当然,在他们所得的遗产中也有着无价之宝,那就是一个保证他们能放手试验他们社会主义的宪法、政治程度很高的公民、守法认真的国民性,此外还有一个健全的文官制度、一辈有效率的公务员。当他们上台之初,的确到处发觉人才不足的苦处,在许多部门里,不能及早改变作风的一个原因也是人才不足。据说当时手忙脚乱的情形使九十岁的萧伯纳都摇头了:“一个穷人掘到了金子,是会不知怎么办的。”可是这副穷相并没有维持多久,不到一年,保守党已没有话柄可以攻击政府能力不足了。
社会主义并不是魔术,工党上台不能立刻把英国的经济健全起来。可是传袭下来的严重的危机却要当前政府负责处理的。英国都市发达得早,所有的房屋也因之破旧不堪,有名的东伦敦的贫民窟,在战前已成了活地狱。德国的炸弹和飞弹把已经十分严重的住的问题弄得更不可终日了。在国会里有一位女议员报告说:她亲眼看见一间房里住着一对夫妇和八个孩子。在战争结束时的估计,有五十万个平民住宅立刻需要重造,有四百万个住宅已经有八十年的寿命,在农村里,如果要吸收足够的人力来经营农业,就得增加三十万个农舍。造房子要原料,要人工,――原料和人工两缺的战后,政府怎么办?负责应付这问题的贝方在提出了建屋法案后,很冷静地向国会说,1947年年底,虽则我并不能给每一个英国人应当有的舒服的住宅,但是住的问题决不会再使任何一个人觉得伤脑筋了。当时听见这句话的人,真不免为工党政府捏了一把汗。但是我到伦敦时,1946年年底,沿着郊外铁路两旁已经有着大规模的市民大楼出现,在农村里已有一排排的公家出租的小住宅。贝方的支票可能是会兑现的。想想这件工作的伟大,使我呆了半天。国内讲政治的整天在空谈主义,或是在记录宦海的升沉。其实是政治应该从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等日常事务上入手,也在这上边去证明得失。工党的成功不是在挂上一块社会主义的牌子,而是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上表现出社会主义所能给他的利益――生活程度的提高。
煤荒又是一个工党从保守党接收下来的烦恼。英国煤矿在技术及在组织上的落后,以致产额日减。经过了一个战时,再加上了要拼命增加生产的战后一年,储备着为不时之需的煤量差不多都用完了。一到冬天,老天又不帮忙,五十年来所未有的奇寒,冰雪阻碍了运输,于是大城市里闹煤荒了。其实不论哪个党出任政府都会碰着这问题的,但是工党却正在台上,自得负责。我们应当注意的倒并不是煤荒的起因,而是政府怎样在这近于棘手的情形中,能安然渡过危机。这使幸灾乐祸的隔海友邦,也惊异了。工党是撑得住的。
工党最大的阻碍不是在国内,而是由国内的处境而引起的对外关系。在战时,英国有罗斯福的《租借法案》,不必用外汇来购取英国所需的输入品;但是罗斯福一死,战争一停,杜鲁门把《租借法案》也停止了。一把把英国的喉咙握住。英国在重大的负债之下,绝没有能力靠自己的输出来换取输入。没有了输入,不但英国人将没有烟抽,没有电影看,连面包都会不够的。所以不论哪一党执政,必须向美国(唯一可以向别人放债的国家)借款。而美国又在杜鲁门执政的任内,金元外交开始抬头的时候。他们不再记得胜利是爱好自由和和平的人共同争取来的,恢复和平也是应当全体和衷共济的;这些在突然发现自己金元力量的山姆大叔全不理会。不但不理会,而且竟想乘着人家打仗打得精疲力竭的时候,确立他的“美国世纪”了。“美国世纪”是一个经济无政府的世纪,他们不愿看见任何国家实行和资本主义不合的社会主义。他们可以用各种宣传告诉美国人,苏联是如何可怕。苏联也确有它不完全的地方,所以一到宣传家手里文章也容易做;而且美国人中明白苏联的不多,传统的歧视也助成了对社会主义攻击的气焰。但是英国的社会主义若是成功了,对于美国人民的印象是不同的。不乏远见的美国资本家,自然不愿意工党政府在英国太得意。当英国要在经济上乞援的时候,山姆大叔的机会来了。
工党政府自从向美国借到了十一亿镑的债款后,在经济上和外交上真是有苦说不出。他们答应了美国放弃对英镑区内美元统制的办法。一旦放弃了这办法后,美国在英镑区内就可以和英国竞争了。譬如英国向印度购买了一万镑的货物,在统制办法下,印度只能向英国购买同值货物来清算这笔债务。现在不然了。印度可以向美国购买同值的货物,由英国去向美国支付美金,这也就是所谓多边贸易。
英国也允许放弃帝国优惠关税。以往在帝国圈子内,英国货可以靠关税的保护得到对美国货竞争上的优势。这办法一旦取消,英美就在相等的地位上竞争了。事实上是很清楚的,英国在战后经济基础已经动摇,怎样挡得起美国的竞争?所以这些条件等于是把帝国出典给美国了。
外交并不是理想的追求,而是决定于利害的考虑。工党的外交在过去一年半中已成了美国的小伙计。在工党后排议员中也已经屡次表示不满,甚至已屡次“反叛”。但是工党政府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们分析国会里执政党议员的“反叛”,就很可以使我们明了他们政府的苦衷。本来同属一政党的议员,在主要政策上总是同意的,即使不同意也只在党内会议中发生辩论,很少公开在国会里表示异见。如果这些“反叛”是表示工党内部纪律不严,那么我们很可以怀疑工党本身的能力了。事实上,依我个人看来,这是前排议员(工党中负行政责任的议员)和后排串演的一幕戏。负政府责任的在美国压力之下,无可奈何地只能跟着美国走。但是若是一味跟着走,不但和工党标榜的主义不合,而且可能失去人民的信任。于是不能不让后排议员不断地表示出对政府的不满了。这样一方面向人民说工党并不是甘心做小伙计的,一方面对美国说,不要再压迫了,压紧了可能会走极端的。英国是政治上的老手。如果“反叛”只是纪律问题,我不相信像贝文像摩里逊这些魄力和手腕十分高明的政治家不能制服少数年轻的工党议员的。
政府答复从“反叛”议员口中所表现出来的一部分人民的不满是:除了加紧充实国力,谈不到独立外交。他们最近在帝国内部的殖民地政策上表示出了有清算帝国的勇气,在对国际的局面中却只能忍气吞声,苦了贝文。
我在英国常问起许多朋友,工党政权是否安稳?依英国宪法,国会中如果不发生不信任的事件,一直要到五年之后才重选。所谓不信任是要多数议员否决政府的提案。工党内部如果不发生严重的裂痕,他们拥有超过所有其他政党总数一四八票的优势,绝不会有不信任的提案通得过的。即是以“反叛”的事例说,他们至多拒绝投票,并没有投过反对票,所以并不会影响到工党政权。五年的期限使工党有充分时间去实行他们的长期政策,而且他们相信在这期内必然可以做出成绩来的。
工党政权安稳了么?并不。他们从美国借来的十一亿镑的债款,本来是打算可以用来安定英国经济的。“这个债款必须是一块跳板,不是沙发。”――这是丘吉尔的话。英国固然并没有把这笔借款消耗在内战里,也没有用来买口红和冰激凌粉,成为暂时享乐的沙发;但是这个跳板的弹性并不如预期的那么大,并不能使他们从这跳板上一跳而入于平衡的经济。他们用这笔款来买了许多救急的消费品。而且因美国通货膨胀,实际购买力也降低了。依今年年初的估计,还有十八个月,这笔借款就可能用完了。用完了怎么办呢?
英国人早就有些发急了。美国共和党的得势使他们感觉到威胁。十八个月之后可能碰着个共和党的总统。如果想向美国续借一笔大款,条件可能比第一次更苛刻。上一次还没有太显明的政治条件,下一次谁知道!如果美国说除非保守党出面不肯借款时,工党政府怎么办呢?为了人民生活的着落,是否必须接受这类条件呢?这是谁也不敢预言的。
美国,美国,为了你发愁的岂止是英国的工党!
历史是曲折的,在短距里是难于预测的。但是一个软心肠的人,不愿意世界不断遭受战争的惨痛、甚至可能毁灭的人,眼睛总是向着光明看,即使这光明只有一线。向光明看的人,还是记得罗斯福在美国所做的一切、所允许给世界的一切,以及他所敷下的道路,我在初访美国时所见到的那一条不必流血而可以达到的自由和平等并驾齐驱的道路。就是这副眼睛,这副心肠,又在世界的另一角里看见了同一方向的努力、同一道路上的伙伴,我这样写下了这本《重访英伦》的小册子。但是我似乎已丧失了两年前的天真,我已隐隐约约看到了这道路上的绊脚石。真如拉斯基教授所说的:暴力革命是可能发生的,但是我们为了文化,总得向避免暴力的方向前进。
1947年5月4日于清华新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