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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一个和而不同的全球社会
我很高兴能在有生之年,来参加这个会议,原因是我和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很早就有关系。过去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能出席会议,很高兴这次会议能到我国中国来召开,也就给我这个老人一个很好的机会,能够亲自参加了。在这里,我祝贺这个会议能够开得很成功。
我是20世纪早年出生的人,现在已经年过九十,我大部分的人生历程是在20世纪度过的,我很高兴,有幸能够坚持到上个世纪的终结,看到新世纪的降临。
回想起来,我是在1933年从燕京大学毕业后,接受我的老师吴文藻先生的建议,进入清华跟从史禄国(S. M. Shirokogoroff)教授学习人类学的。当时吴文藻先生就认为,要做中国本土的社会文化研究,必须得有人类学的基础,要用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中国社会并改造中国的社会学。他提出,要创立一条社会学中国化的道路。在清华大学研究院,我很有幸地得到了史禄国教授的培养。他是俄罗斯上一代传统学术训练出来的世界级的人类学家,以研究通古斯民族闻名于世。史禄国教授继承了欧洲人类学的悠久传统,他的研究范围非常广,包括体质、语言、考古以及当代各民族文化的比较研究。他给我的培养和训练没有按计划完成。我只是在他的亲自指导下,学完了人类学的第一个阶段,即体质人类学的基础知识(他给我规定了三个学习阶段:第一阶段学习体质人类学,第二阶段学习语言学,第三阶段学习社会人类学)。当然,这期间除了体质人类学之外,我还学到了他严格的科学治学态度,以及对各民族在社会结构上各具特点、自成系统的认识方法。后来我才意识到,从史禄国那里学到的着重人的生物基础和社会结构的整体论和系统论,原来就是马林诺斯基功能论的组成部分。从清华学习人类学出来后,我在大瑶山和江村做过田野调查,然后就转到了伦敦经济政治学院,师从马林诺斯基和雷蒙德·弗思学习社会人类学,这段历史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人类学家都比较清楚。如果从跟史禄国正式学习人类学算起,我和人类学打交道已经有将近70年的历史了。在这70年里,我贯彻了吴文藻先生的主张,把人类学的学习和研究包括在社会学的范围之内,把社会学和人类学密切联系和结合起来,我的学术道路一直贯穿着这个原则。当然,由于种种原因,我的学术研究曾经有过间断。但总的来说,我一直没有离开这条学术道路。这条道路就是用人类学的基本概念和基本理论来研究当代中国社会的变化,这是我始终如一的学术追求。同时,我总认为人们的思想必然受到当时社会文化的影响,所以我这一生的思想也必然反映了这一时代特点,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这也是我们常说的个人的经历总离不开世界的变化。
我出生在中国东南沿海地区一个小城镇,一个有着浓郁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我最初受到的教育和我的家庭有着很大的关系。我的父亲是旧社会的一名秀才,科举制度被废除后,他被选派到日本学习教育专业。回国后,他是中国第一批主张摆脱旧教育制度,创立新教育制度的知识分子之一,这个新制度就是从日本借鉴的,西方传来的教育模式,当时称做“新学”。我是从我母亲最早开办的幼儿园里出来的,当时叫做“蒙养院”,它是中国最早具有现代教育意义的幼儿教育的模式,这是我一生的出发点。从这里开始,我按照当时的教育制度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一直到同西方接触,到了英国,于1938年在伦敦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告一段落,这是我一生中受教育的时期。接下来是中国的动乱时期,也就是抗战和国内战争时期,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二个时期。当时,日本打到我的家乡,我只能到大后方昆明来从事教书生涯,这个阶段一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革命成功才结束。此外,我真正的第二次学术生命是从1980年开始的,到现在正好20年。这20年我的收获比较大一些,也可以说是成熟时期。从现在开始我进入了这段时期的后期了。
我这一生经历了20世纪中国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各个时期。可以概括为两个大变化和三个阶段。我把它称做“三级跳”。第一个变化是中国从一个传统性质的乡土社会开始变成为一个引进西方机器生产的工业化时期。一般人所说的现代化就是指这个时期。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期,也是我从事学术工作最主要的时期,即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在这一时期,我的工作是了解中国如何进入工业革命。从这一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也可以说一直到快接近我一生的最后时期,在离开这世界之前我有幸碰到了又一个时代的新变化,即信息时代的出现。这是第二个变化,即中国从工业化或现代化走向信息化的时期。就我个人而言,具体地说,我是生在传统的经济社会里面,一直是生活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当引进机器的工业化道路还没有完全完成时,却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即信息时代,以电子作为媒介来沟通信息的世界的开始。这是全世界都在开始的一大变化,现在我们还看不清楚这些变化的进程。由于技术、信息等变化太快,中国也碰到了一些问题,第一跳有的地方还没有完成,而第二跳还在进行中时,现在又在开始第三跳了。中国社会的这种深刻变化,我很高兴我在这一生里都碰到了,但因为变化之大我要做的认识这世界的事业也不一定能做好。因为时间变化得很快,我的力量也有限,我只能开个头,让后来的人接下去做。这是我的一个背景。要理解我作为学者的一生,不能离开这个三级跳。
我所有的学术研究,都是和中国社会变化的大背景联系在一起的。从1935年开始,我因受吴文藻和史禄国两位老师的影响开始了实地调查的研究方法。我最初研究的是作为中国少数民族的瑶族。从这时起我就已经把社会学和人类学结合起来了。在过去的学术界,往往把少数民族的研究看做为人类学的专利,少数民族研究在中国后来发展成民族学的一部分。当然这种学术分类与名称曾引起了各种讨论。对我来说,从人类学开始的用实地研究方法来研究我们中国的社会与文化,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学术道路。从这一点来说,自我从瑶山调查开始一直到现在进入对大都市社区建设与发展的研究,都是一贯的。今天讲这一点,是想说明我一生的学术生涯和这次会议的主题“都市民族文化:维护与相互影响”相联系也相符合。因为我是从中国少数民族实际生活研究起到上海和北京等大城市进行社区研究,这个过程本身说明了这个变化。这个实际的客观的变化同一个社会的发展的趋势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中国社会的第一跳是以我们中国各地不同民族的农村生活为基础的。我是生长在江苏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小城镇里。它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的良渚文化,这个文化开始有了农业和家庭手工业。在考古学上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个时期村落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第一跳的基础,也是我们乡土社会基本的性质。那个时候从全国讲,文化形式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已经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基础。多元文化逐步交流融合,成为多元一体,这里也就开始了我研究的第一个阶段,我写的《花蓝瑶社会组织》这本书可以作为代表。从中看出它和以我们家乡为代表的汉族社会文化的区别,以及它是如何受到汉族的影响的情形。
我第二阶段的研究,是从中国7000年前的良渚文化到近代以来开始快进入工业化时期的一个中国农村的变化,可以我的《江村经济》为代表。代表一个传统的文化基础、社会组织,面临着一个全新的科学技术和机器生产的早期的冲击,这也是我对《江村经济》的定位。这是我们现代化开始的原初的形态,这是第一步。接下去代表这个时期我的重要著作是《云南三村》。这里反映了内地农村不同于沿海农村的特点。这便是我们的现代化最早的过程,从地域上讲是由东向西、从沿海到内地的。我的《江村经济》讲的是沿海地区的农村,开始了工业化。而《云南三村》却描绘了比较原始形态的乡土社会。1938年底,我从伦敦回国,当时,日本打到我的家乡,我们只能到大后方昆明来从事我的教书生涯。我在离昆明100多公里的地方,进行了与江村所处条件不同的农村类型——禄村的调查。禄村受现代工商业影响较小,没有手工业,几乎完全靠土地维持生计。通过对禄村的调查,我看到了与江村不同的土地制度。这是我第一个时期第二阶段的工作,这阶段到1949年才结束。
1949年之后,我就开始参加民族工作。这也是我进入新中国后第一期的工作。新中国的建立引起了中国社会结构的重大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民族关系和民族政策的变化。为了实现民族平等,在政治体制上我们成立了一个有各民族代表共同参加的最高权力机关,即人民代表大会。但是在开国初期,我们还不清楚中国究竟有多少民族,他们叫什么名称、各有多少人口。为了摸清有关各民族的基本情况,建立不久的中央人民政府于1950年到1952年间,派出了若干个“中央访问团”,分别到各大行政区去遍访各地的少数民族,摸清他们的民族名称、语言、历史以及社会文化上的特点。由于我学过人类学,所以政府派我参加西南和中南两个访问团。我代表中央人民政府访问了这些地区的少数民族。我花了足足两年时间在贵州、广西分布在各处的少数民族村寨中进行实地访问考察,在和众多的少数民族的直接接触中,我深深地体会到民族是一个客观而普遍存在的“人们共同体”,是代代相传、具有亲切认同感的群体。
在对少数民族状况了解的基础上,我直接参与了新中国民族政策的制定与实施。这一段从学术上讲是我第一期学术工作的延伸,是《江村经济》和《云南三村》的延伸。我具体的研究对象也从汉族为主的农村转移到对少数民族地区——一个更复杂更多样化的领域。这便是从1950年到1957年我主要从事的少数民族的调查研究工作。
1957年之后,由于众所知道的政治上的原因,我的学术工作停止了。一直停止了23年。70年代末期80年代初,我才恢复工作。从那时起到现在,是我的第二次学术生命。这段时期是中国社会变化最大的时期。恢复研究后,我做的工作之一,就是总结了我几十年来的民族工作,1988年在香港中文大学的特纳(Tanner)演讲中,发表了《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我从中华民族整体出发来研究民族的形成和发展的历史及其规律,提出了“多元一体”这一重要概念。我在这篇讲演中指出:“中华民族”这个词是指在中国疆域里具有民族认同的11亿人民。“它所包括的50多个民族单位是多元,中华民族是一体,它们虽则都称‘民族’,但层次不同”。中华民族的主流是许许多多分散独立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接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
事实上多元一体理论并非单纯是关于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理论,也是我对中国社会研究的一个总结。56个民族及其所属的集团是社会构成的基本单位,因而从另一个方面勾画出多元社会的结合和国家整合的关系,是多元和一体的关系。
在现代社会,人类学越来越关注人类社会和人类生活所遇到的或所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因此,人类学的功能不仅在于“回顾与展望”或者“解释”,还在于“参与和创新”。记得1981年我在英国接受赫胥黎奖时的演讲中,就曾经强调“人类学必须为群众利益服务”。这种“学以致用”的思想一直贯穿在我的学术研究中。我认为知识分子的本钱就是有知识,有了知识就要用出来,知识是由社会造出来的,不是由自己想出来的。从社会中得到的知识应当回报于社会,帮助社会进步,这就是“学以致用”。“学以致用”本身就是中国的传统,意思就是说,得之于社会要回报于社会。我是跟着中国这一传统进行我的工作的,这也是我的志向。这志向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跟着中国的传统学来的。但是我是通过吸收新的知识来把传统精神贯彻出来,我希望这样做,做得如何我自己不敢说。正是抱着这一理想,我的学术研究,从一而终地和全体人民的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综合起来说,在中国范围内用人类学的实地调查方法可以解决过去没有解决的很多问题,包括农村发展、中国社会经济发展这些大的问题。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复出后,一直到现在,围绕着这一目标,我已经做了20多年,我还要继续做下去。这一段工作我主要的研究体现在《行行重行行》一书中。因为受身体条件的限制,我已经不可能在具体的地方长期进行观察和访问,只能主要依靠各地群众和干部提供的情况和委托陪同我去考察的助手分别下乡或下厂去进一步了解情况,以及通过在当地进行的各种访问和座谈来取得一些感性知识。所以,我也只能根据别人的第二手材料,来介绍我曾经直接访问、看到的地方的情况,当然这不是严格的人类学田野调查工作了。在这里,我的特点是结合第二手材料和访问的材料进行类型式的比较研究,即typology(类型学)的方法。对于同一时期的不同类型的研究,可以看到一个社会的动态,特别是在现代化和城市化过程中如何改变的。在这一阶段中,我主要提出乡镇企业和小城镇发展两个主题。可以说在50年代以前我的类型比较研究主要局限在农村。虽然在40年代末,我已经注意到了农村的调查不能只限于农村本身,也应考察经常与农村社区发生关系和制约作用的城镇。不过由于内战的爆发和之后的社会学学科的被取消,我对于城镇的调查和研究,一直到80年代才开始。我提出“小城镇、大问题”等题目,目的就是在于解决农民的出路问题。而小城镇的发展和乡镇工业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从30年代起就指出了农村社会的发展在于农村工业化,即依托于本土社会文化优势的“草根工业”,让农民先富起来。而这个大的变化是在80年代以后才发生的。乡镇企业的出现和发展,使农民得到了很多非农就业的机会,使得农民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记得在1983年开始的小城镇研究中,我就提出了“类型、层次、兴衰、分布、发展”的10字提纲,成为研究小城镇的出发点。在此基础上,1984年提出了经济模式的概念。在我看来,所谓经济模式就是“在一定地区,一定历史条件下,具有特色的经济发展的路子”,进而引导出不同经济模式的比较研究,如苏南模式、温州模式、珠江模式等。这些模式本身和这一地区的社会文化基础有着一定的关系。我认为,任何经济制度都是特定文化中的一部分,都有它天地人的具体条件,都有它的组织结构和理论思想。具体条件成熟时发展成一定的制度,也必然会从它所在文化里产生与它相配合的伦理思想来做支柱。有的国外同行,如日本的社会学家鹤见和子教授认为,我的这些研究是“内发型发展论”的原型。
现在这些不同的模式也在变化之中。“苏南模式”是从人民公社中发生出来的,由社队工业变成乡镇企业的。这是第一个变化。第二个就是“温州模式”,是小商品大市场的模式,即把乡镇工业结合到市场经济里面,这是第二个大变化,也可以说是过渡阶段。现在为第三个阶段,是发展时期,即“珠江模式”,吸引外资利用外资提高科技含量来发展经济。这三个模式是互相连接起来的,有一个内在发展过程,现在苏南模式也正在改变,向着珠江模式发展了。
在这一时期,我以“下活全国一盘棋”为出发点,在注重沿海地区研究的同时,从80年代中期开始,更大程度地关注内地和边区的发展,特别是边区少数民族共同繁荣的问题。我曾经提出一些多民族的经济协作区的计划,有的已经在实施之中。如黄河中上游西北多民族地区、西南六江流域民族地区、南岭走廊民族地区、武陵山区山居民族地区、内蒙古农牧结合区等。在对这些区域进行综合性研究的基础上,我试图将民族研究与民族地区现代化的实际相结合。在边区民族经济的发展中,应该强调因地制宜,注重民族特点。如果总结我的研究,可以说从80年代中期开始,我的研究工作重点从沿海转到边区又到内地。从东南移到西北,从农村小城镇转到民族地区。作为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我们应该强调西部和东部的差距包含着民族的差距。西部的发展战略要考虑民族因素,而民族特点是一个民族从历史过程中形成的,适应其具体的物质和社会条件的特点。中国社会的民族特征,从历史上开始就在不同民族的交错地带,建立了经济和文化的联系。久而久之,形成具有地区特色的文化区域。人们在这个区域中,你来我往,互惠互利,形成一个多元文化共生的格局。我所提出的经济协作的发展路子,就是以历史文化区域为出发点的。
从实际讲,我的理论和方法还没有脱离最早期的人类学的理论的训练,我只是把这些理论和方法应用到正在变化中的中国社会和文化的研究中。去年我90岁时,把我以前写的文章,收集起来,出版了我的文集——《费孝通文集》(14卷)。这既是我个人经历的记录,也反映了时代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
从今天这个会的主题来讲,并没有离开我的研究范围。因为我的目的是了解中国,中国就包含多民族的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这一点不去多讲了,大家有兴趣可以看我已经写出来的东西。在提出这个看法之后,各方面都有反应。作为过程来看,多元一体是一个历史过程。这个过程也同时表示各民族的现代化、工业化和城市化。
我们讲都市人类学,就是要强调中国多元文化的主体在工业化和城市化道路上发生的变化。对于都市人类学的研究,我觉得可以从两个方面看,一方面是中国各民族现代化的过程,就是如何工业化、城市化。从生产本身讲,是如何从农业和手工业的基础发展到机器化,在这一阶段,第三跳还没有跳,这就是要研究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基本方向和基本理论是符合大多数民族的发展过程的,也包括占人口大多数的汉族。比如我研究的领域、地区也扩大了一些,各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如何共同发展到现代社会的过程,在这方面内容更丰富了。第二我要想说的是,中国城市的特点不是单一民族的城市,是多民族构成的城市。这就存在一个问题,即不同文化的人在同一个城市中,如何和平共处在一个政治经济组织里面,一体化(多元一体)是如何完成的。这不仅是一个历史的概念,也是一个当今的概念。
这里面又包括了两个大问题:发展的问题和和平共处问题。
一是发展问题,现在我们叫西部大开发。西部地区少数民族成分多,大部分少数民族人口集中在西部地区,西部的现代化过程必然包括少数民族的现代化过程。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在都市研究中赋予了民族文化多样的内涵。在都市化过程中,如都市开发如何依托少数民族的文化传统,以及少数民族移民都市后的文化适应等,都是民族地区现代化过程中的新问题和新现象。所以,我们都市人类学应该包括这一部分,这是我的理解。不能像过去的人类学那样,满足于描述静态的本土性的原初的文化,必须要看到它的变化。文化的变迁应该成为以后人类学研究的主题。这又让我回想起我的老师马林诺斯基。1998年,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所举行的“21世纪:文化自觉与跨文化对话”的国际学术系列讲座上,我曾经提交一篇《读马老师遗著〈文化动态论〉书后》的论文。在这篇论文中我谈了我阅读完马老师这部晚年著作的体会。最初,人类学的研究是以封闭的简单社会作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其比较也是在简单社会之间进行的,这也是马老师那个时代的中心研究工作。同时,他也是这一学科科学的民族志方法的奠基人,在早期,他也主张人类学应该在封闭的社区中进行调查和研究,进而来揭示社区的文化功能。30年代末期,马老师基本写完了他描述和分析西太平洋岛土著人的那几本巨著。之后在走访非洲东部和南部的殖民地时,他看到的正是一个在发生文化巨变的大陆,他也看到了当地文化与外来的殖民地文化互动的生动情景。他认为研究人类社会文化的学科必须跟上形势的发展,他把文化的动态研究看做“现代人类学的新的任务”。马老师的《文化动态论》是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写的,1945年,在他逝世后三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出版到现在已快60年了。他在去世前,所提出的问题,就是dynamics of culture change,这一文化动态论适应于世界各民族的变化,他预先看到了,给我们指出了一个方向。我们这一代的人类学家以及我们下一代的人类学家,如何能接上他所开创的事业,这是我们当代人类学的一个主题。
二是和平区共处问题,就是多民族在城市中共同的政治经济组织的框架之内能和平共处,继续发展,如果不能和平共处,就会出现很多问题,甚至出现纷争。实际上这个问题已经发生过了。过去占主要地位的西方文明即欧美文明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在这几年逐步凸显出来了。事实上也发生了很多的地方性的战争。最突出的是科索沃战争,这一类战争还在不断地发生。从人类学角度来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社会的巨变,科技、交通的发展,已使人类不能像简单社会那样处于相互隔绝的境界之中,人类的空间距离也日渐缩小。然而就在人类文化寻求取得共识的同时,大量的核武器、人口爆炸、粮食短缺、资源匮乏、民族纷争、地区冲突等一系列问题威胁着人类的生存。特别是冷战结束后,原有的但一直隐蔽起来的来自民族、宗教等文化的冲突越演越烈。自1988年以来,全世界爆发的武装冲突,除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战争,都是由内部民族问题而引起的。有的研究者曾作过统计,从1949年到90年代初,因民族冲突而造成的伤亡大约为169万,数倍于在国家间战争中死亡的人数。诸如苏联解体后,一些民族的主权与独立问题,非洲的索马里和苏丹,亚洲的缅甸和斯里兰卡,南斯拉夫的克罗地亚、塞尔维亚、波黑及科索沃问题等。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社会正面临着一场社会的危机、文明的危机。这类全球性问题所隐含着的潜在危机,引起了人们的警觉。不同学科的学者正在寻找形成种种危机的根源,期盼发现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作为科学的人类学也正在以传统的研究领域和技术为基础,扩展自身的研究视野,试图探索出解决现代社会诸问题的方法,并从比较社会与文化的视角来解决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问题,引导人们适应现在和未来变化的轨迹。
这个问题,看来原来已有的西方的学术思想里还不能解决。而中国的传统经验以及当代的民族政策,都符合和平共处的逻辑。事实上我们的方向已经有了,而且已经向前走了一步了。我们的民族政策已经走过了50年。对于这些问题也希望引起我们国际的人类学家的关心,共同研究这其中的理论上的发展等。
21世纪的脚步声已依稀听到,人类正在匆匆构筑21世纪的共同理念。不同的国家、民族、宗教、文化的人们,如何才能和平相处,共创人类的未来,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课题。
刻在孔庙大成殿前的“中和位育”几个字代表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成为中国人的基本价值取向。这种“中和”的观念在文化上表现为文化宽容和文化共享。记得11年前,在日本东京为我召开的80岁生日的欢叙会上,我在展望人类学的前景时,提出人类学要为文化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做出贡献。这就意味着人类学应当探讨文化的自我认识、相互理解、相互宽容和世界多元文化之间的共生理念以及达到“天下大同”的途径。事实上,如果我们再往回看呢,这是在中国的传统的经验里面所一直强调的“和而不同”思想的反映。
对于中国人来说,追求“天人合一”是一种理想的境界,而在“天人”之间的社会规范就是“和”。这一“和”的观念成为中国社会内部结构各种社会关系的基本出发点。在与异民族相处时,把这种“和”的理念置于具体的民族关系之中,出现了“和而不同”的理念。这一点与西方的民族观念很不相同。这是历史发展的过程不同即历史的经验不一样。所以中国历史上所讲的“和而不同”,也是我的多元一体理论的另外一种说法。承认不同,但是要“和”,这是世界多元文化必走的一条道路,否则就要出现纷争。只强调“同”而不能“和”,那只能是毁灭。“和而不同”就是人类共同生存的基本条件。
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都已被纳入到全球化的世界体系中。但发端于西方世界的全球化浪潮,在非西方世界接受西方的文化的同时,也应当通过自身的文化个性来予以回应。过去很多观点认为,随着全球化特别是少数民族移居都市后,在民族文化和文化认同上会逐渐丧失个性,事实却非如此。事实上,全球化与地方社会之间有一互相对应的逻辑关系。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我近年来在很多场合提到的“文化自觉”的问题。“文化自觉”是当今时代的要求,它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且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讲,文化自觉就是在全球范围内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观的具体表现。
在人类进入21世纪的今天,我们聚集在一个有着悠久文明、有着占世界人口将近四分之一的多民族文化和平共处的中国,来讨论“都市民族文化:维护与相互影响”这一会议的主题,确实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我相信中国思想中的这种“和而不同”的理念,也一定会赋予这一会议主题以新的内涵。
2000年7月28日
(本文是作者在“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IUAES]中期会议”上的主旨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