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权与兵
全慰天 力的统治
人类固然是具有理性的动物,多少能够用和平手段达到“群居和一”的目的,但是最后支配人类历史的毋宁还是力。人类历史充满了火药气味和鲜红的血渍。和平只是暴雨中间从云缝里筛下的阳光,少得可怜。而且这种和平的出现,或者是由一个主力统治了一切,或者是由几个力取得了暂时的平衡。“和平”始终被“武装”着。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有名写实。所谓“合”是由一个帝王统治全国的局面;帝王并非神授,也不崇伟,只是一个无敌于天下的力的象征。所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关键系于力。假如这一个力发生动摇,甚或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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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则天下英雄蜂起,代之以许多力。这些力彼此不相上下,不相隶属,遂演成一个逐鹿中原的“分”的局面。由于这局面下田园荒芜,骨肉分离,等到人民把苦头尝够,发为“宁为太平犬,勿作乱离人”的愿望时,这几个分别独立的力又视人心之所向,见出一些高低,最后收拾残局,再度出现了由一个力统治的“合”的盛况。
传统社会里握有这种力,表现这种力,甚至于象征这种力的人就是兵。“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正因为兵就是力。秀才的理如没有另外更大的力作后盾,岂止是“说不清”,而愈说愈变得没有“理”。秀才碰兵,如卵碰石。传统社会的兴衰治乱,无疑是由兵所完全支持,至少兵在这演变中自始扮演着重要角色。天下的得失及其命运,都是兵在马上决定的。
孟子所谓“劳心者治人”的“劳心者”如果是指传统社会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而言,“治人”是指实际掌握统治权而言,这话是不正确的。孔子是“劳心者”的典型,何曾真正有过“治人”的机会?孔子始终是“素王”。孟子更连“司寇”都没做。这类“劳心者”万一学而优则仕,也不过为少数真正统治者帮助行政,受命从事而已。历史上视天下为私有产业的真正统治者,只是“不但能将兵,而且能将将”的刘邦一流人物。这类人物却并不需要读书五车。兵才是真正“治人”的人;其余无论“士农工商”,手无寸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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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治于人”的人。后四种人在相当限度内,多少要俯首贴耳,唯兵的命令是从。传统社会一般认为“士农工商”四民,而不包括兵并称为五民,或因兵非民,而是统治者的缘故。
就一般统治权力产生的性质说,概念上或分两类:同意权力与强暴权力。同意权力是由于取得被统治者的同意而产生的,法儒卢梭的“民约论”代表此说。强暴权力是由统治者以武力征服被统治者而产生的,奥儒甘卜罗维其的“战争论”代表此说。王权无疑是由后一种性质产生的,虽然事实上王权的运用也不能过于失去民心。由于传统社会地广人多,民智不开,其王权与兵力的关系非常密切,是显而易见的。王权就是兵力的统治。
兵有两种
就兵与王权的关系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直接掌握的王权的兵,我名之为统治兵;一种是间接保卫王权的兵,我名之为工具兵。这两种兵的性质大不相同。传统社会里,战国以前可说是统治兵的时代,以后是工具兵的时代。
周初封建及春秋时代,社会截然划分为两个阶层:贵族是统治者,平民是被统治者。这些贵族男子都可以当兵为职务、为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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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乐趣,视不当兵为莫大耻辱。他们军心的旺盛是无问题的。在全部《左传》中,我们找不到半个因胆怯而临阵脱逃的兵。连天子之尊也亲自出征,甚至在阵线上受伤。周桓王亲率诸侯伐郑时,即曾当场中箭。至于一般平民则没有充当这荣誉职务的机会。他们在军中只从事下贱的劳役,如烧饭之类。他们是小卒,不是兵。
上述贵族兵都直接掌握一部分统治权。换言之,这时代的王权是依封建原则分割与千千万万兵的。天子直辖王畿,“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卿大夫与士至少也类似今日大小地主。各个兵分别对其领地内的人民财物有独立的支配权,原则上不互相干涉。虽然每个兵管辖范围有大小之分,但不是没有,否则除非不是兵。兵与王权是合一的。他们起初是勇敢善战的兵,有力量,成了统治者;接着他们自己或其子孙为保卫甚至扩大王权,又不得不当兵。不被允许当兵的平民只能乖乖地听其役使。这时王权与平民无缘,错了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治人”有两个必备条件:一是治的对象—“人”,二是治的方法—“治”。在分工不发达,也不需要细密分工的小王权领地内,这两个条件要求统治兵,不但能武,而且能文,不但是兵,而且是士,不但专会打仗,保卫或扩大王权,而且善理民事,运用或玩弄王权。统治兵必须文武合一。统治兵的力使他卸却了劳苦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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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换来了优游的闲暇,可是闲暇要拿来从事“庠序之教”。在其主要课程六艺中,武事方面的“射御”与文事方面的“礼乐书数”要兼容并包。这文武合一的风气直使春秋末期专门提倡文教的孔子,尚身佩宝剑,周游列国,孔子弟子也非常好斗,甚至弄得老师严正地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战时要驰逐疆场,平时要习文讲武,统治兵并不是容易当的。优裕生活之享受是有条件的。
由于这种贵族统治兵的独立性,其间难免不相互
和平相处的封建原则,好像系群虎的一条细线,迟早要失效,至于完全土崩瓦解。历史必然把他们带入列国残酷的战争。“退避三舍”与“请与君之士戏”的尚礼战争随时代过去后,必然代之以“坑降卒四十余万”的局面。统治兵所掌握的不受限制的力,不在这场合辨不出高下来,有什么办法呢?在战争过程中,许多统治兵国灭身死,幸而不死,也下降为平民。于是由“万国”而“八百诸侯”,由“八百诸侯”而“七雄”,到秦始皇统一六国时,这样统治兵已只剩一个。这就是帝王。等到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的第二代帝王出现时,统治兵便可以说是退入历史舞台的幕后去了。
统治兵包括三要素:文、武、王权。“三”者合而为“一”才是统治兵。战国以前这样的统治兵是很多的。换言之:有很多这样的“一”。等到这许多“一”演变为一个“一”后,这个“一”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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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得不分化为“三”、即帝王、文臣、兵将。帝王掌握统治权或王权,文臣专理民事,兵将专司战争;三种人分工合作,以完成古代一个统治兵的任务。这“三”种之兵与统治兵的性质很不相同,虽然它是由统治兵蜕变出来。它与文臣同只是掌握王权的帝王的工具。这种兵即我所谓工具兵。
工具兵是王权少不了的工具。帝王的金龙宝殿主要建立于这种工具兵的基础之上。汉初南北军,隋唐府兵,明朝卫所兵,以至清代旗兵等,都曾为王权尽了这功能。等到这类兵及其兵制受时间腐蚀,或其他原因,失去了强大的战斗力,则王权也随之进入风烛残年的景况,至于完全坍毁。所以从这方面设想,工具兵应当常受帝王的重视与恩典,当王权受强敌威胁时更应如此。事实上如战国列王重视“耕战之士”其余皆属“五蠹”,刘邦为了制服楚霸王,不惜对韩信斋戒沐浴,设坛拜将;刘备愿与关张结为兄弟,并于风雪中三顾茅庐,聘请诸葛亮为军师;现政权掌握者当内忧外患之际大叫“军人第一”的口号,犒赏、劳军与颁勋章一类花样惮烦扮演;都无非是重视工具兵的表示。不过这只是工具兵的幸运一方面而已。它的悲惨那方面的情形是更加显著的,留待下文申论。
127 帝王的矛盾
独占王权的帝王,除了长生不老,可以要怎样便怎样,不要怎样便不怎样。无论德儒叔本华所谓人生的求生意志,尼采所谓求胜意志,王权都能给予充分的满足。王权万能,占有者要千方百计保卫它,否则也要千方百计夺取它。基于这个理由,如何维护并巩固
王权是每个帝王心里的唯一大事或第一原则。帝王的一切言行大都受这一原则的支配。所谓“为民为国”全都是谎语。这原则是本
节讨论的大前提。
基于上述帝王行为的第一原则,工具兵为帝王所器重是可能的事实,如上文所述。但这同一原则也很可能使工具兵遭遇悲惨的命运。因为一般工具兵与帝王是分开的生物个体。中间没有神经联系,各自祸福与命运并不是同一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工具兵在名分上分不到一杯羹。他们甚至是“君欲臣死,不得不死”的。因此,他们并不一定死心塌地为帝王作工具,甚至于常反过来变为对于王权的一大威胁。大司马王莽有机会“受禅”,何曾愿为年幼的平帝摄政?大将军赵匡胤有机会“陈桥兵变”,又何曾顾虑寡妇孤儿的福命?工具兵遭受帝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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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则的残害,原因在此。世上可爱的人也常是可恨的人,帝王眼底的工具兵就是一例。
威胁王权的力量有武臣,有文臣,甚至于全天下的人民。不过其中以武臣或即工具兵为最。兵的威胁大到可以使帝王不能一日高枕而至少宋太祖是如此。鲁迅所谓“一首诗唱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虽然语出滑稽却含无限真理。王权是力,只有用力才能把它打倒。所以从独占王权的帝王设想,最好是在天下大统一之后,使变为一个无兵的世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兵,连自己的工具兵也没有一个,以满足他的“安全感”。韩信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确道破了帝王这一方面的思想。秦始皇“收天下兵,集之咸阳,铸金人十二,重各千斤”;汉高祖与明太祖大杀功臣;宋太祖干得比较聪明,很轻易地于杯酒之间就把其他大将的兵柄取消了;便是这类思想的铁证。
不幸无兵的世界只是帝王的一种空想,帝王不可能,也不愿意,在现实社会中实现。因为王权本身就建立在无敌于天下的兵力之上。帝王虽或是一个大兵,却还是人,生理上并没有什么特殊超越的地方,可以之制服天下人民,俯首称臣。在一般人随时可以揭竿而起的时代,他又不能独占特殊武器,以一敌万。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当其士兵闻箫逃散之后,也被迫不得不乌江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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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其他帝王在这一方面还不能和楚霸王相比!即使天下没有内乱,一条万里长城也抵挡不了“胡儿”。平时要有工具兵戍边,战时更要有工具兵平边。所以尽管帝王惧怕工具兵对于王权的夺取,不希望有兵,而事实上却除非他没有王权,或不希望保持这种王权,便不可一日无兵,甚至于不可一日无坚兵锐旅。所谓“兵可千日不用,不可一日不备”,这是帝王不可避免的内在矛盾。
而且事实上兵又是消弭得了的吗?用飞机、炸弹、坦克车、大炮、原子弹等新式武器还没有被使用的时代,物物随时是可用之武器,因之人人随时是可战之兵将。犯上作乱虽是“禁忌”,但过了一定极限,这“禁忌”并不能彻底消灭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之徒。除非帝王把全国人民杀尽,无论当亭长的刘邦,屠狗的樊哙,贩布的徐寿辉,务农的徐达,做和尚的朱元璋,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否则兵是消弭不了的。但如此称孤道寡的局面,将使王权失却意义。或者王权本身也就根本不存在了。
被软禁了的兵
兵不能不备,也不能使之没有,却可被软禁起来。这是帝王为免除矛盾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办法。所谓软禁的第一步骤是文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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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二步骤是重文轻武。
职能分化原是社会演化过程中的必然现象。文武分家即其一端。不过帝王更在文武分化的过程中起了加速作用。因为最能威胁并夺取王权的是文武合一的人才,这种人兼备智多星吴用与花和尚鲁智深两种本领于一身,天下没有难事干不起来。王权理当属于这种人。帝王在其第一原则之下,虽不能消灭所有的人,至少也要设法消灭这种文武合一的人才。少一个韩信,必然对于刘家王权多一份安全感。如果武人只有勇无谋,武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知道,文人则生得非常单瘦,手无缚鸡之力,便都不易干起大事来。人为自利计,既不易与权力作对,便幡然向权力贴伏,至少图谋推翻王权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这局面是帝王愿意有的,愿意的他就要使之出现。
由于文人只会吟风弄月,胆小如鼠,较“一介武夫”更摇动不了王权,所谓“秀子造反,三年不成”,故帝王进一步重文轻武。“楚王好细腰,宫中有饿殍”。只要帝王多选举几次“孝廉”,科考几次“明经”,把考选录取的文人予以官禄,这软禁天下兵的陷阱就算设置妥当了。历代盛世文官重于武官,同品文武二员,文员地位总是高些,更是帝王是有意为这陷阱筑好的铜墙铁壁。一般人在此情况下,自甘黄卷青灯,把毕生精力消磨在纸笔墨砚间。即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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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也要考一个文秀才,以光耀门庭。于是文风蔚起。
文风蔚起的反面就是一般人不愿当兵,也不愿习武。因为当兵习武是比较下贱的路子,遭人瞧不起。它的出身也不如学文来得大。并且习武当兵,多少带有生命危险,“古来争战几人回”?退一步说,一般安土重迁的人民,要他们在交通不便的情形下,子别爷娘夫别妻,千里迢迢去从军,即使不身为俘虏或骨暴沙砾,心上已够受离乡背井的痛苦。冒危险,受苦痛的事情,除非有特殊代价或诱惑,人是不愿意干的,而竞被认为卑贱,反不如坐在安乐的家里吟一首诗来得高贵,是好男儿,谁愿当兵?“好男不当兵”,是帝王重文轻武的锦囊妙计。
由于王权与兵的不可分割性,上述帝王锦囊妙计的成功只是一方面的。就另一方面说,这“计”可并不太“妙”。
传统社会稍有权势和财产的人都不愿当兵。平民迫不得已从军时,妻子“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恨的是拦不住。既去,“偷将大石捶折臂”的,又岂止“新丰折臂翁”一人?皇家事既不干己,更加上“好男不当兵”的风气从中作祟,征兵制的命运必然要被募兵制所替代,而所募集的兵丁不是“好男”,原是可想而知的。贫苦人民在走投无路时,才出此最后一策。目的还不在当兵;而是在“吃粮”。这种兵当人口压力甚大,生计维艰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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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还不感缺乏。否则连“室中更无人”的“老妪”也被捉去“备晨炊”;或“赦天下死罪以下,皆令从军”;或“发奴为兵”;或借用胡人充当兵卒;以期足供使用。这种兵与战国以前的统治兵比较,品质差劣太多。这使帝王金龙宝殿犹如建立在沙漠上。
假如历代没有强大的外族侵扰,这种品质卑下,战斗力薄弱,被王权软禁了的工具兵,或可勉强供帝王使用。用以镇压文弱的老百姓,还是绰有余裕。不过用以抵挡尚武精神的“胡儿”,则有如以卵投石。历史上汉高帝困厄于白登,吕后受辱于单于,宋徽钦二帝被金兵北掳,高宗偏安江左,至少一部分原因在此。王权自搬石头砸了脚,当内忧外患紧急时,痛得格外厉害。自种苦果自己吃,怨不得天,也尤不得人。
新足球赛
王权好比是兵的足球。传统社会里,这被踢足球也曾改变踢球者的品质与地位。统治兵与工具兵品质的优劣,地位的高低,相差如此悬殊,其主要决定力在于王权性质的不同。现在又面临一个新足球赛的高峰。它和传统社会足赛的差别,要从下列因素的分析去了解。由于现代科学进步,新武器使用,权力占有者可以设法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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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式武器;以一敌万,臣服天下人民。这比秦始皇收天下兵的效果要好得多。秦始皇收天下兵后,人民依然可以揭竿而起,而在新武器被独占的情况之下,单凭木棒与竹竿起事,却等于送肉上砧板。科学对于新统治者的恩赐是显而易见的。
当前列强竞争的局面与中国以前战国情形有点近似。秦汉以后只有匈奴、突厥、五胡等蛮族的侵扰,不足与今日列强相比拟。在现在局面下,由痞徒、流氓、囚犯、奴隶等所组成的工具兵队伍,绝对不堪使用。连一个日本也不曾招架得了。时势逼着新统治者不得不提倡尚武精神,以“好男要当兵”替代“好男不当兵”。否则新武器不得充分善用,士气不可能提高,将无以自存于今日。而人人尚武的局面又不能满足新统治者的“安全感”。
科学固然带给新统治者以独占的武器,但也诞生了“人民世纪”及其思想,这是当前统治权力发生动摇的主要根源。因为新统治者不能躬亲驾驶所有武器,仍需要头脑灵敏,知识丰富的工具兵的忠忱。而这类工具兵在“人民世纪”的今日,不可能不感受一些“人民思想”的刺激。他们的辨别能力与是非之心不容允一味忠忱,盲目开枪。假如师出无名,则士气不可能提高,甚至宁愿把机关枪向天射击,把炸弹投掷在崖山上。本来可以独占的新式武器,由于这漏洞的存在,效用并不能如所期望的大。有时甚至全师或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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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的新式武器,转眼间变成了对方的装备。
上述三因素对于今日新足球赛的表演都起着很大的作用。独占科学武器对于新统治者无疑是正作用。列强竞争及其所引起的人人尚武的局面,与人民思想的广布,则均是于新统治者不利的。三者正负作用相抵的结果,将是这次足球赛的胜负。这胜负自然还是取决于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