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储安平先生在暑假里到北平来,他希望我把在《乡土重建》后记里所预告的“中国社会结构”早一点整理出来,我对这件工作着实踌躇,因为这件工作要做到自己能满意的程度绝不是这几年内可以完成的。
我这一年多来,为了四乡不安靖,一向做的实地研究工作停顿之后,曾想借此转变一个研究的方向,费几年读读中国历史,所以想到这个“雄心太大”的题目。在今年上半年,我曾跟读历史的老朋友商量,跟他们从头学起。为了交换意见的方便,约了辰伯兄一同组织了一个讨论班,聚集了一些对这问题有兴趣的朋友一起切磋。同时还在学校里开了一门“社会结构”的课程,使同学也有机会参加。实际的目的还是在想借朋友们和同学们的督促,让自己多读一点中国历史、而且希望能和实地研究的材料联串配合起来,纠正那些认为功能学派轻视历史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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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讨论班继续了有半年,每两星期有一位朋友宣读一篇论文,这些论文也陆续在各种刊物上发表过。但是这些只是我们初步的尝试,目的偏重在提出问题,不在获得结论。若把这些尝试的结
果拿出来,对于行家固然是不够成熟,无其所取;对于初学甚至可以有盲人带瞎子的危险。储先生要我编这本书,真为难了我。
但是,如果读者明白了这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只是一些年轻朋友相互学习过程中的记录,而且愿意就这里所提出的问题自己下手去研究的话,这个记录也有参考的价值。我和辰伯兄讨论是否值得编这集子时,他也认为这里所提出的问题是很值得继续研究的,虽则他同时也承认有很多理论还没有足够的事实予以支持。本来,科学的发展是需要一些大胆的假设的,这些假设最后可以完全被取消,但是如果这些假设能引起研究者的兴趣,集结许多人的努力,它对于科学的发展也大有帮助。我在这种认识之下,最后答应了储先生把曾在我们讨论班里宣读过的论文编成这一本《皇权和绅权》的讨论集。我希望读者也从这个了解下去接受这本集子。
因为这是讨论集,所以个人不厌求异。很多时候我们有意地采取了相反的立场,使我们的辩论可以更周到。在这集子里,我们还保持着当时各人所发表的意见,有的是补充的,有的是相反的,虽则我知道经过了这半年的讨论,各人的看法多少都有了一些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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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多一些假设也可以帮忙读者看到一些不同的说法,因而引起他们自己对这问题下手研究的兴趣。
我们的讨论班在事先并没有“讨论大纲”一类的计划。一个人宣读过一篇论文,大家参加了意见之后,常常发生需要深入讨论的新题目,参加的朋友们中对这新题目有兴趣的常常自动地担任了下届宣读论文的责任,有时一个人连接读了几篇,也有时自愿把旧题目再度提出来讨论一次。因之在编这集子时,我并不能根据题目间本身的相关性作次序,也不能用宣读的前后作次序,结果只能采取了一个折中办法,以人作单位,大体上顾到一些内容和宣读的次序以编成此集。
依书名说,应当是论皇权在前,但是因为在这个讨论班组成之初,朋友们要我第一个开口,我提出了绅权的题目;同时我又在别的地方发表了《基层行政的僵化》和《再论双轨政治》等文章,论到绅权和皇权的关系。当时这几篇文章曾引起过各方面的反应,讨论班上的朋友们意见也极为分歧,所以成了我们讨论时的中心兴趣之一。后来好几篇论文多少都针对着我在这几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假设而立论的。因之我想最好还是把这几篇编在前面。至于有关基层行政的论文因为已经收入《乡土重建》一书中,所以不再在这里重复了。
219 很多朋友重述我的意见时,有时也未免有过分的地方。但是为
了讨论方便起见,把对方说得过分一些,辩论时比较容易有声色。因之,我也安于被配作反角的地位,使讨论本身更有兴趣。我觉得我们重要的任务不是在审判皇权和绅权,定它们什么罪名,而是在了解中国传统结构中这两种权力怎样合作和冲突?它们的性质如何?它们的演变如何?对它们多一分了解,我们也就算多做了一步工作。我们的工作是分析,不是批判。至于有人以为我们在提倡什么,那是更远得不着要点了。
这里不过是一个开端,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很愿意继续对中国社会结构多作讨论。我在《乡土重建》的后记里已经说过,从权力结构上看去,我们至少可以在传统中国找到四种重要的成分,皇权、绅权、帮权和民权。这里我们不过讨论到前面两种中的若干方面,整个结构中极小的一部分。如果这个既不成熟又不完整的开端引起广大读者的兴趣和讨论,则这本集子的出版也可以说是没有白
费纸张了。
费孝通 三十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绅权的继替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