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家天下”
全慰天
中国社会所流行的“家天下”一词,似乎可以有两个不同的解释。一为天下是由某家所统治的意思,如唐代是李家天下,宋代是赵家天下。一为天下是由千千万万家所组成的意思。根据后说,不但以前中国社会是道地的家天下,辛亥革命迄今仍是家天下。
统治天下的家即特殊皇家,组成天下的家即一般民家。民家有家长,皇家有皇帝。皇帝与一般家长同是一套道德标准的对象人物:皇帝是臣属尽“忠”的对象,家长是子孙尽“孝”的对象。“君欲臣死,不得不死;父欲子亡,不得不亡”。未做官之士谓之“处士”,未嫁人之女谓之“处女”,此二“处”字尤其是一个字。所以皇帝与家长,只有程度之差,而无种类之别。皇帝大家长,家长小皇帝。本质上是一致的。所以上述“家天下”的两种意义,其实就是一回事。无论如何中国目前还是家天下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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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天下要从家去了解。而且从一个皇家与皇帝去看中国,毋宁从千万家及其家长去看中国,更能把握住它的本质。
家族为了事业
首先略论家族团体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及其性质。
家族团体在传统社会中占很重要地位是毋庸讳言的事实。有人即谓中国文化为家本位文化。周初封建社会宗法家制之严谨,是中外罕见的。此后除秦及汉初短时期,由于商鞅辈变法的影响,大家族濒于解体,近似今日西洋小家庭盛行外,自汉武帝直到现在,两千余年间,无论社会哪一阶层,尤其士大夫与地主中,大家族制始终牢不可破,未尝动摇。六朝门第观念,即是这种大家族过于发展的自然结果。数十人共一锅吃饭的大家族,在中国古风淳朴的内地村镇,至今犹不难见到。
大家族扩展,以至于笼罩传统社会中其他一切制度。任何社会均有经济、家族、宗教、政治、教育等主要团体及其制度,分别满足个人有机需要的各个方面。尽管各团体及其制度同样紧密配搭在一起,好像蜘蛛网,牵一丝可以动全局,但其配搭的形式与重心,却常因时因地而大异其趣。中国社会中家族团体是各种制度配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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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无论经济、宗教、政治、教育等制度,均以家族团体为主,而结合在一起。假如可以加重形容这事实的话,我愿意说,这种大家族生活的场所,不只是家庭,而且是工场、教堂、政府、学校之所在。中国人从生前到死后各方面的生活,均可以,或只能在这种大家族团体内顺利进行,求得满足。除非他被充军或抽去当兵,照例是“朝于斯,夕于斯,死于斯”的。家,是每个中国人的一切,除了少数流氓或“江湖好汉”。中国社会中除了家,还有什么呢?家天下里只有家。
从这种家族的性质说,它是事业团体。所谓“兴家立业”正反映了传统社会的这一实质。“兴家”是什么意思?就是“立业”;反之“立业”也就是“兴家”。二者只是一件事。不但刘邦曾以帝业即家业,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一般人民也视家族为唯一事业团体。其事业的成败关系全家人的富贵贫贱,生死荣辱。祖与父的成就,可以荫庇子孙;子孙的成就,也就以“扬名声,显父母”,否则便要“替父母招骂名”。一个人做了大官,被封赠三代,犯了国法,被诛灭九族,原是历史上常见的事实。家族。一串生物的血统关系,真把全家人连锁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事业团体。为了事业,甚至“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一个人既生在某家,就必须抱定生死与共,风雨同舟的精神,为这家族团体的事业而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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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家族的事业就是他自己的根本事业。除非他自甘穷愁潦倒,不怕家人埋怨,就得乖乖地干这个。
这种家族不但是唯一事业团体,而且是唯一永久事业团体。西洋家庭的夫妇常因感情不和而闹离婚;否则孩子长大另组成小家庭,老夫老妻终归一死,也不过数十寒暑就完了。中国家族不如此。它来的“源远”,去的“流长”。它也有“继往开来”的使命。若一个人只能兴家立业,轰轰烈烈于一时,而“无后”承继他的事业或祖宗禋祀,传之永久,依然被认为“三不孝”之“大”者。反之,假如儿孙满堂,后启有人,他会引为无上快慰,死可闭眼,含笑九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究竟是令人惋惜不置的大事。由于家族团体的上述性质,每个人眼底必然只看见他的家。其一切行为都是为了他的家。“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在这基础上来看国家社会的一切现象,自然不难索解。这且留下文申论。
全能家长
家长与家族团体是部分与全体的关系,而且是这团体的主要部分。家长无疑在家天下里扮演着主要角色。故为深切了解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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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家族团体的分析之外,还有进一步讨论一般家长性质之必要。
中国社会给家长规定的职权是非常繁重的。家族事业团体要求家长作一种全知全能的人物。首先由于这类家族是经济生产单位,家长遂兼有这生产事业的总经理职权。士农工商
生产事业之一,家长有权决定干哪一门生产事业。工作过程中的计划与步骤也由他拟定。他的一句话就是家属的命令。比如他以务农为业。则他有权决定种田多少亩,是否雇工,妻子分别做什么事之类。无论经营哪一业,家产总是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的妻子固然可以使用家产,及享受家产所生利益,但习惯上没有家产的处理权。请凭中证买卖田地房屋,总是家长的事。
每一家族以祖先祭祀代替宗教崇拜。家长又是祭祖时的主祭者。祭文上“嗣孙某某偕男某某等”的“嗣孙某某”无疑是现任家长,以他为主,率领子孙“致祭于历代祖先之位前”。家族内妇女不能参与这事。非天子而祀天,非家长而祭祖,同有僭越嫌疑。家长好比是牧师。
家族又是学校团体,家长就是这学校的教师。在变动性不大的传统社会中,前代累积的经验传与儿孙同样适用。儿孙所需要的智识程度不必超过前代。实际上也很少超过前代。由于智识经验与年龄成正比,家长自然是子孙学问上的权威。他说,“你老祖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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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如何”;没有机会到老祖父那儿“留学”的儿孙,便无法反对,唯有听从。如果家长是铁匠,儿子自小便学打铁;如果是农夫,儿子自小便学种田;书香人家的家长更无疑问要教儿孙熟读经史子集。所谓“师徒如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传统社会的必然现象。
假若子孙不听教训,为非作歹,则家长又以法官身份出现,予以惩罚。家长对这类子孙,由斥骂以至鞭挞,都是“天之经,地之义”。
总之,由于家族团体的职能是多方面的,家长的职权也是多方面的。他真是一身系家族安危。上面不过列举他几种主要职权而已。但由此已可见家长是兼备经理、牧师、教师、法官等职份于一身的人物。反过来说,他的妻子也不只是妻子,同时是他的助手、信徒、徒弟与庶民。由于传统社会分工不发达,这类一能百能,无所不知的家长,原是必然的产物。他为家族事业不可能不做一个道地的“全能人物”。孔子所谓“一事不知,儒者之耻”,未尝不可以视为这类家长的教条。
不过每一家长实际上是否真有很高才能,却殊不可知。一个人之当家长,不需要大学文凭或经历证件,也不必通过任何方式的智力测验,只要他是前任家长的“长子”,一个不由人做主的所谓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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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母血的幸运结合,则当父亲死后,便可以也必须继承父位而为家长。除非年老力衰或寿终正寝,谁也不能动摇他的地位。诸葛亮于阿斗亦无可如何。所以传统社会中不少笨伯扮演着全知全能的家长。这是家天下的悲剧。
纪律排斥了亲密
上述只是家特性之一,即全知全能的特性。其第二种特性便是常在家人眼底表现一副尊严面孔。俨然百般威仪,神圣不可侵犯。这与西洋家庭中夫对妇,父对子的态度殊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夫妇之间的亲密关系是显而易见的。同赴宴会,同访友,同游公园,夫妇手拉手在路上走,一点不足为奇。父子也常在一起开玩笑。父亲叫儿小名,儿子也叫父亲小名,彼此备觉亲切之感。无论玩球,溜冰、跳舞,父子可以同时参与,没有拘束。他们之间不大计较尊卑长幼之分,更没有什么忌讳。夫妇父子互相抱吻,无论在人前人后,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家是感情的熔炉,热烘烘的,否则便干脆离婚或整个瓦解。
这情形甚少见于中国社会的家族团体中。由于家族在中国是
与每个人生死荣辱、息息相关的事业团体,身系安危的家长对于其142
妻子的关系包含着纪律。纪律排斥了亲密。夫妇之间相处的态度是“相敬如宾”;父子之间很少说话;媳妇尤须躲避“公公”,好像老鼠怕见猫。家内如有要事商量,父子也许说几句所谓“正经话”,说完又归于可怕的沉默。“父子间有什么笑话可说呢”?如儿子对父亲随便谈笑,则不合体统,父亲对儿子如此,更有失尊严。纵然家长是非常诙谐的人,但在妻子,尤其成年子女面前,总须是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动口不是教训,便是斥骂,好像不如此不足以为家长。《石头记》里王夫人或宝玉何曾常与贾政一起说笑?贾政哪一次不是为要规训宝玉才叫他到书房去?
历代皇帝大家长更是如此。他们总是深居简出,与臣属保持一相当距离,以显示他高高在上的威仪。贾谊说:“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邓通在汉文帝前恃宠怠慢无礼,宰相申屠嘉见了便进谏道:“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并把邓通檄召到相府,声色俱厉申斥一顿:“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最后还要“斩”。后汉哀帝酒醉后从容视董贤笑道:“吾欲法尧禅舜何如?”中常侍王闳即反对说:“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由此可见一般家长对其妻子也是“统业至重”、“亡戏言”的。
假如身系安危的家长允许感情奔放在家族事业团体中,有时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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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能加强家族的联系,但由于感情变幻莫测,难免不因感情使大家由爱转到恨,以致陷家族事业于瓦解。而这是传统社会中天大的不幸事件,等于宣布家族内每一个人的死刑,千万尝试不得。为免除此种弊害,非排除感情,代之以纪律不可。至于这类家长在家族圈子以外,有他特别知己,甚至异性知己,原是常事。皇帝在后宫也不如在金龙宝殿上表现得严肃。人不是老是在严肃中过日子,只要不妨害紧要事业的进行,这是可以而且必需的。传统社会的家长或很明白感情与事业不并行的道理。
能打胜仗的军队,常是不讲感情,纪律森严的军队。俱乐部里除了笑声什么也没有。为成全家族事业,家族内每一个人的生活与安全,家长的威仪是缺少不得的,纵不免有时候装腔作势。假如家长没有尊严,便不能“令”;假如妻子对他失去威信,便不会“受命”。这是一加二等于三的道理,既简且明。
独裁的摇篮
独裁作风也许是家长的第三大特性。
由于中国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直接参加生产工作的只是孟子所谓“小人”或“劳动者”,故生产技术非常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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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面可耕地的限度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原则,又尽可能增加了人口的压力。这是一个“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的局面。在此情形下要推进家族事业,谋取全家最低生活,并不是容易的。家族事业及其命运好比航行在大风浪的海洋里,时时有危险。危险带来了家长的独裁。因为这是系全家族生死的大事,覆巢之下无完卵,千万不能视这种危险如儿戏。家长以其超越的年龄与经验,自然要绝对把握舵柄,丝毫不放松。他的妻子一般经验不如他,也甘愿把自己命运交给舵手,俯首贴耳,听其指挥。紧要关头不如此便要翻船,至少翻船机会要大得多。中国社会是产生独裁家长的摇篮。
家长虽不讲求民主,没有民主的习惯,却很带有民本精神。人是要老死的,他死后总要继替有人。因此对于自己儿孙,尤其承继家长位置的长子,不能不过分重视,如同“掌上明珠”。中国社会中甘愿为儿孙做牛马的家长并非少数。不过唯其对儿孙期望过于
,民本精神到了底,故给儿孙的“家教”或“庭训”也不免失之过严。这原是人之常情。所以千方百计,一丝不放松,总要把儿孙教训成为他所想象的那么一个人。有名的“颜氏家训”、“朱子家训”及马伏波将军戎马倥偬之际“申父母之戒”的家书,即是这情形下的必然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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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在这类“家教”没有产生家长所理想的儿孙之先,儿孙早已变得失了灵魂,呆若木鸡。因为在严格“家教”下,儿孙已不是掌上明珠,而是家长手下的釜中鱼、俎上肉,只有任其宰割。家长说“应当如何”,他们便如何;说“不应当如何”,便不敢如何。他们除了服从,不可能有自由和独立的人格。否则便是“不肖”,接受严厉的处分。经过如此一番宰割与蹂躏的儿孙,必然奴才成性,不懂民主。等到他们的家长死后,出了青天,自己做家长却又同样独裁。因为最能服从别人的人,也是最需要别人服从的人。中国家长很少不兼备这两种相反的人格:对父母善于服从,对子孙善于凌暴。历史原是一段因缘果报缀合的过程,前人种什么因,后人食什么果,这里或可见其一斑。
“家天下”的政治
中国社会即所谓家天下的本质,主要决定于上述的家族及其家长。
由于每一家族内联系很紧,所以整个社会类似一盘散沙。家族的性质带来了家天下的如此命运。所谓一盘散沙的性质见于国家行政中。在宦海浮沉的大小官员,大都出身家长,尤其是书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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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家长。他们一心只以自己家族事业为重,出仕的目的在光耀门庭,或“五斗米”俸禄;退一步说,至少因此可以保全家族的人丁和财产,皇家抽丁和征税不轮到大官员家族里来。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一把伞遮一乡人”。因此,家天下的政治必是:消极方面无能,积极方面贪污。
就消极方面说:由于这类官员是“休管他家瓦上霜”的家长,故于国事并不热心。他们只求做官,绝不愿意做事。凡事只要能用公文程式推诿过去,交代清楚,自己就一身轻了。他们多是游山玩水的高人雅士,也有游山玩水的逸致闲情。古代王羲之的《兰亭序》,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就是这情形下的产品。这是最聪明的自私办法。像孔明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只不过是一种很少的例外,“愚忠”而已。所以这种官员行政效率之低,乃必然的结果。如果说这些官员本人都是低能,自然不正确,不过他们有能力而不愿表现,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这类官员不只是消极的不做事,进一步还要援引亲朋,贪刮钱财,为自己家族增强社会及经济基础。这套行为是他们家族思想的必然结果。甚至从传统社会家属观点来看,如此家长才是最能干,值得骄傲的。当然历史上也有不少清官,宦游数十年,竞“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终老,但究竟是少数。“哪个猫儿不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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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而且如此也无非为家族博得好荣誉。与上述贪刮钱财的目的不但不冲突,而且殊途同归。假如熊掌与鱼可以兼得,我相信历史上将找不到这类清官。
官员作风也就是家长作风的翻版。上述家长三种特性,都可在官场见到。由于家长在家族内所掌职权的多面性,故其做官时,但
求官位之高,什么职司都似能胜任。学工程的可以当教育部长,不
懂经济可以当财政部长。如有机会,他愿意一身同时兼数职,胸前挂满勋章。无论政治、军事、经济、教育、法律、宗教等,他都懂得的样子,自然由宰相、总司令、实业部长、大学校长、法官、宗教领袖等,他都不必“谦辞”。本来家长对诸事都是不“谦辞”的。德高才大,固然可以如此;蠢如猪牛,也并不以此汗颜。兼职兼薪也许是由于生活的驱使,但为什么有人兼职不兼薪也欢喜呢?或只能由家长全知全能的特性寻求解答了。
这类官员,尤其有相当职位的官员,常深居简出,在其下属和人民眼底,保持一副尊严面孔。似乎如此才有官品或官格。美国大总统可以在街上和普通人民握手,家天下官员是不习惯的,初听或可能笑掉大牙。他们和群众见面的时候是在高大的演讲台上,俨然像家长般“致训”。这与“家训”的精神与味道是一致的。
善于做官的官员大都具备两种相反的人格:对上司善于服从,148
对下属善于凌暴。为了官位的稳固,他愿意,也能够俯首帖耳,接受上司的颜色。反过来,把所受怨气转嫁与他的下属,做得出,也做得好。在“君欲臣死,不得不死”的皇权下为臣,如自小未严格庭训,奴才成性,如何能久安于位?所谓“天王明圣,臣罪当诛”,就是这种人干出来的。但这同样的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盛气也够凌人。用人或革职,均随他一时兴会而定。这套独裁作风的根生在家族的摇篮里。
中国不是国,而是家天下。家天下只有家。没有治国的“公仆”,只有齐家的家长。一般官员都出身家长。他们除了齐自己的家,或正为了齐自己的家,才出来做官,甚至所谓“父母官”。但这时依然是套家长作风。家天下的政治,未尝不可以直叫家长政治。至少从这一角度或更能看见它的实质。当然这情形由于近百年内西洋文化的大量输入,形式上多少有些改变,但它的实质并没动摇。它依然是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