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绅权
吴晗 士庶之别
唐代柳芳论魏晋以来的士族—绅士家族—在政治上的特权说:
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世代做官的),卑寒士(祖先不曾做过官的),权归右姓(大家族)已。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士族为之,以定门胄,品藻人物。然其别贵贱,分士庶,不可易也。
(1]新唐书》卷一九九《柳冲列传》。
71 土族的成立是由世代做官面来的,凡三世有三公的称为膏粱。
有尚书、中书令仆(射)的为华腴。祖先做过领(军)护(军)而上的为甲姓,九卿和方伯的为乙姓,散骑常侍大中大夫的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统称四姓,也叫右族。
就个别的绅士家族而论,士族南渡的为侨姓,王谢袁萧是大族。东南土著叫吴姓,朱张顾陆最大。山东为郡姓,王崔卢李郑是大族。关中的郡姓以韦裴柳薛杨杜最著名。代北为虏姓,如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等家族都是。从四世纪到十世纪大约七百年间,中国的政治舞台被这三十个左右的绅士家族所独占。
士族子弟做官依族姓门第高下,有一定的出身,甲族子弟二十岁便任官。后门则需满三十岁才能考试做小官。名家有国封的,初出仕便拜员外散骑侍郎。谢景仁到三十岁才做著作佐郎,有人替他抱屈说,司马庶人父子怎么能不垮?谢景仁这样人三十岁才做这个官。甚至同一家族,还分高下,王家有乌衣诸王和马粪诸王两支,马粪王是甲族,甲族是不做宪台官的;王僧虔做御史中丞,自己解嘲说,这是乌衣诸郎的坐处,我将就一下网。至于做郎官
[1]《南史》卷六梁武帝本纪》。
(2)
《南史》卷二O《谢弘微列传》。[3]
《谢景仁列传》。 [4]《南史》卷二
列传》。 72
的,那更是绝少的事。
北魏孝文帝曾和廷臣辩论士庶任官的典制。
孝文帝问:“近世高卑出身,各有常分,此果如何?”
李冲对:“未审上古以来,张官列位,为膏粱子弟乎?为致治乎?”
孝文帝:“欲为治耳。”
李冲:“然则陛下何为专取门品,不拔才能乎?”
孝文帝:“苟有过人之才,不患不知。然君子之门,借使无当世之用,要自德行纯笃,朕故用之。”
李冲:“传说吕望,岂可以门第得之?”孝文帝:“非常之人,旷世乃有一二耳。”
秘书令李彪:“陛下若专取门第,不审鲁之三卿,孰若四科?”著作佐郎韩显宗:“陛下岂可以贵袭贵,以贱袭贱?”
孝文帝:“必有高明卓然,出类拔萃者,朕亦不拘此制。”不久,刘昶入朝。
孝文帝告诉刘昶:
或言唯能是寄,不必拘门,朕以为不尔。何者?清浊(1]《王筠列传》。
73 同流,混齐一等,君子小人,名器无别,此珠为不可。我
今八族以上,士人品第有九,九品之外,小人之官复有七等。若有其人,可起家为三公。正恐贤才难得,不可止为一人,浑我典制也。
这段谈话说明士庶在政治上的相对地位,土是君子,是清流,是德行纯笃的。庶人呢,是小人,是浊流的,是要不得的。要维持治权,就得分别士庶,使之高卑出身,各有常分。
其次,士族都是大地主,大庄园的占有者。大量土地的取得手段是兼并,官僚资本转变为土地资本。更重要的方式是无条件地占领,非私人的产业如山林湖沼,豪强的绅士径自封占,据为已有,这情形到处都是。皇权被损害了,严立法禁,不许绅士强占,可是绅士集团不理会,政府没办法,妥协了,采分赃精神,依官品立格,准许绅士有权按照官品高下封山占水。下面一段史料说明了五世纪中期的情形:
扬州刺史西阳王子尚上言:山湖之禁,虽有旧科,人俗相因,替而不奉,炕山封水,保为家利。自顷以来,颓(1]《资治通鉴》卷一四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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弛日甚,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至渔采之地,亦又如兹,实害人之深弊,为政所宜去绝,损益旧条,更申恒制。
子尚是皇族,代表皇家利益要求重申禁令,政府当局根据壬辰诏书所立法制,占山护宅强盗律论,赃一丈以上皆弃市。尚书右丞羊希以为:
壬辰之制,其禁严刻,事既难遵,理与时驰,而占山封水,渐染复滋,更相因仍,便成先业,一朝顿去,易致怨嗟。今更刊革,立制五条:凡是山泽,先恒汽熄,养种竹木杂果有林芬,及波湖江海鱼梁蜡莹场,但加工修作者,听不追夺。官品第一第二听占山三顷,第三第四品二顷五十亩,第五第六品二顷,第七第八品一顷五十亩,第九品及百姓一顷。皆依定格条上资簿。若先已占山,不得更占,先占阙少,依限占足。若非前条旧业,一不得禁。有犯者水土一尺以上并计脏依常盗律论。停除咸康二年壬辰之科,从之。
111《南史》卷三六年玄保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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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承认过去的封占为合法,并规定各官品的封占限额。皇权向绅权屈服了,绅士由政治的独占侵入经济,享有封山占水的特权。
此外,土族还有不服兵役的特权”。
士大夫和寒人
士族是一个特殊的阶级,不但严格讲求谱系阀阅、郡望房次、官位爵邑,来保证朝廷官位的占有,并且严格举行同阶层的通婚,用通婚加强右族的团结。当时寒人要加入这个集团,比登天还难。随便举几个例子,如宋文帝时的要官秋当、周赳,不见礼于同官张敷,《南史》卷三二《张敷传》:
····中书舍人秋当、周赳并管要务,以敷同省名家,欲诣之。赳曰:彼若不相容接,便不如勿往,讵可轻行?当曰:吾等并已员外郎矣,何忧不得共坐。敷先旁设二床,去壁三四尺。二客就席,数呼左右曰:移我远客!赳等失色而去。
(1]《南史》卷三四《怀文列传》。76
徐爱被拒交于王球、股景仁:
中书舍人徐爱有完于上,上尝命王球及股景仁与之相知。球辞曰:“士庶区别,国之章也。臣不敢奉诏。”上改容谢焉"。
蔡兴宗不礼王道隆,王县首见秋当不命坐,王球拒接弘兴宗:
明帝······时,右军将军王道隆任参国政,权重一
时,蹑履到兴宗前,不敢就席,良久方去,竟不呼坐。元嘉初,中书会人秋当诣太子詹事王县首,不敢坐。其后中书舍人弘兴宗为文帝所爱遇,上谓曰:“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当判耳。殷、刘并杂,无所益也。若往诣球,可称旨就席。”及至,球举扇曰:“君不得尔!”弘还,依事启闻。帝曰:“我便无如此何!”叫
纪僧真要做士大夫,被拒于江牧:[1]
《南史》卷二三(王球列传)。(2)《南史》卷二九《蔡兴宗列传》。
77 永明七年(四八九)侍中江牧为都官尚书。中书舍
人纪僧真得幸于上,容表有士风。请于上曰:臣出于本县武吏(《南史》作“臣小人出自本县武吏”),邀逢圣时,阶荣至此,为儿昏得葡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上曰:此由江教谢渝,我不得措意,可自诣之。借真承旨诣敦,登榻坐定,牧顾命左右曰:“移吾床远客。”僧真丧气而退,告上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
南朝中书舍人关谳表启,发署诏敕,为天子亲信,权倾天下,最是一时要官。历来多用寒人武吏。虽然地要权重,有的还承皇帝特敕,要求和士大夫交游,可是,都被拒绝了。士庶不但有别,而且,士族深闭固拒,绝对不给寒人以礼貌,更不必说准许寒人参加士大夫集团了。
在朝廷如此,在地方也是一样,最著的例子是庾荜父子,庾荜拒邓元起做州从事:
(1)《资治通鉴》卷一三六,南史》春三六《江敦列传》。(2]《南史》卷六O《傅昭列传》,卷七七《恩幸列传序)。
为荆州别驾·····初梁州人益州刺史邓元起功勋甚著,名地率琐,愿名挂士流。时始兴忠武王儋为州将,元起位已高,而解巾不先州官,则不为乡里所悉。元起乞上籍出身州从事,借命草用之,荜不从,儋大怒,召荜责之曰:“元起已经我府,卿何为苟惜从事。”荜曰:“府是尊府,州是革州,宜须品藻。”儋不能折,遂止。
庚乔又拒范兴话做州主簿:
乔复仕为荆州别驾。时元帝为荆州刺史,而州人范兴话以寒贱仕叨九流,选为州主簿,又皇太子令及之。故元
帝勒乔听兴话到职。及属元日,州府朝贺,乔不肯就列
曰:“庚乔忝为端右,不能与小人范兴话为雁行。”元帝闻,乃进乔而停兴话。兴话羞惭,还家喷卒。”
寒人处处碰壁,被摈于士大夫集团之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以才力得主知,挤到要地,做要官,却做不了大官、清流官。一条路是从军,用战功用武力来抢地盘,进一步抢政权,篡位作皇[1]《南史》卷四九庾革列传》。
帝,如刘裕和陈霸先,前者是田舍翁,后者是寒人,便是著例。寒人被抑勒出清流之外,和寒人有同样情况,庶人中的工商,凭借雄厚的财力,操奇计赢,长袖善舞,要进一步保障既得利益和发展业务,也用尽一切手段,挤进政治舞台来了。绅士们感觉威胁,一致抗拒,运用政治权力,限制工商出仕,抑勒工商不人流品,工商任官的只能任低级官。如公元四七七年的法令:
北魏太和元年,诏曰:工商皂隶,各有厥分,而有司纵滥,或染流俗(流俗《北史》作清流)。自今户内有工役者,官止本御丞,若有勋劳者,不在此制。
到隋文帝开皇十六年(五九六)更下诏制定,工商不得仕进”。唐制工商杂类不得预于仕伍,“依选举令:官人身与同居大功以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者不得仕。其旧经职任,因此解黜,后能修改,必有事业者,三年以后听仕。其三年外仍不修改者,追毁告身,即依庶人例”。“则不但工商不能入仕,连已入仕的
[1]《资治通鉴》卷一三四。
心
通)卷一七八。
食货志》上,卷四三职官志》。[c]
[4](
《作伪》。 8
官人同居大功以上亲也不许经营工商业了。一千年后的绅权
隋唐以降,门阀被摧毁了,士族在社会大动荡中逐渐式微了。李唐时代的二十个左右大家族已经不完全是六朝时代的三十家族,到宋代这些家族都听不见说起了。考试制度代替了门阀制度,新官僚代替了旧官僚。
虽然如此,前代士族的特权仍然遗留给后代的新绅士,绅士的本质变了,绅权并没有什么大变。试举明代的例子来作对照。
明代士庶两阶级的分别,从《大明律·名例》条关于文武官犯私罪一款最清楚。这条例规定:“文武官职,举人,监生,生员,冠带官,义官,知印,承差,阴阳生,医生,但有职役者,犯赃犯奸,并一应行止有亏,俱发为民。”发为民就是褫夺绅士所享的特权。绅士最重要的特权是免役,关于见任官的免役,洪武十年(一三七七)二月特降诏令说:
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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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著为令。
见任官是做官的本人,见任官的父兄子弟则是乡绅。两年后又令“自今内外官致仕还乡者,复其家终身无所与”,则不但见任官,连退休官也享有免役权了。嘉靖二十四年(一五四五)规定,京官一品免三十丁,二品二十四丁,至九品免六丁,外官各减一半叫。不但见任或退休官员,连学校生员除本身外,也免户内差徭二丁。明代的里役最为人民所苦,有二十亩产业的中农,要是不出一个秀才,一轮到值役,便立刻破产(温宝忠遗稿五土民说)。里役有里长、甲长两种,十年轮值一次,原则上是由股户充当的,股户中最股实的是绅士,绅士不服里役,负担便全部转嫁给平民了。十六世纪末年,大概现年里役,得破费一百两银子,恰是中人的家当。至于一被签为南粮解户,即使是中小地主,也非破产不可四。以一般情形而论,大县有秀才千人以上,假定这县有十万顷田地,秀才占五万顷,余下的五万顷的地主就得当十万顷的差,秀才如占
《明太祖实录》卷一二。
二六。 )[z]
[3]《皇明太学志》卷二。
[4]《大明会典》卷七八《学校》。
刘宗周《刘子文编》卷五《责成巡方职掌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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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万顷,余下的一万顷得当十万顷的差,一句话,地方上的绅士愈多,人民愈倒霉,绅士愈富,人民愈穷,贫富的对立也更尖锐”。其次是豁免田赋,正德十六年(一五二一)的优免事例,规定京官三品以上免田四顷,五品以上三顷,七品以上二顷,九品以上一顷。嘉靖二十四年又改为京官一品免粮三十石,二品二十四石,到九品免粮六石,外官减半口。生员无力完粮,可以奏销豁免。甚至可以于每月朔望到知县衙门恳准词十张,名为乞恩,包揽富户钱粮立于自名下隐吞,一年约莫有二百两银子,也够花销了。
其次是居乡的礼貌,洪武十二年的诏令规定:“致仕官居乡里,惟于宗族序尊卑如家人礼,若筵宴则设别席,不许坐于无官者之下。如与同致仕者会则序爵,爵同序齿。其与异姓无官者相见,不必答礼。庶民则以官礼谒见,敢有凌侮者论如律,著为令。”婚丧之家,招待绅士另辟一室名大宾堂,不和平民共起坐。出门坐大轿,扇盖引导,有的地方官还送门皂吏书承应。生员出门,也有门斗张油伞前导。
畜养奴婢也是特权之一,明制庶民是不许存养奴婢的,《明律·
集》卷—《生员论中。
[1]
[2](皇明太学志》卷二。
[3]■公婴《消夏闲记摘钞)卷中。[4]《明太祖实录》卷一二六。[5]《消夏闲记摘钞》
余学漠世庙识余录》卷二O。
83 户律》:“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者,杖一百,即放从良。”
法律所赋予的特权之外,还有法外的权力。把持官府,嘱托词讼,武断乡曲,封山占水,甚至杀人,无所不为,例子太多了,不必列举。这一类非法权力的形成,赵南星有一解释:“乡官之中多大于守令者,是以乡官往往凌虐平民,肆行吞噬,有司稍稍禁戢,则明辱暗害,无所不至。””以为守令官小,不敢得罪比他大的乡官。顾公燮以为是师生和同年的年谊作怪:“缙绅尤重师生年谊,平昔稍有睚眦,即嘱抚按访拿。甚至门下之人,遇有司对簿将刑,豪奴上禀主人呼唤,立即扶出,有司无可如何。其他细事虽理曲者,亦可以一帖弭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皇权对绅权的有意宽容放纵,士大夫成为皇权的统治工具,只要不直接和皇权冲突,违反皇家的利益,动摇皇家的基础,区区凌虐剥削百姓的琐事,皇家是不会也不肯加以干预的。
一千年后的明代情形,和魏晋南北朝没有什么两样,理由是封建关系不变,绅权也不变。
(1】《赵忠毅公文集)卷一三敬循职掌的露良心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