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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1728)
正如逃跑的计划涌上我心头那一瞬间使我感到十分忧伤,同样,开始执行这一计划的头一刹那也使我非常振奋。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远离故土、远离亲友、无依无靠,又没有生活来源;只学了一半就丢下我所学的手艺,手上的技术还不足以让我靠它谋生;前途艰险而又不懂得任何一个应付艰险的办法。在这么幼弱无知的年纪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坏人和坏事的诱惑,做许多错事,掉进他人布置的陷阱,受他人的奴役,甚至会丢掉性命或戴上比从前更难以忍受的枷锁:我今后面对的,就是这些现实;我要认真考虑和应付的,就是这样的前景。但愿我今后遭遇的,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当时,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获得了独立,我完全自由了,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人了。我认为,我今后什么事情都可以做,而且做得很好。我只要一往无前,就可以直冲云霄,在空中翱翔。我信心十足地进入广阔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大展身手。我每到一地,都有人请我赴宴,都可以找到财宝,遇到许多热心帮助我的朋友和向我大献殷勤的女人。只要我一出现,就可以引起世人对我注目。不过,我并不需要所有的人都注意我,我只要一部分人注视我就行了。对我来说,只要有一群讨我喜欢而不令我感到不快的朋友就够了。我尽量低调行事,把活动限制在一个狭小而精心选择的范围里。我最大的愿望是:住在一个城堡里,受到城堡主人和夫人的宠爱,得到小姐的欢心,成为她的哥哥的朋友和邻人的保护人,这样,我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怀着这样一个小小的奢望,我在日内瓦城周围转悠了几天,晚上住在我认识的农民的家里,他们都很热情地接待我,对我的态度,比城里人好得多。他们欢迎我:让我在他们家里住,在他们家里吃,对我的盛情之浓厚,使我感到受之有愧。他们是热情款待我,而不是对我行施舍,因为在他们的表情上丝毫没有一般施主的倨傲样子。
我一路转悠,漫无目的地一直走到了离日内瓦两法里(1)的萨瓦境内的孔菲涅翁。这里的神甫名叫德·朋维尔。这个曾经在共和国的历史上煊赫一时的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很想去瞧一瞧这些用勺子吃人肉的先生们(2)的后人是什么样子。于是,我便到朋维尔先生的家,登门拜访。他很客气地接待我,并对我讲述了日内瓦城里的异端邪说和圣母教会的权威,还留我吃了一顿晚饭。对于他以这种方式结束的谈话,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但我发现,以那样丰盛的饭菜招待客人,在日内瓦起码要大教士才能做到。不过,我认为,尽管他是一位神甫,但我的学问比他大;由于我是一位客人,我当然不会以神学家自居,不会与他辩论宗教问题,何况我喝的是他的味道特别甘醇的弗兰吉酒,更不好意思发表意见,把一个如此好客的主人说得哑口无言了。因此,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哼哼哈哈、点头称是,也就是说我至少在表面上没有驳他。也许有人根据我这样做法便说我为人虚伪。人们的看法错了;因为我这样做,只不过是出于忠厚之心而已;这是真的。随声附和,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儿,迁就别人的意见,并不见得是一件了不起的坏事,而且就年轻人来说,还往往是一种美好的德行。他以盛情待我,我也要以热情对他。我之所以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他说得对,不是为了欺骗他,而是为了不扫他的兴,不以恶意报答他的好意。德·朋维尔先生热情接待我、款待我、力图说服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除了对我本人有好处以外,对他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的,我幼稚的心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对这位神甫充满了感谢和尊敬的心情;我虽然认为我比他高明,但我不愿意用显示我的才华的办法来伤害他的好客之心。我这样做,丝毫没有伪善的动机。我从来没有想过改变我的宗教信仰,我不仅在短期内没有改宗他教的想法,而且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感到十分厌恶,所以在很长一个时期内使我讨厌与人谈论这件事情。我虽然尽量不让那些来劝说我改变信仰的人感到不快,但我只是敷衍应付。对于他们的好意,我不能当面拒绝;我要用表面上显得没有主见(实际上我是有主见的)这个办法,使他们抱有成功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我的错误同那些正经女人的故作姿态是一样的:她们有时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含糊其辞,既不许诺什么,也不答应什么,让你以为可以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但实际上你从她们身上什么也得不到。
无论是从理性还是从怜惜心出发,或者从道义上考虑,人们不仅不该赞同我这种任性的行为,反而会劝说我不要去冒前途的危险,并把我送回家的。这才是一个真正有德之人应该做的或试图做的。然而,德·朋维尔先生虽然是一个好人,但并不是一个有德之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除了敬拜神像和念经书以外,其他什么都不会。他是这样一个传教士:为了宣扬他的信仰,除了写些小册子来诋毁日内瓦的牧师以外,便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他不但不打算把我送回家,反而利用我想远走高飞的念头,一个劲儿地撺掇我,使我处于即使想回家也无法回去的境地。他这样做的后果,必然会把我推入火坑或者使我去当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这一点,他恰恰没有看到。他看到的是:他挽救了一个异教徒,并使之皈依了天主教。至于我往后是当好人还是当无赖,在他看来,这没有关系,只要我去做弥撒就行了。人们不要以为这种想法只有天主教徒才有,其实,其他一切死守教条的教会的教士都是这样。在这样的教会里,他们关心的不是一个人做什么,而是看他是否忠于信仰。
“上帝在召唤你,”德·朋维尔先生向我说道,“你到安纳西去;到了那里,你将见到一位非常仁慈的夫人。由于国王的恩典,她现在有能力帮助那些像她那样误入歧途的人走出迷津。”他指的是新近皈依天主教的华伦夫人。实际上,这位华伦夫人是被教士们逼使她和一个背叛信仰的无赖分享撒丁国王赏赐的每年两千法郎的年金的。让我去求助于一位善心的夫人,这使我感到非常惭愧。是的,我希望人们供给我食宿,但我不愿意他们对我进行施舍,何况我去求助的是一位女教徒,我就更不乐意了。然而,由于德·朋维尔先生一再催促我,再加上我饥饿难熬,何况去旅行一趟,而且是有目的的旅行,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于是,尽管有点儿勉强,但我最后还是决定启程到安纳西去。我本来一天就可以走到的,但我并不急于赶路,走了三天才到安纳西。我一路上东张西望,每见到一座大宅第,就走了过去,以为在那里准可以碰上什么奇遇。然而,由于我胆子小,不仅不敢贸然进大宅第的门,连敲门的勇气也没有,只能站在一扇看起来很漂亮的窗子下边唱歌。但令我吃惊的是:唱了那么久,把嗓子都唱破了,也没有看到一位夫人或小姐被我美妙的歌声和好听的歌词吸引,把头伸出窗口听我唱我的伙伴们教我唱的歌:这些歌的歌词和调子都很美,而我也唱得非常之好。
我终于到了安纳西,见到了华伦夫人。我一生中的这个时期决定了我的性格,因此我不能略而不谈。那时候,我正好十六岁半,虽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美少年,但我小小的身材长得很匀称;我的脚很好看,两腿也很壮实,神态潇洒,很有精神;我的嘴很小,眉毛和头发很黑,两只眼睛虽小而且是凹陷的,但却放射出我热血奔腾的光芒。可惜这一切,我当时不知道;在我这一生中,及至我想到可以利用我容貌上的这些优势时,已为时太晚。当时,我不但因年龄小而十分害羞,同时还由于我天性平和而胆怯,生怕自己有使别人不快的地方。尽管我读了相当多的书,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世面,根本不懂社交的礼仪;我的知识不仅不能弥补我的不足;反而使我更加害怕,感到我在这方面的缺陷实在太多。
由于我担心和华伦夫人见面时不能引起她的好感,我便利用我善于写作的长处,用演说家的口气给她写了一封措辞优美的信,把我从书上学到的句子和我学徒时候学到的词儿,全都用上了。为了博得华伦夫人的欢心,我施展了我所有的才华。我把德·朋维尔先生的信附在我的信里,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去见华伦夫人。我去的时候,她不在家;人们告诉我说:她刚走,到教堂去了。这一天,是1728年圣枝主日(3)。我跑步去追她:我看见她了,我走到她身边,对她说……我永远记得我和她那次见面的地方,后来我曾多次去把我的眼泪洒在那里,并亲吻那里的土地。我真想用一道金栏杆把那块幸福的地方围起来,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瞻仰它!我深信,无论是谁,只要他一贯敬重纪念人类得救的建筑物,到了这里都会顶礼膜拜的。
她的住宅后边有一条小路,右边有一座花园,在花园与房子之间有一条小溪;左边的院墙有一个便门通向方济各会的教堂。华伦夫人刚要进门的时候,听见我的声音便回过头来。我一见到她,简直把我惊呆了!我原来以为她是一个面目可憎的丑老太太,因为德·朋维尔先生口中所说的善良的女人,在我的想象中必然是这个样子。然而我现在看到的,却是一位面貌楚楚可人的美女:一双目光温柔的蓝眼睛,白嫩的皮肤,两乳高耸,胸脯美得简直令人销魂。我这个年轻的信徒一眼就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我登时就看入了迷,成了她的俘虏,而且深深相信:用她这样的传教士来宣扬宗教,是一定会把人领入天堂的。她面带微笑,接过我用哆哆嗦嗦的手向她递交的信。她把信打开,先匆匆看了一下德·朋维尔先生的信,然后看我的信。她从头看到了尾,而且,如果她的仆人不催她进教堂的话,她还要重看一遍的。“啊!我的孩子,”她用令我战栗的声音向我说道,“你这样小小年纪就四处流浪,这太可惜了。”还没有等我答话,她接着又说:“到我家去等我,让我家里的人先给你一点儿东西吃,等我做完弥撒就回来和你谈话。”
路易丝-艾里欧洛尔·德·华伦是沃州韦维城古老的贵族拉都尔·德·庇勒家的一位千金。她年纪很轻的时候便和洛桑的卢瓦家的维拉尔丹先生的长子华伦先生结了婚。他们婚后没有生育子女;这桩婚事并不美满,再加上家庭的一些烦心事,华伦夫人便乘维克多-阿麦德国王驾临艾维安之机,抛弃了她的丈夫、家庭和亲友,像我这样凭一时的冲动,就搭船过湖去拜谒这位国王。不过,每当她后来回想起她当时的冒失做法,她还是很懊悔的。那位喜欢假装热心肠的天主教徒国王,立刻答应当她的保护人,并每年给她一笔一千五百彼埃蒙利弗尔的年金。就一个不爱挥霍的国王来说,拿出这么一笔钱,也是够多的了。后来,当他听说有人以为他这样对待华伦夫人,是因为他爱上了她,于是,便派自己的卫队把她护送到安纳西。在安纳西,在日内瓦正主教米歇尔-嘉布里埃尔·德·贝尔勒的主持下,她在圣母访问会女修道院宣誓弃绝新教,改宗天主教。
我到安纳西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待了六年了。她是本世纪开头那一年诞生的,这一年正好二十八岁。她的美,不在容貌上,而在风度上,因此,她的美能经久不衰,永远保持着少女时候的风采。她的态度和蔼可亲,目光温柔,时时流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她的嘴和我的嘴一般大;她灰白色的头发,与别人的灰白色头发不一样,因为它们有不同寻常的美,漫不经心地随便一梳,便特别吸引人的眼球。她的个子不高,甚至显得有点儿矮小,体态微胖,但没有一点儿不匀称的地方。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哪一个女人的头、胸脯、手和胳臂是像她的头、胸脯、手和胳臂那样好的了。
她所受的教育很杂乱;她同我一样,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因此,别人教她什么,她就不加选择地学什么:她从她的家庭女教师那里学一点儿,从她的父亲那里学一点儿,从学校的老师那里学一点儿;她从她的几位情人那里学到的东西比较多,尤其是一位名叫塔维尔的先生教她的东西特别多。此人很有见识和学问,知道怎样用他的见识和学问去培养他所喜爱的女人。她所学的东西是那样的杂乱,因此往往互相冲突、互相抵消,再加上她又不善于梳理和归纳,所以她所学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反而不能增益她天生的智慧。尽管她只学了一点点儿哲学和物理学原理,跟她父亲那里学了一点儿经验医学和炼丹术,能配制一点儿酏剂、酊剂、清凉油和冲剂,她便自以为完全掌握了制造这些东西的诀窍。那些江湖骗子和走方郎中便利用她这个弱点捉弄她、欺骗她,成天搞什么炼丹和配制药剂,结果,既花光了她的钱财,又败坏了她的天资、才能和风韵,而她的天资、才能和风韵是本来可以使她跻身于上流社会的。
不过,虽说那些坏蛋利用她所受的杂乱无章和引导无方的教育搞乱了她的头脑,但她善良的心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的心依然是原来那个样子;她和蔼可亲的性格,她对穷苦人的同情和为人的厚道与愉快开朗及率真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有改变,甚至到晚年处于贫病交加和遭受各种各样打击的时候,她也始终保持着她善良心灵的宁静,直到临终时依然像她风华正茂时那样快乐。
她的错误,来源于她生性好动;她有使不完的精力,成天总想找点事情做。她想做的事,并不是一般女人搞的那些零七八碎的活动,而是大事业和指挥他人。她就是为了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而生的。德·隆格维尔夫人(4)要是处在她这种地位,充其量只不过多卖弄一点儿风骚,而她要是处在德·隆格维尔夫人的地位,准定是一位治国的干才。她怀才不遇;如果她身居高位,她的才能是一定会使她赢得许多荣誉的。可惜她那时所处的地位,她的才能反而把她毁了。她好大喜功,总想把什么事情都做大,然而,由于她采用的方法不切实际,因此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由于他人的过错,她办的事情总是以失败告终;他人毫无损失,而她自己却落得倾家荡产。她这种喜干大事业的雄心壮志,虽给她带来了许多灾难,但至少也给她带来了一个好处:打消了她原来想按别人的劝说在修道院终其一生的念头。单调无味的修女生活,在休息室里无聊的谈话,这岂能使一个心思灵活的女人感到欢喜!?她每天都有新的主意;她需要自由,以便实现她想办的事情。好心的贝尔勒主教的才智虽不如弗朗索瓦·德·萨勒那样好,但在许多方面都与弗朗索瓦·德·萨勒相似。他称华伦夫人为他的女儿,而华伦夫人在各方面也确实像尚达尔夫人(5)。要不是她好动的个性使她不喜欢修道院的闲逸生活而一直留在修道院隐修的话,她就更像尚达尔夫人了。尽管一个新皈依的女教徒在主教的指导下潜心修行是应该的,但这个可爱的女人不愿意遵守那些琐碎的礼仪和规矩。这不能说她缺乏热诚;不论她改变信仰的动机何在,但她对她新皈依的宗教的心,是真诚的。她虽后悔自己犯了一次错误,但她从来不想回过头去弥补这个错误。她不仅死的时候是个好天主教徒,而且她这一生都是忠于她的信仰的。我深深了解她的内心;我敢断言,她之所以从未在公众面前表现过虔诚的样子,完全是由于她讨厌那些装模作样的假虔诚的缘故。她的虔诚是真心实意的,用不着假装。不过,这里不是详细谈她宗教信仰的地方,所以等以后有机会时再说。
既然有些人否认世上真有心心相印和一见钟情的事,那我就要请他们给我解释一下(如果他们能够解释的话):为什么通过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和第一道目光,华伦夫人就不仅在我心中引发了我对她的强烈的爱恋,还引发了我对她的完全信任,而且这种信任此后就一直没有改变过。我对她的感情是真正出自爱情,而那些研究我们爱情故事的人对此却持怀疑态度;既然如此,我就要问他们:为什么这种感情从它产生之时起又伴随有内心的平静和克制呢?为什么在我第一次接触一个和蔼可亲而又光艳照人的女人的时候,在我接触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身份比我高的女人的时候,接触一个我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将取决于她对我是否感兴趣的女人的时候,我怎么会立刻感到无拘无束,好像有充分的信心能讨得她的欢心呢?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感到心慌、羞涩和手足无措呢?我这个天生就腼腆而又从未见过世面的人,为什么从第一天第一瞬间起,就好像和她有了十年交情那样十分随便和亲昵呢?世界上哪里有既不患得患失而又无情欲的情人?(我承认我是有情欲的)人们不是都想知道所爱的对象是不是爱他们吗?可是,这个问题在我这一生中从未想到过要向她提出;我只问我自己是否爱她,而她也从来没有向我试探过我在这方面的态度。是的,对于这个迷人的女人,我心中是有某些奇怪的感觉的,读者在后文中将看到许许多多出乎意料的怪事。
现在要谈论的,是我今后怎么办。为了从容不迫地谈论这件事情,她留我和她一起吃饭。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吃饭的时候毫无食欲,连侍候我们吃饭的女仆也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像我这样年纪、身体这么好的旅客吃饭竟这么没有胃口。女仆的这个话,并没有使她的女主人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印象,但却提醒了一个与我们一起吃饭的大胖子,于是,他毫不客气,像风卷残云似的把足够五六个人饱餐一顿的饭菜一扫而光。其实,我此刻是因为陷入了心醉神迷的境地,所以才无心吃东西。我的心充满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它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使我不再去想别的事情了。
华伦夫人想详细了解一下我以往的经历。为了向她讲述我过去的事情,我又恢复了我在师傅家中早已失去的勇气。我愈是使这个好心的女人对我产生好感,她便愈是对我今后的命运表示担心。她的表情、她的目光和她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对我是十分同情的。她不敢劝我回日内瓦;如果她这样劝我,将是一桩反天主教的大罪。她完全清楚: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有人监视的;她的每一句话,都要被人家加以考核。谈到我父亲的痛苦时,她的声音那样动人,以致谁都看得很清楚:她是赞成我回到我父亲的身边的。她没有想到她无心说出的这番话,对她是多么不利,因为,我愈是发现她能说会道,句句话都打动我的心,我便愈舍不得离开她,何况我不回日内瓦的决心是早已下定了的。(这一点,我想我已经向她讲得很清楚了)我觉得,如果回日内瓦,那就会在她和我之间拉开一段永难逾越的距离,除非再来一次逃跑,否则,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与其如此,不如现在这一次就坚决留在她身边不走。我的坚持,取得了成功。华伦夫人眼见她白费一番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以免连累自己受人家的批评。于是,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道:“可怜的孩子,你应当到上帝召唤你去的地方。等你将来长大成人以后,你会想起我的。”我相信她本人没有料到她这句预言竟会一语成真,将会令人十分悲伤地成为事实。
困难依然存在,一个也没有解决。我这么年轻就离家出走,今后靠什么维持生活?学徒只学了一半,尚未完全学会我干的那个行业的手艺;即使完全学会了,到萨瓦来也是无法谋生的,因为这个地方太穷,用不起手艺人。那个把我们的饭菜都吃个精光的胖子,为了休息一下他的牙齿,便插话说他有一个来自上天的办法。然而,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他说的办法,恰恰相反,不是来自上天,而是来自人。他说的办法是让我到都灵去,说那里有一个为教育准备行洗礼的人而开办的教养院。他说:到了那里,不仅我的肉体和精神都会得到拯救,而且还可在教会的关怀下找到一个适合我的工作。“至于旅费问题,”他继续说道,“只要华伦夫人向主教大人提出这一善事,他一定会乐意提供的,再加上男爵夫人的心肠是那么好,”说到这里,他埋头下去从菜盘子里叼了一块吃的东西,吃完之后继续说道:“必然会拿出一些钱来捐助这件事情的。”
我觉得靠人家的善心施舍,这实在令人难堪;尽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华伦夫人对他说的办法也并不十分热心,只淡淡地说:在资助旅费方面,每个人应量力而行,并说她回头就去找主教大人谈这件事情。可是那个大胖子,因为想从这件事情中捞到一点儿好处,所以生怕华伦夫人不按照他的意思去谈,于是马上跑步去通知主管神甫,把神甫说得满口应承照他的话办,及至华伦夫人去向主教大人说明让我到都灵的办法不妥时,她发现,事情已成定局,全都安排好了,而且主教大人当时就把给我的那一点点儿旅费交给了她。她不敢坚持让我留下,因为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而像她那样年龄的女人想把一个青年小伙子留在身边,是不妥当的。
我的行程就这样由那些关心我的人全都安排好了,因此我只好服从,而且没有什么怨言。尽管都灵比日内瓦远,但我认为,它既然是首府,它和安纳西的关系,总比与一个不同国家和不同宗教的城市的关系更密切,何况我是为了服从华伦夫人的意见才去的,所以觉得自己依然是在她的指导下生活,这反而比生活在她身边好,何况去作一次长途旅行,这正合我已开始萌生的喜欢到处游荡的癖好。一想到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去翻越群山,一举便超越了我那些伙伴,登上阿尔卑斯山最高峰,这也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周游各地,这对一个日内瓦人来说,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于是我就表示同意了。我在前边所说的那个胖子打算两天之后就同他的老婆一起动身;人们把我托付给他,同时把我的旅费(其中还有华伦夫人悄悄给我的几块钱)也交给他。在华伦夫人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好些叫我一路小心的话之后,我们于复活节前的星期三启程了。
在我离开安纳西的第二天,我的父亲便同他的朋友里瓦尔先生风尘仆仆地赶到安纳西来找我。同我的父亲一样,里瓦尔先生也是一个钟表匠。此人很有才情,爱写诗,他的诗比拉莫特还写得好,而且跟拉莫特一样,能说会道,口才极佳;特别是,他为人十分诚恳,只可惜他的文学才能没有得到适当发挥,结果,只把他的一个儿子培养成一个喜剧演员而已。
我的父亲和里瓦尔先生见到了华伦夫人,只和她一起为我的命运担忧和痛哭一场之后便离开了安纳西,而没有来追赶我。其实,如果他们来追赶,那是很容易就可以追上我的,因为他们是骑马,而我是步行。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我的贝尔纳舅舅身上:他到孔菲涅翁去找我,得知我到安纳西以后,便从孔菲涅翁返回日内瓦了。看来,我的这几位亲人是同我的主命星串通好了让我去闯荡前途难卜的命运的。我的哥哥也是这样由于亲人们的疏忽而消失得杳无音信,不知所终的。
我的父亲不仅是一个爱荣誉的人,而且是很正直的人。他性格刚强,素重美德;他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尤其是对我,更是无比慈祥。他疼爱我,但也同时喜欢他所追求的那些乐趣。不过,自从我离开他以后,他的那些乐趣便使他的父爱渐渐淡漠了。他在尼翁又结了婚,尽管他的妻子已经到了不能再生儿育女的年龄,但她有其他的亲属,这就使他有另外一个家庭、另外一些事务和另外一种新的生活,因而就不怎么想念我了。我的父亲晚年并没有供他养老的财产,而我和我哥哥有我母亲给我们留下的一点儿遗产;在我们离家以后,这笔遗产的收益就归我父亲所有了。他虽然没有只关心这笔钱而不尽他做父亲的责任,但此事对他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些影响,减弱了他本可以更加恪尽父责的热情。我认为,他之所以追我追到了安纳西,而不继续追到尚贝里,其原因就在于此,因为,他很清楚,要是他追到尚贝里的话,是一定会追上我的。自从我离家出走以后,我也常常去看他,但我每次去,他只对我表示父亲的亲热,而不设法挽留我,让我留在他身边,这当中的原因,也为的是享用那一点点收益。
一个在我的心目中是那么慈爱和重美德的父亲的这一行为,引起了我的深思,使我深刻反省我自己,从而大大帮助了我保持心灵的宁静,因为我从其中归纳出了这样一个重大的道德原则(这很可能是唯一具有实践意义的原则):我们要避免卷入使我们的义务与我们的利益发生冲突的事情,避免从他人的灾难中获得好处。在这类事情中,如果不尽量避免的话,那么,不论一个人的心地是多么真诚,他迟早都会不知不觉地堕落下去,在行为上做出不公正和邪恶的事情,即使他的心依然是公正的和善良的。
这一深深刻画在我心灵深处的原则,我虽奉行得稍晚了一些,但它始终指导着我的一切行为,因此使我在公众面前,尤其是在我的朋友当中,总显得行事十分古怪。有些人说我总想独树一帜,总想行事与众不同,但事实上,我既没有想过行事要与他人一样,也没有想过行事要与他人不同。我心中真诚希望我做的事都是好事;我尽力避免卷入使我的利益与他人的利益发生冲突的事情,以免暗中产生(虽然不是有意的)巴不得那个人倒霉的念头。
两年前(6),元帅先生(7)要把我的名字列入他的遗嘱中的财产继承人之一,我极力反对。我告诉他:无论给我多少财产,我都不愿意把我的名字列入任何人的遗嘱里,尤其不愿意列入他的遗嘱里。他同意了我的意见。现在他打算给我一笔年金,我没有反对。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因为这个办法对我更有利,所以我才没有反对;也许是这样的。不过,我的恩人和长辈啊,万一我不幸死在你的后头,我知道,你一死,我就失去了一切,我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在我看来,这才是好哲学,唯一真正通达人情的哲学。我每天都对它的深刻哲理有新的体会,并在我晚近的几本著作中反复用不同的方式论证它的真理。这一点,那些见识浅薄的人是很难领会到的。如果我在完成这部著作之后,我的余年还允许我再写一部书的话,我就要在《爱弥儿》的续篇(8)中以生动的例子再次论证这个原则,使读者不得不注意它。不过,一个正在旅途中的人谈了这么些回顾过去的话,已经是够多的了;现在该上路,继续前进了。
旅途的经过,比我想象的要愉快得多。那个胖子并不像他外表上看起来那样粗鲁;他是一个中年人,灰白的头发拢在后脑勺儿扎成一个辫子,样子像一个投弹手。他的嗓音粗大,性格相当活泼;他能走,更能吃;他样样行当都干过,但哪一门行业他也不精通。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他原想在安纳西开办一家制造什么东西的作坊,华伦夫人当然表示支持,他现在到都灵去(路费当然是别人提供的)是为了获得一位大臣的赞同。他很有手腕,把神甫们哄得团团转,装出一副愿意为他们效劳的样子。他跟神甫们学会了一套虔诚信教的语言,而且把这种语言翻来覆去地讲,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传道士。虽然他只会《圣经》中的一段拉丁文,但却装作他会一千段似的,因为他每天都把它重述一千次。此外,只要他一发现别人钱袋里有钱,他就不愁没有钱花;虽不能说他是一个骗子,但足可以说他是一个老滑头。他摇唇鼓舌,把一些陈词滥调的说教话花样翻新,最后总能把一些人引入他设下的圈套。看他的架势,真活像当年手持短刀宣传十字军的隐修士皮埃尔。
至于他的老婆萨布兰太太,她的确是一个挺不错的女人,只不过白天虽表现得很文静;但夜里却很不老实。我和他们同睡一个房间,她那窸窸窣窣的动作声经常把我吵醒。如果我那时知道这声音是干那种事儿的声音的话,也许就会把我搞得彻夜难眠了;幸亏我那时没有往这方面想,我对这方面的事傻乎乎地一点儿也不懂得,这要等到后来由大自然来启发我了。
我快快乐乐地和我这位尽职尽责的向导与他性格随和的妻子继续前进。一路无话。我的身体和精神都沉浸在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状态中。那时候,我年纪轻、精力旺盛、身体健壮、无忧无虑,对我自己和他人都充满了信心;在我的生命中这一短暂但很珍贵的时刻,我感觉到我全身各部分器官都洋溢着充沛的活力,用我们生活中的乐趣把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整个大自然都美化了。我有时候虽感到不安,但内心是甜蜜的,因为我心中有了一个对象,使我不安的心情不至于发展到胡思乱想的地步。我的想象力集中于我心中的那个对象。我把我自己看做是华伦夫人的作品,看做是她的学生、她的朋友,甚至是她的情人。她对我说的那些动人心弦的话、对我疼爱的表示和亲切的关怀,以及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爱,也激起了我对她的爱心)。这一切,使我在旅途中产生了许多遐思,好像此身已进入了美妙的梦境。尽管我对我的命运感到忧虑和惶惑,但我美妙的梦并不因此而受到影响。我认为,她之所以把我送到都灵,纯粹是为了让我到那里去找到一个谋生的办法和适当的位置。我从此再也不用操什么心了,因为他人已经为我全都安排好了。因此,我一路之上步履轻盈,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心中充满了青年人的欢乐和美妙前景。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是我未来的幸福的保证。在我的想象中,家家都在举办农村的盛筵;草场上到处有人在做欢乐的游戏,河里有人在洗澡,河边有人在散步、在钓鱼,树上结满了甘美的果子,树荫下边有人在亲密地幽会,山上摆着一桶一桶的牛奶和奶油,到处洋溢着宁静与悠闲的气氛和信步漫游的快乐。总之,所有一切映入我眼帘的东西,没有一样不使我心中感受到它的美。我所看到的景象既雄伟又美妙多姿;我心中的这种感受,表明我的理性已开始活跃,甚至还露出了某些爱慕虚荣的苗头:我这么年纪轻轻就到了意大利,走过那么多地方,踏着汉尼拔(9)的足迹翻越丛山峻岭,这一切,并不是每一个我这样年龄的人都能享受到的荣誉,何况沿途都住宿在很好的驿站,我胃口好,可以吃到许多好吃的东西。事实上,我也真的不客气,尽量放开肚皮吃,不过,同萨布兰先生的食量相比,我吃的那一点儿东西,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回忆了一下,在我这一生中,像这次旅行这样接连七八天都无忧无虑地度过,这是唯一的一次。我们走路的步子,要按照萨布兰太太的步子来调整,因此这次旅行只能算是一次长途散步。对所有一切与这次旅行有关的回忆,特别是对那些山峦和徒步旅行之乐的回忆,给我带来了兴致勃勃的乐趣。我只是在我青年时候才徒步旅行过,而且在旅途中总是那么高高兴兴的。后来,由于事务缠身,又要携带行李,因此不得不像绅士那样坐马车旅行了。劳心劳神的忧虑、烦恼和麻烦都和我一起上了车。从此以后,不仅不像从前那样一心领略旅途中的乐趣,反而巴不得赶快到达目的地。我后来在巴黎曾经寻找了很久,想找两个像我这样爱好徒步旅行的朋友,每人预备五十个路易,并花一年时间,和我一起去周游意大利,只带一个仆人跟随我们,帮我们背行李。来找我的人很多,表面上对这个计划都感兴趣,但都只是口头上赞成,而不愿意付诸实行。我记得我曾经满怀激情地和狄德罗与格里姆谈过此事,并使他们采纳了我的想法,因而曾一度认为他们已经答应了,然而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只愿意纸上谈兵;格里姆想让狄德罗以此为题写一篇游记,借题发挥,发表反对宗教的言论,并让我替他顶罪,被关进宗教裁判所。
遗憾的是,我们转眼就到了都灵。不过,一想到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大城市,而且不久就有成为一个体面的人的希望,所以我遗憾的心情也就被大大冲淡了。这时候,我脑子里已经升起了一股雄心壮志的烟幕;我认为我未来的身份将比我过去学徒的身份高许多倍;压根儿没有料到,没过多长时间,我的身份竟变得远远不如一个学徒呢。
我在前面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并将在后面讲一些在读者看来是没有多大意思的事情,所以我要先请各位读者原谅,让我做一番解释之后才继续讲下去。既然决定要在书中将我原原本本地展现在公众面前,我就不能对公众有丝毫的隐瞒或表述不清楚的地方,我就应当继续不断地将自己置于公众的监视之下,让他们追查我心灵中的一切谬误和我生活中的一切见不得人的事情;就不能让我有片刻的隐藏,以免在我的叙述中有一星半点漏洞或空白,使读者心生疑问:“他那时候干什么去了?”或者指摘我不愿意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全都讲出来。所以我要在书中如实揭露人心的邪恶,绝不避而不谈,让恶人以为他们干了坏事无人知晓。
我身上带的那一点点儿零花钱,不知道何时不见了。只怪我说话不谨慎,泄露了秘密。我的粗心大意,让我那两个引路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萨布兰太太甚至把华伦夫人给我用来系在我的短剑上的银丝带也偷走了。在我失去的东西中,就数这条银丝带我最心疼;如果再不小心的话,说不定我这把短剑也会被他们偷走的。他们虽老老实实地支付了我一路的开销,但他们最后把我弄得囊空如洗;到都灵之后,我的衣服没有了,钱也没有了,连换洗的内衣也没有了,往后的命运如何,那就全靠我自己去闯荡了。
我把我身上带的介绍信交给收信人以后,他们便马上领我到志愿受洗入教者教养院去接受天主教的训导。我是为了混饭吃才入天主教的。一进教养院,我就看见一扇大铁栅栏门;我刚一跨进门,门马上就被关上,用两道锁锁起来。这样的开端,我感到是在强迫人,所以一点儿也不感到愉快。当我被领进一间大屋子时,我便开始思考起来。我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是在屋子的紧里边有一个木制祭台,祭台上有一个大十字架,周围有四五把椅子,也是木制的,看起来好像上了蜡,其实没有上蜡,只不过是经常有人坐,把它们摩擦得油光锃亮而已。大厅里有四五个面貌凶恶的壮汉,他们同我一样,也是来接受训导的。这几个家伙,与其说他们是志愿来做上帝的儿女,倒不如说他们是来做魔鬼的打手。他们当中有两个是克罗地亚人,他们自称是犹太人和摩尔人。他们告诉我:他们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到处流浪,哪里有饭吃,就在哪里入教和领受洗礼。这时候,有人打开了另外一道铁门;门一打开,便把正对庭院的那个阳台分成两半,从门外走进来几个女志愿受洗入教者。她们也像我一样,不是通过受洗,而是通过庄严宣誓弃绝原来信奉的宗教而获得新生的。这几个女人,全是下三烂的荡妇和沿街拉客的私娼;耶稣基督的羊圈(10)被这么下贱的人玷污,这在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其中有一个女子看起来还很漂亮和动人。她和我的年纪差不多,也许比我大一两岁。她两只眼睛的目光水汪汪的,有时候和我的目光碰个正着,因此使我很想结识她。早在三个月以前她就进了教养院,虽然后来她又在这里待了将近两个月,然而在这期间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她,因为那位年老的女管教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那个神圣的教士又经常缠住她,虽然他的职责是使她改变宗教信仰,但他对她献殷勤的时候多,对她宣讲教义的时候少。除非她特别愚蠢(从面貌上看,她并不愚蠢),否则,她受教诲的时间是不需要那么长的。那位神圣的教士总说她还未达到宣誓改宗天主教的水平,然而她已过腻了这种禁闭式的生活,一再说她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至于当不当天主教徒,没多大关系。那位神圣的教士感到事态严重,于是决定在她还答应当一个天主教徒的时候,让她宣誓入教,以免她一反抗起来,她就不愿意当天主教徒了。
为了欢迎我这个新来的人,为数不多的这几个志愿领洗者都被召集在大厅里,教士对我们说了几句简短的训诫的话,他要我不要辜负上帝对我的恩宠,并要别人为我祈祷,做我的榜样。接着,那几个女教徒便回到她们的静修室里去了。这时候,我才怀着吃惊的心情细细观看我所在的这个地方。
第二天上午,教士又把我们召集在大厅里进行了一番训诲,这时候,我才第一次开始思考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并着重分析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走上了这条道路。
我过去曾经说过,现在又要重复说的,而且将来还要说的一件日益使我深信不疑的事情是:如果世上真有受过良好的和圣洁的教育的孩子的话,那个孩子就是我。我出生在一个家风与一般人的家风不同的家庭里;我所受的教育,都是教人行事明智的教育;我看到的榜样都是长辈们的好榜样。我的父亲虽然是一个喜欢玩乐的人,但他不仅为人正派,而且有很虔诚的宗教信仰。他在社会上虽处处表现得很潇洒,但一回到家里却是一个态度严肃的信徒。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他树立的道德观念灌输给我了。我的三个姑姑,个个都很贤慧;大姑和二姑是虔诚的信徒;三姑既长得漂亮,头脑又很聪明且很有见识;虽然她表面上不那么做作,但实际上也许比大姑和二姑还更虔诚。我从这样一个可敬的家庭到了朗伯西埃先生的家。朗伯西埃先生是一位教士和传道士,他内心的信仰是真诚的,他的言行是令人钦佩的。他的妹妹和他对我的循循善诱,在我的心中培育了他们认为应该向我灌输的宗教观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两个可敬的人所采用的方法是那么的谨慎和合理,所以每次听他们讲道的时候,我不仅不觉得厌烦,而且在听完之后内心总深受感动,决心要好好为人。由于我牢记他们的训诲,所以我的决心便很少动摇过。对于我的贝尔纳舅妈的那种虔诚表现,我多少有些感到讨厌,因为她把虔诚敬拜当做一项例行公事。后来到了我师傅家里,我虽不怎么思考宗教问题,但也没有产生过什么不符合宗教观念的思想;我没有结交过任何一个引诱我去做坏事的年轻人;我虽然变成了一个调皮的顽童,但绝对不是一个不信教的人。
因此,我那时候的宗教观念,完全是一个我那样年纪的孩子所能具有的观念,只不过我的观念比一般儿童的观念更深刻一些。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隐瞒我的思想呢?我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儿童,我总是像大人那样观察和思考。我生来就和普通人不同,只是在长大以后,我才日益变成和普通人一个样子。人们看见我把自己说得有点儿像神童,便感到好笑。笑就笑吧;但是,在笑过之后,如果他们能找出一个六岁的孩子像我这样对小说如此入迷,越读越有兴趣,甚至感动得热泪盈眶,如果真能找到这样一个和我同样的孩子,我就会承认我这样自吹自擂是可笑的,我就会认识到我错了。
因此,我认为,如果你想让孩子们将来有朝一日虔诚信仰宗教的话,你就千万别在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对他们谈宗教问题,因为他们没有理解上帝的能力,即使按照我们向他们所说的话去理解,他们也是理解不了的。我是根据我的观察和我本人的经验而得出这个结论的。我知道,我的经验对别人是一点儿也没有用的。你去找几个像让-雅克·卢梭这样的六岁孩子,等他们长到七岁的时候,对他们讲上帝是什么样子,我敢保证,随你怎么讲,他们都不会把你的话理解错的。
我相信:谁都知道,一个小孩子(甚至一个大人)之有某种宗教信仰,完全是看他出生在信奉什么宗教的家庭而定的。这种信仰,有时候有所减弱,但绝不会增强。对教义的信奉,是教育的结果。正是这个最普通的道理,使我信奉我的父辈们所信奉的宗教。我们城里的人(11)对天主教都特别反感,说它极端崇拜偶像,并认为天主教的教士们都非常阴险。这种看法是如此深深地记在我的脑海里,以致在开始的时候,我一瞧见教堂里边的情景,一遇见穿白衣服的神甫,一听见人们手捧圣像游行的铃声,便吓得发抖;这种恐惧的心情,我在城里的时候没有,可是一进入乡村教堂就常常有这种感觉,因为乡村教堂的样子,和当初使我产生这种心情的教堂太相似了。不过,一想到日内瓦周围的天主教士对城里的孩子们的那种亲切样子,就与我从前的看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尽管送临终圣体的钟声使我感到害怕,但做弥撒和做晚祷的钟声则又使我想起吃午饭和吃餐后点心、鲜奶油、水果及其他奶制品的乐趣,再加上德·朋维尔先生招待我吃的那顿丰盛的晚餐的影响,使我对眼前的一切便产生了淡然视之的心情。至于和天主教的关系,我觉得只不过是吃吃喝喝好玩而已,因此觉得在这个教会里生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正式加入这个教会,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认为那是遥远的将来的事情。可是现在,事已至此,只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选择了。我怀着极其厌恶的心情看待我在这里所做的入教宣誓和它不可避免的后果。我周围的新人教者根本不能以他们的榜样鼓舞我的勇气。我不能自欺欺人,我必须承认,我宣誓入教这件事情实际上是一种强盗行为。虽然我少不更事,但是,我已经感觉到:不论是哪一个宗教,只要我一加入了它,我就犯了叛教罪,出卖了我原来信奉的宗教。即使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在内心深处就已经是欺骗了圣灵,应当遭到世人的鄙视。我愈思考这个问题,便愈是对我自己感到愤恨,愈对使我落到如此下场的命运感到抱怨,认为这种命运不是我自己造成的。我的这些想法,有时候使我心情十分冲动,巴不得在某个时候一看见大门打开,便立刻逃出去。然而这种机会是不可能有的,因此,我的决心也没有坚持下去。
有太多的秘密欲望与我的决心搏斗,所以终于战胜了它。另外,由于我已经制订了坚决不回日内瓦的计划;由于我羞于见人,并想到再次翻山越岭的艰苦,再加上远离故乡和亲朋好友,无依无靠,缺乏生活来源,这种种原因加在一起,使我感到我的良心虽受到谴责,但现在要后悔,已为时太晚了。为了给我往后要做的事情寻找借口,我假装责备我过去所做的事情,尽量把过去的错误说得极其严重,以便把我未来的过失说成是它们必然的结果。我不对自己说:“你没有犯什么大错;如果你愿意,你仍然可以成为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反而说:“这一切,要抱怨就只能抱怨你自己过去的罪过和今后不得不继续犯的错误。”
事实上,像我这样小小年纪,要收回我此前所说的话和不做人们想要我做的事,要斩断我自己给自己戴上的锁链,并理直气壮地宣称:“不论后果如何,我都要继续信奉我的先辈信奉的宗教”,这需要有多么坚强的毅力啊!这样的毅力,不是我这样年纪的人所能具有的,侥幸成功的希望也是微乎其微的。事情发展到了这种程度,要想挽回,已来不及了。我愈反抗,人们就会愈想办法制伏我。
与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是在需要运用力量的时候,才为时已晚地感到自己缺乏力量;正是这个不成其为理由的借口,使我遭到了失败。刚强的性格,只是在我们犯错误的时候才需要用它来纠正我们的错误。如果我们行事一贯明智,我们就不怎么需要表现出一副刚强气概了。这种缺乏毅力的倾向,促使我们不加抵抗地沿着错误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正是那些我们低估其危险性的小恩小惠使我们每每中了别人的圈套。我们往往是不知不觉地陷入本可以轻易避免的危险境地的;而一旦落入危险的境地,不做出一番英勇的努力,就难以挣脱出来。我们终于坠入了深渊;我们问上帝:“你为什么把我造得如此软弱?”上帝不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他只是对我们的良心说:“我虽把你造得太软弱,以致使你不能走出深渊,但是,我原先是把你造得够坚强的,坚强到足以使你不会掉进去。”
现在,我还没有正式下定决心当天主教徒。好在离教育结束的时间尚远,我还可以从容地仔细琢磨。在这段等待期间,我心里盼望也许有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使我摆脱困境。为了争取时间,我决定要尽可能做好一切有效的防御。不久,我的狂妄自负之心大发作,使我不再去琢磨是否决心加入天主教这件事情。自从我发现我有时候把那些对我们进行教育的人问得无言回答以后,我就觉得我再多说几句话,就会把他们一个个驳得体无完肤。我甚至借此机会拿他们寻开心:他们想教育我,而我还想教育他们呢;我自信,我有把握能把他们说服得改信新教。
他们发现我无论是在学识方面还是在思想方面,都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对付。在学识方面,新教徒大都比天主教徒高明。这是必然的,因为前者的教义要求教徒们动脑筋思考,而后者的教义要求教徒们全盘服从。天主教徒总是按照上一级教士的决定行事,而新教徒则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方针。这些情况,他们是知道的,只不过没有料到像我这样处境和我这样年纪的人会给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人出这么多难题。我从来没有拜领过圣体,也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导。这些,他们也是知道的,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在朗伯西埃先生那里已经学了许多知识。另外,我还读过一本令这些先生们感到头疼的宝书《教会和帝国史》。我在我父亲家里几乎把这本书全都背下来了,后来虽然忘掉了一些,但随着我与这些先生们的争论愈来愈激烈,我又想起来了。
第一次向我们讲道的,是一位个子不高,但表情很严肃的老神甫。这次讲道,纯粹是向我的伙伴们一个劲儿地灌输天主教的教理,而不让我的伙伴们提问题,更不让他们发表反对的意见。他的这种做法,到我这里就行不通。我一有机会便打断他的话,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使他难以回答的问题。这样一来,讲道的时间就拉长了,参加听讲的人都感到很累。那位老神甫讲了许多话,越讲越发火,东拉西扯,越说越不对题,最后只好借口说他不太懂法语,一走了之。第二天,因为怕我又再那么冒冒失失地发问,对伙伴们产生坏的影响,便把我单独叫到另外一个房间,由一位比较年轻的神甫来教我。此人很会说话,也就是说,他很会一口气讲许多冗长的句子,自以为了不起,其实,真正博学的人,从来不像他那个样子。我不仅没有被他那副神气的样子吓倒,反而觉得自己有把握在这个或那个问题上把他批驳一通。他开头以为引用圣奥古斯丁、圣格雷果尔和其他圣人书中的话就可以堵住我的嘴,但后来发现我运用起这些圣人的著作来,同他一样娴熟。其实我并没有读过前面所说的那几位圣人的著作,而他大概也没有读过,只不过我心中记得勒絮尔书中的许多句子罢了。每当他引用一段圣徒的话来驳我的时候,我并不就他引用的话本身和他辩论,而是引用同一个圣徒的话来反击他,因而往往把他弄得十分难堪。不过,最后还是他占了上风;其中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是,他的势力比我大,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在他的摆布之下的,何况我十分清楚,我不可以仗着我年纪轻就随便放言无忌、逼人太甚,再加上我发现那位矮小的老神甫不论是对我的学问还是对我这个人,都抱有敌意。第二个原因是,这位年轻的神甫的确是学有专长,而我没有,这就使他在辩论中可以采用一种刁难我的方法;每当他感到我要提出一个他预料不到的问题时,他就借口说我的话超出了主题的范围,于是把问题拖到第二天。他有一次甚至说我引用的话是假的,并自告奋勇说他要去把原书找来让我指出我引用的那些话的出处。他觉得他这一招一定奏效,因为,尽管我有一点点儿略知皮毛的知识,但我不懂得如何查找原书,何况我的拉丁文又不好,即使知道某一段话确实出自某一本书,但要在一本厚厚的书中找到它,那也是很难找到的。我十分怀疑他也用过他指摘其他教士采用的那种不忠于原书的治学方法,有时候甚至胡编一些话来应付他感到难以回答的问题。
吹毛求疵和互相驳难的争论在继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天的时光都消耗在无谓的争论、念诵经文和无所事事的闲暇里。没有料到这时候我却碰上了一件令人十分讨厌的恶心事,差一点儿对我产生不利的后果。
不管一个人的灵魂是多么邪恶、心是多么粗野,他也会产生某种对他人的爱心的。那两个自称是摩尔人的家伙中,有一个家伙竟喜欢上了我。他主动接近我,用乱七八糟的法兰克语和我交谈,向我献小殷勤,有时候还把他的饭菜分一部分给我吃,而且经常很亲热地吻我,使我感到很不舒服;他那张香料蜜糖面包似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伤疤痕;他的目光凶狠,一点儿也不柔和。尽管我对他的那副模样感到害怕,但我还是强忍着让他亲吻;我对我自己说:“这个可怜的人对我这么友好,拒绝他,是不对的。”后来,他的举动一步一步地愈来愈轻浮,对我说的话是那样荒唐,以致使我认为他的脑子一定有毛病。有一天夜里,他想和我同睡一张床,我借口说床太小,没有答应他;他要我到他的床上去睡,我也拒绝了,因为这个家伙太脏,满口的嚼烟草的臭味,实在令人恶心。
第二天早上,大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又来抚摸我,而且动作是那样放肆,使我感到很害怕。最后,他竟公然做起最下流的动作来了,并抓着我的手,要我也像他那样做。我猛然一下挣脱手,同时大叫一声,往后跳了一步,既没有厌恶的表示,也没有发脾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使劲向他做出惊愕和讨厌的样子,使他终于走开了。不过,在他疯狂似的动作结束时,我看见一种黏糊糊的白色东西向壁炉射去,掉在地上。我感到十分恶心,立刻跑到阳台上去。我这一生也没有如此激动、慌张和害怕过;我几乎晕了过去。
我当时还不明白这个坏家伙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他是疯病发作,或者是得了其他更可怕的癫狂症。对于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看到这种猥亵肮脏的动作和满脸色欲的可怕的面孔更令人厌恶的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别的男人做出过这种举动。如果我们在女人面前也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的话,除非她们瞎了眼;否则,她们是一定会把我们看做是怪物的。
我马上跑步去把我刚才遇到的事告诉大家。我们的那位年老的女总管叫我赶快闭嘴别讲;我发现她对这件事情也很气愤,我听见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禽兽不如的东西!粗野的畜牲!”由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让我逢人便讲的原因,我反而愈讲愈起劲。虽然那位女总管下了禁令,我还是大讲特讲,以致第二天一位管理员一大早就把我叫去训斥了一通,说我小题大作,损害了神圣殿堂的荣誉。
他把我训斥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向我讲了许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不过,他并不认为需要他来教我,因为他相信我已经知道别人想要我干什么,只因我不乐意,所以才反抗。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种事情,同淫乱的行为一样,是被禁止的,不过,干这种事情的意图,对于那个被要求干这种事情的人来说,并不算是多大的侮辱;被人家看做是可爱的,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直截了当地现身说法,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曾经有过这种荣幸;由于对方突然袭击,所以来不及反抗。他觉得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令人难受。他厚颜无耻地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并且以为我之所以抗拒,是因为怕疼。他告诉我说:这种害怕是多余的,用不着大惊小怪。
我听了他这番不知羞耻的话,感到十分惊奇,因为他的话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似乎是为了开导我,才这么说的。他觉得他的话很平常,用不着私下跟我密谈。我们身旁就有一位教士在听我们的谈话。这位教士也跟他一样,对这种事情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这种神色自若的样子,使我认为这种事情无疑是大家都习以为常的,只是我以前没有听人讲过罢了。因此,我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感到厌恶。我听到的那些话,尤其是我亲眼见到的那些行为,在我的脑子里刻画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致我每一想起,便感到恶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厌恶那种事,便连带厌恶那个替这种事辩护的教士。我再也无法控制我自己了;我厌恶的表情是那样明显,使他也感觉到了他那番话所产生的恶劣后果。他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自此以后,他就想方设法使我在教养院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在这一点上,他采取的手段很高明,不过,反倒使我发现:要想走出教养院,我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我过去总尽量拖延不采取,现如今我却迫不及待地要付诸实行了。
这件事情提醒我今后要时时防范那些患色情狂的家伙。一看到那些好像有这种毛病的人,就使我联想到那个可怕的摩尔人的表情和动作,因此,怎么也掩饰不住我心中的厌恶;反之,女人倒是能博得我的欢心。我觉得,我应当对她们表示温柔的情谊和亲切的敬意,以补偿男性对她们的不恭。和那个摩尔人相比,我认为最丑的女人也是一个可爱的人。
至于那个摩尔人,我不知道人们对他是怎样的看法。我觉得,除了罗朗扎太太以外,其他的人都像从前那样对待他。不过,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亲近我,也不跟我说话了。过了一个星期,就举行庄严的仪式,让他接受洗礼;他从头到脚穿戴一身白衣白帽,表示他的灵魂已得到了新生。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教养院,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一个月以后,才轮到我。因为我的指导者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让我重新复习一下我学过的信条,才能使我再次表示顺从,并使他们获得终于成功地使一个桀骜不驯的人皈依天主教的荣誉。
最后,在充分接受了教导,并让我的教师们都感到满意以后,教养院的人便列队把我送到圣约翰总教堂,让我在那里庄严宣誓弃绝我原先信奉的宗教,并按照一切程序接受洗礼,尽管他们并没有真正给我施洗,因为这一套仪式只不过是照章办事走过场,其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相信新教的教徒都不是基督徒。我穿了一件带白色花边的灰长袍;这是专供这种仪式用的衣服。有两个手端铜盘的人,一个走在我的前面,另一个走在我的后面;他们用一把钥匙敲打铜盘,人们按照各自的诚心和对新入教的人的印象投放布施。总之,在这次庄严的仪式中,天主教的种种浮华的做法全都用上了;其目的,一是为了使仪式对公众有更多的教育意义,二是为了羞辱我。由于我不是犹太人,所以他们没有像对待那个摩尔人那样给我穿一件白衣服,其实,这种白衣服对我是非常有用的。
这还没有完。这里的仪式结束之后,还要到宗教裁判所去领取异教徒的罪行赦免证书,另外还要举行一次入教仪式(顺便说一句,当年昂立四世加入天主教,为他举行的入教仪式,是由他的一位特派大臣代他参加的)。裁判所的那位可敬的神甫的表情和动作,并没有完全消除我走进那间屋子时所感到的恐怖心情。他对我的信仰、身份和家庭情况问了几个问题以后,突然问我的母亲是否被打入了地狱。我吓了一跳,然而我还是强压怒火简单地回答说:我希望她没有下地狱,因为在她临终的时候得到了上帝的指引。那位神甫被我堵住了嘴,只好皱着眉毛摇了摇头。看来,他好像不太赞同我的回答。
仪式到此全部结束了。正当我以为他们会按照我的意愿给我安排一个职位的时候,他们把收到的布施(大约二十几个法郎的零钱)给了我,把我送出大门,嘱咐我今后要做一个好基督徒,不要辜负圣恩,还祝我好运,说完之后,便咣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这一下,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的种种希望就这样在一刹那之间全都烟消云散。我刚才的那些自私行为,使我一下子既成了一个叛教者,同时又成了一个受骗上当的人。人们不难想象这一切在我的头脑里产生了多么大的突然变化。原来的计划是一片锦绣前程,如今却落到了最悲惨的境地;早晨还在梦想住高楼大厦,晚上却不得不露宿街头。人们也许以为我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时,一定会深深埋怨自己,认为这一切不幸的后果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不,情况恰恰相反。在我有生以来被幽禁两个多月之久以后,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现在又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心里十分高兴。在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奴隶之后,我现在又成了我自己和我的一切行动的主人。我认为,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遍地是财富,处处有贵人;我的才能和我的品德一旦被他们发现,他们是一定会欢迎我的。我有充分的时间等待,我衣兜里有二十个法郎,这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永远也用不完的金库;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用不着同谁商量。我这么有钱,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我不仅不泄气、不流泪,反而改变了我对前途的想法。我的自尊心一点儿也没有消失;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信心和对前途有十足把握的感觉。我深深相信我已福星高照,未来的一切,全靠我一个人去奋斗;这太惬意了。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到城里去逛了一大圈;虽说这纯粹是为了表现我有行动的自由,我也要这样做。我去观看了哨兵上岗;听到军乐的声音,我心里非常高兴。见到教会迎圣体的游行队伍,我就跟着他们走,因为我喜欢听神甫们唱的歌。我还去参观了王宫: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宫门口,看见人家进去,我也跟着他们进去,谁也没有阻拦我。我之所以这么顺利地进了王宫,这也许要归功于我胳臂下边夹着的那个小包裹。不管怎么样,单就我置身这座宫殿来说,就可看出我是挺有本事的;我已经把我自己看做是宫中的一个居民了。最后,由于我到处走来走去的,就感到身子疲乏了、肚子饿了,加上天气又热,我便走进一家乳品店;店家给我端来奶糕、奶酪和两个彼埃蒙的长方形面包(这两块面包比别的东西都好吃),我只花了五六个苏就吃了一顿我有生以来从未吃得这么好的晚餐。
现在,我需要去找一个住处。我的彼埃蒙语已经讲得相当好,可以和人交谈了,所以想找一个住处,并不困难。我很谨慎,我不能根据我的兴趣,而要根据我衣兜里的钱来选择住处。有人告诉我说,在波街有一个士兵的老婆有一个专供尚未找到雇主的仆人住宿的房间,住一夜只交一个苏。我在她那里找到了一张破旧的空床,于是,我就在她那里住下了。这位老板娘很年轻,刚结婚不久(可是她已经生了五六个孩子了)她和她的孩子与客人,全都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在我在她那里住的那段时间,一直是这样。是的,她的确是一个好女人,但她骂起人来却满口的脏话,活像一个赶马车的车夫。她成天袒胸露怀、头发蓬松,但是,她的心眼儿很好,乐于助人,把我当朋友,帮了我不少的忙。
我这样晃晃悠悠地在城里逛了好几天,唯一的目的就是享受我的独立和满足我的好奇心。我把城里城外都转遍了,我东张西望,凡是我觉得新奇的地方,我都要去瞧一瞧。对于一个来自穷乡僻壤、从未到过首都的青年人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我特别喜欢到王宫去,每天上午按时去看国王做弥撒。我觉得,我能和这位国王与他的随从同在一个教堂里,真是荣幸之至。不过,促使我老去王宫的真正原因,是我心中初露苗头的对音乐的爱好,而不是宫中豪华的排场,因为宫中的排场老是那一套,不久就看腻了。撒丁国王当时拥有欧洲最好的交响乐队;索密士、德雅丹和伯左芝都曾先后在这里大显身手。其实,用不着这些大师亲临现场演奏,只要用一件简单的乐器好好演奏迷人的曲调,就足以吸引一个青年人了。使我看得眼花缭乱的宫中排场虽让我傻乎乎地感到惊叹,但并不令我羡慕;在宫中的那一套仪式中,唯一使我感兴趣的,是想看到一位可以引起我的爱慕之情的年轻的公主,以便和她搞一段浪漫故事。
我差一点儿在一个豪华不如王宫的地方搞出一段风流韵事,当时,如果我真的搞成了的话,我将感到比和公主邂逅更美妙一千倍。
尽管我过日子省之又省,但我钱袋里的钱还是不知不觉地用完了。我那么节省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行事谨慎,而是因为我的饮食简单,甚至在今天,即使有满桌的酒菜,我也不会改变我饮食简单的习惯。我过去没有,而且现在还依然没有吃过一顿比农家风味更美的饭了。对我来说,只要有奶制品、鸡蛋、蔬菜、奶酪和麸皮面包与一般的葡萄酒就够了。只要没有侍膳长和仆人围在我身边让我看他们那副难看的脸色,我就会放开肚子吃,无论吃什么都觉得是很香的。我那时候花六七个苏吃的一顿饭,比我后来花六七个法郎吃的饭好得多。我不大吃大喝,是因为我没有受人诱惑的缘故。但是,把这一切说成是饮食有节,那是不对的,因为我在饮食方面也是尽量吃好吃的。我喜欢吃梨、奶糕、奶酪、彼埃蒙面包,而且还爱喝几杯掺兑得很好的蒙费拉葡萄酒。这些东西一端上桌,我就高高兴兴地吃起来。照这样吃法,我这二十个法郎很快就会用完的。这一点,我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清楚。虽说我年纪轻、行事糊涂,但一想到将来,我就感到不安,甚至有时候感到害怕。我的种种幻想全都消失,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找一个挣钱吃饭的工作干,但是,这也是很难实现的。我想起了我的老本行,但我对雕刻技术尚不精通,还不够到一个雕刻师傅家里去工作的程度,何况在都灵这个地方雕刻师傅并不多。因此,我决定,在找到更好的机会以前,我一个铺子又一个铺子去自我推荐,说我能在银器上刻花纹和徽记,希望能用少要工钱的办法获得他们的收留,然而这个办法也没有成功,我几乎到处都遭到谢绝;即使找到了一点儿活儿,也挣钱不多,只够几顿饭钱而已。然而,有一天大清早当我经过贡特拉·洛瓦街时,我透过柜台的玻璃窗看见一个仪态大方、样子相当迷人的女老板;这时候,尽管我向来是不好意思主动去接近女人的,我也毫不犹豫地走进店铺向她陈述我的本领。她不但没有拒绝我,反而让我坐下,让我讲一讲我的经历,对我表示同情,鼓励我要保持勇气,而且还说好的基督徒是不会抛弃我不管的。接着,她一边派人到隔壁一家银匠店去拿来我需用的工具,一边就亲自到厨房去端来一些好吃的东西。我感到这样开端是个好兆头,而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从她的表情上看,她对我干的活儿是满意的,尤其对我东拉西扯、充满自信心的谈话更加欣赏。尽管她态度随和,但她那风姿绰约和一身漂亮的穿扮,仍令我在她面前一举一动不敢稍有差池;不过,好在她对我的接待是充满了好意的,她的声音是亲切的,表情是温柔的,所以不久就使我不感到紧张了。我觉得我已经取得了成功,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收获。虽然她是意大利人,又那么漂亮,难免不显得有点风骚,但她的言谈举止却十分稳重,而我又胆小腼腆,所以不可能在短期内有迅速的进展。我们没有时间来完成我们的某些向往,每当我回忆起我在她身边度过的短暂时刻,我都感到心驰神往,十分惬意;我甚至可以说我已经在我初次萌动的对她的爱慕之情中感受到了她对我又温柔又纯洁的爱的乐趣了。
她有一头极其漂亮的棕色头发;从她美丽的脸上就可看出她的天性很善良、性格十分活泼,她的名字叫巴西尔太太;她的丈夫的年纪比她大,是个醋坛子,在他到外地去的时候,便把她托付给一个性格忧郁、不善于讨女人欢心的伙计照顾。这个伙计有他自己的打算;但他只会用发脾气的方式表达。他笛子吹得很好,我很喜欢听他吹,但他却很讨厌我,这个新埃癸斯托斯(12)一看见我走进他的女主人的铺子,便叽叽咕咕直嘟囔,用轻蔑的态度对待我,而巴西尔太太也针锋相对地以轻蔑的态度对待他,有时候甚至故意在他面前对我表示亲热,用这个办法折磨他。我觉得这个报复的办法很好玩。要是在我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对我也是那么亲热的话,那就更好了。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至少在方式上是不一样的。其中的原因,也许是由于她认为我太年轻,或者是由于她还不知道怎样做出进一步的表示,更或许是由于她确实想做一个贞洁的女人,她才采取一种矜持的态度;这种态度虽然不是表示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却使我望而生畏,而又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心生畏惧。尽管我对她并不像我对华伦夫人那样有一种既温存又真实的敬意,但我在她面前感到害怕的时候多、感到亲昵的时候少。我感到非常拘束,甚至有时候还哆嗦;我不敢盯着眼睛看她,不敢在她面前大声呼吸,可是要让我离开她,却比让我去死还难过。我往往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贪婪的目光偷偷看她身上我能看到的一切,例如她衣服上绣的花、她十分好看的脚尖、手套和袖口之间露出的那段白嫩的胳臂以及有时候在围巾和脖子之间露出的胸脯;她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把其他的东西陪衬得更加美丽。由于我老盯着看我所能看到的东西,甚至还想看那些遮挡起来不让人看的东西,因此,我眼花缭乱,呼吸一阵比一阵紧促,手足无措,只能在我们中间经常出现的沉默时暗暗发出几声轻轻的叹息。幸亏巴西尔太太忙于她手中的活儿,没有注意到这些情景(据我的观察,她似乎没有注意)。不过,我有时候发现她由于某种同情心的缘故,她披肩下面的胸脯经常在一起一伏地动。这一迷人的情景简直使我神魂颠倒,几乎不能自持,然而她以平静的语调说一句话就会使我的头脑马上清醒过来。
有好多次我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一句话不说,没有任何动作或眼神表明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了起码的心灵相通之处。对我来说,这种情况虽令人十分苦恼,但却使我感到心醉神迷,尽管在我十分单纯的心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苦恼。看来,她并不觉得我和她这样面对面地独处一室有什么不妥之处。我们单独会面的机会,往往是她提供的;不过不是故意安排的,因为,她一方面没有利用这种场合向我表示什么,另一方面也不允许我表示什么。
有一天,她因为对那个伙计唠唠叨叨的话感到讨厌,便独自上楼回到她的房间里,于是,我赶快把我在铺子后屋的活儿做完,跟着也上楼去。她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我悄悄进去,没有让她发现。她坐在窗子那里绣花,背对着房间的门。她既没有看见我进她的房间,而且,由于街上车辆的嘈杂声太大,所以也没有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她的穿扮虽一向是很整齐的,但那一天,她的打扮可以说是有点儿故意卖弄风骚。她的姿势很优美,头微微低着,露出了白嫩的脖子;她的头发往上盘在后脑勺儿,头发上插了几朵鲜花。她的脸蛋儿真迷人,我怎么看也看不够,简直使我不能控制我自己了。我一进她的房间,就双膝跪下,激动地向她伸出两只胳臂。我以为她既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这个人,然而却没有料到壁炉上面的那面镜子映出了我的身影。我不知道我当时激动的样子对她产生了什么影响。她既没有定睛瞧我,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半转过脸来,用手一指,让我坐在她脚边的垫子上。我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便立刻到她所指定的地方。不过,人们很难相信的是,这时候我竟没有胆子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一句话也不敢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甚至连挨一下她的身子也不敢,更不敢利用这个紧张的姿势把我的脸伏在她的膝上亲热一会儿。我变成了哑巴,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不过,我心里当然是很不平静的:我的心既激动,又高兴,充满了感激之情,既希望得到它所热爱的人的垂青,又生怕惹得它所热爱的人不高兴,因为我幼稚的心对于她是否会生我的气,是没有把握的。
她表现得既不比我更镇定,也不比我少害羞;看见我待在那里,她开始露出了慌张的样子,感到她不该把我勾引到她房间里,并意识到她没有想到这一举动的严重后果。因此,她对我既不表示欢迎,也不表示拒绝,两只眼睛盯着她手中的活儿,尽量装出一副好像没有看见我跪在她跟前的样子。尽管我很傻,但我也很明显地看出她当时也和我一样表现出了手足无措的样子,也许说不定和我一样地动了真情,只不过她也像我这样害羞,所以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促使我放大胆子不顾羞耻地行事。我认为,她比我大五六岁,就应当大胆主动一些。我心里想,既然她没有做出鼓励我放大胆子的表示,就表明她不愿意莽撞行事;即使在今天,我仍然认为我这个看法是正确的。可以肯定的是,像她那样聪明的人是不可能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不懂事的毛孩子不仅需要她鼓励我,而且还需要她教我怎样偷情。
如果没有人来打扰我们的话,我真不知道这么一个既生动而又谁也不发一言的场面怎么结束;也不知道我一动不动地在这既令人好笑又令人感到甜蜜的状态中将待多长时间。正当我激动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我听见位于我们所在的房间的楼下的厨房的门打开了。巴西尔夫人立刻吃了一惊,一边打手势,一边告诉我说:“快起来,罗西纳来了。”我赶快一边立起身子,一边握住她向我伸过来的手使劲地亲吻了两下;在吻第二下的时候,她那柔嫩的手对准我的嘴唇轻轻用力顶了一下。在我这一生中,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甜蜜的时刻。然而,我失去的机会从此就没有再回来过;我们的初恋之情就到此为止了。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这个可爱的女人的形象才一直以迷人的姿态如此深深地刻画在我心里,以致后来随着我对社会和妇女的了解更加深入,我就愈觉得她更美丽。假使她稍微有一点儿经验的话,她就会在我们相处在一起的日子里另想办法勾引一个青年人的。虽说她的心是脆弱的,但是是诚实的,只不过无意之间随着她自然的倾向行事而已。从种种迹象看,这是她第一次不守妇道,不过,要我克服她的害羞之心,也许比克服我自己的害羞之心还困难。今后,纵使我占有了许多女人,也抵不上我在她跟前经历的那两分钟所感到的甜蜜,尽管我连她的衣裙也没有碰一下。是的,再也没有什么享受是像我心爱的这个正派的女人给我的享受那样令人陶醉的了;能侧身在她身边,就是一种恩宠;她的手指对我所做的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的手在我的嘴唇上轻轻使劲一按:这一切都是巴西尔夫人给我的恩宠。这些小小的恩宠,今天回想起来,我依然感到心醉神迷。
在随后的两天中,我都没有找到重新和她单独幽会的机会;这种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因为我发现她毫无再次安排这种幽会的意思。她对我的态度虽不冷淡,但比平常更谨慎了。我发现她总想方设法躲避我的目光,因为她害怕一碰见我的目光,就控制不住她自己的眼睛老往我身上瞧。她那个可恶的伙计更加令人讨厌了,甚至冷嘲热讽地说我走的是夫人路线,想靠女人发迹。我对我行事不谨慎的后果感到害怕;我觉得,我和她勾勾搭搭的事好像已经被人发现了,因此,我试图用一种神秘的气氛把我本来用不着隐藏的兴趣掩盖起来;我多方寻找满足这一兴趣的机会,然而,我原以为满可以找到的机会,却一个也没有找到。
我还有另外一种一直无法医治的浪漫癖,再加上我天生的羞涩心,所以屡屡否定了那个伙计的预言。我敢说,正是由于我爱得太真诚了、太追求完美了,所以很不容易得到美好的结果。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激情是像我的激情这样强烈而又这样纯洁;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爱比我的爱更温柔、更真实、更无私。为了我所爱的人的幸福,我可以千百次牺牲我自己的幸福。我认为,她的名誉比我的生命还宝贵;我从来不为我个人的享乐而打扰她片刻的安宁。然而,正是由于我行事过于小心、过于隐秘和过于谨慎,反而使我所做的事没有一件取得了成功;我之所以很少赢得女人们的青睐,正是由于我太喜爱她们的缘故。
现在回头来谈那个善吹笛子的伙计。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在变得愈来愈让人难以容忍的同时,似乎显得对我比从前更和气了。自从巴西尔夫人开始喜欢我的第一天起,她就打算使我成为店中的一个有用的人。因为我的算术还不错,所以她和那个伙计商量,让他教我管账,可是他很不乐意,拒不接受巴西尔夫人的建议,其中的原因,也许是怕我抢去了他的饭碗。这样一来,我的全部工作,就只不过是在做完了我的雕刻活儿之后,抄写一下顾客的订单和留言,核对一下账本,并把意大利文写的商业信译成法文而已。可是没过几天,这个伙计又重新提起已被否决的巴西尔夫人的建议,还说什么愿意教我记复式簿记,以便在巴西尔先生回来的时候,我有一套在老板手下工作的本领。我从他的声调和表情上看出他的话中颇有虚伪、阴险和幸灾乐祸的图谋,因此我不敢相信他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没有等我表态,巴西尔夫人就冷冷地告诉他,说我对他的建议当然是很感激的,说她非常希望命运终能帮助我发挥我的才能,说像我这样有本事的人如果只当一个伙计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她曾经好几次对我说她愿意给我介绍一个可能对我有帮助的人。她相当聪明,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是应该把我从她身边打发走的时候了。我们默默地表露彼此相爱之事发生在星期四。星期天,她请了一桌客,其中有我和一位相貌和善的多明我会的教士。巴西尔夫人把我介绍与他相识;这位教士对我的态度很亲切,他祝贺我改宗了天主教,并问了我几个关于我过去的经历的问题。从他的问话中可以看出,她已经把我的经历详细告诉他了。接着,他用手背轻轻在我脸上拍了两下,告诉我今后要做好人,要有勇气,并要我去看他,以便从容不迫地在一起交谈。我从大家对他尊敬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从他对巴西尔夫人说话用慈父般的语气就可看出他是她的忏悔师。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在他既严肃又亲切的表现中还夹杂有对他的这位女忏悔人的尊重和敬意;可是,他的这种表现当时给我的印象没有今天回想起来这么深。如果当时我多动一下脑筋的话,我就会感到我能使一个受忏悔师尊敬的年轻女人对我如此动情,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由于客人多,餐桌不够大,便又添摆了一张小桌子,我有幸和那个伙计面对面地在小桌子上吃。我在小桌子上受到的款待,丝毫没有减少,从端上小桌子的菜肴之多来看,这番款待显然不是针对那个伙计的。宴会进行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女士们个个都很高兴,男士们个个都大献殷勤;巴西尔夫人对客人的言谈举止真不愧是既高雅又风趣。饭正吃到一半的时候,听见门口来了一辆马车;有一个人走进屋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巴西尔先生。他进屋时候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穿一件有金扣子的大红色上衣(顺便说一句,从那一天起,我就对这种颜色十分厌恶),他的个子高高的,模样儿很漂亮。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看样子,他好像是想把大家吓一跳似的,尽管在座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妻子跑步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向他表示百般的亲热,而他对他的妻子却一点亲热的样子也没有。他向每一位客人打了一个招呼;仆人端来一套餐具,他就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人们刚一问他此次外出旅行的经过时,他向小桌子上扫了一眼,用严肃的口气问坐在小桌子那边的小孩子是什么人。巴西尔夫人很坦然地告诉了他。他又问我是不是住在他家里,巴西尔夫人说:“不”。他粗声粗气地接着说:“为什么不呢?既然他白天在我家,他夜里也可以住在我家嘛。”这时候,那位教士开口发了言,他先说了一番既真诚又严肃的称赞巴西尔夫人的话以后,接着又简单地说了几句称赞我的话。教士还告诉他,不仅不应该责怪他妻子虔诚的慈善心,而且还应当与她一起来做这件事情,因为这当中没有任何一点儿越轨的行为。那位教士刚一把话说完,巴西尔先生便用愤怒的语气反驳,不过,由于对方是教士,所以他总算把火气压缩了一半,然而这已经足够使我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这肯定是那个伙计向他告了我的状,他已经了解我在他家的情形了。
刚一散席,那个伙计就在他的老板指派下,以胜利者的姿态急匆匆地走过来,叫我立刻走人,而且今后永远不许再进他的老板家的门。他还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侮辱我的话,以显示他这次奉命来撵我是一件很光荣的差事。我立刻走出了巴西尔先生的家,虽然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心里是非常难过的。我难过的,不是因为我离开了那个可爱的女人,而是因为丢下她去受她丈夫粗野的对待。他不愿意她对他不忠,这当然是对的。然而,尽管她很贤淑,出生在一个良好的家庭,但她毕竟是意大利人,这就是说,她的心虽然是多情的,但同时也是有仇必报的。我觉得他的做法是错误的,因为他采取的做法必将招来他所害怕的不幸的后果。
我平生第一次爱情经历就这样结束了。我曾经有两三次特意经过那条街,希望至少再见一次我不断思念的女人。我没有见到她,只见到了她的丈夫和那个坏伙计;那个伙计也见到了我,而且手中还举着店中的那把长尺子向我招手致意,不过,他的表情与其说是向我打招呼,还不如说是在向我提出警告。他们对我既然如此防范,我也就灰了心,再也不走那条街了。我想去见她向我介绍的那位教士,可惜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在修道院周围转了好几圈,希望能碰见他,但结果却纯属徒劳。后来由于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情,我对巴西尔夫人的思念便渐渐淡化了,没过多久,我甚至把她忘记了。我又恢复到像从前那样既纯朴又孩子气十足的人,即使漂亮的女人来引诱我,我也不会上她们的钩。
不过,她赠送我的几样东西,也的确稍稍充实了我的小小的行装。东西虽然不多,但却充分表现了一个女人的细心。其目的,是让我衣着干净,而不是让我穿得好看;是不让我受苦,而不是让我摆阔。我从日内瓦带来的衣服都是很好的,还可以穿。她赠送我的,是一顶帽子和几件换洗内衣;我没有套袖,但她不给我,尽管我很想要,她认为只要我穿得干净就行了。其实,这一点,不需要她操心,只要我在她身边,我自然会注意的。
我被赶出巴西尔先生的家之后不几天,我的房东太太(我在前面已经说了,她对我以朋友相待)告诉我说,她大概可以帮我找到一份工作,说有一位很有身份的夫人想见我。我一听这话,便以为这一回我准是走运,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奇遇,因为我朝思暮想的,就是这种事情。然而这一次奇遇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美。我跟随着一个仆人走进那位夫人的家,那个仆人向她介绍了一下我的情况,她问了我几个问题,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觉得我的长相还不令人讨厌,于是便立刻录用了我,不过是在她家当仆人,而不是当她的贴身亲随。我也穿仆人的那种号衣,唯一的区别是,其他的仆人的号衣上有饰带,而我的号衣上没有。由于我的衣服上没有那些零七八碎的装饰,所以就跟一般市民的衣服差不多:没有料到我心中怀抱的种种伟大的希望,一下子就这样结束了。
我的女主人维尔塞里斯伯爵夫人是一位寡妇,膝下没有儿女。她的丈夫是一个彼埃蒙人,而她,我原以为是萨瓦人,其实她也是彼埃蒙人。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个彼埃蒙人的法语讲得那么好,音调是那么纯;她中等年纪,相貌相当高贵,很有才华,热爱法国文学,而且十分精通;她写了很多东西,都是用法文写的;她文章的笔调很优美,跟塞维涅夫人(13)的笔调几乎差不多,甚至有几篇文章几乎令人分不出是她写的还是塞维涅夫人写的。我的主要工作(我并不讨厌这个工作)是笔录她口授的文字,因为她胸部长了一个肿瘤,非常痛苦,因而不能亲自执笔。
维尔塞里斯夫人不但很有才学,而且心胸开阔,意志非常坚强。她病重期间,我一直在她身边,直到临终。我曾看见她忍受痛苦,但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片刻的软弱和用力强忍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失去一个女人应有的仪态。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由于她有什么哲学修养的功夫,因为当时“哲学”这个词儿还不流行,她根本想象不到这个词儿今天包含的意义。她的坚强的性格,有时候甚至发展到近似冷漠。我发现她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她自己,都不大关心,而她之对穷苦的人们行善事,完全是因为善事本身是好的,而不是出于真正的怜悯心。我在她身边待了三个月,对于她这种冷漠的性格是有相当的感受的。我以为她对一个有某种发展前途的青年经常侍奉在她跟前自然会产生怜爱心,因而在临终的时候自然会想到这个青年人在她死后需要得到她的帮助和支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对我一点儿照顾也没有,这当中的原因,或者是由于她认为我不值得她特别关照,或者是由于成天纠缠在她周围的人撺掇她只照顾他们而不照顾我。
我记得很清楚:她曾经表现过某种好奇心,想对我的过去进行了解。她有时候问我一些问题,她很喜欢我把我写给华伦夫人的信给她看,对她谈谈我的感情。然而在这方面,她采取的方法显然不对,因为她只想了解我的感情,而不吐露她自己的感情。我的心喜欢倾诉衷情,只要它感到别人愿意听它倾诉。然而,维尔塞里斯夫人总是干巴巴地问我一些枯燥无味的问题,对于我的回答,她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这就使我不相信她是出于关心我才问我这些问题。当我不知道我的话是使人感到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我总是十分胆怯的,因此,便尽量少暴露自己的思想。凡是对我不利的话,我就一句也不说。我发现,为了了解一个人而采取这种干巴巴的问话方式,在那些自以为是才女的妇女们当中是一种相当普遍的毛病。她们自以为采取不暴露自己感情的办法,就可以很好地透彻了解别人内心的秘密,然而她们没有意识到:她们这样做,反倒使对方失去暴露内心的勇气,因为,单单这一点就足以使一个被问话的男人提高警惕;一旦他发现女人这样问她不是出于真正的关心,而是用问话的方式套他的话,他就会要么撒谎,要么就一言不发、闭口不谈,甚至加倍提高警惕;他宁可装作一个傻子,也不愿意满足她的好奇心。总之,要想了解别人的心事而自己又不真心实意地和别人对话,这的确是个坏办法。
维尔塞里斯夫人从未对我说过一句使人感到亲切、同情和关心的话。她总是那样冷冰冰地向我提问,而我也含糊其辞地回答她。我的回答是那样的简约,以致使她觉得太没有趣味,因而感到厌烦。后来她就不再问我话了,就只向我说她需要我替她办的事情。她不是按照我这个人的人品来对待我,而是按照我如何做她吩咐我做的事情来对待我。由于她只把我看做一个仆人,所以不允许我以其他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
我认为,我这一生所受到的某些人为了个人的私欲而玩弄的狡猾手段的危害,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它使我对产生这种私欲的伪善态度抱有一种本能的反感。维尔塞里斯夫人没有子女,唯一的继承人是她的侄子德·拉·洛克伯爵。此人对她百般奉迎,想方设法讨她的欢心。此外,她的那几个主要的仆人看她即将咽气,也没有忘记从她身上捞取好处,因而时时围着她转,使她很难有时间想到我。她家的总管名叫罗朗茨先生;此人很机灵,他的妻子比他更机灵。她是那样成功地博得了她的女主人的欢心,以致使她与其说是女人主花钱雇佣的仆人,倒不如说是女主人的一位朋友。她安排她的一个名叫朋塔勒的侄女当维尔塞里斯夫人的贴身侍女。这个狡猾的女孩子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帮助她的姑母掌握女主人的一言一行,结果,使维尔塞里斯夫人看事就只能通过他们三个人的眼睛,办事就只能依靠他们三个人的手。我没有取得这三个人的欢心;我服从他们,但不巴结他们;我不愿意在为我们共同的女主人服务以外,还去当仆人的仆人。因此,我成了一个使他们感到不安的人;他们看得很清楚,我并不是一个永远当仆人的人。他们担心维尔塞里斯夫人也有这种看法;重新安排我的工作,就会导致减少他们的薪水。这种人的贪心太大,所以不可能正确地看待一切问题。他们总把遗嘱上写明遗赠他人的东西,看做是从遗赠他们的那一份东西中抽取出来的。维尔塞里斯夫人喜欢写信,她把写信看做是她病中的一种消遣;而他们三个人却不赞成这件事情,他们拐弯抹角地通过医生告诉维尔塞里斯夫人说,这将使她感到很累,不利于她养病。他们编造了一个借口,说我不懂得怎样服侍病人,就让两个抬轿子的粗人代替我去侍候夫人。他们把夫人的周围安排得水泄不通,以致在写遗嘱的时候,我有一个星期都没有机会走进她的房间。是的,在这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像从前那样走进她的房间,而且工作得比任何人都更勤奋,因为这个女人的痛苦使我太难过了;她忍受痛苦的那种坚毅精神,使我对她产生了极大的敬意和同情,我在她房间里悄悄地哭了一场,既没有让她本人看见,也没有让别人看见。
她终于离开了我们;我瞧着她停止了呼吸。她的一生是一位有才学和见识的女人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贤者的死。我可以说,正是她既一丝不苟而又不矫揉做作地履行天主教徒的职责时所表现的那种心灵的宁静,使我感到了天主教的可爱。她向来是很严肃的,但在她垂危之际却表现出了一种欢快的样子,而且表现得那样自然,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显然是理智战胜了忧伤心情的结果。她只是在最后两天才卧床不起,而且一直不停地用平静的声音和大家谈话。最后,她不说话了,陷入了临终时的极度痛苦之中。突然,她放了一个响屁。“好极了,”她一边翻身一边说,“能放屁的女人是不会死的。”这是她最后说的一句话。
她在遗嘱中说,给几个下等仆人每人多发一年薪水,而我因为没有被列入她家仆人的花名册,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不过,德·拉·洛克伯爵发给了我三十利弗尔,并允许我穿走我身上这件新号衣,而要是依照罗朗茨先生的意见的话,他还想把那件衣服从我身上扒下来呢。伯爵还答应帮我找个差事,并允许我去找他。我去了两三次都没有同他说上话,因此便灰了心,以后就再也没有去找他了。读者不久即将看到:我这样做,是大错特错了。
现在让我把我在维尔塞里斯夫人家经过的事情,该讲的赶快讲完!尽管表面上看来,我的情况依然同从前一样,但在我走出她家的时候的心情同我当初走进她家时候的心情却完全不同。我是怀着深深的负罪感和痛苦的悔恨心情走出她家的。这种感受直到四十年之后还依然折磨着我的良心;事过四十年之后,这种心情不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年纪的衰迈愈来愈强烈。谁能相信一个小孩子所犯的错误会产生那么严重的后果呢?正是因为产生了这种几乎可以断定的后果,我的心才一直不得安宁,因为我的过错已经使一个可爱的、诚实的和可敬的、而且确实比我高尚得多的小姑娘陷入了不白之冤的悲惨境地。
一个家庭的瓦解,难免不使家中出现混乱的情形和丢失一些东西。然而,由于仆人们是那样的忠诚,罗朗茨先生和他的妻子又是那样的细心,所以列入财产清单上的东西一样也不缺,只是朋塔勒小姐丢失了一条已经用旧了的小小的玫瑰色和银色相间的丝带。有许许多多好东西我虽可以顺手牵羊地拿,但只有这条丝带才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便把它偷走了。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把它藏好,就被人发现了。人们问我是在哪里偷的,我慌了神,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最后,只好红着脸说是玛丽蓉送给我的。玛丽蓉是一个莫里昂山村女孩子,是维尔塞里斯夫人家的厨娘。自从维尔塞里斯夫人不再在家中宴请客人以后,夫人便辞退了她的厨师,改由玛丽蓉替她做饭。夫人现在只能吃粥和羹汤之类的流食,而不能吃炖肉之类的油腻食品。玛丽蓉不但长得很漂亮,而且有一种只有山村姑娘才有的靓丽的肤色,尤其是她那羞答答的温柔样子,凡是见到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大家都知道这个姑娘为人十分老实,对主人极其忠心,因此,当我说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在场的人莫不大吃一惊。就信任的程度来说,大家自然是不相信我而相信她的,因此认为必须把事实弄清楚:我们这两个人当中,究竟哪一个是贼,于是便派人去把玛丽蓉叫来。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德·拉·洛克伯爵也在。她来了,人们让她看那条丝带,我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昧着良心指控她。她被弄得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向我投射了一道足以使魔鬼也感到胆寒的目光,而我残忍的心却不理睬它。最后,她坚决否认,不过,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骂我,只是劝我扪心自问,不要诬赖一个从来没有损害过我的无辜的姑娘,而我却依然厚颜无耻地一口咬定我说的是事实,当着她的面说丝带是她送给我的。这时,这个可怜的姑姑流着眼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卢梭啊,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好人,可你现在把我害得好苦啊,不过,我绝不会像你这样为人。”她对我说的话,到此就停止了,除了继续用坚定而朴实的话为自己辩护以外,对我没有半句恶言。她的话是那样的温和,而我的话是那样的肯定,相比之下,自然是使她处于下风。很难想象当时的场面竟然是:一方是像魔鬼似的铁石心肠,而另一方却像天使般地温柔。到底哪一个是贼,当是很难断定,不过,大家心中的偏向是于我有利的。由于当时家中一片混乱,大家没有时间深入了解此事,于是,德·拉·洛克伯爵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让罪人的良心去为无辜的人报仇雪恨吧。”说完就把我们两人都辞退了。他的预言没有落空,没有一天不在我身上应验。(14)
我不知道这个受我诬陷的姑娘以后的情况怎么样了,不言而喻的是,她将来是很难再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的。她蒙冤受屈,名誉受到极大损害。偷的东西虽然微不足道,但那毕竟是偷,何况还利用这件东西去勾引一个青年小伙子:一个既撒谎,又坚持错误,集许多恶习于一身的女人,人们显然是不喜欢的。我甚至认为,贫穷和被人摒弃,还不是我使她遭受的最大危害。像她这样小小年纪,心灵受到那么大的挫伤,谁知道她今后将沦落到什么田地呢?唉!如果说由于我使她落到可怜的境地而追悔莫及的心情是难以忍受的话,请各位读者想一想,当我每一念及是由于我的过错,因而使她的前途比我更暗淡的时候,我的心情将是多么的悲伤啊!
这痛苦的回忆有时候使我心乱如麻,搅得我彻夜难眠。似梦非梦地看见那个可怜的姑娘来谴责我的罪行,好像这桩罪行就是昨天发生似的。当我的处境平静时,它使我感到的痛苦就稍微轻一些,而在我的生活发生狂风暴雨似的剧变时,它就使我不敢期望作为受迫害的无辜者需要得到的温暖的安慰,它经常使我想起我曾经在我的一本著作中说过的话:在命运亨达时,悔恨之心是睡着的,而一旦身处逆境时,它就活跃起来了。然而,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朋友倾诉过我心中的这份愧疚;即使对最亲密的朋友,也没有谈过这件事,甚至对华伦夫人也没有谈过。在这期间,我只是向人提起过我做了一件应当自己责备自己的错事,但从来不详细说我做的是什么错事。这个心灵上的重负直到今天还依然压在我的良心上,而没有一丝一毫的减轻。我可以说:正是由于我有解脱这个重负的愿望,所以才下定决定把我的忏悔之心在书中向各位读者详细陈述。
以上的陈述是十分坦率的;我相信谁也不会认为我在这里说了什么掩饰我的罪行的话。不过,如果我不同时暴露我当时的内心想法,或者怕因为替自己辩解而不说出当时的真情,那就不能达到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当我把罪行推到那个可怜的姑娘身上时,我确实没有故意害她之心,而且我那样做,还恰恰是出于我对她怀抱的友情。我这个话,人们听起来会觉得奇怪,但事实的确如此。当时,我正在心中想她,所以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了她的名字,把我干的事说成是她干的,说丝带是她给我的,而事实上是我想偷那条丝带来送她。后来,当我看见她来到我面前时,我的心完全碎了。但是,由于当时在场的人那么多,所以我就打消了我的后悔之心。我不怕惩罚,但我害怕丢脸;我怕丢人现眼,甚于怕死亡,甚于怕犯罪,甚于怕世上的一切。当时,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闷死在地里。不可克服的羞耻心战胜了一切;它是使我厚着脸皮撒谎的唯一原因。我愈是有罪,便愈怕认罪,因而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最怕被当场认定我是小偷、撒谎者和诬陷者。当时群情激昂的样子,使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当时大家让我冷静地想一下,我肯定会坦白一切的。如果德·拉·洛克先生把我单独叫到一边对我说:“不要诬陷这个可怜的姑娘,如果东西是你偷的,你向我承认了,就没事了。”我肯定会立刻跪在他面前承认错误的。然而,正是在需要鼓励我认错的勇气的时候,人们却一个劲儿地吓唬我。另外,人们还需要考虑一下我当时的年龄;那时候,我刚刚结束我的童年,我依然是个孩子。青年时候所干的坏事,其恶劣的影响,是比成年时候干的坏事大的;但仅仅由于意志软弱而干的坏事,其影响就小得多了。我的错误,充其量不过如此而已。因此,当我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使我感到难过的,不是这件坏事的本身,而是它可能造成的后果。因此,这件坏事竟变成了一件好事,因为它使我一想起我一生中所犯的这唯一一次错误,便不寒而栗,不敢再产生任何犯罪的念头。我认为,我之所以那么痛恨撒谎,大部分原因就是由于后悔我当初撒了一个那么恶劣的弥天大谎。我认为,如果我犯的这桩罪行能用什么东西弥补的话,那么,我晚年遭受的那么多不幸和我四十年来在艰难困苦的情况下所保持的正直品行和荣誉感,就是对它的弥补,何况那个可怜的玛丽蓉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那么多人替她报了仇,所以,尽管我对她的伤害是很大的,我也不愁她在我临终的时候还不宽恕我这桩罪行。关于这件事情,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请允许我从此以后就不再谈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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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古法里;一古法里约等于四公里。——译者
(2) 指17世纪萨瓦公爵手下的一帮食客;他们曾夸口说是要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吃信奉新教的日内瓦人的肉。——译者
(3) 宗教节日,在每年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天。文中的“这一天”为1728年4月12日,是日为1728年的圣枝主日。——译者
(4) 德·隆格维尔夫人(1619—1679):德·隆格维尔公爵的夫人。在投石党反对路易十四的首相、红衣主教马萨林独揽朝政和推行中央集权的运动中,德·隆格维尔夫人曾积极参加,并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译者
(5) 尚达尔夫人(1572—1644):天主教著名的修女,1710年与弗朗索瓦·德·萨勒主教一起在安纳西创建了圣母访问会女修道院,并任该院院长;她与萨勒主教彼此常以父女相称。——译者
(6) 据巴黎波旁宫图书馆收藏的手稿本上卢梭的批注,指“1763年”。——译者
(7) 指纳沙泰尔总督乔治·凯特元帅。——译者
(8) 指《爱弥儿和苏菲》(见卢梭:《爱弥儿》下卷,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742—794页)。这个“续篇”没有写完,因为卢梭在晚年写《对话录》和《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这两部作品时,“愈写愈忧伤,愈写愈发挥,腾不出手来”继续写完这个续篇。——译者
(9) 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迦太基名将,曾多次率军转战意大利,击败罗马军。——译者
(10) 指教会。——译者
(11) 指日内瓦城里的人。——译者
(12) 指那个伙计。埃癸斯托斯是希腊神话故事中的米塞纳斯国国王,在特洛伊战争中,他受希腊军队统帅阿伽门农之托照顾其妻子吕泰涅斯特拉,但他竟和吕泰涅斯特拉私通,并在阿伽门农于战争结束回国时,派人将其暗杀。——译者
(13) 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女作家,以写书信见长,就她在文学上的成就而言,可以称为“尺牍家”。——译者
(14) 的确,这件事情使卢梭后悔了一辈子,到他晚年——他临终前一年(1777)——撰写《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时,还深感愧疚地说:“我在少年时候说过一次坏良心的谎话,在我这一生中,我一想到此事就深感不安,一直到我的晚年,它还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折磨着我已经受了伤害的心。”(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39页)——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