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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1756—1757)
我急于想迁居退隐庐,因此,房子一收拾好,我便没有等到来年春天就赶紧搬进去了。这就引起了霍尔巴赫一伙人的嘲笑。他们公然预言我耐不住三个月的孤独就会羞答答地回来,像他们那样长居巴黎。至于我,这十五年来我已远离了我的天然的爱好,现在又回到我喜欢的环境,对他们的嘲笑一点也不在乎。自从我不由自主地进入社交界以来,我没有一时一刻不怀念夏梅特和我在那里度过的甜蜜的时光。我觉得,我生来就是适合于隐居生活和乡间环境的,在别的地方是不可能幸福地生活的。在威尼斯,我成天公务缠身,位列使节,极显尊荣,脑子里盘算的是迅速升迁;在巴黎,我出入于乌烟瘴气的社交场合,觥筹交错,遍尝珍馐,目眩于剧院的五光十色,追求的是转瞬即逝的虚荣,而对山林、小溪和孤身一人的散步的回忆,经常使我心乱如麻,万般愁思,引起我一片嗟叹和无限向往。我过去迫不得已而做的那些工作,我出于一时的热情而定的那些宏伟的计划,其目的无他,完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过那种悠闲自在的乡居生活。如今,我深自庆幸,这种生活即将开始了。我原来认为只有家境富裕时才能过悠闲的生活,而现在,尽管我不富裕,但我认为,由于我的境况特殊,我用不着家境好转也能从相反的道路达到同样的目的。我没有一文钱的固定收入,但是我有名气,有才能,生活简朴,没有为了应付场面而非花不可的开销。另外,虽说我很懒散,但在我愿意勤奋工作的时候,我还是能勤奋干活儿的。我的懒散,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的懒散,而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的懒散,喜欢在该干活儿的时候拼命干活,我干抄乐谱这一行,虽既不显身扬名,收入又不多,但生活靠得住。许多人都夸我有选择这门职业的勇气。我不愁没有活儿干;只要我好好地干,吃饭就不成问题。《乡村巫师》和我的其他作品给我带来的收入,到现在还剩下两千法郎。有了这笔钱,我就不会捉襟见肘,就不会手中拮据,何况我还有几部作品正在撰写之中,用不着向书商索取高额报酬,只要他们略给我一些酬金,我就可以适度工作,不必过分劳累,甚至还可挪出时间去散步。我的小家庭只有三个人,各个都有事做,不需要花太多的钱,就能维持生活。总之,我的收入是同我的需要和欲望相称的,是足以使我按照我的天性选择的方式过上幸福和稳定的生活的。
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全部精力用去挣大钱,不干抄乐谱这一行,全身心地搞写作。以我当时所有的而且自觉有能力继续保持的劲头搞写作,稍许把作家的技巧和出好书的愿望结合起来,就可以使我过宽裕的生活,甚至可以过富翁般的生活。但是我认为:为挣面包钱而写作,这不久就会窒息我的天才和扼杀我的才能的。我的才华不在我的笔上,而在我的心里;它完全是由一种高尚的思想方法产生出来的;只有这种思想方法才能孕育我的才华。一个为金钱而写作的作家是写不出振聋发聩的伟大作品的。生活的压力和贪财的心,也许会使我写得更快,但不可能使我写得更好。如果我一心追求成功,只要一产生了这个念头,即使不使我卷入拉帮结派的小集团,至少也会使我少说有益世人的真话,而多说哗众取宠的废话,我就不可能成为卓越的作家,而只能当一个胡诌乱说的文痞。不,绝对不能这样做。我始终认为:一个作家只有在他不以写作为职业的时候,才能发挥他的天才和受到人们的尊敬。一个人如果是为了生计而动脑筋思考,他的思想是不可能高雅的。为了能够和敢于阐述真理,就不能计较成败和得失。我把我的书呈献在公众面前,确信我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而发言,其他一切就在所不计了,如果我的作品不受公众的青睐,那表明他们不愿意从中受益,那就让他们糊涂一辈子好了。至于我,即使他们不赞许我,我也照样活得满舒畅;即使我的书卖不出去,我抄乐谱挣的钱也能养活我。说来也真奇怪,正因为我抱定这个宗旨,我的书反倒卖出去了。
1756年4月9日,我离开了城市,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在城市里居住过。此后,不论是在巴黎还是在伦敦或其他城市,我都是短暂停留或者是迫不得已而路过,所以不能算作居住。埃皮奈夫人派她的马车来接我们三个人,她的一名雇工负责运我们的简单的行李。当天我们就在退隐庐安顿好了。我发现,我这个小小的退隐的房舍的布置和家具虽很简单,但很整齐,甚至可以说很雅致。花了一番心思安排这套陈设的那只手,使它在我的眼里看来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我觉得,作为我的女友的客人,住在我自己选择的并由她特意为我建造的房子里,真是太惬意了。
尽管天气很冷,到处都还有残雪,但大地已开始复苏,紫罗兰和报春花已经开花,树木已开始长出苞芽。我住进退隐庐的当天夜里,站在窗口就听到了我房子旁边一座树林里传来的夜莺的鸣叫。在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之后,我忘记了我已搬家,还以为是在格莱内尔街呢。这时,突然一阵鸟儿的鸣啭使我大吃一惊,等回过神儿来才欣喜若狂地大声叫道:“我的愿望终于全都实现了!”我首先想做的事情是去观赏我周围的乡村风光。我不先收拾我的房间,而是去散步。到退隐庐的第二天,我就把我房子周围的每一条小径、每一座树林、每一个灌木丛和每一个犄角旮旯儿的地方转了一遍。我愈观赏这个迷人的幽居,愈是感到它天造地设是为我而存在的。这里僻静,但不荒芜,使我感到如同身居世外。它拥有那种在城市周围难以找到的美丽景色;突然置身其中,绝不会相信这里距巴黎只有四法里。
尽情享受了几天乡村宁静生活之后,我才想到要整理我的文稿,安排一下我的工作。同从前一样,我把上午的时间都用来抄乐谱,下午带着一个小白纸本和铅笔去散步。我只有在露天之下才能自由自在地思考和写作,所以不想改变这个方法。我打算从今以后就把几乎就在我家门口的蒙莫朗西森林当作我的工作室。我有几部作品都已经开了头,现在要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检查一下。我的写作计划很庞大,但在城市忙忙乱乱的生活中,进展一直很缓慢。我准备在分心的事情少一点的时候,稍微加快速度。我认为我是很好地实现了我的这个想法的,因为,尽管我那时经常生病,又经常要穿梭来往于舍夫雷特(1)、埃皮奈夫人的家(2)、奥波纳(3)和蒙莫朗西(4)这几个地方,家中又常常有许多闲着没有事干的不速之客来纠缠,而且每天还要抽出半天时间抄乐谱,但是,如果人们计算一下我在退隐庐和蒙莫朗西度过的这六年时间所写的作品(5),我敢肯定,人们将发现:如果我在这段期间真的浪费了光阴的话,那至少不是因为我懒散而虚度了的。
在我开始撰写的几部著作中,我思考的时间最多、写作起来最有兴味并愿以毕生之力从事,而且在我看来将使我获得盛名的,是我的《政治制度论》,我第一次想写这部书,是十三甚至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威尼斯,有些事情使我看出那个被人们如此夸赞的政府竟有许多缺陷。此后,由于我从历史的角度去研究伦理学,我的眼界便大为开阔。我发现,所有一切问题的根子都出在政治上。不论从什么角度看,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民不是他们的政府的性质使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成为什么样的人的(6)。所以我觉得:“怎样才是一个尽可能好的政府”这个大问题,可以归纳成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性质的政府才能培养出最有道德、最贤明和心胸最豁达的人民?”——总而言之一句话:什么性质的政府才能培养出按“最好”二字最广泛的意义说来足可称为“最好的人民”?我还发现,这个问题与另外一个问题尽管有所不同但却是极其相似的,那就是:“什么样的政府才能由于它的本性的驱使,行事处处都合乎法律?”由此还产生了“何谓法律”等一系列同样重要的问题。我觉得,所有这一切正引领着我去发现有助于人类的幸福,尤其是有助于我的祖国的幸福的伟大真理。我上次去日内瓦时,我发现那里的人们对法律和自由缺乏足够正确的和足够明晰的认识,因此我认为用这种间接的方式把这些概念提供给他们,是不会伤害他们的自尊心的;他们一定会原谅我在这些问题上比他们看得稍远一点。
这部著作,我已经写了五六年,但进展不大。写这类著作,是需要沉思、悠闲和宁静的,何况写这部书,正如人们所说的,我是悄悄地写的。我不愿意把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连狄德罗我也没有告诉,因为我担心,对于我写书的这个时代和国家来说,这个计划似乎太胆大了。我的朋友们的担心,会妨碍我的计划的进行(7);何况我又不知道它是否能及时完成,不知道它是否能在我在世之时问世。我希望我能毫无顾忌地把我要叙述的问题全都加以详细的阐述。我素来不讽刺谁,也不攻击谁。平心而论,我这个人真是无可指摘的。我既要充分利用我生来就有的思想的权利,又要始终尊重我生活在其治下的政府,绝不违背它的法律,尤其注意不要违犯国际法,不过,也不要因为怕触犯国际法就放弃它向我提供的便利。
我要坦率承认,虽然我生活在法国,但我是外国人,因此,我的地位特别有利于我放开胆子阐述真理。只要按照我原先的计划不在法国出版未经许可的书,那么,不论我在书中说了些什么,也不论它是在什么地方出版,我都无须对任何人负责。如果我在日内瓦,就没有这么自由了。因为在日内瓦,不论我的书是在哪里出版的,官方都有权审查我的书的内容。从这一点考虑,我便决心接受埃皮奈夫人的盛情,放弃去日内瓦定居的计划。我发现,正如我在《爱弥儿》中所说的(8),只要你不是阴谋家,你若想为你的祖国的真正幸福而著书,你就千万别在你的祖国的怀抱中写。
我之所以感到我的处境对我特别有利,是因为我深信:虽说法国政府也许对我并不怎么欢迎,但它即使不保护我,但至少会把它让我安安稳稳地生活,看做是它的光荣。我觉得,对无法阻止的事情大度宽容,是一种既简单而又十分巧妙的政治手段。因为,如果把我逐出法国(法国政府是有权这样做的),我的书并不因此就不写,而且说不定还写得更无克制。反之,若让我安安静静地在法国写,那就既可使作者成为其作品的担保人,又可消除欧洲各国对法国政府根深蒂固的成见,从而使法国获得充分尊重人权的荣誉。
有些人根据事态的发展,认为我的这种信任是错的,其实,把问题看错了的,是他们自己。在那场使我遭受灭顶之灾的暴风雨中,我的书只不过是他们整我的一个借口,而他们真正恨的,是我这个人。他们并不怎么把作者放在心上;他们想置之死地的是我让-雅克。他们在我的书中找到的最大罪恶,正是我的作品将给我带来的光荣。未来的情况如何,目前无法预料。我不知道这个谜(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一个谜)将来是否能被读者的眼睛识破。我只知道,如果我阐述的那些原理会给我招来灾祸的话,我早就成了那些灾祸的牺牲品了。因为在我的著作中,那本虽然不是最大胆地但是是最明确地阐述这些原理的书(9),在我迁居退隐庐之前就已经发表并已经产生了它的影响了。当时谁也没有就这本书的内容同我发生争论,而只是不让它在法国印行(10),但它在法国与在荷兰一样,是公开出售的。后来,《新爱洛伊丝》也同样顺利地出版了,我甚至敢说,它同样受到欢迎,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爱洛伊丝临终前的那番表白(11),和后来萨瓦省的那个神甫的《信仰自白》(12)完全是一模一样的。《社会契约论》中的那些大胆的言论,在《论不平等》中早就有了;《爱弥儿》中的那些大胆的言论,也早在《朱莉》(13)里就有了。这些大胆的言论既然没有为这两部作品招来任何议论,可见,《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之招来议论,就不是因为这两本书中的那些大胆的言论了。
我另外还有一项性质差不多相同的工作,虽然是新近安排的,但它在目前却占用了我更多的时间。这项工作是:对圣皮埃尔神甫的每一部著作做一个摘编。一支笔不能同时叙述几件事情,所以这件事情直到现在我才提及。我从日内瓦回来以后,马布里神甫就想请我承担这项工作。不过,他没有直接跟我谈,而是通过杜宾夫人向我提出的,因为她也非常希望我接受这个工作。她是巴黎城中把圣皮埃尔神甫当作“惯坏了的孩子”宠幸的漂亮女人之一;虽然她没有独占神甫的偏爱,但至少是和黛姬容夫人一起分享的。这位年老的神甫故去之后,她对他一直保持着一种敬爱之心:这使他们双方都受到好评。如果她能看到她的朋友的遗著由她的秘书使它们公之于世,她将感到很荣幸。圣皮埃尔神甫的著作也的确包含有许多很好的内容,但文字的表述是如此之差,以致读起来非常吃力。令人惊异的是,圣皮埃尔神甫尽管把他的读者个个都看做孩子,但对他们说起话来又把他们当作大人,一点也不考虑怎样才能使人家看懂他的书。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们才要我来承担这项工作:一则是因为这项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再则是因为它非常适合一个肯苦干但懒于著书立说的人来做。自己动脑筋思考,这太辛苦了,所以我宁愿对别人的著作(如果它们合我的口味)进行阐述和点评,而不愿意另自创作。另外,既然允许我不把我的工作局限于阐述上,那就不能禁止我有时候加进我自己的思想,使我笔下的作品具有这样一种好处:让许多重要的论点穿着圣皮埃尔神甫的外衣出现在书中,比穿着我的外衣更能引人注意。不过,这项工作并不轻松:要仔细阅读和琢磨并加以摘编的材料有二十三本之多;要从一大堆文笔散乱、冗长、充满重复、肤浅和错误观点的材料中摘录某些的确是有真知灼见的文字,是需要有忍受这种艰苦劳动的勇气的。就我的本心来说,如果我能找到适当的理由翻悔的话,我是真想把这个工作推辞掉的。不过,既然这些材料在圣朗贝尔的恳求下,由神甫的侄子圣皮埃尔伯爵交给了我,而我也收下了,我就应当对如何处置做出决定:要么退回给他们,否则就好好地加以摘编。我把圣皮埃尔神甫这一大堆遗稿带到退隐庐,就是做这后一种打算的,所以我准备把我的空闲时间首先用来做这个工作。
我打算写的第三部作品,是因为我反省我自己而想起来要写的。如果工作的安排能按照我制订的计划顺利进行,我便有可能写出一本于世人真正有益的书,甚至是最有益于人类的著作之一。我愈这样想,便愈有勇气写这部作品。我发现,大多数人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言行都不像他们本人,一举一动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论证一个大家都熟知的事实;我有另外一个更新的甚至是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我要探索这些变化的原因,尤其要探索那些可以由我们加以制约的原因,以便指出我们应当怎样做,才能由我们对它们加以引导,从而使我们变得更好,变得对我们自己更有信心。因为,不可否认的是:一个诚实的人要想克制已经形成的欲念,其难度是比他在那些欲念刚萌发时就加以防止、改变或纠正大得多的。一个受诱惑的人,第一次抵抗住了诱惑,因为他是坚强的;而另一次就屈服了,因为他是软弱的。如果他像前次那样坚强的话,他就不会屈服了。
我通过对我自己的审视和对别人的观察来探索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形成的原因,我发现,它们大部分都是由外界事物的先入印象决定的。我们不断地被我们的感官和器官所改变,因此我们就不知不觉地在我们的欲念、感情甚至行为上受到这些改变的影响。我收集到的许许多多可靠的研究材料都是无可争辩的,从材料中包含的那些科学原理来看,我觉得,它们可以向我们提供一种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外在的行为法则,从而使我们的心灵处于或保持在最有利于实践美德的状态。如果人们懂得如何使生理冲动向有利于它经常干扰的道德观念发展,他们就可使理智少出多少偏差,少使多少邪恶之事发生啊!气候、季节、声音、颜色、黑暗、光明、环境、食物、喧嚣、寂静、运动和宁静,所有这些对我们的身体和心灵产生影响的事物,都为我们提供了千百种几乎是准确无误的方法,使我们能对支配我们言行的感情在其萌生之时加以控制。这些就是我的基本思想,我已经对它们草拟了一个写作提纲。我希望它们能对天性良好、真心热爱道德而又想克服自己弱点的人产生有益的影响。我认为,按照这个思路去写,是准能写出一部读者爱读和作者爱写的好书来的。可是,这部标题为《感性伦理学或智者的唯物论》的书,我一直没有多少时间去写。有许多事情分了我的心(读者不久就会知道其中的原因),使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写。我草拟的那份提纲的命运如何,大家将来会知道的;它似乎与我自己的命运有密切的关系。
此外,我对教育问题也思考了一段时间。这是舍农索夫人请我在这方面下工夫的,因为她丈夫对儿子的教育方法不当,使她对自己的儿子非常担忧。尽管这件事情本身不太适合我的兴趣,但友谊的力量使我对这件事情比对其他事情都更用心思考,所以,在我以上所说的几部著作中,只有这部著作我是圆满完成了的。在写这部著作的过程中,我所期望的结果,我觉得,应当带来另外一种命运。不过,在这里还是不要过早地谈这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吧,因为在本书的以后几卷里,我将不得不一再谈到它。
以上这几部著作,都为我散步时提供了思考的材料,因为,我记得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是只有一边散步,一边才能动脑筋思考的。脚步一停下来,我就无法思考了:我的脑筋是跟着我的两只脚一起行动的。碰上下雨天,我不能出去散步时,我就在室内工作,写我的《音乐词典》。目前,这本词典的材料十分零散,残缺不全,不成样子,差不多需要重新从头做起;为此,我带了几本需要参考的书,而且还花了两个月时间从其他书中摘录了许多材料。这些书都是从王家图书馆中借来的,其中有几本,人家还允许我带到退隐庐。如果天气不好我不能出门,或者抄乐谱抄累了,我就在室内做这个工作。这样安排是如此的适合我,以致我无论是在退隐庐还是在蒙莫朗西,甚至后来在莫蒂埃,我都这样做:一方面做这个工作,同时又兼做其他工作。我发现,时时变换工作的内容,实在是一种消除疲劳的好办法。
在有一段时间里,我相当严格地按照我自己规定的作息时间进行工作,而且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美好的季节频频使埃皮奈夫人来到布里什或舍夫雷特时,我就发现,有些事情开头倒不怎么干扰我,我也没有在意,但后来却大大打乱了我的生活和工作安排。我已经说过,埃皮奈夫人有许多可爱的优点,她爱她的朋友,热心为他们效劳,既不惜时间,又不惜力气,因此,她理应得到朋友们对她的回报。到此刻为止,我一直对她恪尽这个义务,而不觉得这是一项负担。但后来我发现,我被套上了一条友情使我难以解脱的锁链,再加上我历来不喜欢和许多人交际应酬,因此我感到这条锁链愈来愈沉重。埃皮奈夫人发现了我的这种情绪,便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表面上是照顾我而实际上是照顾她的建议:每当她单独一个人或者差不多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便派人来通知我。我同意了,而没有看出我这一同意就意味着我承诺了某种义务。从此以后,我就不是在我方便的时候去看她,而是在她方便的时候由她召唤我去看她,因而我就没有一天是能由我自己支配的了。这种约束大大损害了我以前感到的去看她的乐趣。我发现,她所许给我的自由,我根本就没有利用的可能。有一两次我试想利用,她立刻就派那么多人来打听消息,给我写无数的短信来问我的身体如何,说对我的健康十分担忧。在这种情况下,我发现,要想免掉我一听她召唤就去看她的麻烦,我只好借口我病得卧床不起。这种约束我还非服从不可。我服从了,而且是我这个最痛恨仰人鼻息的人相当情愿地服从的,因为我当时对她的情谊是真诚的,所以并不怎么感到这一约束之苦。她就这样在她的朋友不来陪她玩时,就让我去陪她,帮她打发无聊的时光。对她来说,这个办法虽然不算好,但比绝对的寂寞好得多。她是受不了绝对的寂寞的。其实,她是有许多办法可以用来消除她的寂寞的,因为她早已有了想搞文学创作的念头,她想写小说、散文、喜剧、短篇故事和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杂文。只不过她的兴趣不在于写,而在于把她写的东西念给人家听:她刚写了两三页,就以为写出了伟大的作品,就想找几个善于捧场的人来听她念。我很少有荣幸被她选去听她念,只偶尔有人推荐我,我才去参加。我这个孤独的人,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被人家看做是无足轻重的,不仅在埃皮奈夫人的社交圈子里是这样,在霍尔巴赫先生的社交圈子里也是这样。无论在哪里,只要格里姆一露面,我几乎就等于零了。这样一种被人家不放在眼里的情况,对我来说,反倒是挺好的,反而使我很自在,比和他人面对面地交谈好得多嘛。和他人交谈,我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既不敢谈文学,因为我没有资格去评论,又不敢卖弄风情,因为我腼腆,宁死也不愿意被人家耻笑我是一个老风流。我在埃皮奈夫人身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即使我一辈子在她身边,这种念头也是不会产生的。这倒不是因为我对她这个人有什么反感,恰恰相反,作为她的朋友,我实在太爱她了,所以我不能以情人的身份去爱她。我一看见她,一和她谈话,就感到十分高兴。她的谈吐,虽然在社交场中相当引人注意,但和人个别谈话,却十分枯燥,而我的谈吐也不风雅,也引不起她多大的兴趣。有时候因为两个人干坐着,相对无言太久了,我便感到不好意思,我便大着胆子无话找话说。这样谈话虽然很累,但并不使我感到厌烦。我喜欢对她献些小殷勤,像兄长那样轻轻吻她。我觉得这样亲吻,是不会使她感到有肌肤之亲的意味的。我同她之间,仅此而已。她很瘦,肤色很白,胸脯平得像我的手掌。单单这一缺陷,就使我凉了半截。我的心和我的感官从来就不喜欢乳房不丰满的女人。另外还有一些不便说的原因使我身虽在她身边,但从来不把她当一个女人看待。
我就这样下定决心忍受这无法躲避的束缚,不做任何抵抗。我发现,这种束缚在头一年还不像我预料的那样难以容忍。埃皮奈夫人通常整个夏天都是在乡下度过的,而这一年却只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其中的原因,也许是由于她在巴黎有事情要办理,也或者是由于格里姆不在舍夫雷特,所以她感到在乡下没多大意思。于是,趁她不到乡下来,或者她虽然来了,但有众多的客人陪她的时候,我便尽情和黛莱丝与她的母亲享受这宁静的乡村生活,感到这难得的心境宁静之乐格外可贵。虽然最近这几年我经常到乡下,却几乎领略不到乡村的风味,因为每次到乡下,都是同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在一起,感到十分拘束,因而败坏了到乡村的乐趣。这种情况更加刺激了我对乡村的喜爱。我愈是近观乡村的景色,便愈感到失去乡村生活的乐趣之苦。我对城里的那些沙龙、人造喷泉、小树林和花坛,尤其是那些对这一切津津乐道的令人讨厌的家伙,简直是厌恶透了;什么绣花织品啦、羽管键琴啦、纸牌戏啦、丝绒结子啦,尤其是无聊的俏皮话、装模作样的媚态和捕风捉影的流言飞语与铺张摆阔的晚宴:这一切,令我如此之看不顺眼,以致,当我一瞧见乡下天然的荆棘丛、农家的篱笆、粮仓和草地,在村子里闻到葱花炒鸡蛋的香味,听见远处传来的牧羊女唱的山村小曲,我马上便把城里的粉黛胭脂、金银器皿和琥珀饰品忘到九霄云外了。更令人生气的是,我想吃家常便饭,想喝家酿的葡萄酒,而掌勺的大师傅和库房总管,就是不让我吃这种饭喝这种酒,使我恨不得给他们每人一耳光。他们硬要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吃午饭,在睡觉的时候吃晚饭,这就很不合道理嘛。尤其是那些听差和仆役,他们的两只眼睛盯着我吃饭的动作,他们一见我渴得要死了,就把他们主人掺了假的酒给我喝,使我花的钱比在小酒馆喝最好的酒花的钱多十倍。
现在,我终于安定下来了,住在一个幽静宜人的地方,过着自由自在和平平静静的生活。我感到我生来就是过这种生活的。在陈述这种生活状况(对我来说,目前的这种状况还是崭新的)对我的心灵产生的影响之前,我应当扼要说明我内心深处对这种状况是何等的喜爱,以便使读者从根源上更好地了解这些新的变化的进展。
我始终把我同黛莱丝结合那一天看做是稳定我的精神生活的一天。我需要寄托我的爱,因为原本可以使我感到满足的感情被彻底破坏了。对幸福的渴望,在男人的心中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妈妈衰老了,境况一天不如一天;事实证明,她今生再也不会幸福了。既然没有再和她一起过幸福生活的希望,我就只好寻求我自己的幸福。有一段时间,我思前想后,订了一个计划又订一个计划。我的威尼斯之行,如果同我打交道的那个人(14)是有心人的话,我是满可以平步青云,进入政界的。我这个人是容易灰心丧气的,尤其是在艰巨的和需要长期努力的事业上缺乏恒心。我那篇文章的成功(15),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因而使我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了。按照我从前的看法,我认为,一切遥远的目标都是使人误入歧途的诱饵,所以我决定从今以后听天由命,过一天算一天,在生活中再也看不到有什么事物可以促使我努力上进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相识了。这个善良的女子的温柔性格是如此的适合我的性格,以致我对她的依恋之情是经得起时间和挫折的考验的。一切看起来将使我对她的情意遭到丧失的事情,反而使我对她的情意更为加强。读者在后文可以看出我对她的爱恋之情是多么真诚,因为,尽管我在文中揭示了她使我受到的创伤,叙述了她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做了一些令我痛心的事,但直到我写这段话的时候,我都未曾向任何人抱怨过一句。
为了不和她分离,我曾做了种种努力,冒了各种各样的风险。在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之后,我不顾命运的坎坷和人们的讥评,在垂暮之年终于正式娶她为妻。这在她,既无此期待,也未提出过这个要求;在我,既未承诺在先,也不是非这样做不可。有些人以为我是被一种疯狂的爱情从第一天起就弄昏了头脑,因而使我逐步发展到最后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有许多本来可以阻止我一辈子也不和她结婚的特殊的和有力的理由,然而终于未能阻止我这样做,可见我爱她真是爱得发了疯。各位读者,你们现在想必对我已经有所了解了,如果我实话实说地告诉你们:从我第一次见到她起,一直到今天,我都从未对她产生过一星半点爱情的火花;我对她,也像对华伦夫人那样,根本就不想占有她;我在她身上得到肉欲的满足,纯粹是性欲的需要,而不是出自对她的爱——如果我这样坦诚告诉你们,你们将抱怎样的看法呢?你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一个身心与众不同的人,以为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因为我对我最喜爱的两个女人虽亲密相处,但丝毫没有爱她们的心。各位读者,先别忙着这么说,苦涩的时刻即将到来,那时你们将发现你们的看法完全错了。
我这是重复我早先说过的话;这我知道,但必须重复。我的第一个需要,我最强烈的和难以消除的需要,完全在我的心里。我需要的是内心亲密的结合,而且是内心尽可能亲密的结合。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需要一个女人而不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友而不需要一个男友。这种需要的奇特之处在于:肉体的紧密结合还不够,我希望能把两个人的灵魂放在同一个躯体里,否则,我就感觉到空虚。那时,我以为我不再感到空虚的日子已经到来。这个年轻的女人有千百种好品质讨人喜欢;在容貌方面,既不浓妆艳抹,也不故意卖弄风情。如果我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把她的生活融入我的生活,她也可以把我的生活融入她的生活。我一点也不担心有第三者插足,因为我确信我是她唯一真正爱的男人;她那宁静如水的情欲,也不会促使她去找别的男人,甚至在我后来已经不能房事的时候,我也不担心她会有不贞的行为。我没有亲人,而她有一大家人。她家中所有的人的性格都与她的性格大不相同,因此我没有办法把她家中的人变成我家中的人。这就是造成我的不幸的第一个原因。我是多么想成为她母亲的儿子啊!为此,我费尽了心血,但始终没有做到。我很想把我们的利益结合在一起,但结果纯属徒劳;我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她的利益和我的利益总是不一样,甚至和我的利益完全相反,与她女儿的利益也相反。后来,她女儿的利益与她的利益已经分不开了。她的几个子女和孙男孙女都成了吸血鬼,偷黛莱丝的东西,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小事情了。这个可怜的女人逆来顺受惯了,甚至连她的侄女儿也拿气给她受,所以她让他们偷,听他们摆布,自己一句话也不说。我看见我的钱花光了,忠告的话也说尽了,结果是一点作用也不起,没有使她得到任何好处,这真令人痛心啊。我曾劝她脱离她的母亲,但她拒不接受我的忠言。我尊重她的这种拒绝态度,并因之对她更为敬重。不过,她这种态度到头来不但使她自己遭殃,而且也使我深受其害。由于她完全顺从她的母亲和她的家人,她的心就偏向他们而不偏向我,甚至超过偏向她自己。他们的贪婪虽使她的钱财遭殃,但同他们给她出的坏主意相比,其损失还是比较小的,他们的坏主意对她的危害可大了。总之,虽说由于她爱我,由于她的天性善良,因而没有完全受制于他们,但至少已经使她受到足够的影响,使我对她的忠言大部分都未能产生效果。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们依然是不能同心合力的两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在如此真诚的相互依恋的情谊中,虽然我投入了我心灵全部的爱,我这颗心依然没有得到充实和感到空虚的原因。孩子出生了,这本可以填补心灵的空虚,但情况反而更糟。我一想到要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家庭去抚养,我就感到害怕。如果把孩子交给他们去教育,那必然会愈教愈坏。育婴堂的教育,比他们对孩子的危害小得多。这就是我决定把孩子送进育婴堂的理由:这个理由,比我在给弗兰克耶夫人信中所说的理由更有力得多,但唯独这个理由我不敢对她说,因为,我宁可对这样一个应受严厉谴责的行为少做辩解,也要顾及我所喜爱的女人的家庭的颜面。不管怎么说,人们根据她那个坏哥哥的恶行就可以判断我该不该让我的孩子去受他那种教育了。
既然不能充分领略我所需要的两心亲密结合的乐趣,我就只好另外去寻找替代的办法。这种办法虽然不能完全填补我心灵的空虚,但至少可以使我空虚的感觉减少一些。由于缺少一个对我完全以心相交的朋友,我就需要一些其活力能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有意识地加强了我同狄德罗与孔狄亚克神甫的友谊。我同格里姆新建立的友谊,比同前两个人的友谊更为密切。最后,由于那篇给我招来许多麻烦的文章(我在前面已经讲过这篇文章的来龙去脉了)的发表,我又出乎意外地被推上了我原本以为永远无缘的文坛。
我一登上文坛,便开始从一条新的道路进入另一个精神世界,面对这个精神世界朴实无华的庄严景象,我不能不产生许多感触。由于我专心探索这个世界,我不久就发现,在我们的哲人的学说里充满了错误与荒谬的言论,在我们的社会里到处是压迫和苦难。尽管我有点儿妄自尊大,但我自信我有能力驱散那些迷雾。我认为,为了使人们能听从我说的话,我自己就必须言行一致,因而使我的行为显得有些古怪。人们不允许我继续保持这种行为;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也不原谅我树立了这样一个榜样。这个榜样,开头虽然使我显得可笑,但是,如果我能坚持下去,最终必将使我受到人们的赞扬。
在此以前,我只不过是一个善良的人,而自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有道德的人了,或者说,至少是一个崇尚道德的人。我对道德的崇尚,是从我的头脑里开始的,现在已进入了我的心田。虚荣心已被连根拔除;最高尚的自尊心在被拔除的虚荣心的遗迹上已发芽滋长。我不装模作样,我表里如一,我表面上是怎样一个人,我实际上就是怎样一个人。这种无比亢奋的状态至少持续了四年之久。在这四年中,凡是人的心灵所能包容的伟大的和美好的事物,我都能在上天和我的心灵交融中体验得到。我那行云流水似的文采,就是从这里产生的;那照耀着真正的天国的火光就是从这里散布到我早期的作品中的,而这道火光之所以在前四十年中一直没有迸发出半点火星,是因为那时它还没有点燃。
我真的变了。我的朋友,我的相识,都不认识我了。我再也不是那个畏首畏尾的人了。从前,我腼腆多于谦逊,既不敢见人,又不敢说话;人家随便说一句笑话,就会弄得我手足无措;女人瞧我一眼,就会使我羞得面红耳赤。如今,我既胆大,又神气,什么都不怕。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充满自信;我的这种自信,是非常朴实的,它存在于我的内心,而不表现在我的外表,因此是极其坚定的。我愈深深思考,便愈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尚、箴规和偏见产生鄙夷之心,不把那些遵守这些风尚、箴规和偏见的人对我的嘲笑放在眼里。我三言两语就能驳倒他们的那些无聊的俏皮话,就像用两个指头捻碎一个小虫子一样。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今天,全巴黎的人都在传诵我书中的那些一针见血的警世名言;然而同是我这个人,在两年以前和十年以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语意深长的话,也没有写过一篇立论恢弘的文章。人们若想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种与我的天性截然相反的状态,我当时表现的就是这种状态。人们若是想回忆我这一生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不像原来的我的短暂时刻,他们在我所说的这个时期就能找到这一时刻,不过,它持续的时间不是六天或六个星期,而是持续了将近六年,如果不是特殊的情况使它停止,并使我回到我原想超越的环境,它也许还要持续下去。
这个变化,从我离开巴黎那一天就开始了,从我不再见到这个大城市的乌烟瘴气的景象之时起,就产生了。我不再看见人,我就不轻视人;我不再看见坏人,我就不再恨坏人。我的心对谁都不怨恨;它同情人们遭受的苦难,认为人之所以变坏,是与他们遭受的苦难有密切关系的。这种思想状态虽然很好,但不崇高,因此不久就熄灭了我此前所抱有的慷慨激昂之情。这一点,不但别人没有觉察到,连我自己也没有觉察到。我又变得猥猥琐琐,又成了当初那个让-雅克了。
如果这一巨大的变化只不过是使我又变回原来的我,并到此为止,那就好了。但不幸的是,它走得太远了,不久以后就使我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从此以后,我动荡的心就不再宁静,摆过来又摆过去,永不停息。这第二次剧变的详细情况,我必须在这里讲一讲,因为在世人当中,我的命运是独一无二,没有先例的,而这个时期又是我的命运经历的最险恶的和最可怕的时期。
在退隐庐中只有我们三个人,因此,生活的悠闲和宁静自然而然地使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黛莱丝和我之间就是这样生活的。我们两人在树荫下依偎着度过最美好的时光,我从来没有像我当时那样感觉到这种生活之美。我觉得她也比从前对这种生活有了更多的感受。因此,她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把隐瞒了多年的她的母亲和她的家人的所作所为通通告诉了我。她的母亲和她家中的人都曾从杜宾夫人那里收到许多本来是送给我的馈赠,可是,那个狡猾的老太婆,怕我知道后会生气,便干脆据为己有,并分送给她的子女,不仅一件也不给黛莱丝,而且还严厉禁止她告诉我,而这个孝顺的女儿居然照她的话办,对我一直守口如瓶,瞒着我。
尤其是有一件事情使我大为震惊。她告诉我:狄德罗和格里姆两人曾多次私下和她们母女谈话,怂恿她们离开我,只是由于黛莱丝的坚决反对,他们的计划才没有成功。此后,他们时常单独同她的母亲密谈,谈了些什么,连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每次谈话都要送她母亲一些小礼物;悄悄地谈,悄悄地走,神秘得很,让她猜不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在我们离开巴黎以前,勒瓦赛尔太太早就和格里姆有了联系,每个月要到格里姆那里去两三次;每次去,一谈就是几个钟头,十分秘密,连格里姆的仆人也经常被打发开,不让他们在旁边听。
我当时以为她们谈的无非就是原来那个让黛莱丝也参加的计划:由埃皮奈夫人帮助她们开个食盐零售店或烟草分销店,对她们进行利诱。他们告诉她们说:我不但无力供养她们,而且由于有了她们,我自己也将陷入困境。由于我觉得他们的这一切都是出自好意,所以我也就没有往坏处想,没有怨他们,只不过对他们那种神秘兮兮的样子感到不快。尤其是那个老太婆,她一方面一天比一天更加对我装出一副讨好的样子,另一方面又在私下里责备她的女儿不该那么爱我,不该什么话都对我讲,说她纯粹是个傻瓜,将来要吃我的苦头。
这个老太婆的手段很高明,最擅长两面三刀,阴一套,阳一套,无处不占便宜。她收了这个人的东西,便瞒着那个人;不论收了谁的东西,她都瞒着我。我可以原谅她的贪婪,但我不能原谅她对我事事隐瞒,因为她非常清楚,我是以她女儿的幸福和她的幸福作为我的唯一幸福的,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隐瞒我呢?我为她女儿所做的一切,固然也是为了我,但我为她做的一切,也应当得到她的感谢;她至少应当感谢她的女儿。她既然爱她的女儿,她也应当爱她的女儿所爱的人呀。是我把她从极度贫困的境地中救出来的,她是从我手里获得生活来源的,是我介绍她认识那些人,那些人才给她好处的……黛莱丝靠劳动挣钱供养她许多年,而她现在又靠我吃饭。她的一切都靠这个女儿,可是她对这个女儿却一件好事也没有做;她对她的其他几个孩子,每人都给了一笔生活费,把她家中的钱花个精光,而他们不但不赡养她,反而直到现在还在花她的钱和我的钱。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她应当把我看做是她唯一的朋友和最可靠的保护人,不应对我隐瞒一切与我有关的事,不应在我的家里处处与我作对,而应当把她比我早知道的与我有关的事情全都如实告诉我。对于她那种虚伪和诡秘的行为,我应当怎样对待呢?尤其是对她向她女儿灌输的那些想法,我应当怎样消除呢?她教唆她的女儿忘恩负义,可见她这个人的忘恩负义之心是多么严重!
由于有了这些看法,我便对这个女人感到寒心;一看见她,我便感到厌恶。不过,我对我的伴侣的母亲的敬重并未因此就有所减少,我对她依然处处表现出几乎是亲生儿子般的尊敬,只不过我不愿意老是这样同她长久相处,因为我不愿意老是这样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
这段期间,也是我一生当中几次短暂的幸福时刻之一:我看见幸福已近在眼前,但我未能得到它;而我之未能得到它,并不是由于我的过错。如果这个女人的人品好,我们三个人都会一生幸福的,只不过最后活着的那个人可怜罢了。可是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诸位看一看事情的发展,就可知道我是否能使她转变了。
勒瓦赛尔太太见我赢得了她女儿的心,而她失去了她女儿的心,于是便千方百计想把她女儿的心夺回去,但她采用的方法不是通过她的女儿与我和好,而是试图使她的女儿与我分离。她使用的方法之一,就是让她全家的人都来帮她一起对付我。我曾经求黛莱丝不要让她家的任何人到退隐庐来,她也答应了。可是勒瓦赛尔太太趁我不在的时候,就把她全家的人都叫来了,不但事前没有同黛莱丝商量,而且事后还不让她告诉我。她的第一步成功了,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一个人只要有一件事情对所爱的人保守了秘密,以后的一切事情就会毫无顾忌地对他全保守秘密。我一到舍夫雷特去,退隐庐就来了许多人,欢天喜地,吃喝玩乐。不过,虽说当母亲的对天性善良的女儿总是处于支配地位,但不论这个老太婆使用什么方法,都未能使黛莱丝赞同她的看法,未能使她跟他们一起联合起来对付我。这个老太婆是下定决心要和我作对的。她发现:一方是她的女儿和我,她在我家里只不过可以生活下去而已,而另一方是狄德罗、格里姆、霍尔巴赫和埃皮奈夫人,他们对她许了很多愿,还给了她一些好处,所以她觉得,跟一个包税人和一个男爵走,总是不会错的。如果我的眼力好一点,我早就该看出我在自己怀里养的是一条毒蛇。可是我对人的盲目的信任当时还没有改变,压根儿没有想到她会存心损害一个她应当喜爱的人。尽管我看出了他们在我周围布下了千百个陷阱,但我只是暗自在我心中抱怨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们太操之过急,做事太专断,硬要我按照他们的方式,而不让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去谋求幸福。
黛莱丝虽然不加入她母亲的那个小集团,但却为她母亲保守秘密。她的动机是好的,我不敢断定她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两个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往往就爱凑在一起说东道西,因此她们两个人愈来愈接近。黛莱丝两边都要照顾到,所以有时候就难免不使我感到孤独,我已经不可能再把我们三个人看做是一家人了。到这时候我才深深感到我错了;我错在我们同居的头几年没有趁她因爱我而对我百般柔顺的时候培养她的才能和文化知识。如果我这样做了的话,我们在退隐到乡下时,我们两人就会更加密切,就会使她的时间和我的时间得到充分利用,而不至于面对面坐着,感到时间太长。这并不是说我们无话可说,也不是说她在我们两人散步时感到厌烦,而是说我们两人没有共同的思想构成一个心灵幸福的源泉,以致我们谈的全是生活琐事,然而我们不能成天老谈这些事情呀。出现在我面前的事物引起我的深思,而她对那些事物却一点也不懂得。十二年的恩情是不需要再用语言来表达了,我们彼此是太了解了,再也没有什么需要互相解说的了,因而只好谈一些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的闲话。尤其是清静的时候,我更加感觉到要和一个有思想的人生活在一起才有意义。我当然不需要有这种修养就能获得与她谈话的乐趣,而她则需要有这种修养才能领略得到与我交谈之乐。最糟糕的是,我们两人要单独谈话,还得找机会。她的母亲老盯着我,逼得我不得不如此。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在我自己家里处处感到拘束。我们表面上看起来相爱,但实际上没有真实的情谊;我们虽同处一室,但彼此并不是一条心。
自从我发现黛莱丝有时找借口不愿同我一起去散步以后,我就不再向她提出一起去散步了。不过,我并不怨她不像我这样出去享受散步之乐。乐趣是一件不能由他人强迫的事情。我知道她的心是向着我的,这就够了;只要我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我就与她同乐;如果不是,我就宁可让她高兴,而不必要我高兴。
虽然我过着适合我心意的生活,住在我自己选择的住所,而且是同一个我心爱的人住在一起,但我的期望却一半落空,其原因就在这里;我依然感到孤独的原因就在这里。我缺少的,是她们对我的真诚,因此,我虽拥有这一切,但我领略不到其中的乐趣。就幸福和享乐而言,我要么这两者都有,要么就一个也没有。谈到这里,各位读者想必明白我为什么要谈这些细节的原因了吧。现在让我回过头来继续讲我接手的工作。
我以为圣皮埃尔伯爵交给我的那一大堆稿件里必定有一些宝贵的材料。我仔细一检查,发现它们只不过是他叔父已经刊印成册的作品,由他加以注释和校订,另外还附了一些尚未发表的片断。我看了一下他在伦理学方面的著作,我认为他的才情比克雷基夫人给我的几封信中所描述的情况要大得多。然而一深入检查他在政治学方面的著作,我发现他的看法是非常肤浅的,有些方案虽然有用,但不能具体实施,因为他有一个一成不变的看法,即:人的行为是受他们的知识的引导而不受他们的激情的引导。他对现代知识的高度评价,使他产生了这样一个错误的论点:他认为人的理性已经完善。这个论点是他的全部学说的基础,是他的政治诡辩的根源。这个罕见的人物,是他那个时代和他那一类人的光荣。也许自从有人类以来,只有他一个人才这么推崇理性。然而在他的著作里,他的理论一错再错。他不按人现在的样子和将来的样子来看待人,而是想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他那个样子。他心里想的是为他同时代的人写作,而实际上是为他头脑里想象的人写作。
有鉴于此,我感到十分为难,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形式来写。若是把作者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空想都原封不动地保留,那我就是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工作;若是通通严加批驳,那就会使我显得很不谦逊。既然人家把材料交给了我,而我也接受了,甚至是我要求做这个工作的,我就要尊重作者。最后我决定采取这么一个我认为是最恰当的和最有益的办法,即: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别表述。为此,我要深入分析他的观点,详细加以阐述,一点也不遗漏地显示它们的全部价值。
这样一来,我的文章就应当截然分成两部分作:一部分按照我刚才所说的办法阐述作者提出的各种计划,另一部分(这一部分应当在第一部分已经在公众中引起反响之后才发表)是我对作者的那些计划的评论。这样一来,我承认,有时候很可能使那些计划遭到与《厌世者》中的那首十四行诗同样的命运。(16)在全书的开头,应当写一篇作者的小传。为写这篇小传,我已经收集了一些很有用的材料,我有把握能很好地运用它们。在圣皮埃尔神甫晚年的时候,我曾见过他。我对他的缅怀和敬仰,可以为我保证伯爵先生不会对我评述他叔父的作品的方式感到不快。
我先从《永久的和平》(17)试做起。在圣皮埃尔神甫的著作中,要数这部作品的篇幅最长,花的工夫也最多。在我思考如何下笔之前,我曾鼓起勇气把这位神甫关于这个重大题目所写的文章全都一篇不漏地读了一遍,从来没有因为它的文字太长和重复的地方太多而气馁。大家想必已经读过这部著作的《摘要》(18),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至于我对它写的那篇评论,虽然是与《摘要》同时杀青的,但它一直没有付印,我不知道它将来是否有出版的日子。后来,我就开始摘编《多部会议制》或称《大臣联席会议制》,这是一部在摄政时期写的作品,是专门为了支持摄政王采用的行政制度而作的,但结果却使圣皮埃尔神甫被逐出了法兰西科学院,因为书中的有些论点对从前的行政制度颇多批评,使麦纳公爵夫人和波里尼亚克大主教大为恼怒。我也照前一部作品的办法,对它既有摘要,也有评论。对于圣皮埃尔神甫的著作,就到此为止,不再继续做下去;其实这个工作我是原本就不该接受的。
我之所以放弃这个工作,理由是很明显的,但使我感到惊异的是,我没有早一些时候看出圣皮埃尔神甫的著作大部分对法国政府的某些部门是持批评态度的,或者说包含有批评性的论点,有些论点甚至是非常胆大的;他能发表出来而没有受到惩罚,还真是幸运。在各个大臣的办公室里,人们都把圣皮埃尔神甫看做是传道士一类的人物,而没有把他看做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因此,让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了也没有人听。但如果经过我的手加以诠释,使得人们听他的了,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是法国人,而我不是法国人;如果我重复他对法国政府的批评,尽管是以他的名义说的,那也会引起人家来质问我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情。人们的质问虽有点儿过分,但不是没有道理的。幸亏我没有走多远就发现我将招来的麻烦,于是赶快打住,不再继续下去。我很清楚,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在人们当中,他们个个都比我有势力。不论我用什么方法,我都难以躲避他们想施加于我的打击。在这件事情上,只有这么一点是可以由我做主的,那就是:如果他们想加害于我的话,他们就只能采取不正当的手段。我放弃评述圣皮埃尔神甫的作品所根据的这个理由,后来也使我放弃了许多比这个工作还更有意义的工作。我知道有些人一见人家倒霉,便说人家犯了罪;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件事情上如此谨慎,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我一生谨慎,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如此;我没有做使我倒霉的事,没有给他们机会冲着我说:“你这是活该。”
这个工作一脱手,我有一段时间就犹豫不定下一步该干什么。这段无所事事的间歇期,可把我毁了:没有外界事物占据我的心,我的心就一个劲儿地反省我自己。我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能使我的想象力感到满足的长远计划,我也不可能制订什么长远的计划,因为,尽管我当时的一切愿望都已满足,别无他求,但我的心仍然感到空虚。正是由于我看不到有更好的境地可以企及,我对我当前的处境更感痛苦。我把我所有的温情都集中在一个称心如意的人的身上,而她对我也情意绵绵。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无拘无束,甚至可以说是随心所欲。然而,不论我在不在她身边,我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痛。我占有了她,但又感到她不属于我;只要一想到她不把我看做是她的一切,我便觉得她在我心中也几乎是个零。
我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我以最纯洁的友情爱他们,敬重他们,我希望他们也这样对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对我是不是真诚。然而这种友情,对我来说,苦恼的时候多,快乐的时候少,因为他们是那么固执地,甚至是有意识地反对我的一切爱好、想法和生活方式,以致每当我想做一件只与我个人有关而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时,他们也立刻联合起来强要我放弃做这件事情的念头。不论我有什么想法和做法,他们都是那么固执地硬要控制我,而我对他们的想法和做法,却从来不控制,甚至连问都不问。这样两相对比,可见他们对我很不公平,使我感到他们对我的控制竟变得如此之令人难以忍受,以致每当我接到他们的来信,还没有拆开,我便预感到一种恐惧;及至把信拆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信中的话句句使我感到不快。我觉得,他们都比我年轻,反倒把本该是他们自己非常需要的教训拿来教训我,这简直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嘛。我常常对他们说:“你们要像我爱你们这样爱我。我不管你们的事,你们也别来管我的事。我要求于你们的,仅此而已。”在这两点要求当中,如果他们做到了一点的话,那绝不是后面这一点。
我在一个景色优美的地方有一个僻静孤立的住处,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生活,别人用不着来管我。但是,这个住处也给我带来了既乐于履行而且又是无法免除的义务。我的自由无法保障;我要比服从命令更为驯顺地听从别人的驱使。我这么顺从,完全是我的天性使我如此。没有哪一天我在起床的时候能够说:“今天全天由我自己支配。”可气的是,除了听从埃皮奈夫人的安排以外,我还有另外一个更加令人讨厌的麻烦,那就是,听任公众和一些不速之客随便来打扰我。我住的地方虽远离巴黎,但每天都有一大群闲着没事干的人来看我。他们既不知道怎样利用他们的时间,又毫不在乎地来浪费我的时间,我经常在意料不到的时候受到他人毫不客气的干扰,我一天的生活和工作安排很少有不被来客打乱的。
总之,我虽身处我所向往的美好环境中,但我一点也享受不到其中的乐趣,因此,我又回想起我青年时期的那些宁静的日子,有时候难免不唉声叹气地大声说道:“唉!这里可比不上夏梅特呀!”
对我一生当中不同时期的回忆,使我想到了我现今达到的生命阶段:我发现我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全身都是病,行将就木,而我的心灵所渴望的那些愉快的事情,却几乎一件也没有领略过。我还没有使我心中蕴藏的激情迸发出来;我觉得我心灵中潜在的令人陶醉的欲念不但没有得到满足,甚至连约略品尝一下的希望也没有了。由于没有具体的对象,所以这种欲念老是压抑在心头,除了发出几声叹息之外,便没有其他宣泄的办法。
我生来就有一副感情外露的性格。对我来说,生活就是爱。然而,像我这种性格的人,为什么直到那时还没有找到一个全心爱我的朋友呢?像我这样一个生来就是重友情的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友人呢?我的感情是那么的易于激发,我的心中充满了爱,我的心怎么就没有一次为一个既定的对象燃起爱的火焰呢?我需要得到人家的爱,我深受这种需要的折磨,而没有办法得到满足,眼见我已到了晚年,还没有真正地生活过就要死了。
这些既悲伤而又令人激动的看法,使我怀着虽然遗憾但也不无乐趣的心情反思我自己。我觉得命运似乎欠了我某种东西,虽然它并未事先许诺一定要给我。它虽让我生来就具有这么多优异的才能,可是直到我晚年也不让我施展,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对我的内在价值的估计,虽使我感到我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但同时也使我因为具有这些才能而感到欣慰;我这样一思忖,不禁黯然泪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我是在一年当中最美好的季节(那年6月)在小树林里,一边听夜莺的鸣啭和小溪的淙淙水声,一边这样反省沉思的。那时,我又陷入了令人迷醉的懒洋洋的状态:我虽然生来就喜欢这种状态,但我此前在那段长时间的亢奋情绪中形成的严谨的生活态度是本该使我永远也不会产生这种状态的。我怀着忧伤的心情回忆与那两个美丽的少女邂逅和在图讷午餐的情景,时间也是在这个季节里,环境也与我此刻所在的环境十分相似。回想当时我同那两个少女天真无邪的谈话,心里不仅格外感到甜蜜,而且还勾起了我对其他许多类似的往事的回忆。我突然看到在我青年时代曾使我产生激情的美人儿都来到了我的身边:嘉莉小姐、格拉芬丽小姐、布莱耶小姐、巴西尔夫人和拉尔纳日夫人以及我那几个漂亮的女学生,还有那个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勾人魂魄的朱莉达。我发现我身处一群天仙和女友的包围之中,像我这样对她们如此强烈的怀恋的表现,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的血液在沸腾,在闪闪发光,尽管我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我的心依然感到迷醉。我这个表情素来庄重的日内瓦公民,我这个持身严正的让-雅克,在年近四十五岁的时候,突然一下又变成了疯狂的情郎。这样一种使我突然一下产生的如醉如痴的心情,持续的时间是那么长,是那么强烈,直到它使我遭到前所未见的可怕的灾难,才使我醒悟过来。
这种如醉如痴的心态,不论发展到什么程度,都不至于使我忘记我的年龄和我的处境,不至于使我还能得到女人的爱,不至于使我妄图把我自童年以来就感到徒然烧毁我的心的强烈的爱情的火花传递给我心爱的人。我不抱此希望,甚至想都没有这样想过。我深深知道我谈情说爱的时期已经过去,我对那些老风流闹的笑话见得太多了,所以我不会像他们那样成为笑柄。我在青年之时都不怎么风流,到现在年老体衰的时候就更不会去谈情说爱了,何况我喜欢安静,我怕引起家庭风波;我真心实意地爱黛莱丝,我不愿使她看见我移情别恋而感到伤心。
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呢?读者只要稍许注意一下我在前面的叙述,就可以猜出来。由于我不愿置身现实的环境,我便一头扎进虚幻的梦乡;既然见不到与我幻想相符合的真实存在的对象,我就到一个理想的世界去寻找,而我富于创造性的想象力便用一些让我称心如意的人把它充实起来。这个办法随时可以采用,而且变化无穷。在我持续不断的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我领略到了人心最温馨的情感。我完全忘掉了芸芸众生,我与之欢洽的都是一些无论在道德和容貌上均可与天国的仙子相比拟的人,都是一些在尘世从未有过的忠实可靠的朋友。我是如此地喜欢遨游太空,置身于一群可爱的人的包围之中,流连忘返,不知度过了多少时日;其他一切,我全都不去想它们了。我匆匆吃下一口饭,便急急忙忙往小树林跑去。当我正向那美妙的幻境奔跑的时候,却来了一帮可恶的凡夫俗子想把我留在尘世。我抑制不住,也掩盖不住我的恼怒。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板着面孔,甚至可以说是以粗暴的态度对待他们,因此,人们便更加认为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其实,如果人们对我的心多一些理解的话。反而会发现我与愤世嫉俗的人恰恰是相反的。
正当我这样高度兴奋的时候,我突然像被一根绳子拽回来的风筝那样被大自然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因为我的旧病复发了,痛苦万分。我唯一能采用的减轻我的痛苦的医治方法是使用探条;这个方法也把我的那些单相思的幻想打破了,因为,除了在生病的时候不能谈恋爱以外,我只有在乡间和树林中才能活跃起来的想象力在房间的天花板下就显得迟钝,就陷于停滞了。我最感遗憾的是:世上没有山林仙女,如果有的话,我准定会在她们当中找到一个让我在她身边偎傍终生。
恰恰在这个时候,家中又有好些烦心的事情来增添我的苦恼。勒瓦赛尔太太在表面上对我百般讨好的同时,又想方设法离间她的女儿同我的感情。我从我的老邻居给我的信中得知这个老太婆瞒着我以黛莱丝的名义借了好几笔债。黛莱丝是知道的,但她从不告诉我。借钱要还,这倒不怎么让我生气;让我生气的是,她们对我保守秘密。唉!我对她从来不保密,她为什么要对我保密呢?她怎么能对她所爱的人隐瞒事实呢?霍尔巴赫那一伙人见我从此不到巴黎去,便担心起来,怕我爱上了乡村,怕我会糊涂到一直在乡下住下去。因此,他们便制造麻烦,想用这个间接的办法促使我回城里去。狄德罗不愿意这么早就亲自露面,便在德莱尔身上下工夫,让德莱尔疏远我,而德莱尔之得以认识狄德罗,还是我介绍的。现在,他把狄德罗对他说的那些话转告我,而他自己却未识破狄德罗的真正目的。
一切想使我脱离这恬静的和令人陶醉的乡村生活的怪事,全都凑在一块儿了。我的病还没有好,就收到一首标题为《里斯本大灾难咏》的诗,我猜想它是作者特意寄给我的(19),这就迫使我不得不有所答复,跟作者谈一谈他这首诗。我是用书信的方式答复他的。这封信,如后文所述,是时隔许久以后未征得我的同意而印发给公众的。
看见这个可以说是功成名就和满身荣耀的可怜人对人生的苦难恶狠狠地大肆诅咒,把一切都看得很糟糕,我感到十分惊异。因此,便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想写封信叫他反观他自己,并向他证明一切都是美好的。伏尔泰表面上信仰上帝,但他实际上始终相信魔鬼,因为他所说的上帝,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魔鬼,按他的说法就是:以作恶为乐的妖魔。他这套理论的荒谬,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尤其是因为它出自一个备享各种尊荣的人,所以便更加令人厌恶。他自己沉浸在幸福之中,却千方百计使别人悲观失望,把他自己没有遭受到的灾难描写得十分可怕。我比他更有资格诉说人生的苦难,并对它们作一个公正的评论。我要向伏尔泰证明:在人生遭受的苦难中,没有一个可怪罪上帝,没有一个苦难的起因不是由于人们滥用他们的才能者多,由于大自然造成者少。在这封信里,我行文的语气对他十分尊敬,十分婉转,可以说是恭敬到了极点。由于我知道他非常自负,动不动就发脾气,所以我没有把信直接寄给他本人,而是寄给他的私人医师和朋友特农香大夫,授他以转交这封信或者毁掉这封信的全权,他觉得怎样合适就怎样办。特农香把信转交给他了。伏尔泰回了我一封只有短短几句话的信,说他自己病了,还要照顾另外一个病人,并说改日再详细回复我,而对我信中陈述的问题,只字未提。特农香把伏尔泰的信转寄给我时,还附有他自己给我的信,信中的有些话,对托他转信的人很不客气。
这两封信,我既未公开发表,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因为我不喜欢宣扬这种小小的胜利。原信收存在我的文稿箱里(卷宗A,No.20和21)。后来,伏尔泰把他答应给我写的复信发表了,但他没有把信寄给我。其实,他对我的真正答复,是他那本小说《戆第德》(20)。我不能谈这本小说,因为我没有看过。
所有这些分心的事情,是满可以从根本上治好我荒唐的单相思病的,这也许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个防止单相思病的悲惨后果的方法。然而,我的厄运当头,在我刚刚能勉强出门走动时,我的心,我的头脑和我的脚,又走上了原来的老路。我说“老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为,我的思想虽然不像以前那样亢奋,这一次是停留在地上,但它要进行挑选,对地上所有一切可爱的事物都要加以如此严格的挑选,以致它所挑选出来的精华,其虚幻的程度毫不亚于我已经抛弃的那个想象的世界。
我把爱情和友谊(我心中的两个偶像)想象成为最动人的形象,我刻意用我崇拜的女性所具有的种种美来装饰它们。我设想两个女朋友而不设想两个男朋友,因为两个女人之间友爱的事例比较稀少,所以就愈加可爱。我赋予她们相似而不相同的性格,两个虽不十全十美,但却合乎我的爱好的面容,一看就知道是心地仁慈和富于同情心的人。我让她们两人一个是棕发,另一个是金发;一个活泼,另一个文静;一个头脑机灵,另一个性格软弱,但软弱得楚楚动人,似乎更显示其贤惠。我让二人之一有一个情人,而另一女人又是这个情人的温柔多情的朋友,甚至还有些超出朋友的程度,但我又不让她们之间发生争风吃醋和吵闹嫉妒之事。因为任何令人不快的情感,我都难以想象,同时,我也不愿以任何败坏天性的东西来玷污这幅美妙的图画。我爱上了我这两个妩媚的模特儿,我尽量想象我就是那个情人和朋友,不过,我把他写成年轻的和可爱的,另外再加上我觉得我自己具有的美德和缺点。(21)
为了把我笔下的人物放在一个适合于他们居住的环境,我就把我在历次旅行途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一个一个地加以细细回忆,然而我竟找不到一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簇拥的景色宜人之地。色萨利山谷(22)很可能使我感到满意,但我未曾亲眼见过,所以不能选用。我的想象力已倦于创造了,它只想找一个真实的地方作为蓝本,使我按照这个蓝本的真正的样子想象我将安排住在其中的人。我对波若美四小岛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它美丽的景色使我入了迷,但我后来发现,对我笔下的人物来说,这几个小岛上的装饰品和人造景观太多,所以不甚合适。我一定要有一个湖,我最后选定了我的心一直向往的那个湖,(23)我就定居在那个湖的某一处岸边;我早就想把我的家安在这里享受我的命运限定我只能享受的那种幻想的幸福。我那可怜的妈妈的家乡对我依然有它特别令我偏爱的美。她的家乡有山有水,景色变化多姿,极目远眺,湖光山色相映成趣,周围的景物美不胜收,令人赏心悦目,升华了人的灵魂,因此,我最后决定让我笔下的那几个青年人就定居在韦维。我动笔之初所能想象到的,就是这些,其余的情节都是后来逐步添加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只写了一个泛泛的概要。有了这个概要,我就可以用可爱的人物去充实我想象的情节,使我的心充满它所喜欢的情感。这些虚构的情节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了一个明确的轮廓。这时候,我活跃的想象力使我立刻执笔把我所想到的几个情节写在纸上。我仔细回忆了我青年时期所感受到的一切,我要尽情抒发我以前未能满足而现在还依然使我感到十分苦恼的爱的欲望。
我开始潦潦草草地写了几封零零散散、彼此毫无关联的信。当我想把它们串联起来的时候,我往往感到无从着手。令人难以置信而又千真万确的是,开头两卷几乎都是这样写成的;事先既没有如何谋篇布局的总的安排,后来也没有料到有一天会把它们用在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里,因此,人们可以看出这两卷书的内容是拼拼凑凑组成的,不但文气不连贯,而且也缺乏与它们在书中所占的地位相配称的极为洗练的句子,连篇累牍的废话很多;这种废话,在其他几卷就没有。(24)
正当我沉溺于梦幻似的甜蜜的遐思时,乌德托夫人来访。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来看我,但不幸的是,这也不是最后一次。这一点,读者在后文就可看到。乌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税人贝尔加尔德先生的女儿,埃皮奈先生、拉里夫先生和拉布里什先生的妹妹;后面两位先生都担任过外交部的礼宾官。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在她还没有出嫁前就和她相识了。她结婚以后,我只是在她的嫂子埃皮奈夫人家里和舍夫雷特的几次宴会上见过她。在舍夫雷特或者在埃皮奈夫人家,我都曾经有好几次一连几天都和她天天相见,所以我不仅发现她非常可爱,而且还深信她对我也有好感。她喜欢和我一起散步,她和我都健于步行,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不过,我从来没有到巴黎去看过她,尽管她多次邀请我去,甚至请求我去,我都没有去。她同圣朗贝尔先生的关系密切;那时,由于我和圣朗贝尔先生已开始交往,所以我对她也更加喜欢。我记得圣朗贝尔先生当时在马翁,她就是为了给我带来有关她的这位朋友的消息,才到退隐庐来看我的。
她这次来访,有点儿像是一部小说的开场。她走错了路;她的车夫不走那条拐弯的大路,而走那条由克莱弗磨坊到退隐庐笔直的小路。结果,她的马车在山谷里陷入了泥潭。于是,她决定下车步行,一直步行到我这里。她那双小鞋不久就磨破了,她自己也陷进了滥泥,仆从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拽出来,因此她只好穿着一双靴子来到退隐庐。她一进门就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她一起大笑起来。她全身的衣服都要换,黛莱丝就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换,请她将将就就吃点儿乡村的饭食。她吃得很香,觉得很好吃。当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没有待多久就走了。这次会晤使她感到很开心;从她的表情上看,她还想再来。她再来看我,已经是第二年的事了。唉!尽管推迟到了第二年,也没有使我忘掉前一次的印象:她的身影时时出现在我眼前。
整个夏季我都忙于做一件谁也猜想不到的事:为埃皮奈先生看管果园。退隐庐位于舍夫雷特园林里的几条小溪的汇合处。这里有一个大果园,四周有墙围着,沿墙一带都种有果树和其他树木。这里结的果子,尽管被人偷了四分之三,也比埃皮奈先生在舍夫雷特那个园子里结的果子多。为了不当一个毫无用处的住客,我自动担负起管理果园和监督园丁的工作。直到结果子的季节,一切都很顺利。但是,随着果子一天天成熟,我发现果子一天比一天少了。我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园丁告诉我说是被山鼠吃掉了,于是,我就向山鼠开战。山鼠虽然被打死了很多,但果子依然一天比一天减少。我暗中观察,结果发现园丁本人就是一个大山鼠。他家住在蒙莫朗西,夜里带着老婆和孩子来,把他白天摘下来藏在一边的果子扛走,大摇大摆地运到巴黎菜市场去卖,就好像果子是他自家园子里结的似的。我曾给这个坏蛋许多好处,黛莱丝还送了许多衣服给他的孩子穿;他那个到处讨饭的父亲,也差不多是靠我养活的,可他还是厚颜无耻地放肆偷我们的东西,而我们三个人都不够警惕,没有提防。有一次,他竟然一夜就把我地窖里的东西全偷走了,第二天,我去一看,什么也没有了。如果他只是偷我的东西,也就算了。但对果子的减少,我总得说明是什么原因。因此,我只好揭发这个偷果子的贼。埃皮奈夫人叫我付清他的工钱,把他辞掉,另外找一个园丁。我照埃皮奈夫人的话办了。这个大坏蛋天天夜里在退隐庐周围转来转去,手里拿着一根狼牙棒似的棍子,后面还跟着几个同他一伙的无赖。这个家伙的这种行动,可把黛莱丝和她的母亲吓坏了。为了给她们壮胆,我让新来的园丁天天夜里都住在退隐庐;这还不能让她们放心。于是,我派人去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枪,放在园丁的屋子里,并嘱咐他只是在不得已时,例如有人试图冲门或翻墙而入时,才能使用,而且只装火药不装弹丸,吓唬一下小偷就行了。我这么一个病人,要带着两个胆小的女人在树林中过冬,为了大家的安全,这是我应采取的最起码的防范措施。后来我又买了一条小狗,给我们当哨兵。有一天,德莱尔来看我,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在谈到我的武器装备时,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他回到巴黎,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狄德罗,使狄德罗也乐了。就这样,霍尔巴赫一伙便知道我真的要在退隐庐过冬了。我能这样坚持,是他们没有料到的,因此感到惊愕,于是,他们便另想办法,使我在乡下住得不痛快。他们让狄德罗怂恿德莱尔来戏弄我。这个德莱尔开头还说我的防范措施太简单,但接着便接连在几封信中用尖酸的语气大开玩笑,说什么我的防范措施与我奉行的行为准则不符合,不仅可笑,而且很糟糕。他这样说的目的,就是故意惹我生气。如果当时我的心情不好的话,我真的会被他们弄得生气的。好在那时我心里充满了爱和温馨的情感,不受任何其他情感的干扰,因此,我把他那些刻薄话只当作是开玩笑:在别人看来也许认为他说话太放肆,而我只不过认为他有点儿轻浮罢了。
由于我提高了警惕,加倍提防,我终于把果园管理得很好。虽然这一年的水果收成不佳,但产量还是达到了前几年的三倍。真的,为了保护好收摘的水果,我是费尽了心血的,甚至亲自运送水果到舍夫雷特和埃皮奈夫人家里,亲自卸车和搬水果筐。我记得有一次,筐子实在太沉,我和黛莱丝一起抬,被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每走十几步就不得不放下筐子歇一会儿,弄得浑身大汗才抬进了他们的府中去。
当天气不好的季节来临,使我不得不待在屋里时,我就想做一些我喜欢做的室内工作。但我的这个想法不能实现,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看到我那两个迷人的女友,看到她们的那个男朋友(25)和她们周围的人及她们住的地方与我的想象力为她们创造的或美化的各种事物。我每时每刻都身不由己地想她们,使我一直处于如醉如痴的状态。我曾经做过许多努力,想摆脱我所想象的那些情节,但都枉然,而且最后竟被它们完全迷住了,使我只好把它们加以整理和编排,使之连贯起来,写成一本小说似的作品。
我最感到为难的是,我真的羞于这样毫无保留地公开暴露我自己的矛盾。我曾经那么大吹特吹地制定了许多严厉的行为准则,那么大声疾呼地宣讲了许多寓意深长的箴言,那么声色俱厉地谴责那些专写男欢女爱、满篇情话绵绵的作品。现在,人们突然看见我亲手把自己推进了那些被我严厉批评过的作家们的行列,难道不感到太出人意料,太令人吃惊吗?我完全感到这种自相矛盾之处,我责备我自己,我感到赧颜,我对我自己也很生气。但这一切都不足以使我恢复理智;我完全屈服了,我甘冒一切风险。不论人们怎么说,我都决心要把这部作品继续写下去,至于将来能否出版,那就等到以后再说,因为当时我还没有考虑是否把它公开发表呢。
决心一下,我便全身心地投入我梦幻似的想象中,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思考,最后终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写作计划。这个计划执行的结果,人们现在已经看到了。毫无疑问,我是充分发挥了我那活跃的想象力的。对美好事物的爱,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心,它把我的想象力导向美好的目标,使之能对世道人心有所裨益。在我构思的美妙图景中,如果缺少天真无邪的柔和色彩,它便会失去它的全部魅力。一个弱女子虽然是怜悯的对象,但她的爱心能博得人们的同情;她也不会因为她的软弱而减少其可爱的程度。如今的世风日下,谁不感到愤慨呢?如果一个不守妇道的妻子认为没有让她的丈夫当场捉住她的奸情,就已经是保住了他的体面,他便应当感谢她,请问: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这种不贞洁的妻子得意扬扬的样子更令人气愤的吗?世上没有完人,完人对我们的教导已经离我们很远了,但是,面对书中的那个生来就有一颗既善良又温柔的心的青年女子,她婚前虽然被爱情征服,但婚后却恢复了头脑的清醒,反过来又战胜了爱情,成为一个贞洁的贤妻——面对这幅画像,谁要是说就其整体而言是有伤风化和无益于世道人心,谁就是一个说谎者,一个伪君子,大家不要相信他的话。
除了要达到这个在根本上与整个社会秩序有关的培育风俗和夫妻间的忠诚这个目标之外,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那就是:要达到促进社会的和谐。这个目标的本身,也许比前一个目标更伟大,至少在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时代是这样。《百科全书》所引起的那场风暴还没有平息,当时正闹得热火朝天。对立两派都不遗余力地互相攻击,简直就像发疯的豺狼那样互相撕咬,而不是像基督徒和哲学家那样互相启发,互相说服和互相引向真理。也许双方都缺少能统揽全局而有威信的领袖,才没有把这场争论演变成一场内战,否则,天晓得这两个内心深处都怀有极严重的排除异己的思想的派别将使这场宗教内战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生来就仇恨一切宗派偏见,我对双方都坦诚讲述了颠扑不破的真理,而他们就是不听。于是,我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在我单纯的头脑看来是很好的办法。这个办法是:消除偏见,缓和互相之间的仇恨,双方都互相称道对方所具有的值得公众钦佩和敬仰的优点和美德。当然,这个办法纯属空想,因为它是以人人皆善这样一个假定为基础的。这样一种设想,使我自己也犯了我责备圣皮埃尔神甫所犯的那种错误,因此,它的效果就可想而知了。它不仅没有使双方互相接近,反倒使他们联合起来反对我。尽管经验使我明白我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但我还是照样努力去做。我敢说,我的热忱是无愧于驱使我这样做的动机的。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着意刻画了沃尔玛(26)和朱莉这两个人物。我满心喜悦地一心想把这两个人都写得很可爱,尤其要使他们两人互相衬托而彰显他们各自的可爱之处。
我把我的写作计划这样粗略地定下来以后,便回过头去考虑我所设想的那些细节。对这些细节编写的结果,遂产生了《朱莉》的头两卷。我是怀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心情在那年冬天撰写和誊清这两卷的。用的是最好的金边纸,吸墨用的是天蓝和银色粉末,装订成册用的是蓝色细丝带。总之,对这两个我像皮格马利翁(27)那样喜爱的妩媚的少女该用来打扮她们的高雅美好的东西,我全都用上了。每天晚上,坐在火炉旁边,我把这两卷一遍又一遍地读给黛莱丝和她的母亲听。黛莱丝一句话也没有说,感动得同我一起抽泣。她的母亲根本听不懂,静静地待在那里,一点表情也没有,又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好在大家默默无言的时候,翻来覆去重复对我说:“先生,写得真好呀。”
埃皮奈夫人对我一个人冬天住在树林中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很不放心,时时派人来问我的近况如何。她对我的友谊,只有在这段期间表现得非常真诚,而我也只有在这段期间对她的友情的回应是极其强烈的。在我们的友情中,有一件事情如果不特别提一下,那我就做得不对:她曾派人把她的画像送给我,并问我是否可以把拉都尔所画的我的画像送给她。这张画像在沙龙展出时,她曾看过。她对我还有过一次亲切的表示,我也不能略而不提。这件事情似乎很可笑,但从它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也可看出它对我的性格的演变的影响。有一天,冰冻得很厉害,她派人给我送来一个包裹,里边是她亲自为我备办的几样东西,其中有一条用英国法兰绒做的小衬裙,她说她已经穿过,她让我把它改成一件我穿的背心。她给我写的那张便笺的措辞很动人,充满了亲切的情谊和天真。这样关心我,已超过了友谊。我感觉到了她的脉脉柔情:这等于是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以致使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把她的便笺和衬裙吻了一二十遍。黛莱丝以为我疯了。说来也真奇怪,在埃皮奈夫人对我许许多多次友情的表示中,没有哪一次是像这一次这样深深地感动了我,甚至在我同她绝交以后,我每忆及此事,依然感到心酸。我把她的那张便笺保存了很久,如果它不遭到与我的其他信件同样命运的话,我到现在还把它保存着呢。
虽然我的尿潴留症一到冬天就严重,尤其是这年冬天,有一段时间我又不得不使用探条,但总的说来,这是我定居法国以来所度过的最甜美和安谧的一个冬季。恶劣的天气使我有四五个月之久都没有遭到不速之客的干扰。在此以前和以后,我都未曾品尝过这种独立、宁静而又淳朴的生活之美。我愈享受这种生活,便愈感到这种生活的价值。当时我别无其他的伴侣,只有现实中的两个女管家和想象中的两个表姐妹(28)。那时候,我一天比一天更加庆幸我不顾那些见我脱离了他们强加于我的束缚便不高兴的朋友们的风言风语而明智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当我听说一个疯子行刺的消息时(29),当德莱尔和埃皮奈夫人来信告诉我说巴黎已乱成一锅粥时,我是多么感谢上天使我远离了那些恐怖与罪过的情景啊,否则的话,它们必将使我由于社会的混乱而养成的暴烈脾气更加乖僻的。现在,在我隐居之地的周围,举目一看,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色,我的心感到温馨,完全陶醉了。我谨在此十分高兴地记下我一生经历的最后一段宁静的日子里的心情。在随着这寂静的冬天而来的春天里,我在后文要描述的灾难已开始露出苗头。在一个接一个的灾难中,我就再没有能让我喘息一下的时刻了。
我记得,在这段平静的日子里,即使在我偏僻的隐居之地,我也没有完全躲过霍尔巴赫一伙对我的宁静生活的干扰。狄德罗就给我制造了好些麻烦。除非我完全记错了,他的《私生子》就是在那年冬天出版的。这本书,我一会儿就要谈到。由于后文即将说明的种种原因,我在那个时期留下的可靠的文件为数不多,即使留下的,日期也不甚准确。狄德罗写信是从来不写日期的;埃皮奈夫人和乌德托夫人在她们的信中往往只写明是星期几,德莱尔也跟她们一个样。当我想把这些信件按照顺序整理的时候,只好估计个大概,补上一些不准确的日期。因此,当我不能确定那些争争吵吵的烦心事究竟是从哪天开始的时候,我就只好把我所能回忆得起来的情况合并在一起叙述。
春回大地,使我甜蜜的梦幻似的想象更加活跃。在情意缠绵的冲动下,我又为《朱莉》的后面几卷写了几封信。我写信时的激情跃然纸上。我要特别提到那两封描写极乐园和泛舟湖上的信(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两封信是在第4卷的末尾),谁看了这两封信而不感到他的心也沉浸在使我写这两封信的温情里,那就赶快把书合上,因为他的心是不可能懂得什么叫人间真情的。
恰恰在这个时候,出乎我的意料,乌德托夫人第二次来看我。她的丈夫是近卫军的军官,她的情人也在军中服役,她就趁这两人都不在的时候到奥波纳来了,在蒙莫朗西的幽谷深处租了一座相当漂亮的房子。这一次就是从奥波纳到退隐庐来的。她穿一身男装,骑马来的。虽然我不喜欢这种乔装打扮,但她如此浪漫的装束我一见就很喜欢,一下子就使我跌入了情网。由于这在我一生中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动了情爱之心,加之它的后果在我的记忆里既永难忘怀,又十分可怕,所以请允许我把这段爱情故事讲得详细一点。
乌德托伯爵夫人那时候将近三十岁了,一点也不美,脸上还有麻子,皮肤也不细嫩,眼睛近视,略成圆形,然而她显得年轻,又活泼又温柔,一举手一投足都楚楚动人。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天然鬈曲,一直下垂到膝弯。她的身材娇小,动作虽显得有点儿笨拙,但很有风韵。她的表情非常自然,令人十分喜欢:愉快、天真和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她身上结合得极为完美。她说话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多才多艺,会弹羽管键琴,舞也跳得很好,还能作相当漂亮的诗。至于她的性格,那真是天使般的性格;天性的温柔是她的好性格的基础。除了行事欠谨慎与果断以外,其他美德她全都有。特别是在与人交往方面,她是那么可靠和那么忠实,以致连她的敌人做事也不瞒她。我所说的“她的敌人”是指那些恨她的男人,尤其是女人,而她是没有任何恨人之心的。我认为,正是由于她和我有这一相同之处,才使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恋情。在亲切友好的交谈中,我从来没有听她背后说过人家的坏话,就连对她的嫂子,她也没有说过一句坏话。她对任何人都不掩饰她心里的想法;她有什么想法,从来就藏不住。我深信,她甚至对她的丈夫也曾坦然谈她的情人,就像对她的朋友、熟人和其他人谈她的情人一样。最后,能无可辩驳地证明她善良的天性是非常单纯和率直的,是她有时候竟那样地不动脑筋,甚至轻率到可笑的程度,以致行事往往欠考虑,给自己招来麻烦,虽然她从来不存心冒犯任何人。
她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乌德托伯爵。这位伯爵身世显赫,是个好军人,但就是爱赌博,爱惹事,一点也不可爱,而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他。她发现圣朗贝尔先生不仅有她丈夫的一切优点,另外还有许多可爱的品质,既聪明,又有德,又有才。在本世纪的风俗中,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原谅的话,那就是这种两相爱慕的恋情:它愈持久,便愈变得纯洁,因而愈令人欣羡,而要它能持久,便需要双方的互敬互爱,互相尊重。
据我的观察,她之所以来看我,固然是有点儿出于一时的兴之所至,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让圣朗贝尔先生感到高兴,因为他曾叫她来看我,他认为我们之间刚开始建立的友谊会使我们三人都对这样来往感到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所以毫无顾忌地谈他,这就表明她是乐于与我交谈的。她来了,我看见她了。当时我正沉醉在没有对象的爱情之中,爱情的沉醉使我的眼睛看入了迷,于是,我就把她当作爱的对象:我把乌德托夫人看做我的朱莉。从此刻起,我便情不自禁地倾心于乌德托夫人,我看见她身上具有我用来打扮我的偶像的种种美。她存心使我神魂颠倒,特意用热恋中的情人的口吻给我讲圣朗贝尔的消息。爱情的力量是多么感人啊;听她说话的时候,我仿佛觉得我是依偎在她身边,心中美滋滋地使全身都颤抖起来,这是我在别的女人身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所谈的情况,使我也为之感动;我不仅对她谈的话感兴趣,而且也产生了与她相同的感情。我大口大口地吞下这毒汁,可当时还觉得它挺甜美呢。总之,我没有觉察到,她也没有觉察到,她竟使我对她本人也产生了她对她的情人的那种深情。唉!对一个心中已别有所恋的女人竟燃起虽然是炽热的但是是不幸的爱情之火,这实在是太晚了,太令人痛苦了。
尽管我在她身边已经感受到了异常的冲动,但我没有首先觉察到我心中发生了变化,只是在她走了以后,当我思考如何描写朱莉的时候,我才吃惊地发现,在我脑子里频频出现的是乌德托夫人。这时候,我睁开眼睛,一种痛苦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战栗,我无法预料此事的后果。
我今后应当以何种态度对待她,我考虑了很久都拿不定主意:真正的爱情是让人有慎重考虑的时间的。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没有料到她又一次来看我。这一下,我心里明白了。与痛苦伴随而来的羞涩之心使我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她面前战战兢兢,不敢抬起头来。我慌乱的样子真是难以形容,而她是不可能看不出来的。于是,我决定向她承认我心中的慌乱,让她去猜想我慌乱的原因,这样一来,就等于是把原因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了。
如果那时我又年轻又漂亮,而乌德托夫人也经不起诱惑,我在这里就要对她进行谴责。但事情不是这样的,因此,我在这里对她只能表示赞赏:她当时表现得非常大方,非常谨慎。是圣朗贝尔让她来看我的,因此,她不能在未向圣朗贝尔说明原因的情况下就突然与我保持距离,因为这样就有可能使两个朋友断绝往来,就有可能招人议论;这是她一定要避免的。她心里对我很尊重,也很亲切;她对我对她的痴情虽深表同情,但不助长它的发展,并尽力予以纠正。她想为她的情人和她本人保留一个受她敬重的朋友。她认为,当我头脑清醒以后,我们三人之间一定会结下亲密的友谊。每当她谈到这一点时,她便显得很高兴。她不只是对我进行这种友好的劝告,并在必要时也对我进行我应当受到的严厉责备。
我也责备我自己。当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头脑便清醒了;把该说的话向她说了以后,我心里就比较平静了。只要她知道我的情意是由她激起的,我心里就满足了。我对我自己的责备,是非常严厉的,是满可以使我得到纠正的。我列举了许多强有力的理由来扼制我的爱情!例如我的天性、我的修养和我立身处世的原则,都不允许我这样做;这样做,是可耻的,是不忠于朋友的,是犯罪的,是有负朋友的重托的,最后,像我这把年纪还对一个女人这么发疯似地痴爱,是可笑的,何况她的心早已许给别人,既不能对我的情意有所回报,又不能给我以任何希望,而且这样的爱情即使耐心等待,也终将得不到任何结果,最后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难忍受。
最后这个理由本来是可以给所有其他的理由增添说服力的,但恰恰相反,反而把其他理由全都推翻了。这一点,谁相信呢?我心里想:既然我这么疯狂的爱只于我个人有害,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我难道是一个让乌德托夫人不放心的花花公子吗?别人见我这样痛心疾首地自己责备自己,难道不说我是在故作姿态,在卖弄风情,在装模作样地去博取她的同情吗?唉!可怜的让-雅克,你想爱就痛痛快快地去爱吧,只要于心无愧,就别担心你对她的痴情会给圣朗贝尔带来伤害。
各位读者是知道的,我在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是自视甚高的。我刚才所说的那些看法,完全符合我的思路;它促使我的激情更加高涨,使我毫无保留地沉溺于激情之中,甚至笑我的那些多余的顾虑是出于虚荣而不是出于理智。诚实的人们应当牢记:邪恶的念头是从来不公开进攻的,它总是想方设法突然袭击,戴着假面具,甚至还往往披着道德的外衣。
我犯了罪,不仅毫无后悔之意,而且不久以后更是毫无节制地做有罪之事。请各位读者细细观察我的激情是如何循着我的天性的足迹一步一步地最后把我拖进深渊的。开始的时候,为稳妥起见,我还有些拘谨,后来便大着胆子把拘谨的态度一变而为言行放肆。乌德托夫人不断提醒我注意我的身份,要我保持冷静。对于我的痴情,她从未表示过赞成,尽管她对我一直是那么温存,那么友好。我敢保证,如果我当时能看出她那种友好的表示是出自真诚的话,我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我生了疑心:我觉得她的表示过于热情,反倒不像是出自真正的友谊。这样一思虑,我便难免不产生种种想法,因为,就我的年龄和外表来说,谈情说爱之事对我已经很不合适,在乌德托夫人的眼睛里,我一定会受到轻视。这个狡黠的少妇准定会拿我这个老头儿的温情寻开心,她肯定会把她心里的想法告诉她的情人圣朗贝尔;而圣朗贝尔恨我对不起朋友,肯定会同她串通起来捉弄我,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好让大家嘲笑我。我这种愚蠢的想法曾经使我在二十六岁那年在我所不了解的拉尔纳日夫人身边说了许多傻话和做了许多傻事,而如今我已四十五岁,面对乌德托夫人,虽然也说了许多傻话,做了许多傻事,但是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我尚不了解她和她的情人都非常诚实,是不会存心拿我取乐的。
后来,乌德托夫人又继续来看我好多次,而我当然也要去看望她。她喜欢散步,我也喜欢散步;我们两人常常在一个景色迷人的乡间漫步田野。我敢爱,也敢于说出我心中的情意。如果不是由于我荒唐的言行破坏了其中的乐趣的话,我当时的心态是极其欢畅的。她起先不明白我在接受她的温情时为什么会表现出那么一副傻相。由于我的心从来不隐瞒我的想法,所以不久我就把我当时的猜疑告诉她了。她本想一笑置之,但觉得这样做不妥,很可能使我不高兴,于是便改变话锋,用温柔和同情的忠言感动我;她对我的责备,令我心服口服;她对我没来由的疑虑表示担忧。这时,我赶紧抓住她的这种心理,向她发动进攻:我要求她用事实来证明她没有戏弄我。她知道,除了用事实证明以外,她没有别的办法能让我相信她的话。我一步一步地逼她,尽管每一步都达到了意想的效果,但这个被逼得只好讨价还价的女人最后还是摆脱了困境,而且是轻轻松松摆脱的。这不能不令人惊奇;这也许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例子。凡是能让我感到温柔友情的话,她都说,而任何一个可能使她失身的举动,她都没有做。我感到羞愧的是,她稍微轻轻一爱抚我,我的感官便十分冲动,而她的感官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曾经在某处说过:如果你不想让感官享受什么东西,你就千万别让它知道那个东西。(30)要想知道我那句话是多么不适用于乌德托夫人,要想知道她是多么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就必须详细了解我们两个人频繁秘密会晤的情形,就必须详细了解我们两个异性朋友在那四个月中是多么亲密地聚在一起而又从来不超过应当保持的界限。唉!等我感受到真正的爱情时,已为时太晚了。我的心和我的感官将为偿还这笔情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单相思的爱情尚且令人神魂颠倒,在一个既爱我们同时又为我们所喜爱的人的身边,我们所感受到的喜悦心情又将如何呢?
不过,如果我说我现在的爱情完全是单相思,那就不对了,因为它只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来是那样的;我现在的爱情虽不能说是互相的,但可以说双方都是相同的:我们两人都陶醉在爱情中,她爱她的情人,而我爱她;我们的叹息,我们的热泪都交融在一起了。我们彼此都是多情人,我们的感情有许多共同之处,不可能不两心相印,不过,在这种危险的陶醉心情中,她并没有一时一刻忘乎所以,而我,我敢保证,虽然我有时被感官的冲动迷糊了头脑,企图使她失身,但我从来没有真正想得到她。我强烈的爱她之心本身就控制了这种妄念。对欲念的节制,洗涤了我的灵魂,美德的光辉装饰了我心中的偶像,玷污她那神圣的形象,就等于是在毁灭她。我很有可能犯这个罪,我在心中已无数次犯了这个罪。但是,要我败坏苏菲!(31)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话,我已经向她本人说过一百次。即使我有满足我的欲望的机会,即使我有办法挑动她的春心,除偶尔有短暂的狂热的表现以外,我都不愿意以这种代价来得到一时的快乐,因为我太爱她,所以不想玷污她。
从退隐庐到奥波纳差不多有一法里路,由于我经常到那里去,所以有时候也在那里过夜。有一天晚上,月光皎洁,我们吃罢晚饭便到花园里去散步。在花园的深处有一个相当大的矮树丛,我们穿过矮树丛径直走进一个茂盛的树林,树林里还按照我给她出的主意修建了一个人工瀑布。天真无邪的快乐心情令人终生难忘啊!在树林里,我和她在一棵花儿盛开的槐树下边的草地上刚一坐下,我口中便情不自禁地说出一段真正无愧于我的感情的话语。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话那么得体,而且表情十分高雅,如果可以把一个男人出自内心的既温存又炽热的爱的表达可以称为高雅的话。我在她的膝上流下了多少令人心碎的眼泪啊!我使她也像我一样流下了多少情意绵绵的眼泪啊!最后,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用激动的声音对我说道:“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男人是像你这么可爱,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情人是像你这样表达爱情!可是,你的朋友圣朗贝尔是永远同我们在一起的,我的心不能移情他人。”我长叹一声,便什么话也不说了。我拥抱她,紧紧地拥抱她!仅此而已。她单独一个人生活,也就是说远离她的情人和她的丈夫已经有六个月之久,其中有三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去看她;这三个月,爱神总是侧身在她和我之间作见证。我们面对面地吃晚饭,我们两人在月光下到树林中去散步,高高兴兴地交谈两个小时后,她才离开她的朋友的怀抱。走出树林时,她的身和她的心都同走进树林时一样的白璧无瑕,未受半点玷污。各位读者,我不多加一词,你们自己去想一想,就可知道这样的幽会是多么的高洁。
不过,诸位也不要以为我的感官一点也不冲动,就像在黛莱丝和华伦夫人身边那样漠然无动于衷。我已经说过,这一次是爱情,是全身心迸发出来的狂热的爱恋之情。至于我不断感觉到的激动、战栗、心跳、慌乱和神魂颠倒,我就不描写了,因为,所有这些,你们单单从她的身影对我产生的影响就可以想象出来。我已经说过,从退隐庐到奥波纳是相当远的,中间要翻过昂迪利的几道山坡,那里的风景非常迷人。我一边走,一边就在心里想我即将见到的那个人,想象她将怎样亲热地接待我,想象她见到我时的那一亲吻:单单这一吻,这要命的一吻,只是想象到而尚未接受到就已经使我的血液沸腾起来,头脑发晕,两眼发花,两膝发软,身子站立不住,不得不停下脚步,坐在地上,全身瘫软得几乎昏厥过去了。我早已料到会出现这种危险的情形,所以一出门就尽量分散心思去想别的事情。可是,还没有走二十步,我便又想起那些情景,它们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使我无法摆脱,而且,不论我采取什么办法,我都不可能一个人轻轻松松地走完这段路程。到达奥波纳时,我已筋疲力尽,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可是一见到她,我的精神便马上振奋起来;不过,这时候我也感到很苦恼,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使用我振奋起来的无穷精力。在去的路上,到了能望见奥波纳的地方,有一个风景优美的山冈,名叫奥兰普。有时候,我们两人约定各自从家里出发,到奥兰普相会。如果我先到,我便在那里等她;在等待她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心里是多么着急啊!为了消磨这着急的时光,我便用我随身携带的铅笔匆匆给她写情书。这些情书,尽管字迹潦草,难以辨认,但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我心中的血。当她在我们两人约定的隐秘的地方找到我写的情书时,她除了从中想象得到我写情书时的可怜的样子以外,我的其他心情,她当然就想象不出来了。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整整三个月里,我既受到爱情的不断激励,同时又受到爱情的苦苦熬煎,把我弄得形销骨立,好几年都恢复不过来,最后还使我得了疝气。将来,我是肯定会把这种病带进坟墓,或者说它是肯定会把我送进棺材的。我这个人的气质,也许是大自然所能创造的既最容易冲动同时又是最怯懦的气质;像我这种气质的人所能享受到的爱情,只能如此。我在人世上最后的美好日子,也只能如此。从这时以后就要开始我一生中不断遭遇的一连串苦难了。
人们已经看到,在我这一生中,我的心一直是水晶似的透明,从来没有把我内心开始冲动的感情隐瞒过一分钟。请大家判断我能否把我对乌德托夫人的爱情长久地隐瞒起来。我们的亲密关系,谁都能看出来;我们既不保密,也不搞得很神秘。这种亲密的关系,用不着保密。乌德托夫人对我怀着她认为无可指摘的亲密友谊,而我对她也怀着谁也没有我更清楚的敬重的心。她为人坦率,举止大方,有时候还带点孩子气,而我为人诚实,举止笨拙,性情高傲、急躁,有时候还爱发脾气。在我们自以为心地坦然的交往中,往往贻人以比我们真正干了坏事还多的口实。我们常到舍夫雷特去,我们常在那里见面,有时候甚至就事先约好一起到那里去。我们在那里的一切活动都一如往常。我们两人天天都到埃皮奈夫人房间对面的园子里去散步,有时候甚至就在她房间的窗子下边谈我们相爱的情谊,谈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谈我们的朋友,谈我们天真无邪的一些想法;没有料到埃皮奈夫人在不断从窗口观察我们,以为我们是故意做给她看,因此便怒从心上起,对我们产生了一肚子的怨恨。
女人们各个都有一套掩饰她们愤怒之心的本领,尤其是在她们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埃皮奈夫人虽然脾气暴烈,但行事十分慎重,掩饰内心感情的本领很高强。她不但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怀疑,而且对我比从前更加关心,更加殷勤,甚至近似于故意逗弄我,但对她的弟妹,她却故意刁难和鄙视,似乎是想让我也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乌德托夫人。大家可以想象得到,她这种做法虽然是不会成功,但使我感到十分为难。我的心被两种相反的感情撕碎了:我一方面被她向我表示的关怀所打动,但另一方面看到她那样对待乌德托夫人又感到非常气愤。乌德托夫人温柔得像天使,忍受这一切而没有说过一句怨言,甚至对她的嫂子没有露出过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依然是那样大大咧咧,似乎对这些情况毫无觉察,没有发现她嫂子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
当时,我完全沉醉于狂热的爱,所以,除了苏菲(这是乌德托夫人的名字之一),其他一切我都没有放在眼里,甚至连我已经成了埃皮奈夫人一家和来访的客人谈话的资料,我也没有觉察出来。就我所知,霍尔巴赫男爵以前是从来不到舍夫雷特来的,而现在他也加入了来访的客人的行列。如果当时我像后来那样多个心眼儿的话,我就会猜想到这是埃皮奈夫人特意请他到舍夫雷特来看我这个多情的日内瓦公民的笑话的。可是我当时是那样的愚蠢,以致连这明摆着的伎俩也没有看出来。不过,我虽然愚蠢,但也看出了霍尔巴赫男爵的表情比平时显得更高兴,更得意,不仅不像以前那样板着一副面孔看我,而且还说了许多逗趣的话,弄得我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好瞪着两只大眼睛,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而埃皮奈夫人则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是中了什么邪似的。由于这一切都没有超过玩笑的范围,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们一起凑热闹,开个玩笑算了。但事实是,透过霍尔巴赫的那种得意的样子,从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心中是幸灾乐祸,怀有恶意的。如果当时我能像后来回想起来那样发现这一点的话,他这种幸灾乐祸的表现会使我大为不安的。
有一天,当乌德托夫人刚从巴黎回奥波纳的时候,我去看她,发现她面带忧容,好像是哭了一场似的。我不得不克制自己,因为她丈夫的妹妹布兰维尔夫人就在旁边。但是,一有机会,我便向她表示我心中的不安。“唉!”她叹口气对我说道:“我担心你对我的痴情会使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了。有人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圣朗贝尔,但告诉他的话都不符合事实。不过,他虽然冷静对待,认为我没有什么大错,但心里总有点不高兴,而糟糕的是,他有些话又藏着不说出来。幸亏我没有向他隐瞒我们之间的关系,何况我和你之间的来往还是他首先提出要我来看你的。我在给他的信上通篇谈的都是你,就好像我心中装的全是你似的。我只是向他隐瞒了你疯狂的恋情,因为我想把你慢慢纠正过来也就了事了。不过,对于你向我示爱的表示,他虽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我看得出来,他认为是由于我的过错造成的。很显然,有人向他说了我们的坏话。既然事已至此,要么,我们从此分手,否则你就要谨守本分,我不愿意再做任何需要隐瞒我的情人的事情了。”
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过错,开始感到羞愧。在一个我本该充当其导师的少妇面前受到如此严厉的责备,真是满面羞惭,无地自容啊。我恨我自己;如果不是受到伤害的乌德托夫人令我十分同情,因而软化了我的心,我这种自怨自艾的愤慨心情是足以克服我的痴情的。唉!正是在我的心被泪水完全淹没的时候,它一下就坚强起来了。我软弱的心转眼间就对那些卑鄙的告密者感到愤怒,因为他们把我们虽然有罪但是是不由自主的情感尽往坏的方面去想,而没有看到,甚至也想象不到我们心地的真诚和清白已补偿了我们的过错。好在我们被蒙在鼓里的时间不长,我们很快就发现了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我们两人都知道埃皮奈夫人和圣朗贝尔常有书信往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给乌德托夫人制造风波了。她曾经千方百计地想使圣朗贝尔疏远乌德托夫人;她有好几次还真的取得了成功,所以乌德托夫人处处对她保持戒心。此外,还有格里姆。我记得那时他跟随卡斯特里先生到军队中去了,同圣朗贝尔一样,驻扎在威斯特伐伦,他们两人有时候能见到面。格里姆曾经打过乌德托夫人的主意,但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很生气,从此不再见乌德托夫人。现在他获悉她不爱他而去爱一个年纪比他大的人,何况他格里姆自从与大人物交往以后便把这个人一直看做是受他保护的人,请大家想一想,尽管他“处事平和”是出了名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还能保持冷静,泰然处之?
我对埃皮奈夫人开始只是怀疑,而在我知道发生在我家里的事情以后,我便确信无疑了。当我在舍夫雷特的时候,黛莱丝也常到舍夫雷特来,有时是来送寄到我家里的信,有时是来照顾我的病躯。埃皮奈夫人曾问她在乌德托夫人和我之间是否互通书信。一听说我们互通书信,埃皮奈夫人就逼迫她把乌德托夫人的信交给她,保证把信拆阅之后会重新封好,让人看不出拆过的痕迹。对于埃皮奈夫人说的这个办法,黛莱丝既没有当场反对,也没有告诉我,只是在给我送信的时候仔细藏起来。幸亏黛莱丝提高了警惕,因为埃皮奈夫人派人在她来的时候监视她,有好几次竟大胆到公然搜查她的围裙。更有甚者,有一天,她同马尔让西先生不请自来地到退隐庐来吃午饭(这是自从我住进退隐庐以来的第一次),趁我和马尔让西先生去散步的时候,她和勒瓦赛尔太太与黛莱丝竟公然进我的书房去,逼她们把乌德托夫人的信给她看。如果勒瓦赛尔太太知道信在什么地方,就交给她了;幸亏只有黛莱丝知道,并告诉埃皮奈夫人说一封也没有保留。这个谎,撒得好,是忠诚和深明事理的撒谎,反之,如果说了真话,那倒成了背离原则的行为了。埃皮奈夫人见黛莱丝不上当,便力图挑动她的嫉妒心,她用责备的口吻说黛莱丝对男人太放心,太糊涂。她说:“你怎么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一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呢?如果明摆在你眼前的事情你都不相信,还需要别的证据,那你就想办法去找呀。你说他把乌德托夫人的信看过之后马上就撕碎了,你就把撕碎的碎片收集起来交给我,由我来把它们拼还原状。”这就是我的女友给我的女伴出的主意。
黛莱丝很谨慎,把埃皮奈夫人的这些阴谋隐瞒了很久都没有告诉我。后来,她见我是那样困惑不解的样子,才不得不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让我知道捣鬼的人是谁,以便采取措施,预防对我玩弄的阴谋。我当时火冒三丈的样子真是难以形容。我不像埃皮奈夫人那样假装还不知道是她在捣鬼,也不以狡计破她的狡计。我按照我一贯暴躁的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脾气,公开地大吵大闹起来。人们从以下几封信中就可看出我行事是多么欠考虑,同时也可以充分看出在这件事情上她和我的做法是多么不同。
埃皮奈夫人的来信
(卷宗A,No.44)
亲爱的朋友,是什么原因这些日子我就见不到你了?我为你感到不安。你曾多次答应我只来往于退隐庐和这里!这一点,我一直是让你自由安排的,而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你一次也没有来过。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说你身体很健康,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我前天和昨天都盼望你来,可是你没有来。我的天哪!你怎么了?你目前既没有什么大事要处理,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缠着你,因为,如果有的话,你早就到这里来告诉我了。可见你一定是生病了!快来看我,好让我放心。我求你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我说“再见,”希望你对我说一声“你好”。
复信
星期三上午
我现在什么话都不能说,我希望能把情况了解得更详细一些。这件事情,我早晚一定会弄清楚的。不过,你必须明白,那个无辜的被诬陷的人必将找到一个热心的辩护者为她洗雪冤情,让那些诬陷她的人,不论他们是谁,都会感到后悔的。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封来信
(卷宗A,No.45)
你的信使我感到惊愕,你知道吗?信中的那些话,指的是什么事情?我把信看了又看,一共看了二十多遍,说实话,我一点也看不明白。我只看到你心里感到不安和烦恼,那你就等到它们都消失以后才告诉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就这样约定了,好吗?我们的友谊和信任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失掉朋友的信任呢?你的火气,是对我而发还是为我而发?无论如何你今天下午一定要来,我求你了。你要记住,你曾答应我什么话都不藏在心里,无论什么事情你都会立刻告诉我。你说这个话,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呢。亲爱的朋友,我对朋友是信任的……我又把你的信读了一遍,我还是读不明白;它使我感到不安。我觉得你好像非常激动,我很想用什么办法使你平静下来。可是我又不知道你这么激动的原因在哪里,因此我就不知道对你说什么才好了。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在见到你之前,我心里也同你一样,是非常难过的。如果你今天下午6点还不到我这里来,那么,不论天气如何,也不论我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明天一定要到退隐庐来,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住心里不安的折磨了。再见,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斗胆向你进献一句忠言(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我的忠言):千万别让你心中的不安在你孤寂的生活中得到发展;一只苍蝇会变成一个魔鬼的。我经常有这种体会。
复信
星期三下午
只要我不安的心情还存在,我就不能来看你,也不能接待你的来访。你所说的那种信任,已经没有了;你想恢复,也很难了。现在你之所以表现得这么着急,我觉得,你只不过是想从别人的谈话中得到合乎你的心意的材料。我的心,对一个以诚相见的人马上就会敞开心扉,而对于玩弄诡计和狡诈手段的人就会立刻关上大门。你说你看不懂我的信,这恰恰表明你在玩弄假装糊涂的鬼把戏。你以为我真的傻到会相信你看不懂我的信吗?不,我没有那么傻。我要以我的坦率战胜你的鬼聪明。我要明明白白地向你解释,以便使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两个亲密的、无愧于他们彼此相爱之情的情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估计你不知道我指的是哪两个情人,除非我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我觉得有人在试图拆散他们,并利用我来使他们当中之一产生嫉妒心。选择这个人来做这种事,虽不十分妥当,但对于那个心怀叵测的人来说,似乎比较容易。那个心怀叵测的人,我怀疑是你。我这样说,说得够清楚了吧。
请问:我最钦佩的那个女人,在我完全知道他们的感情的情况下,能无耻到把她的心和她的身分给两个男人吗?我能无耻到成为这两个卑鄙的男人之一吗?如果我能查出你这一生中曾在某个时候有此想法,我会恨死你的。不过,我现在要责备你的,不是你曾经这样想过,而是你曾经这样说过。我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在我们三人当中你想伤害的究竟是谁。如果你爱安宁的话,你就应当知道,如果你真成功了,你反而会遭到不幸的。对于我所觉察到的我和她这样交往的不妥之处,我既没有向你也没有向她隐瞒过半点。既然我和她之间的交往的起因是正当的,我就要用与起因同样正当的方式来结束,使不当的相爱之情变成永恒的友谊。从无害人之心的我,能愚蠢到被人利用去害我的朋友吗?不可能。如果你想利用我,我将永远不原谅你的,而且会成为你的不可调和的敌人。不过,你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还是十分尊重,不予泄露的,因为我不是那种不讲良心的人。
我并不认为我目前的这种困惑心情会持续很久;我很快就会知道我是不是弄错了。那时,我也许有很多重大的过错要弥补。能弥补我的过错,那是我平生最衷心愿意做的快意事。不过,你是否知道在我还将在你身边度过的为日不多的时间里,我将弥补什么过错吗?我将做一件除我之外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的事:我将如实告诉你人们对你是怎样看的,如实告诉你在你的名声方面受到了哪些损害需要消除。尽管你有那么多所谓的朋友围绕在你身边,但只要我一离开你,你就永远听不到真话了,就再也没有人对你实话实说了。
埃皮奈夫人的第三封来信
(卷宗A,No.46)
我看不懂你今天上午写的信,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因为这是事实。你今天下午写的信,我看懂了。别担心我会同你争论,相反,我急于想把它忘掉。尽管我觉得你可怜,但我还是不能不承认它使我的心也感到痛苦。我!对你玩弄诡计,玩弄狡诈的手段;我!竟被你指摘做了最可耻的事!算了吧,我很惋惜你竟然……算了吧,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再见,我很想原谅你。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将受到很好的接待,而不必有什么顾虑。不过,请你不要为我的名声操心。别人怎么说,我毫不在乎。我行端品正,这就够了。还有,那两个对你和对我都同样亲爱的人的近况如何,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最后这封信,虽使我摆脱了一个可怕的困境,但同时也使我碰上了一个其可怕的程度一点也不稍减的难题。虽然这几封来信和复信都是在一天当中匆匆写的,但是,其中短暂的间隔时间也足以使我在一阵阵大发雷霆的怒火中发现我行事是多么的欠考虑。乌德托夫人曾一再告诫我要保持冷静,让她一个人去处理这件事情,尤其是在当时,要尽量避免把事情弄僵,闹得满城风雨,而我竟用破口大骂的恶毒语言去招惹一个生性多忌的女人,因此我推测她给我的回信语气必定很高傲,必定会以轻蔑的口吻斥责我,逼得我如果不马上离开她的家,就表明我是最可耻的懦夫。然而她很机灵,不像我这样一团火气。她的复信语气很婉转,没有一句话逼我走向极端。因此,我当前应当决定的是:要么与她决裂,要么立刻就去看她,二者必居其一。我采取了后面这个办法,而在见到她时我应当采取什么方式解释,这倒真叫我十分为难,因为我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才既不牵连到乌德托夫人,又不牵连到黛莱丝。我一说出谁的名字,谁就必然会倒霉啊!一个诡计多端和心肠狠毒的女人,要想报复的话,那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这实在令我为那个将成为报复的对象的人担心啊。正是为了预防这种不幸的事情的发生,所以我才在我给她的信中说我只是怀疑,而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证据。当然,即使我这样做,也很难使我大发雷霆的表现得到她的原谅,因为,任何单纯的怀疑都不可能使我如此对待埃皮奈夫人那样的女人,尤其不能那样对待一位女友。幸而在这关键时刻我把这件事情处理得又漂亮又十分得体:我主动责备我自己犯了许多严重的错误(其实那些错误我是不可能犯而又从来没有犯过的),用这个自己给自己扣大帽子的办法一笔带过我隐瞒起来的过失和错误。
有了前面所说的那层铺垫,我才没有碰上我所担心的那种尴尬场面,才消除了我心中的恐惧。我一到,埃皮奈夫人就快步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大把大把地直流眼泪。没有料到这位老朋友如此热情地接待我,使我感动得也像她那样哭了起来。我对她说了几句没有多大意思的话;而她回答我的话,比我的话还更没有意思。我们见面时说的话,就这样结束了。饭菜已经摆好,我们就入席用餐;我想对她进行解释的话,只好留待饭后再说了。席间,我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只要我心里稍微有点不安,我的脸上就掩饰不住,就连最粗心的人也看得出来。我这种尴尬的样子,本可使她乘机向我兴师问罪的,但她没有冒冒失失地这么做。晚餐之后同晚餐之前一样,她都没有要我进行解释,第二天也没有。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只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或者由我说几句平平淡淡的话,向她表示我的怀疑目前还没有找到可靠的根据,并向她实心实意地保证:如果发现我的怀疑没有根据,我将用我的一生来弥补我的过错。她脸上没有露出想知道点什么的样子;对于我究竟怀疑什么,以及我的怀疑是如何产生的,她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因此,我们的和好如初,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以为在我们见面时的那一拥抱中完成了。既然我冒犯的只是她一个人(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如此),我觉得,她本人都没有要求我进行解释,我就不必多此一举了。于是,我是怎样来的,也就怎样回去了。我继续像从前那样同她来往,不久就把这场争吵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傻乎乎地以为她也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好像已经不再回想这件事情了。
正如人们即将看到的,这并不是我的懦弱给我招来的唯一烦恼。我还有其他一些烦恼;它们使我难过的程度,并不比前一个烦恼轻,而且这些烦恼都不是我自己招来的,而是由于狄德罗和霍尔巴赫一伙人想折磨我,想使我脱离我目前离群索居的生活而蓄意制造的。(32)自从我住进退隐庐以后,狄德罗便不断来打扰我;有时候是他自己出面,有时候是通过德莱尔。根据德莱尔几次嘲笑我在丛林中到处转悠的表情来看,我不久就发现,他们已经把我这个隐士当作笑料,把我丑化成一个风流情人了。不过,在我同狄德罗的争吵中,关键的问题还不在此,这当中另有更重大的原因。在他的《私生子》(33)出版以后,他寄了一本给我。对于一个朋友的著作,我是读得既饶有兴趣,也十分仔细的。但是,当我读到那段关于诗歌的对话时,我很吃惊地,甚至是有点儿痛心地发现他有好些怪话都是针对离群索居的人而说的,好在语气不重,尚可容忍,但后来读到“只有恶人才孤独生活”这句话,就觉得他说得太武断,太刻薄了。这句话的意思很模糊;我觉得它可以有两种含义:一种含义是正确的,而另一种含义则是错误的,因为一个人既然自愿过孤独的生活,那么,他不仅不可能,而且也不会产生伤害他人之心,因此他就不可能成为恶人。可见狄德罗的这句话本身就需要加以解释,尤其是他在发表这个论断时,明明知道他有一个朋友在过孤独的生活,就更需要加以解释了。我觉得,无论怎样解释,他这句话听起来都令人不快,是怀有恶意的,因为,不论他在发表这个论断时是忘记了这个过孤独生活的朋友,还是当时即使想到了这个朋友,但在发表这个带普遍性的论断时,忘了指出这个朋友以及古往今来许许多多喜欢在隐遁生活中寻求宁静的贤哲之人是可敬的例外,我认为,不论属于哪种情况,他都不应当自有史以来第一个公然以作家的身份用他的笔打击一大片,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们全都说成是恶人。
我很喜欢狄德罗,我真心实意地尊敬他,而且也真诚希望他对我也抱有同样的情感。但是,对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老是与我的脾气、志趣和生活方式,尤其是在只与我个人有关的事情上与我唱反调,我就实在受不了了。看见一个比我年轻的人竟硬把我当小孩子管教,我心里便很不痛快。对于他那种说话不算数,轻于许诺而疏于践约的坏毛病,我是很厌恶的。他有约必爽,而且喜欢爽了又约,约了又爽,使我吃尽了苦头。每个月都有三四次白白在他约定的日期等他,甚至跑到圣丹尼去接他,但等了一整天,还是不见他来,我只好回家,一个人吃闷饭,这真叫人气恼。总之,他的缺点和坏毛病一大堆,我的肚子都快气破了。我觉得,最后这一次最为严重,最使我痛心。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表达我难过的心情。我信中的措辞之委婉和恳切,连我自己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我想,他大概也会感动得流眼泪。对于我这封信,他是怎样回答的,人们是怎么也猜不到的。现将原信抄录如下(原件见卷宗A,No.33):
我这本书使你感到很喜欢,而且感动了你,这,我很高兴。既然你不赞同我关于隐居之士的那段话,那你就爱怎么称赞他们就怎么称赞他们好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想说赞美之词的隐士,而且,如果你听了不生气的话,我要说的赞美的词句多得很呢。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等等。有人告诉我,埃皮奈夫人的儿子的信中有一句话曾经使你很难过。真的,要不是他那句话提醒了我,我对你的内心深处还真不了解呢。
这封信的最后两句话,需要解释一下。
在我住进退隐庐之初,勒瓦赛尔太太似乎觉得这座房子太孤独,因此不甚喜欢。她的话传到我耳里以后,我便向她提出,如果她觉得巴黎更适合她,就送她回巴黎,房租由我付,同她和我在一起一样地照顾她。可是她拒绝了,并向我声明说她住在退隐庐很舒服,说乡下的空气对她有好处。人们可以看出,她说的都是实话,因为她到乡下以后,样子显得年轻了,可以说她的身体比在巴黎时好多了。她的女儿甚至对我说,如果我们真的离开退隐庐的话,她心里将感到十分难过的,因为退隐庐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住处,她非常喜欢侍弄菜园和管理果树,同时,她也把人家让她撺掇我迁回巴黎的话告诉了我。
他们的这个企图没有成功,便改变了方式,试图用吓唬人的办法来取得他们殷勤劝说未能取得的效果。他们责备我把这个老太太弄到乡下去,离开她那样年纪需要照顾的地方,是在造孽。可是他们没有看到她和许多其他的老年人吸了这里的新鲜空气都得到了延年益寿的好处,何况我们一出门几步路就到了蒙莫朗西,马上可以得到必要的救助。按照他们的说法,好像老年人只能生活在巴黎,而到其他地方就活不下去了。勒瓦赛尔太太的饭量很大,十分贪吃,所以常吐酸水,老拉肚子,拉几天肚子,她的病也就好了。在巴黎的时候,她对这点小病从来不在意,等它自己好;在退隐庐,她还是用这个老办法,因为她知道,除此以外,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的。可是狄德罗那一伙人却不管这些。尽管勒瓦赛尔太太在乡下身体很好,但他们依然说乡下没有医生和药剂师;让老太太到乡下去,就是想让她死。请问狄德罗:老年人到了多大年纪就不许到巴黎以外的地方去生活,难道说让他们住在乡下就是想害死他们吗?
这就是他严厉指摘我的两个罪状之一。由于他认为我犯了这个罪,所以就不把我列在“只有恶人才孤独生活”这句话所斥责的范围之外。他那个“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听起来十分动人的感叹句和“等等”二字的含义,就在于此。
我觉得,对于狄德罗的这种指摘,最好是由勒瓦赛尔太太本人来回答。我请她写封信如实把她的意见告诉埃皮奈夫人。为了让她自由自在地写,我向她保证不看她的信,另外,我还把我写给埃皮奈夫人的信抄了一份给她看,其内容是谈我针对狄德罗的另外一封措辞更强烈的信而写的回信。埃皮奈夫人把这封回信看了以后,阻止我发出去。
星期四
我的好友,勒瓦赛尔太太要给你写信,我请她把她的感受如实告诉你。为了让她自由自在地写,我已向她保证不看她的信,我也请你不要把她信中的内容告诉我。
既然你不赞成,我给狄德罗的信就不寄出去了。不过,由于我觉得我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如果承认我错了,那就显然证明我行事十分卑鄙和虚伪,所以我绝对不能这样做。《福音书》上虽然叫人左脸挨了耳光之后,再把右脸伸过去,但它并没有叫挨耳光的人去请求原谅。你还记得那出喜剧中的那个一边用棍子打一边又使劲叫嚷不要打的人吗?(34)那位哲学家(35)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
虽然天气这么坏,你也别以为你能阻止他来。你凭友谊去请他,他就说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来;而他一生气,他就有时间和精力来了。这将是他平生第一次按他自己约定的日子来;即使累死,他也会来亲口把他信中骂我的那些话对我再说一遍的,而我只有耐心忍受。他一回到巴黎也许就会病倒,而我,照例在他眼中是一个可恨可憎的人。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忍受。
你难道不佩服这个人的花招很多吗?他曾经对我说他将派马车接我到圣丹尼,并共进午餐,餐后用马车送我回家(见卷宗A,No.33),可是一个星期之后(见卷宗A,No.34)他又说他的经济条件只允许他步行到退隐庐来。当然,他这个话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由衷之言。不过,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他的经济条件在一星期中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对于你母亲的病给你带来的忧愁,我深为同情,但是,你可以看出,你的忧愁毕竟不如我的忧愁大,因为,看到我们亲爱的人生病而感到的痛苦,总是比因遭到不公正的和残酷的对待而感到的痛苦轻得多的。
再见,我的好友,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谈这件不幸的事情了。你劝我:如果到巴黎来的话,那就一定要保持冷静。这个话,我会记住的,因为它将使我以后回想起来感到很愉快。
根据埃皮奈夫人的建议,我把我在勒瓦赛尔太太问题上采取的做法,写信告诉了狄德罗。人们也许以为:既然勒瓦赛尔太太自己选择留在退隐庐,她在这里身体很好,经常有人陪伴,生活得很惬意。这样,狄德罗就找不到什么办法给我安一个罪名了吧。殊不知他另外找茬儿,把我这样防止外人说三道四的做法也当作一桩罪行,把勒瓦赛尔太太之所以继续留在退隐庐也说成是我的罪过。尽管继续住在退隐庐是她自己的决定,何况过去和现在,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马上回巴黎去;我照样供养她,同在这里与我在一起,完全是一样的。
对于狄德罗来信中的第一个指摘(见卷宗A,No.33)要说明的问题,就是这些。对于他提出的第二个指摘,我就用他自己的原信(卷宗A,No.34)来说明:
那位秀才(这是格里姆对埃皮奈夫人的儿子的戏称)大概已写信告诉你了:在城头上有二十多个穷人冻得快死了,正等着你向他们施舍里亚(36)呢。这是我们闲聊的内容的一个样品……如果你听到其他那些话,你也会同听到这个话一样地乐起来的。
狄德罗似乎以为拿出这个论据,就会击中我的要害。我对他这个吓唬人的论据的答复如下:
我记得我已经答复过那位秀才了,也就是说,已经答复一位包税人的儿子了。我告诉他:我并不怜悯他在城头上看到的那些等我去施舍里亚的穷人。他大概已经对他们慷慨解囊了吧。我已经请他代替我做这件事情了。巴黎的穷人对于由他来代替我,是不会有怨言的。要替蒙莫朗西的穷人找这么一个好替补者,还很不容易呢,因为蒙莫朗西的穷人比巴黎的穷人更需要这么一个替补者。这里有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劳苦一生之后,现在不能干活儿了,在垂暮之年即将饿死。我的良心告诉我:宁可每星期一给这个老人两个苏(37),也不要拿一百个里亚去分给城头上的那些叫花子。你们这些哲学家真会开玩笑;你们把居住城里的人才看做是人,你们才关心他们,然而,只有在乡村,我们才能真正学会如何爱他人和如何服务人类,而在城里,那是只能学会如何蔑视旁人的。
一个像狄德罗那么聪明的人的奇谈怪论竟如此荒谬;他竟愚蠢到公然正颜厉色地把我远离巴黎说成是一桩罪行,并以我为例来证明一个人如果生活在首都之外就不可能不变成一个恶人。今天想来,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还写信回答他,还怄了一肚子气,而不一笑置之。然而埃皮奈夫人的决定和霍尔巴赫一伙人的叫嚣把人们的思想竟迷惑得都认为他有理,都认为我做得不对。乌德托夫人是很赏识狄德罗的,她要我到巴黎去看他,要我先向他表示希望和解。然而,尽管我是十分的真心诚意,我们的这次和解并未持续长久。她向我提出的站得住脚的理由是狄德罗那时正处在困难时期,除了《百科全书》引起的那场风暴之外,他的那个剧本(38)还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尽管他在那个剧本的前边加写了一篇《简介》,但有些人还是指摘他通篇都照抄哥尔多尼(39)的作品。(40)狄德罗比伏尔泰还经不起批评;他当时感到十分苦恼。格拉菲妮夫人甚至故意散布谣言,说我为了这件事情已经与狄德罗断绝往来了。我认为,对于这种无中生有的说法,应当堂而皇之地加以驳斥。于是,我就到巴黎去了,不仅同狄德罗一起整整待了两天,而且就住在他家里。这是我迁居退隐庐以后第二次去巴黎。第一次是去看可怜的高福古,那时他得了中风病,而且以后一直没有痊愈。在他初病期间,我一直守在他的床边,直到他脱离生命危险才离开。
狄德罗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一切恩怨,两个朋友一拥抱就全都化解了!拥抱之后还有哪些话留在心里,我们两人都没有说。互相对骂的话,是用不着解释的。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把骂人的话全都忘掉。他没有暗中耍花招,至少据我所知他没有。他跟埃皮奈夫人完全不同。他把他的《家长》的写作提纲给我看了;我对他说:“好极了,这是对《私生子》的最好的辩护书。先别告诉任何人,好好写这个剧本。写好后,就冲着你的敌人的脸扔过去,用这个方式回答他们最有力。”他这样做了,效果很好。大约在半年前我就把我的《朱莉》的头两卷寄给他看,想征求他的意见。他连一个字也没有看。于是我们两人就在一起读了第一卷。他觉得太“拖沓”(这是他的原话),也就是说废话太多,文字太冗长。这一点,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不过,那些废话都是我在病中发高烧时写的,以后又没有修改,而后面几卷就不是这样了,尤其是第4卷,还有第6卷,就是精心之作了。
我到巴黎的第二天,他硬要拉我到霍尔巴赫先生家去吃晚饭。我们两人的心中各有各的打算。我很想去收回我关于校订那本化学书的译稿的承诺(41),因为我讨厌和那个译者打交道,不愿意对他承担这个工作。这一次,狄德罗又战胜了,他向我保证说霍尔巴赫的确是真心爱我的;对于霍尔巴赫说话的态度,应该原谅他,因为他对任何人说话都是那个样子,因此,作为他的朋友,就该比别人多忍受一点。他还说,那部稿子的酬金,两年前就预付了,现在要拒绝不干的话,这对于付稿酬的人来说,是个侮辱。这是很不应当的,甚至还会引起误会,似乎是想暗中让别人去责怪霍尔巴赫把早先约定的事情拖这么久都没有完成。“我天天都和霍尔巴赫见面,”他说:“对于他心中的想法,我比你更了解。即使你有理由对他不满意,难道你还以为你的朋友会让你去做一件有失身份的事情吗?”总之,由于我的性格一贯软弱,我又被他说服了。于是,我们一起到男爵家去吃晚饭,他也像往常那样接待我,但他的夫人(42)对我很冷淡,而且可以说是不客气。我已经认不出那个在出嫁前对我很友好的可爱的卡诺琳了。我早就感觉到,自从格里姆常去艾纳家以后,艾纳家的人对我就没有好脸色看了。
当我在巴黎的时候,圣朗贝尔也从部队里回巴黎来了,因为我当时不知道,所以直到我回乡下以后,才先是在舍夫雷特见到他,后来又在退隐庐见面。他是同乌德托夫人一起到退隐庐来要我请他们吃饭的。人们可以想象得到我是多么高兴地欢迎他们啊!见到他们两人是那么的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我以我不曾破坏他们的幸福而感到满意;看见他们幸福,我自己也很幸福。我敢发誓:在我那段痴情期间,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即使我能把乌德托夫人从他手里夺过来,我也不愿意,甚至根本不会动此念头。我发现她爱圣朗贝尔的表情是那么的可爱,以致我很难想象她在爱我时也有此表情,也如此可爱。我不想影响他们的结合。在我的狂热中,我真正希望于她的,也只是她能让我爱她而已。总之,不论我对她抱有多大的热爱之情,我觉得,做她的知交或成为她的恋人,都是一样的甜蜜。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把她的情人看做我的情敌,而总是把他看做我的朋友。人们也许会说:这不能算作爱情。是的,但这样的情谊比爱情还更为珍贵。
至于圣朗贝尔,他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真诚和大方。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我一个人是有罪的,所以也只有我一个人该受惩罚,而我也欣然领受惩罚。他对我的态度虽然严峻,但很友好。我发现,他对我的敬意虽稍有减少,但对我的友情仍依然如旧。对此,我感到很欣慰;是的,对人的敬意是比对人的友谊难于恢复的,何况他这个人深明事理,是不会把不由自主的一时糊涂同本性的邪恶混为一谈的。虽说在过去那段时间我有过错,但过错并不大。是我主动去追求他的情妇吗?不是他叫她来看我的吗?我能不接待她吗?我有什么办法呢?错在他们而不在我。我是受害者。要是他处在我的地位,他也会这样做的,也许比我做得还坏,因为,不论乌德托夫人是多么忠贞和多么可敬,但她毕竟是女人呀,而他长时间不在她身边,让人钻空子的机会多得很,外界的诱惑力大得很。如果遇到一个胆大的男人,她就很难像对付我这样对付那个男人了,而她和我,我们两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始终没有越轨行为,这的确是很了不起的。
尽管我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但从表面上看,许多现象对我都是不利的,以致我难以克服的羞耻心总使我在他面前显得猥猥琐琐,像个罪人,而他也抓住我这个弱点捉弄我,使我感到难堪。只举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我们之间的相互态度。饭后,我把我去年写给伏尔泰的一封信读给他听(这封信,他很可能已经听别人说过了),在我念信的时候,他竟然睡着了,而我,以前是那么骄傲的我,那天竟如此愚蠢,明明看见他已入睡,大打呼噜,我还是继续朗读,不敢停止。我委屈迁就的态度已到了如此程度,他竟用这种办法来报复我。好在他为人还算厚道,也只有在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这样对待我。
他离开巴黎以后,我发现乌德托夫人对我的态度大大改变了。我感到吃惊。其实,这种情况我是应当早就料到的;我吃惊的心情也超过了我应有的程度,因此使我非常痛苦。我原来希望她能治好我的创伤,哪知她竟然使那支不但没有拔出反而折断了的箭往我的心里扎得更深了。
我下定决心要自己战胜自己,要不遗余力地把我的痴恋之情变成纯洁而持久的友谊。为此,我制订了一套周密的计划,而这套计划的执行,则需要乌德托夫人的配合。当我向她谈这个计划的时候,我发现她时而表现得心不在焉,时而又面露难色。我感觉到她已经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我很清楚地看出,这当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愿意对我讲,而我后来也一直无法知道。这一变化使我很难过,原因何在,我也无法从她口中得知。她要我把她写给我的信退还给她;我一封不少地全退还给她了,而她曾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全退还了。她对我的怀疑使我的心又受到一次料想不到的创伤。我的心,她应当充分了解嘛。后来她虽然承认她的信我一封也没有少退,但她不是当时承认的,她是在检查了我交给她的那一包信之后才感到她对我的怀疑是错误的。我看出她对此感到内疚,而我的心才稍稍舒服了一点。她不能只要回她给我的信而不退回我给她的信。她说她把我给她的信全都烧了。现在轮到我来怀疑她了,而且,我直到现在还怀疑咧。不,这样的信,她是绝不会全烧掉的。人们已经看到《朱莉》中的信每封都充满了火一样的激情。唉,上帝啊!对于我给她的信,该怎么办呢?不,不,有这样一种激情的人,是永远不会有勇气把她的激情的证据烧掉的。不过,我也不怕她滥用这些证据;我不相信她能做这种事,何况我早有提防呢。我有一种虽然是愚蠢的但是很强烈的怕人耻笑之心,所以一开始和她通信,措辞就很谨慎,以免有什么不妥当的话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我在如醉如痴的状态中给他写信时竟用“你”称呼她;这个“你”字包含了多么亲热的情谊啊。用“你”字称呼她,她不应当生气嘛。(43)虽然她有好几次表示不高兴,但我还是用“你”字称呼她。不过,她不高兴的样子倒是提醒了我,今后给她写信要多加小心和注意。但是,在这一点上,我是绝不迁就她的。如果这些信还在,有朝一日能公之于众,人们就知道我是怎样爱她的了。
乌德托夫人的冷淡态度给我造成的痛苦,以及我认为我不该受到的这种对待,这两种因素加在一起,遂使我做出了一个奇特的决定:直接写信给圣朗贝尔本人诉说个中原委。在等待他的回信期间,我就尽量做一些我本该早做的事情来消遣。在舍夫雷特经常有一些盛大的聚会,由我负责为到会的人准备音乐。乌德托夫人喜欢音乐,我巴不得趁此机会向她展示我的音乐才能。另外还有这么一个原因使我的兴致大为高涨,那就是:我想展示一下《乡村巫师》的作者是懂音乐的,因为很久以来我发现有人暗中制造流言,怀疑我是否懂音乐,尤其怀疑我是否会作曲。其实,我早期在巴黎的那些音乐作品,以及我在杜宾先生家和拉·波普里尼埃尔先生家经受的那么多次考验,还有十四年来我在最著名的音乐家中间当着他们的面谱写的那些曲子和《风流的缪斯》这部歌舞剧中的音乐与《乡村巫师》中的音乐,再加上我专门为菲尔小姐创作并由她在宗教音乐会上演唱的经文歌与我在有音乐大师们参加的许多次关于音乐的讨论会上的发言,这一切本该早就防止或驱散这种怀疑了,但这种怀疑还依然存在,甚至在舍夫雷特也如此,就连埃皮奈先生也不例外。我假装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答应为他写一首在舍夫雷特小教堂的命名典礼上演唱的经文歌。歌词由他选择,选好之后就告诉我。他委托他儿子的老师里朗去选。里朗把适合这次盛典的歌词选好之后交给我,而我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曲子写出来了。这一次,我心中的恼恨就是我的阿波罗(44)。在我谱写的曲子中,要数这一首最气势磅礴;歌词的开头一句是“此处乃雷神的殿堂”(45)。乐曲开始时肃穆低沉的音调完全符合歌词的内容,而全曲的声调之美,使在场的人无一个不大为赞叹。我要求用大乐队,埃皮奈先生把最好的交响乐师都请来了。意大利女歌手布鲁娜演唱经文歌时,乐队伴奏得非常好。这首经文歌非常成功,后来又拿到宗教音乐会去演唱。虽然有人暗中捣鬼,乐队的演奏技巧也不如人意,但还是两次博得了全场的掌声。我又为埃皮奈先生举办的一次宴会提供了一个半正剧半哑剧的剧本,埃皮奈夫人按我提供的剧本的大意编成歌词,由我配乐。格里姆一来就听见人们在谈论我在音乐方面取得的成功,但一小时以后,大家就突然停止,不再谈论了,不过,据我所知,至少从此以后也就没有人再怀疑我是不是会作曲了。
我早就不喜欢在舍夫雷特待了。格里姆一来,他那副傲慢的样子便更加使我感到在舍夫雷特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他那副样子,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他到舍夫雷特来之前的一天,主人就叫我搬出我住的那间大客房。这间大客房是与埃皮奈夫人的房间紧挨着的,他们让我腾出来给格里姆住,把我搬到另外一个较远的房间去。我微笑着对埃皮奈夫人说:“你瞧,新人一来就赶走了旧人。”她显得有点尴尬。当天晚上我就把叫我腾房的原因弄清楚了。原来,在她的房间和这个房间之间有一道暗门,而她从来没有告诉我这道暗门。她同格里姆的关系,无论是在她家还是在社会上,已无人不知,甚至连她的丈夫都知道。尽管我是她的知交,她曾把许多更为秘密的事情告诉了我,认为我这个人靠得住,但她百般辩解,始终否认她同格里姆的关系。我很清楚,这是格里姆让她这么做的。格里姆知道我的一切秘密,而他的秘密却一个也不让我知道。
我往日对他的感情尚未完全消失,对他的才能依然尊重,因此我对他仍然抱有一点好感。但是,这一点点儿好感,是经不起他蓄意摧残的。他那副装模作样的德性,同杜菲耶尔伯爵(46)完全一个样。他对我总有那么一种不屑于理睬的样子,也没有主动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主动对他说话,他连理都不理;这样一来,我也不愿意对他说话了。他到处都抢先,到处都占首位,从来不把我看在眼里。如果他不摆出那么一副令人讨厌的神气样子,这倒也罢了。现在从许许多多事情中只举一件事情为例,人们就可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了。有一天晚上,埃皮奈夫人微感不适,叫人把饭菜送到她房间里,她上楼去坐在火炉旁边吃。她叫我跟她一起到楼上去,我跟她去了,随后格里姆也上楼来了;小桌子已经摆好,只有两份餐具。仆人把饭菜端上来。埃皮奈夫人坐在火炉的一边,格里姆端一把扶手椅坐在另一边,把小桌子拉过去放在他们两人中间,打开餐巾,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连一句话都不对我说。埃皮奈夫人的脸红了。为了促使格里姆自己纠正自己的粗鲁行为,埃皮奈夫人让我坐到她那个位子上去,而格里姆竟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无法挨近火炉,只好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等仆人再拿一副餐具给我,他就这样让我坐在离火炉很远的地方吃,对我一点礼貌也不讲,一点不考虑我身体不好,又比他年长,同这一家人的交往比他早,而且是我把他介绍到这里来的。现在,他虽然成了女主人的宠幸,但也应当对我保持应有的礼貌才对嘛。他在其他地方对我的态度,也和这个例子完全一样。他不但把我看做比他低一等的人,甚至把我看做零。我很难认出他就是当年在萨克斯-戈特亲王府中以得我一顾为荣的那个穷书生了。他一方面对我摆出那样一副不理不睬和盛气凌人的样子;而另一方面却又在所有他知道与我有关系的人中间大肆吹嘘他对我是如何如何的友好。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这两种表现调和起来。实际上,他对我的所谓友好,只不过是他表示他怜悯我穷,而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穷;他说他怜悯我的命苦,而我对我的命运非常满意。他故意唉声叹气地说什么他想对我大施恩惠而我却坚决地表示拒绝。他想用这种手段使大家称赞他为人慷慨,谴责我性情孤僻,不通达情理,使大家久而久之便认为在他这样一个保护人与我这样一个穷人之间只能有他施恩和我感恩的关系,而认识不到即使这种关系是可能的,也还要讲一点双方平等的朋友关系呀。就我来说,我实在想不出我在什么事情上应当感激这位新的大人物。我曾经借过钱给他,而他从来没有借过钱给我。他生病的时候,我照护他,而我几次生病,他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把我的朋友都介绍给他,而他的朋友,他一个也未曾向我介绍过。我逢人就夸他的才学渊博,而他虽然有时候也夸我,但不那么公开,而且方式也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帮助过我,而且连提都未曾提过要帮我。他怎么能说他是我的麦凯纳斯呢(47)?我怎么会是受他保护的人呢?这一点,我过去不明白,现在依然不明白。
是的,格里姆对任何人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但他对任何人都不像对我这样粗暴。我记得有一次圣朗贝尔差一点要拿菜盘子砸他的脑袋。起因是他当着全桌的人说圣朗贝尔撒谎,粗声粗气地说:“这不是真话。”他不仅说话的语气非常武断,而且脸上总表现出一种暴发户的得意神情,一举一动简直放肆到了可笑的程度。他同达官贵人们经常往来,因而也沾染了那些人的习气,时时摆出一副只有最狂妄的阔佬才有的臭架子。他叫他的仆人时,总是大着嗓门喊一声“喂,来个人啦!”好像他的仆人很多,他这位老爷不知道是哪个仆人当班似的。他叫仆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是把钱扔到地上,而不交到仆人手里。他完全忘记了仆人也是人。他时时都那么轻蔑和粗暴地对待仆人,以致使那个可怜的孩子(一个很好的孩子,而且是埃皮奈夫人介绍给他的)终于辞职不干了。他没有别的抱怨,只是抱怨格里姆那样对待他,他实在无法忍受:他成了这位新的“自命不凡的人”的拉弗勒尔(48)。
他好虚荣,自以为了不起;他天生一双目光混浊的大眼睛,一张肌肉松软的脸。就他这个长相,他还一个劲儿地去追逐女人呢。他同菲尔小姐闹了那场笑话以后还真的在好几个女人眼里成了有情有义的男人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讲究时髦,像女人那样爱整洁,一心想充当美男子,梳妆打扮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一件大事。大家都说他脸上是搽了粉的。我过去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因为我不但发现他的肤色比过去美了,而且还亲眼看见他梳妆台上的那个粉碟子。有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间里去,看见他用一个特制的小刷子刷指甲,而且当着我的面越刷越带劲。我估计:一个一天花两个小时刷指甲的男人很可能也要花一些时间用香粉去填他皮肤上的皱纹的,难怪那个说话素来不刻薄的好人高福古也相当风趣地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粉面郎君”。
以上所述,虽然只不过是一些可笑的小事,但与我的性格太格格不入了,因而使我对他的性格产生了怀疑。我很难相信一个思想方法如此乖张的人能把他的心放在正当中。他见人就吹嘘他的心胸是多么宽宏,他的感情是多么强烈,可是那些缺点都是心胸狭窄的人才有的,这怎么能和他所吹嘘的话调和得起来呢?心胸开阔的人总是热情奔放,对外界的事物时时关注的,怎么能没完没了地把心思用在自己渺小的身子上呢?啊!我的上帝呀!感到自己的心被天国神圣的火光照耀的人,是必然会敞开心扉,展示他的内心的。他将把他心中的一切想法表露在他的脸上,绝不会乔装打扮示人以假象。
我想起了他奉行的行为准则;这是埃皮奈夫人告诉我的,而她也像他那样办的。这个准则只有一条,那就是:人唯一应遵循的法则是我行我素。这个话,我听了以后,曾为之一惊,尽管我当时只把它当作一句笑话来看待。但我不久就看出这的确是他的行为准则,从我后来吃的那么多苦头来看,就可证实这一点。这也是狄德罗曾多次对我谈到的那个秘诀。不过,那个秘诀的详细内容,他从未对我解释过。
我还想起几年前人们就曾多次提醒我说格里姆很虚伪,表里不一,尤其着重告诉我说他不喜欢我。我还记得弗兰克耶先生和舍农索夫人对我讲的几个有关格里姆的小故事。他们两位都不怎么瞧得起他,对他的为人是相当了解的,因为舍农索夫人是已故弗里埃茨伯爵的挚友罗什舒雅尔夫人的女儿,而弗兰克耶先生当时同波里尼亚克伯爵过从甚密。当格里姆初到王宫区的时候,弗兰克耶先生已经在那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全巴黎的人都知道格里姆在弗里埃茨伯爵死后所表现的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是因为他当时要保持他在遭到菲尔小姐严词拒绝之后所博得的名声。如果我那时不是那么眼光迟钝的话,对于他为了博得那种名声而玩弄的花招,我比谁都看得更清楚。人们把他送到卡斯特里公馆,他在公馆里寻死觅活地表演得好像痛不欲生。他每天上午都到花园里去痛哭一场,用浸有泪水的手巾捂着眼睛,一看见公馆的房子就哭个不停,可是一转弯进了一条小巷,他马上就把手巾塞进衣兜,从衣兜里取出一本书来看。这种情形,他以为人家没有看见,其实人们早已看见过好多次了,而且很快就传遍了巴黎,只不过后来大家也就忘记,不再提起罢了,就连我自己也同样把它忘记了。可是有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情却使我把它想起来了。我在格莱内尔街住的时候,有一次病得要死,他当时在乡下。有一天早晨他来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他是刚从乡下赶来的。过了一会儿就有人告诉我说,他头天就到了,那天晚上就有人在剧院里看见过他。
这一类事情是很多的。可是有一点令我特别吃惊,连我自己都纳闷怎么会很晚才觉察出来。我把我所有的朋友无一例外地都介绍给格里姆,他们都成了他的朋友,而我当时也几乎同他形影不离。我不愿意有哪一家我能进去而他不能进去。只有克雷基夫人拒绝接待他,而我从那以后,也不去她家了。格里姆也交了一些朋友,有的是他自己交上的,有的则是弗里埃茨伯爵介绍的。可是,他的这些朋友没有一个成了我的朋友。他从来没有说过让我与他的那些朋友至少要认识一下。我有时候在他家遇见他们,他们当中也没有一个人对我表示好感,就连弗里埃茨伯爵也没有对我表示过好感。他是住在弗里埃茨伯爵家里的,因此我乐于和伯爵交往。至于弗里埃茨伯爵的亲戚朔姆贝格伯爵,他也没有对我表示过友好的样子,而格里姆和他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
更有甚者,由我介绍给他的我自己的朋友,在与他相识以前,个个对我都很真诚,而在与他相识之后,全都明显地变了。他从来没有把他的朋友介绍给我,而我却把我的朋友全都介绍给他,到最后,他把我的朋友全都夺去了。如果这就是友谊的结果的话,则仇恨的结果又将如何呢?
在开始的时候,狄德罗本人也曾几次提醒我说:尽管我那么信任格里姆,但格里姆并没有把我当朋友。后来,当狄德罗不再是我的朋友的时候,他的话就完全变了。
我以前处理我那几个孩子的方式,是不需要任何人认可的,而我之所以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朋友,唯一的目的是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以便使他们不要把我这个人看得好像是过去没有做过错事。我一共告诉了三个人:狄德罗、格里姆和埃皮奈夫人。杜克罗虽然是最值得我倾诉秘密的人,但我却唯独没有告诉他。可是他知道了。是谁告诉他的?我不知道。这种泄露他人隐私的事,看来不像是埃皮奈夫人干的,因为她知道我也掌握了她的一些秘密。如果她泄露我的秘密,我也会如法炮制,泄露她的秘密,加倍报复她。剩下来的,只有格里姆和狄德罗了。那时候,他们两人在许多事情上都联起手来干,尤其是联起手来对付我,因此很可能是出自他们两人的共谋。我敢说,唯一替我保守秘密的,只有杜克洛,尽管我没有把我的秘密告诉他,而他也没有替我保守秘密的义务。
格里姆和狄德罗在实施他们唆使勒瓦赛尔太太和黛莱丝离开我的计划过程中,曾多次游说杜克洛和他们一起干,但都遭到了杜克洛的严词拒绝。他们三人之间在这件事情上未达成一致的经过,我是后来从杜克洛那里知道的。不过,我从黛莱丝那里知道的情况就已经足够使我看出狄德罗和格里姆在搞阴谋,即使不是与我的想法对着干,但至少是瞒着我,想方设法使我听从他们的摆布,或者利用勒瓦赛尔太太母女二人做工具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总之,他们搞的那一套,都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杜克洛的反对,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要说他们是出于友谊才那样干的,谁相信,就让谁去相信好了。
这样一种所谓的友谊,使我在我家里也同我在家外一样,事事都不顺心。这几年来,他们经常和勒瓦赛尔太太长谈,使这个老太太对我的态度非常明显地变了。这当然是对我不利的。他们为什么要那样鬼鬼祟祟地密谈?密谈了些什么?为什么要那样神秘?这个老太婆说的话难道就那么有趣,以致使他们那么喜欢她吗?她的话难道就那么重要,以致非保密不可吗?这三四年来他们经常这样密谈,开头我还觉得可笑,后来回头一想便感到惊奇。如果那时我知道了她是准备对我捣鬼,我惊奇的心情会发展到焦虑不安的。
格里姆向不明真相的人吹嘘他对我是多么热情,但他所吹嘘的热情和他对我采取的态度是极不一致的。我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任何一点好处。他说他很同情我,但实际上,他对我的同情不但无助于我,反而有害于我。他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地把我所从事的这门职业的活路堵死了:他到处说我的乐谱抄得不好。不过,即使我抄得不好,这个话也不该他来说呀。他自己另外用了一个抄谱人,想以此来证明他说的话不是在开玩笑。他把他能从我这里拉走的顾客一个不留地全拉走了,可见他的目的是要使我依靠他,要依靠他的名气才能生活。他想把我的生活来源完全断绝,企图把我逼得去求他。
简短回顾了一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以后,我的理智告诉我:从今以后别再像从前那样抱什么幻想了。我认为他的性格至少是可疑的;至于他的友谊,我敢断定是虚伪的。根据许多无可辩驳的事实(这些事实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我决定从此不再见他。我把我的决定通知了埃皮奈夫人。
她极力反对我的这个决定,但对我提出的理由一句话也没有言及(因为她当时还没有同格里姆商量)。可是第二天,她不来对我当面解释,而是给我写了一封由他们两人共同起草的措辞美妙的信。信中对我陈述的事实一字未提,相反,对格里姆的性格却大加辩护,说他的性格历来是内向的,说我怀疑他对朋友不忠是错误的,并要我同他言归于好。这封信(见卷宗A,No.48)使我动摇了。在我们随后的一次交谈中,我发现她比上次谈话有更多的准备,不仅使我完全被她说服了,甚至使我认为我的判断很可能错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太对不起朋友了,我应当想办法弥补才对。于是,我又像我多次对狄德罗和霍尔巴赫男爵做过的那样,一半出于自愿,一半由于我的懦弱,采取了本该我有权要求对方采取的和解步骤。我像乔治·当丹(49)那样,到格里姆家去对他说我错怪了他给我的那些侮辱,请他原谅。在我这一生中,由于我总以为好心好意,和气待人,便没有化解不开的冤仇,因而使我在那些假朋友面前做了许许多多卑躬屈膝的事。其实,恶人的仇恨心正是由于他们找不到仇恨的理由而更加强烈的。正是由于他们自己错了,他们反而对对方更加怀恨。单单以我自己的经验,就可以在格里姆和特农香两人身上找到说明这个论断的有力证明。这两个人完全是由于他们的癖性和怪异的思想而成为我的死敌的,他们根本说不出我在什么事情上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50)。他们的火气一天比一天大,像老虎一样,越发怒便越凶猛。
我以为格里姆看见我这么谦卑和主动和解的样子会感到惭愧,会张开双臂以最热烈的友情接待我。不料他竟像罗马的皇帝那样摆出一副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的傲慢态度。我对他这样的接待方式,毫无思想准备。当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他跟前,带着羞怯的样子,用简短几句话说明我的来意以后,他不但不捐弃前嫌,反而摆出一副很神气的架势,对我说了一大段事先准备好的训诫之词,列举了一大堆他的优点,尤其是在友谊方面的优点。他啰啰唆唆地反复强调一件使我感到吃惊的事,说他的朋友从来都是与他一交到底的。当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我悄悄对我自己说:“如果我成了这条规则唯一的例外,那才令人难堪呢。”他装腔作势地夸夸其谈,这就使我想起他奉行的法则是“我行我素”,所以他在交友方面是不会那么认真的,只有他认为有利于他的前途的发展的朋友,他才深交。直到那时为止,他对我就是这么做的;而我一直是保住了我所有的朋友的。从我的童年时候起,我就没有失去过任何一个朋友,除非他死了。然而我并没有把这看做是可以吹嘘的事情,并没有把这一点说成是我的交友准则。既然我和他都有这个共同的优点,如果他不是为了突出说明我没有这个优点的话,他为什么要那样大吹大擂地自己夸自己呢?后来,他又故意使我难堪,拿出证据来表明我们共同的朋友都爱他而不爱我。这一点,我也同他一样清楚:朋友的偏爱,是难免的,但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能获得他们的偏爱?是由于他的品德高尚还是由于他玩弄了手段,抬高他而贬低我?最后,当他尽情把自己夸赞一番并把我大大奚落一阵之后,他才勉强表示饶恕我,轻轻拥抱我一下,给我一个表示和解的亲吻,那架势,就像国王拥抱新受封的骑士一样。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一下子就晕了,我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这一幕,就像一个老师训斥一个学生之后便饶了他一顿板子似的。我每想起这一幕就感到:根据表面来判断,是多么容易判断错误啊,而世人却偏偏重视表面。有罪的人趾高气扬,胆大妄为,而无罪的人反而猥猥琐琐,不敢大大方方地行事;这种情况,已屡见不鲜了。
我们总算和解了,这对于我来说,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因为争争吵吵之事总是会使人的心感到痛苦的。人们可以想象得到,这样一种和解,不仅不会改变他对我的态度,反而会使我今后不能再对他口出怨言,因此,我只好逆来顺受,什么话也不说了。
令人难过的事情一桩又一桩地接踵而来,简直使我感到苦闷极了,快要失去自制的力量了。圣朗贝尔没有回信,乌德托夫人也不理我,我再也不敢向任何一个人说我的心里话了。我开始感到害怕,怕我把友谊作为我心中崇拜的偶像来对待,其结果会把我一生的命运葬送在对友谊的幻影的追求中。经过一系列考验之后,在我的朋友当中只剩下两个人还受到我的尊敬和衷心信任。这两个人,一个是杜克洛,自从我住进退隐庐以后,我就没有见到过他了;另一个是圣朗贝尔。我觉得,要弥补我对不起他的地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我心中的话毫无保留地向他全说出来。因此我决定在不牵连他的情人的情况下,向他如实地倾诉一切。我完全知道,我这样做,又将使我陷入感情的陷阱,使我再次与乌德托夫人接近,而另一方面,我也的确是真心诚意地想成为她的情人的知交,听从他的指导,坦坦率率地把我的心交给他。正当我准备再给他写一封信,深信他对我的第二封信一定会回信时,突然获悉他对我的第一封信没有回信的令人悲伤的原因:他在那场战役中累垮了身体。埃皮奈夫人告诉我说他得了半身不遂症,乌德托夫人也因此忧伤成疾,所以不能马上写信给我。隔了两三天,她才从巴黎(她当时在巴黎)来信告诉我说他已经被送到埃克斯——拉沙贝尔去接受温泉浴治疗了。我虽然不敢说这个不好的消息使我也像她那样悲痛欲绝,但我深信,我难过的心情并不亚于她的痛苦和忧虑。获悉他病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十分焦愁,深恐这是由于他忧伤过度所致,因此我心情非常沉重,比我以前所受到种种打击更加搅得我心绪不宁,深深感到我实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受这么多烦恼。幸而这位气量宽宏的朋友没有使我一直陷于这种苦闷的心情:尽管他病了,但他没有忘记我;我不久就从他亲笔给我写的回信中看出,他的心情和病情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坏。现在,话分两头,把圣朗贝尔的病情按下不表,让我把我的笔用来叙述我一生的命运中的大变动:现在是到了叙述那场把我的一生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两部分的大灾难的时候了。谁也没有料到那场灾难,由于一个小小的原因,竟产生了如此可怕的后果。
有一天,出乎我的意料,埃皮奈夫人派人来叫我到她那里去。一进门,我就从她的眼神和动作中看出一种慌张的表情。这使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比谁都更善于控制自己的情感和举动,所以她这种表情显得特别异乎寻常。“我的朋友,”她对我说道:“我要到日内瓦去,我的胸部难受,身体垮了,不得不把一切事情都放下,去找特农香诊断一下。”当时正值入冬之时,她突然决定要去日内瓦,而三十六个小时以前我在她家时,根本不曾听她提过这件事,因此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我问她打算带谁同她一起去。她说她带她的儿子和里朗先生一起去,然后又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还有你,我的熊,你不也同我们一块儿去吗?”我不相信她说这个话是认真的,因为她明明知道我在这个季节连房门都很少出,所以我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由病人护送病人,是不行的。她本人也好像并非真的想要我同她一起去,所以也就没有继续谈这个问题。接着,我们就谈她此次旅行的准备工作。她忙着收拾行李,决定半个月之后动身。
我用不着深入思考就能看出她此行一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这个秘密,除了我以外,家中的人全知道,而且第二天就被黛莱丝发现了,是总管德西埃泄露给她的,而德西埃是从埃皮奈夫人的随身侍女口中知道的。虽然这个秘密不是埃皮奈夫人告诉我的,我没有替她保守秘密的义务,但是它同那些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人牵连太大,所以我不能不考虑他们的利害关系,因此,我对此事便闭口不谈。但是,这个秘密虽然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从我的口中或从我的笔下泄露出去,但它早已被许多人知道,所以想让埃皮奈夫人圈子里的人不知道,已经是不可能了。
我一知道她这次旅行的真实原因之后,便看出其中必然有一只黑手在暗中操纵,企图使我陪埃皮奈夫人去日内瓦。不过,她并没有怎么坚持,我也就不把他们的企图当作是真的。我只是暗中好笑,如果我当时真的蠢到了贸然答应的话,我就当上了那个好看的角色啦。不过,正是由于我的拒绝,她也捞到了很大的好处:她终于说动了她的丈夫亲自陪她去。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狄德罗的这封抄录如下的信。这封信只那么对叠了一下,以便让信中的内容读起来更清楚一些。信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里,托她的亲信里朗先生(她儿子的家庭教师)转交给我的。
狄德罗的来信
(卷宗A,No.52)
我是很爱你的,但也会给你带来一些烦恼。我听说埃皮奈夫人要去日内瓦,但没有听说你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你喜欢埃皮奈夫人,你就应当陪她去;如果你不喜欢她,那就更应当陪她去。你不是说过你对她要感恩图报吗?这正是报答她一部分恩情和减轻你心中一部分负担的好机会。在你这一生中,你还能找到另外一个机会表达你对她的感激之情吗?她到一个人地两生疏的完全陌生的国家,她病了,需要娱乐和消遣。可是你说什么冬天已经来临!你以你的健康为由表示拒绝。不过,我不相信你的身体就坏到那种程度。你的身体今天比一个月以前更坏吗?到来年开春的时候也很糟糕吗?你三个月以后去旅行就比今天更好些吗?如果是我,我告诉你,即便不能坐车,我拄着手杖步行也要跟她一起去。你不怕人家误解你的行为吗?人家或者会怀疑你忘恩负义,也可能怀疑你另有秘密的动机。我当然知道,不论你是什么打算,你都会以你的良心作证。不过,单单以良心为证就足以或者说就可以对别人的议论等闲视之,毫不在乎吗?我的朋友,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既是为了尽我对你应尽的义务,也是为了尽我应尽的职责。如果你不愿意看,就把它扔到火里烧掉,就当我没有写这封信,以后不再提它就是了。我向你致意。我爱你,拥抱你。
我读着这封信,直气得全身发抖,头晕目眩,几乎读不下去了。我看出了狄德罗的花招,他在这封信中咬文嚼字说的话,比他在给我的其他信中说的话都更亲切,更动听,更郑重其事。他在给我的其他信中顶多称我为“我亲爱的”,从来不称我为“朋友”。我一眼就可看出这封信为什么要故意托他人转交给我的目的,何况信封上的地址、信纸折叠的方式和投递的办法就已经相当笨拙地暴露了他的这个花招的用意何在。通常,我们通信都是邮寄或者托蒙莫朗西的专人送交,而他此次通过这种途径给我来信,这还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当我起初的那一阵怒气开始平息之后,我便马上给他写了如下一封回信,写完后立即从我当时所住的退隐庐到舍夫雷特去告诉埃皮奈夫人,并怒气冲冲地亲口把我的信和狄德罗的信念给她听。
我的亲爱的朋友,你既不可能知道我对埃皮奈夫人有多么深厚的感激之情,也不可能知道这种感激之情使我对她应负何种义务,更不知道她此次去日内瓦之行是否真的需要我,是否真想我陪她;至于我是不是能陪她去以及我不陪她去的理由,你就更不知道了。我并不拒绝和你讨论这些问题,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你不事先做好如何判断我该如何行事的思想准备,你就那么武断地说我应该这样或那样办,我亲爱的哲学家,那你就是在胡乱发表意见了。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最糟糕不过的是你的意见不是出自你本人。我不愿意有一个第三者或第四者假你之手牵着我的鼻子走。此外,我觉得你这样故意托人转信给我,就表明这当中有与你素常的坦率态度不相称的秘密。为了你和为了我,我劝你以后别再这么干了。
你担心有人会误解我的行为,不过,我敢说,像你那样的一颗心,是不会把我的行为往坏的方面想的。如果我也像有些人那样的话,他们也许会说我好的。愿上帝保佑我不去寻求他们的赞扬。恶人要窥探我和说我的坏话,就由他们去说吧。我卢梭是不怕他们的,你狄德罗也是不会听信他们的。
你说:如果我不愿意看你的信,就把它扔到火里烧掉,就当你没有写这封信!你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忘记你在信中所说的那些话吗?我的亲爱的,你曾经要我按照你说的办法调养身体,结果反而伤害了我的健康,扰乱了我的生活,这一次也一样,你又给我带来许多烦恼,你三言两语就使我流了许多眼泪。如果你能改正这种做法,你对我的友谊就更加使我感到甜蜜,我也就不会变得这么可怜了。
我一进埃皮奈夫人的房间,就发现格里姆和她在一起。我高兴极了,我马上把这两封信大声读给他们听,而且表情之严峻竟出乎我自己的想象。读完之后,我又补充了几句话,使他们感到我严峻的态度是因为我真的生了气。一个平时那么胆怯的人今天竟出乎意外地那么大胆,因而把他们两人都镇住了,弄得他们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尤其是那个一向盛气凌人的格里姆,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我的闪闪发光的眼睛,但与此同时,他在内心深处也在盘算如何置我于死地。我敢断定,他们在临别之前就必将商量好如何置我于死地的办法。
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终于从乌德托夫人手中收到了圣朗贝尔对我那封信(它在路上耽搁了很多日子)写的回信(见卷宗A,No.57)信上依然是注明写于沃尔芬比台尔,是他开始生病之后几天写的。他这封信给我带来了我当时非常需要的安慰,信中充满了尊重和友情,给我以勇气和力量,使我不会辜负他对我的期望。从这个时候起,我的生活又步入常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圣朗贝尔不是那么通情达理,不是那么气量宽宏和忠厚待我,我早就意志消沉,永远也振作不起来了。
天气越来越坏了。人们开始准备离开乡村。乌德托夫人把她打算离开山谷的日期通知了我,并约我在奥波纳会面。这一天碰巧是埃皮奈夫人从舍夫雷特到巴黎去完成她旅行准备工作的日子。幸好她是早晨走,所以我送走她以后还有时间去和她的弟妹乌德托夫人同进午餐。我衣兜里装着圣朗贝尔的信,我边走边把他的信取出来看了好几遍。对我来说,这封信好似一面盾牌,可以防止我再犯优柔寡断的毛病。我一定要下定决心,从此把乌德托夫人只看做是我的女友和我的朋友的情人。我做到了这一点。我同她面对面地待了四五个小时,心中非常喜悦和平静,比我以前在她身边所感到的那种狂热的激情和乐趣更美妙无数倍。她很清楚:我的心没有变。她看出了我为了控制我自己的情感而做的努力,因此更加敬重我。我也很高兴地发现她对我的友情没有熄灭。她告诉我说圣朗贝尔不久就要回来,说他病后虽然恢复得很不错,但还是承受不住战争的劳苦,因此准备退役回来平平静静地同她生活在一起。我们拟订了一个我们三个人亲密相处的美妙计划。我们预计这个计划是可以长期执行的,因为它有一个能把重情重义的心联合在一起的感情基础,何况我们三人都有足够的才干和知识,使我们的生活能自给自足而不需要任何别人的援助。唉!我沉醉在一种如此美好的生活的希望之中,而没有想到我将遭遇什么样的生活折磨。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谈我那天在埃皮奈夫人面前的表现和说了些什么话。我把狄德罗的来信和我的回信给她看,并把此事的详细经过告诉她以后,便向她宣布我要离开退隐庐的决心。她极力反对,而且举出的理由都是足以说服我的心的。她说她是多么希望我同她一起去日内瓦,因为她估计人们难免不议论她为什么遭到我的拒绝。这一点,狄德罗的信就已经提到了。不过,由于她同我一样,知道我的理由是无可辩驳的,所以也就没有坚持。不过,她要我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要我把拒绝的理由说得更婉转一些,以免别人胡乱猜疑我的拒绝是冲着她这个人。我告诉她,她要求我做的事情是不容易办到的。不过,既然我决心甚至不惜我自己的荣誉也要弥补我的过失,只要在荣誉容许的情况下,我一定会把她的荣誉放在第一位。人们不久就可看到我是否实践了这个诺言。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心中可怜的热情不仅没有稍减,而且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亲切地和强烈地爱过我的苏菲。但是,圣朗贝尔的信、我的责任感和对不道德行为的憎恶,这三者给我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致在整个这次会晤过程中,我的头脑使我在她身边都始终保持平静,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要吻一下她的手。临别时,她当着她的仆人的面吻了我一下。我对她这一吻的感受,同我以前在树荫下有时候偷偷摸摸地吻她时的感受大不相同。它表明我已完全恢复了自我控制的能力。我深信,只要我的心能一直这么平静,用不了三个月,我就可以彻底治好我心里的创伤。
我同乌德托夫人之间的单独来往,到这里就结束了。对于我同她的单独来往,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认识从表面上去判断;而在我们的单独来往中,这个可爱的女人向我表达的情谊(也许任何人都不曾像我这样感受到的情谊)在普天之下都是值得赞扬的,因为我们两人为了做人的义务,为了荣誉、爱情和友谊,都做出了艰难的和痛苦的牺牲。我们彼此都互相在对方的心目中占有极高的位置,因此是不可能随意辱没自己的名声的。一个人除非自甘堕落,否则是不愿意失去如此宝贵的身价的。感情的力量本身虽可能使我们犯罪,但也可以防止我们成为罪人。
同这两个女人之一保持了如此之久的友谊,并同另一个女人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恋情之后,就这样在同一天与她们分手了。其中一个,我这一生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而另一个,只是在我在后面即将谈到的场合中见到过两次。
她们走了以后,我晕头转向,忙得不可开交,因为,由于我的考虑不周和行事欠条理,所以有许多非常紧迫而又互相冲突的事情需要加以解决。如果我的心境亦如平日,则在我拒绝她提出的日内瓦之行以后,我只需安安静静地过我的生活,也就没事了。但是,由于我已经很愚蠢地把这件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因此,除非我迁出退隐庐,否则我往后就不能不对人们做一番解释。可是我又答应了乌德托夫人不迁,至少在目前不迁。此外,她还要求我向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说明我拒绝去日内瓦的理由,以免他们把我的拒绝说成是她撺掇的。然而,如果我说出真正的原因,就不能不有辱埃皮奈夫人,而夫人对我曾百般照顾,我对她是怀有感激之情的。从各方面权衡,我发现,我目前已面临一个不可避免的艰难选择:要么就把事情往埃皮奈夫人身上推,否则就往乌德托夫人身上推,再不然就把事情包揽在我自己身上。我选择了后者。我毫不畏缩地怀着不惜牺牲一切的决心坦然承认一切把我逼到这种绝境的过错都是我造成的。这种牺牲,我的敌人当然会加以利用;我这样做,说不定还正合他们的心意呢。不过,尽管它毁坏了我的名声,使我完全失去了公众对我的尊敬,但它使我恢复了我的自尊,使我在痛苦中得到了安慰。正如人们即将看到的,这不是我最后一次做出这样的牺牲,也不是我的敌人最后一次利用我的牺牲打击我。
从表面上看,格里姆似乎是唯一与这件事情无关的人;我决定向他说明这一切。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我在信中指出:有些人认为我陪埃皮奈夫人去日内瓦是我应尽的义务,这种看法是可笑的,何况我去,不仅无用,反而会给埃皮奈夫人添麻烦,对我本人也不利。我在信中还忍不住说了几句故意让他看出我知道内情的话,使他知道我已看出让我去日内瓦的目的是为了使他摆脱其中的干系;还有,没有一个人提议让他去,这就显然很离奇。由于我不能在信中明明白白说出我不去的理由,所以在许多地方都含糊其辞,因此这封信很可能使公众认为过错在我,但对格里姆那样完全知道内情并充分了解我的行为方式的人来说,这封信可以说是措辞委婉含蓄和字斟句酌的典范。我甚至在信中还提出了一个对我极为不利的说法,说我的其他朋友也有狄德罗那样的看法,暗示乌德托夫人和狄德罗的看法相同(她起先确实和狄德罗的看法相同,但后来听了我说的理由以后,她的看法便改变了)我要帮她打消别人怀疑她站在我这一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表面上装得在这一点上对她十分不满。
这封信洋溢着对人的充分信任,任何人看了都会受感动的。我请求格里姆仔细审阅我提出的理由,并把他审阅之后的意见告诉我。我还明确告诉他,不论他的意见如何,我都一定照办。我说的是真话,即使他的意见是要我陪埃皮奈夫人到日内瓦去,我也照办,因为有埃皮奈先生同他的妻子一起去,我虽同往,但扮演的角色就大不一样了。他们原先是想把这个差事交给我,而在我拒绝之后,才让他去的。
格里姆的回信,我等了很久才收到。他信中的话,非常奇怪。我把它抄录如下(原件见卷宗A,No.59)
埃皮奈夫人启程的日期推迟了。她的儿子病了,要等她的儿子病愈以后才能成行。我将仔细看你的信,你安安静静地在退隐庐等着吧,我将及时把我的意见告诉你。既然她在这几天之内不会动身,那就不用着急。不过,如果你认为合适的话,你可以向她提出你愿意为她效劳。但我觉得这件事情并不重要,因为我同你一样是了解你的情况的,所以我毫不怀疑她对你的提议会做出适当的答复的。我觉得你这样做,对你有好处:你可以向那些主张你去的人说你之所以没有去,这不能怪你没有主动提出来。此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硬说那位哲学家是大家的代言人。为什么因为他主张你去,你就以为你所有的朋友也如此主张。如果你给埃皮奈夫人写信,她的回信就可以作为你对所有这些朋友的反驳,这不就正合你急于想反驳他们的心意了吗?再见,问候勒瓦赛尔太太和队长。(51)
读完这封信,我感到吃惊,深为不安地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琢磨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怎么啦!他不简单明了地直接回答我的信,却说什么还需要花时间去思考一番,好像他花的时间还不够似的。他甚至要我在退隐庐等他的再次来信,好像有什么重大的问题有待解决似的,要不然,就是他有什么想法,在他决定向我宣布他的想法以前,不让我有任何办法识破他的玄机。把事情搞得这么神秘,这究竟是为什么?对于我的信任,他就是这样回应的吗?这样做法,是正大光明的和出自善意的吗?对于他的这套做法,我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但始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论他的意图如何,如果他想整我的话,处在他那个地位,那是很容易的,而我所处的地位,却使我无法对付他。他在一个显赫的亲王家受到宠信,在社交界很有名气,说出话来有一锤定音之势,像个大权威似的,再加上他的手段高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开动他整人的机器来对付我,而我呢,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退隐庐,远离一切,没有人给我出主意,没有人跟我来往,因此,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待,静静地等待。在此期间,我只是给埃皮奈夫人写过一封信,问他儿子的病情,信的措辞十分委婉,但我没有中格里姆的圈套,没有在信中提出跟她一起去日内瓦。
在这个阴险的人使我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许久之后,过了十来天,我才获悉埃皮奈夫人早已动身。这时,我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只有七八行字,我没有看完……这是一封绝交信,信中的措辞只有怀着极端的仇恨之心的人才写得出来。不过,正是由于他想把话说得很凶狠,反而表明他很愚蠢。他不允许我出现在他面前,仿佛他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庄园,不允许我进去。其实,在读他的信的时候,只要稍微冷静一点,便会哑然失笑的。我没有把他的信抄录下来,甚至没有把他的信看完,就立刻把它退了回去,并附上如下一张短笺:
我对你的怀疑虽早已有之,但直到现在才把你看透了,可惜为时已晚。
你花许多时间思考的,竟然是这么一封信,我把它退还给你:我拒绝接受它。你可以把我的信拿给全世界的人看,并公开恨我,你这样做,才能表明你不虚伪。
我之所以说他可以把我的信公之于众,是针对他信中所说的一句话而发的,人们从他那句话中可以看出他在整个这件事情中的微妙作用。
我已经说过,对于不明白事情真相的人来说,我的信是很可能让人抓住我的把柄的。他很高兴地看出了这一点。但如何利用这个把柄而又不牵连他自己呢?如果他真的把这封信给人家看,他就会遭到人家的指摘,说他滥用朋友的信任。
为了解决这一难题,他便使用了尽可能伤人的口吻来信与我绝交,并且说什么不公开我的信,是为了顾全我的面子。他已看准了:我一生气,就会反对他那种虚伪的谨慎行事的表示,就会允许他把我的信向世人公布。他想达到的目的就是如此,而且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的预期。他把我的信到处传阅,由他胡乱评说,不过并未取得他所想象的效果。人们认为,尽管我上了他的当,允许他把我的信公开,但他不该那么轻率地照我的话办,以致使我受到了伤害。人们要问个究竟,想知道我究竟有哪些事情对不起他,以致使他对我如此仇恨。人们认为,即使我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使他不得不同我绝交,朋友之情虽然断了,但我总还有一些权利,他应当予以尊重。但不幸的是,巴黎人不明白事理,不长记性,当时的真相很快就被忘记了。隐居乡下的受害人遭到忽视,而走运的人到处受人追捧。阴谋在继续,坏招一个接一个地花样翻新,他的那些手段不断取得的效果,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抹杀了。
这个人把我欺骗了那么长时间之后,以为他的安排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再戴假面具的必要了。我过去还担心我对这个家伙的看法有失偏颇,现在不担心了。我让他去扪心自问,我再也不想他了。我收到他的信之后隔了一个星期,我又收到埃皮奈夫人从日内瓦寄来她回答我上一封信的复信(见卷宗B,No.10)从她信中的口气(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使用这种口气)可以看出:他们以为他们两人联起手来互相配合,他们的计策必然成功,以为我这一下全完了,没有办法了,他们从此以后可以高枕无忧地放开手脚干,一直到把我置于死地才甘心。
那时候,我的情况也的确糟糕到了极点。我看到我的朋友都疏远了我;我既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疏远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疏远的。狄德罗自夸他是我仅剩下的一个朋友,三个星期前就说要来看我,但一直没有来。人们已经开始感到冬寒了。随着冬天的到来,我的旧病又复发了。我的身体虽然结实,但也顶不住那么多烦心事的袭击。我身心疲惫,再也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抵抗狂风骤雨的来临了。虽然我话已出口,而且狄德罗和乌德托夫人也赞同我此刻就搬出退隐庐,但我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怎样才能把家搬到那里去。我傻乎乎地待在退隐庐,无计可施,既不能行动,也不能用脑筋思考。一想到有某件事必须做,有一封信必须写,有一句话必须说,我就全身发抖,但是我又不能对埃皮奈夫人的信不加驳斥,如果不驳斥,那就等于是承认我该受她和她的朋友对我的攻击。于是,我决定把我的想法和我的决定写信告诉她,深信她通达情理、气量宽宏和行事厚道,以及我认为她具有对人的善意(尽管有时候也有恶意),所以会欣然表示赞同。我的信如下:
1757年11月23日
于退隐庐
如果一个人会因忧愁伤身而死的话,我早已没命了。不过,我终于做出了我的决定。夫人,我们之间的友谊虽已经消失,但不复存在的友谊依然有一些权利,我当然会尊重这些权利,我一点也没有忘记你对我的关照。你尽可放心,我对一个我不应当再爱的人是依然抱有衷心的感激之情的。其他的解释都是没有用的。我凭我的良心,你也问问你的良心。
我打算迁出退隐庐,我也应当迁出退隐庐,但是,有人认为我最好是等到春天才迁出。既然我的朋友们这样认为,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就在这里待到来春。
我把信写好并发出去之后,我就静静地待在退隐庐将养身体,以便恢复体力,做好准备,等春天一到便不声不响地搬走,尽量避免把绝交之事传扬出去,然而,正如读者即将看到的,格里姆先生和埃皮奈夫人却另有打算。
过了几天,狄德罗在屡约屡爽之后终于来看我了。他这次来看我,真是再及时不过了。他是我最老的朋友,也几乎是我唯一剩下的朋友。人们可以想象得到,在这种情况下,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心中是多么高兴啊。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我要向他尽情倾诉,我要向他详细解释人家向他隐瞒的、歪曲的和捏造的许多事实。过去的一切,凡是我能想到的,我全都对他说了。我没有向他隐瞒他已深知其详的事实:一场既不幸又十分糊涂的恋爱是导致我落到如此下场的祸根,但我始终没有承认乌德托夫人知道我爱她,也没有承认我曾向她明白表示过我有爱她之意。我告诉他:埃皮奈夫人曾用卑鄙的手段企图从黛莱丝手中骗取乌德托夫人给我写的充满纯洁感情的信。我请他去见一见埃皮奈夫人企图诱骗的那两个女人,当面从她们口中听取详细情形。黛莱丝如实地对他详细说了,而令我吃惊的是,轮到勒瓦赛尔太太说的时候,她竟然矢口否认,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两三天以前她还原原本本地把详细经过对我说了一遍,可是现在,当着我朋友的面竟全盘否认了。她这样做,我觉得她一定有她的原因。我此时才痛切地感到我真不该把这样一个女人留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也懒得去骂她,连蔑视她的话,我也没有说。我对她的女儿心存感激。女儿的忠诚和正直同她母亲的卑鄙和怯懦恰成鲜明的对比。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要撵走这个老太婆,只等机会一到,就开始执行。
这个机会来得出乎意料的快。12月10日我收到埃皮奈夫人对我上一封信的复信。全文如下:
1757年12月1日
于日内瓦
(卷宗B,No.11)
我尽我之所能对你保持友好与关怀之情,已经好几年了,现今余下要做的事情只是怜悯你了。你是多么不幸啊,我希望你的良心也同我的良心一样平静,这对你的生活的安宁是必要的。
你既然想迁出退隐庐,而且你也应当迁出退隐庐,我就不明白你的朋友怎么就要留你。如果是我,我就不会去问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做。至于你该怎么做,那就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了吧。
这出乎意料而又明明白白宣布的逐客令,不容许我再有片刻的犹豫。不论天气如何,也不论我的身体状况如何,即使搬到树林里睡在一片积雪的土地上,也不论乌德托夫人怎么说或怎么做,我都必须立刻搬出退隐庐。尽管我愿意事事都听她的,让她高兴,但不能因为想讨得她的高兴,就赖着不走,让人耻笑。
我陷入了我一生中最艰难的困境,但我的决心已下,我发誓,不论情况如何,到第八天我就绝不在退隐庐过夜。我开始行动:首先把我的家具和衣物搬出去,即使搬到露天田野里,也不会拖到第八天还不能交还钥匙,我要抢在有人写信到日内瓦和收到她的回信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完毕。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我有这么大的勇气,我又恢复了全身的力气;荣誉和愤怒之心使我产生了埃皮奈夫人未曾料到的精力。我时来运转,有贵人相助,因此我的勇气倍增。孔岱亲王的财务总管马塔斯先生听人谈起我的困境,便把他在蒙莫朗西城郊蒙路易果蔬园中的一间小房子提供给我住,我怀着感激的心情马上接受了。条件很快就谈妥,我赶快叫人去买了几件家具,连同旧有的家具,供我同黛莱丝两人住宿之用。我花了许多力气和费用雇人用小推车把东西搬过去。虽然地已结冰,又下着小雪,我的家两天就搬完了,于12月15日把园丁的工钱结算之后,便交还了退隐庐的钥匙;至于房租,我实在是无钱付了。
至于勒瓦赛尔太太,我向她宣布,她必须搬走,不能同我们再住在一起。她的女儿想要我改变主意,我下定决心,坚决不动摇。我让她带着她的衣物以及她和她的女儿共有的家具,坐驿车到巴黎去。我给了她一些钱,并答应,不论她是同她的儿女们住在一起,还是另外单住,她的房租都由我付。她的生活费,我也将尽我之所能供给她;只要我有饭吃,就不会让她挨饿。
我搬到蒙路易的第三天,我给埃皮奈夫人写了如下一封信:
1757年12月17日
于蒙莫朗西
夫人,你不同意我继续住你家的房子,那就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搬离你家更简单和更必要的了。
一知道你不让我在退隐庐度过今冬的最后几天,我便于12月15日搬出了退隐庐。我的命运听人摆布:搬进去不由我,搬出去也不由我。我在退隐庐虽然是你主动让我住的,我也衷心感谢,但是,如果我付出的代价不那么大,那我就更加感谢了。是的,你说得对,我是很不幸的,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像你这么清楚我是多么的不幸。如果说择友不当是不幸的话,从甜蜜的错误中醒悟过来,也同样是不幸的,而且,其严重的程度并不亚于前者。
以上是我当初住进退隐庐和后来为什么又搬出退隐庐的原因的忠实记述。这段记述,我不能不写,而且前后的经过必须记述得非常准确,因为在我的一生中,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其影响所及,将持续到我临终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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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包税人拉里夫·德·贝勒加尔德在舍夫雷特的庄园。——译者
(2) 指埃皮奈夫人在布里什的寓所。——译者
(3) 指乌德托夫人在奥波纳租住的一间农家小屋。——译者
(4) 指卢森堡元帅在蒙莫朗西度夏的府第。——译者
(5) 单是《新爱洛伊丝》和《爱弥儿》这两部作品,就有一百余万言,足见卢梭在写作方面是很勤奋的。——译者
(6) 卢梭在1755年出版的《百科全书》第5卷发表的《论政治经济学》中有一段话行文的语气和意思,与此处的这段话大体相同。他说:“可以肯定的是,人民归根结底总是政府想使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将成为什么样的人。政府想使他们成为好战的军人、公民或一般的普通人,他们就成为好战的军人、公民或一般的普通人;政府若一时高兴,想使他们成为无知无识的群氓或恶棍,他们也只好成为无知无识的群氓或恶棍。”(卢梭:《论政治经济学》,巴黎加尼埃—弗拉马尼翁1990年版,第69页)——译者
(7) 尤其是杜克洛那种谨小慎微的样子使我感到害怕。至于狄德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和他商讨之后,下笔就尖酸刻薄,超过我的天性允许的程度。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敢去请教他。因为在这部著作里,我唯一要贯穿始终的,是条分缕析地阐述理论,不能有任何一点情绪偏激的词句。《社会契约论》就是从这部书中摘录出来的;人们从《社会契约论》就可看出我在这部作品中所采取的笔调。
(8) 卢梭在《爱弥儿》中说:“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即一个人生活在国外,也许比在国内对他的同胞更有用处。在这种情况下,他便应当独一无二地听从他的热情的驱使,毫无怨言地忍受亡命国外的痛苦;亡命国外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是他的义务之一,……[如果他]担负了向人类阐述真理的艰巨使命的话。”(卢梭:《爱弥儿》,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730页)——译者
(9) 指《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译者
(10) 这本书于1755年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印行。——译者
(11) 见卢梭:《新爱洛伊丝》卷6书信11。(卢梭:《新爱洛伊丝》,李平沤、何三雅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717—752页)——译者
(12) 指卢梭《爱弥儿》第4卷中的《一个萨瓦省的神甫的信仰自白》。(卢梭:《爱弥儿》,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77—457页)——译者
(13) 即《新爱洛伊丝》,朱莉是这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译者
(14) 指法国驻威尼斯大使德·蒙台居。——译者
(15) 指他1750年获奖的应征论文《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译者
(16) 《厌世者》是莫里哀写的一部喜剧。卢梭在这里说圣皮埃尔著作中的那些计划很可能“遭到与《厌世者》中的那首十四诗同样的命运”意为:这位神甫的著作将无人阅读,被放入故纸堆中,为世人所遗忘。——译者
(17) 全题是《永久的和平计划》。——译者
(18) 这个《摘要》的全题是:《圣皮埃尔神甫的〈永久的和平计划〉摘要》。——译者
(19) 1755年11月1日,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发生大地震,继之又发生了一场大火和海啸,使几万人丧生,伏尔泰当时在日内瓦,得到这个消息后,写了这首《里斯本大灾难咏》,把灾难的责任归咎于上帝。——译者
(20) 伏尔泰1759年发表的一部小说,卢梭认为,书中的故事充分反映了伏尔泰的怀疑论的观点。——译者
(21) 卢梭在这里勾画的,是他的小说《新爱洛伊丝》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头发金色的,是书中的女主人公朱莉;头发棕色的,是她的表妹克莱尔;具有卢梭的“美德和缺点”的,是朱莉的情人圣普乐。——译者
(22) 色萨利山谷位于希腊中部,北有奥林波斯山,西有品都斯山,风景甚美。——译者
(23) 指瑞士沃州韦维的莱蒙湖。——译者
(24) 《新爱洛伊丝》共六卷,的确,在后四卷里,笔法活泼,文字十分简洁。——译者
(25) “两个迷人的女友”指卢梭在《新爱洛伊丝》中安排的女主人翁朱莉和她的表妹克莱尔;“她们的那个男朋友”指男主人公圣普乐。——译者
(26) 朱莉的丈夫,一个不信教的无神论者。——译者
(27) 皮格马利翁是传说中的塞浦路斯国王,擅长雕刻。他求神赐给他一个与他雕刻的少女一模一样的仙女,于是,神就赋予那个雕像以生命,成为一个美人,嫁与皮格马利翁为妻。——译者
(28) “两个女管家”指黛莱丝和她的母亲;“两个表姐妹”指《新爱洛伊丝》中的朱莉和克莱尔。——译者
(29) 指1757年1月4日达米安谋刺国王路易十五事件。——译者
(30) 这段话的意思,卢梭在他的《新爱洛伊丝》卷3第18封信中说过。他说:“我在克拉朗的小树林中发现,我对我是太自信了。当一个人不让感官享受某种东西的时候,就不应当给感官以任何刺激。有一会儿,也只有一会儿,我的感官被任何力量也无法抑制的情欲所冲动,虽然我的理智还在抵抗,但我的心从这个时候起,就已经被败坏了”。(卢梭:《新爱洛伊丝》,李平沤、何三雅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338页)——译者
(31) “苏菲”是乌德托夫人的名字。——译者
(32) 这就是说,他们想把勒瓦赛尔老太太拉到他们一边,以便利用她来对我搞阴谋。令人惊奇的是,在这场风暴持续那么长的时间里,由于我对那些人如此愚蠢的信任,竟没有看出他们要拉回巴黎的,不是我,而是她。
(33) 狄德罗1757年发表的一部五幕喜剧。——译者
(34) 指莫里哀的喜剧《斯卡潘的诡计》中的恶仆斯卡潘。斯卡潘向其主人的父亲热隆特谎称有歹徒正在搜寻他;让热隆特躲藏在一个大布袋里,然后一边用棍子打热隆特,一边又大声嚷嚷说别打了。——译者
(35) 指狄德罗。——译者
(36) 法国古代的一种小铜钱。——译者
(37) 法国古时的一种辅币。——译者
(38) 指狄德罗的《私生子》。——译者
(39) 哥尔多尼(1707—1793):意大利剧作家。——译者
(40) 此句中的“有些人”,指当时的文艺批评家弗雷隆和帕里索;两人说狄德罗的《私生子》是照抄哥尔多尼的《真实的朋友》。对于这两个人的无端指摘,狄德罗在他的《家长》后边加写了一篇《论戏剧诗》来回答。——译者
(41) 卢梭这句话是指他曾答应霍尔巴赫,校订霍尔巴赫所译德国化学家格勒的《冶金化学》的法文译稿。——译者
(42) 指霍尔巴赫续弦的妻子卡诺琳·苏·艾纳。——译者
(43) 按一般的礼貌用语,应当用“您”;卢梭没有用“您”称呼,故乌德托夫人有点“生气”。——译者
(44) 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太阳神;掌管世上的艺术和文学,是他的诸多权能之一。——译者
(45) 后来我获悉,这段歌词是桑特耶作的,而里朗对它稍加修改就说成是他自己作的。
(46) 法国剧作家德杜什的喜剧《自命不凡的人》(1732)中的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大贵族”。——译者
(47) 麦凯纳斯(约公元前69—前8):古罗马的骑士,诗人贺拉斯和维吉尔的挚友,是一个以热心支持和资助文学与艺术事业著称的贤士。——译者
(48) 德杜什的喜剧《自命不凡的人》中因屡受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大贵族”杜菲耶尔伯爵轻蔑对待便愤然辞职的仆人。——译者
(49) 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喜剧《乔治·当丹》(又名《窝囊丈夫》)中的主人公。乔治·当丹是一个家境宽裕的农民。他娶了一个破了产的乡绅之女为妻。此女甚凶悍,与人私通,被乔治·当丹当场发现,不但不认罪,反而叫她的奸夫用棍子打乔治·当丹,逼乔治·当丹认错,向他们表示歉意,求他们原谅。——译者
(50) 我是后来在特农香公开宣布与我为敌,并在日内瓦和其他地方煽动人们对我无情迫害之后很久,才给他起了一个诨名叫“老狐狸”。但不久以后,我就不用这个诨名称呼他了,因为,虽然我发现我已完全成了他的牺牲品,但任何卑鄙报复的手段都是不能存在在我心里的,仇恨的种子是永远不会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的。
(51) 勒瓦赛尔太太对勒瓦赛尔先生的管束有点过严,因此他称她为“刑警队长”。格里姆开玩笑,把这个称号送给她的女儿黛莱丝。为简便起见,他把这个称号的前面二字去掉,只称“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