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忏悔录-卢梭 - 李平沤译 >
- 上册
第四卷(1730—1731)
我回到了家,可是没有见到她;人们可以想象得到我是多么吃惊和多么伤心啊!这时候,我想起我在里昂抛下勒·梅特先生和自己悄悄溜走的情形。这件事情做得太可耻了,我懊悔的心情立刻涌上心头,尤其是,当我得知他后来不幸的遭遇时,我懊悔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他那个装乐谱的箱子,可以说装的是他的全部家当。我们费了许多力气才抢运出来的这个珍贵箱子,一运到里昂便被多尔坦伯爵派人扣留了,因为教务大会早已写信把勒·梅特先生携物潜逃的事通知了他。这个箱子,是勒·梅特先生的全部财产,是他谋生的工具和一生劳动的成果,因此他一再要求发还他,但结果却没有成功。这个箱子的产权问题至少应当通过诉讼程序来解决,但没有这样做,就按最强者的法律,一句话就决定没收了;可怜的勒·梅特先生的音乐才能的结晶、青年时代的全部作品和晚年的生活保证,就这样全都失去了。
我当时受到的打击,差一点儿就使我的身心全都崩溃。不过,当时我还年轻,即使是最伤心的事,对我的影响也不大。我不久就想出了一些自我宽慰的说法。尽管我不知道她在巴黎的地址,她也不知道我回到了安纳西,但我估计不久就会得到她的消息。至于我丢下勒·梅特先生不管这件事,从各方面看都不算太大的罪过。在他逃走的过程中,我已经为他出了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即使我后来留在法国与他同住在一起,我也治不好他的病,也保不住他那个箱子,何况还要增加他的开销,又于事无补呢。这是我当时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而今天我当然就不这样看了。我们对一件丑事的后悔心情,并不产生在刚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而是产生在很久以后我们想起它时,这时候,它才使我们心里十分难过,因为丑事的痕迹是永远也抹不掉的。
要想得到妈妈的消息,唯一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因为,即使我赶到巴黎,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何况这笔路费又如何筹措呢?要想或迟或早地打听到她在哪里,没有比安纳西更妥当的地方了,因此我决定留在安纳西。然而在安纳西这段期间,我做得很差;我没有去拜访那位曾保护过我而且以后还能继续保护我的主教;这时华伦夫人又不在身边,我怕他会责问我们为什么要悄悄逃走。我也没有到神学院去,因为格罗先生已不在那里了。我更没有去看望任何一位朋友;我本想去拜访一下地方长官的夫人,但我又不敢。更糟糕的是,我又见到了汪杜尔先生。这个人,尽管我对他很欣赏,但自从我出走以后,我心里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我发现他现在已大出风头,在安纳西到处受人欢迎,有地位的女人都争相招待他。他这么成功,简直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心目中只有汪杜尔先生,他使我几乎把华伦夫人也忘记了。为了便于向他请教,我提议索性与他同住在一起,他也同意了。他住在一位鞋匠家里;这个鞋匠爱开玩笑、爱逗乐;他用当地的土话叫他的妻子“臭娘儿们”。说实话,用这个名称叫他的妻子,也真的十分合适。他和她常常吵架,汪杜尔在一旁好像是在劝解,但实际是在挑动他们继续吵下去。他态度十分冷静地用普罗旺斯口音向他们说的话,产生了很大的效果:他们越吵越厉害,最后让人乐得哈哈大笑起来。每天上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吃点东西之后,汪杜尔便到他常去的交际场所,并在那里吃晚饭,而我便独自一人上街去一边散步、一边琢磨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领。我既羡慕和钦佩他出色的才能,同时又咒骂我倒霉的命运不让我过他那样幸福的生活。唉!我对我的生活的看法简直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如果我不这么愚蠢,如果我能善于享受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比他的生活还美好一百倍呢。
华伦夫人只带阿奈一个人一起去巴黎,而把我在前面提到的她的贴身女仆默尔塞赫留在家里。我发现她仍然住在她的女主人的那套房间里。默尔塞赫小姐比我的年纪稍大一些,虽不怎么漂亮,但挺讨人喜欢,是一个没有任何坏心眼儿的弗里堡姑娘。她唯一的缺点是有时候不听女主人的话,并和女主人顶嘴。我常去看她,她是我的老熟人。由于一看见她就使我想起那个更可爱的人,因此我也爱她了。她有几个女朋友,其中有一个是日内瓦人,名叫吉罗小姐。活该我倒霉,这位吉罗小姐不知怎么搞的竟喜欢上了我。她老是强迫默尔塞赫把我带到她那里去。一则是因为我爱默尔塞赫,再则是因为吉罗小姐那里还有其他几位姑娘我也很想认识一下,所以我也就跟着默尔塞赫去了。吉罗小姐对我百般挑逗,频送秋波,使我对她厌烦透了。当她那张被西班牙烟草熏得又干又黑的嘴亲吻我的脸儿时,我恨不得吐她一脸唾沫。不过,我还是耐住性子让她亲,因为除了这一点令我不快以外,我和那些姑娘们还是玩得很开心的。她们或者是为了讨好吉罗小姐,或者是为了讨好我,全都争相与我攀谈。我当时认为她们只不过是出于友谊才这样做的,可后来一加回忆才发现:当时只要我愿意,是可以从中取得比友谊更深一层的效果的。但我没有这样做,也没有这样想。
老实说,女仆、女裁缝和小小的女商贩,这类女人哪一个也打动不了我的心。我需要的是大家闺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想,我的幻想就是如此。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与贺拉斯的看法不同。我这样选择,不是出自高攀门第的虚荣心,而是由于我心仪的女人必须是皮肤细嫩、十指纤纤、服饰简朴,全身有一种轻盈端庄的气质,而且举止要大方、谈吐要高雅、衣服的剪裁要合身、做工要精细、鞋子要小巧、丝带和花边的搭配要恰当、头发要梳得很整齐。只要具备了这些,即使脸蛋儿不那么美,我也喜欢。我自己也觉得这样来挑选女人,实在可笑,但是,我的心不由我自主地要这样挑选。
啊呀!机会来了;如何利用这个机会,那就要看我的了。我是多么喜欢时而又回过头去再次享受我青年时期的美好时光啊!青年时期的美好时光是多么甜蜜呀!尽管它们是那么短暂和那么稀少,我却没有费多大力气就享受到了!啊!只要一回想起它们,我的心便怡然自得。现在我需要的,正是这种心情,以便恢复我的勇气和忍受晚年的凄凉。
有一天黎明,我发现天空是那么的晴朗,于是我赶快穿上衣服,急匆匆地出城到乡间去观看日出。我兴致勃勃地观赏了它升起时的全部美景。时间是圣约翰节后的一天。大地披上了盛装,到处是花草,夜莺一声接一声地鸣啭,似乎是想把它们的歌咏会推向高潮。百鸟合唱,送别残春,迎接美丽的夏日的来临。这么美丽的日子,到了我现在这样的年纪,是不可能再见到了;在我今天(1)所居住的这块凄凉的土地上,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好的景色。
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离城很远的地方,天气越来越热,我在一个山谷的树荫下沿着一条小河漫步。我听见我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和女孩子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尽管她们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还是笑得挺开心的。我刚转过头去,便听见她们在叫我的名字。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我认识的两个姑娘——格拉芬丽小姐和嘉莉小姐。她们两人不大会骑马,不知道如何让马涉过那条小河。格拉芬丽小姐是一个很可爱的伯尔尼人,因为在家乡做了一些在她那个年龄很难避免的蠢事,便被赶出了家门,所以现在无论说话或做事都处处学华伦夫人的榜样。我在华伦夫人家里见过她几次;她并不像华伦夫人那样有一份年金,不过,好在她的运气不错,遇上了嘉莉小姐,两人一见如故,结成了朋友。嘉莉小姐要求母亲答应让格拉芬丽小姐给她做伴儿,在格拉芬丽小姐有了更好的去处以前,一直住在她家。嘉莉小姐比格拉芬丽小姐小一岁,比格拉芬丽小姐漂亮得多,有一种我难以形容的高雅气质,而且身材苗条,长得十分匀称,正处于少女豆蔻年华的美好时期。她们两人相亲相爱;从她们两人很好的性格来看,如果没有情人来插足,她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她们对我说:她们要到图讷去,那里有嘉莉夫人的一座古堡;她们自己不会驱马过河,便求我帮她们的忙。我本想用马鞭子在马屁股后边赶马过河,但她们怕马尥蹶子踢我,又怕她们自己从马上摔下来。于是,我只好另想办法:我手握马缰,牵着嘉莉小姐的马从深及膝盖的水中走过去,而另一匹马也就毫无困难地跟着我们过了河。过河之后,我向两位小姐道别。可是,正当我像傻瓜那样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听见她们两人低声交谈了一下,接着,格拉芬丽小姐便对我说:“别走,别走,别这样说走就走嘛。你为了帮我们的忙,衣服都打湿了,我们要给你把衣服晾干才好嘛;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要把你当俘虏那样带走。”一听这话,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望着嘉莉小姐;她看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便笑嘻嘻地说:“好啦,好啦,俘虏,快上马,骑在她的后边,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可是,小姐,我不认识你母亲呀,她看见我跟你们一起去,她会说什么呢?”“她母亲不在图讷,”格拉芬丽小姐说道,“古堡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今天下午还要回城去,你同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几句话对我产生的效果比电还快。当我一骗腿儿跳上格拉芬丽小姐的马上时,我高兴得全身直哆嗦。为了骑得稳,我必须搂着她的腰;这时候,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致连她都感觉到了。她告诉我,她的心也在跳,因为她怕摔下马去。让我这样搂着她,这几乎等于是请我去摸她的心是不是在跳嘛。不过,我不敢;一路上我的两只胳臂给她当腰带;虽然是搂得很紧,但我一点儿也不敢挪动。有些女人读到这段话,也许会扇我两耳光;她们打得有理。
一路上,大家都很高兴。两位小姐唧唧喳喳说个没完,她们的谈话也引起了我的谈兴。那一天,直到天黑,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们的嘴便没有片刻停过。她们对我很随和,尽量让我不受拘束,因此我的舌头也像我的眼睛不停地转动那样不停地说,尽管它说的事情跟眼睛看的东西不一样。只有当我与这位或那位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谈起话来才稍微有一点儿羞羞答答的样子,但是,离开的那一位一会儿就回来了,因此没有给我们留下足够的时间弄清楚我们羞羞答答的原因。
到图讷后,我首先烘干我的衣服,接着,我们便开始吃早点,随后,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准备午饭。两位小姐频频去吻佃户的几个小孩子,我在一旁瞧着她们,心里干着急,一点儿也帮不上忙。做饭的材料,是早就从城里送到了的,东西很多,足够做一顿丰盛的午餐,尤其是糕点简直多极了,遗憾的是,送东西的人忘了把酒送来;对不常饮酒的两位小姐来说,这当然没有什么,可是我就有一点儿不高兴了,因为我想借酒壮胆嘛。她们也不大高兴,她们是不是也想像我一样喝几口酒壮壮胆子,这我不敢肯定。她们活泼可爱的高兴样子,是那样的天真,我和她们两人之间还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呢?她们派人到附近去买酒,可是没有买到,因为这个地方的农民太穷,从来不喝酒。她们对我表示歉意,我对她们说:“不要为这点儿小事就这么不安,其实,你们不用酒,也会把我灌醉的。”这是那天我大着胆子向她们说的唯一一句风流话。我觉得,这两个猴儿精的姑娘一定明白我这句风流话说的是实话。
我们在那位佃户的厨房里吃午饭。两位姑娘坐在一张长桌子两端的凳子上,而我则坐在她们中间的一只三条腿的小圆凳子上。这是多么惬意的一顿午餐!多么美的一段回忆啊!既然我只花那么一点儿力气就享受到这么纯洁和真实的快乐,我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别的乐趣呢?在巴黎的任何一个家庭里也吃不到这样一顿午餐。我这个话的意思,不仅仅是指进餐时的快乐心情和口腹的满足,同时还指我身旁的两位佳丽:她们的秀色可餐,真的让我大饱眼福啊。
午饭以后,为节省起见,我们没有喝早餐剩下的咖啡,而是把咖啡留待下午喝午后茶时与她们带来的奶油和糕点一起吃。为了促进食欲,我们到果园里去摘樱桃来做我们的餐后点心。我爬上樱桃树,抓着树枝,连枝带叶地掰下来扔给她们,而她们却把吃剩下来的樱桃核从树杈缝里扔过来打我。有一回,嘉莉小姐两只手兜起她的围裙,头朝后仰,摆出站稳接东西的架势,而我便马上瞄准她,不偏不倚地把一束樱桃正好扔在她的乳房上。她哈哈大笑起来。我心里暗中对我自己说:“要是我的嘴唇能变成樱桃,让它们亲一下她那个地方,那该多好啊。”
那一天就是这样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和自由自在地度过的;但大家都很规矩,没有说一句出格的话,也没有乱开玩笑。这么规规矩矩的表现,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来自我们的内心。我是那样的胆小(也许有人说我是傻子),以致在那整整一天里,我做出的唯一放肆的行动是抓着嘉莉小姐的手吻了一下。的确,从当时的情况看,她能让我轻轻吻一下,也是很不容易的。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房间里,我的呼吸急促,她低下头;我的嘴本想说什么,可是还没有说出来就赶紧去吻她的手了。她把我吻过的那只手轻轻地缩了回去,望了我一眼,但没有露出怒容。正当我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对她说点什么的时候,格拉芬丽小姐进屋来了:这时候,我觉得她的样子显得有点儿丑。
最后,她们两人都说最好是不要等到天黑才回城,现在剩下的时间刚够在天黑前回到城里,于是我们赶快像来的时候那样各人骑各人的马往回走了。要是我胆子够大的话,我就会提出改变一下我原来的位置,骑在嘉莉小姐的那匹马的马背上。其实,嘉莉小姐的目光已经向我传来了信号,搅动了我的心,只怪我不敢说出来,而她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出让我同她同骑一匹马。在归途中,我们都感到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真是太可惜。不过,我们也没有抱怨白天的时间太短,因为我们玩得挺开心,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因此也就等于把白天的时间延长了。
我差不多就是在她们早晨遇见我的地方同她们道别的。临别时,我们是多么地依依不舍啊!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相约以后再见面!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十二个小时,仿佛像是亲密相处了几个世纪。将来,这两个可爱的姑娘回忆当天的情形,是只会感到甜蜜,而不会感到有什么令人羞愧的地方的。从洋溢在我们三人之间的温柔情谊中得到的快乐,比肉欲的快乐更甜蜜,何况这两者是不能并存的呢。我们倾心相爱,没有做任何见不得人的或令人羞愧的事;我们愿意永远这样彼此相爱。天真的性格有它独特的魅力;它胜过肉欲的快乐,它将永远存在而不会中断。至于我,我深深知道,对如此美好的一天的回忆,比我这一生享受到的其他乐趣都更使我感动、使我高兴、喜在心头。我心中当然明白我应该怎样对待这两个可爱的姑娘;真的,她们两个人都同样使我感到喜欢。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如果由我做主安排,我的心对她们两个人都同样对待;我当然是稍稍有一点儿偏向的。如果格拉芬丽小姐做我的情人,这当然好;但是,如果由我选择的话,我倒是希望她做我的密友。不管怎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在我离开她们的时候,我觉得,少了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都无法活了。然而,不幸的是,和她们一别之后,我这一生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我们昙花一现的爱情到此就结束了。这一点,谁能料到呢?
读到这里,人们难免不对我的风流韵事感到好笑,说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和力气之后,得到的最大收获,只不过吻了一下嘉莉小姐的手而已。啊!各位读者,你们错了,因为我从以吻手结束的恋情中得到的乐趣,比你们从以吻手开始的恋情中得到的乐趣多得多。
汪杜尔昨天夜里睡得很晚;今天,我回来之后不久,他也回来了。这一次,我不像平时那样一见到他心里就很高兴;我守口如瓶,没有把今天经历的事情告诉他。那两位小姐在对我谈到他的时候,颇有微词,显然对我和这样的坏人交往很不高兴。她们的看法也影响了我,使我也开始对他有点儿看不顺眼了,何况凡是能分散我对那两位小姐的思念的事,都使我感到讨厌。然而,当他一谈到我目前的景况时,又立刻使我想到了他,想到了我自己。我的景况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维持不下去的地步了。尽管我的花费不多,但钱袋里的那一点儿钱也快用完了。我既没有别的生活来源,又一直没有得到妈妈的消息,我真不知道我将变成什么样子。一想到作为嘉莉小姐的朋友的我即将沦为乞丐,我就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汪杜尔告诉我说,他曾经向预审法官谈起我,并打算第二天带我到预审法官那里去吃午饭,预审法官可以通过其朋友帮助我。汪杜尔还说预审法官是一位值得结交的人,因为他不仅聪明,而且还很有学问,为人处事十分随和;他自己有才,而且也喜欢有才能的人。过了一会儿,汪杜尔又像平常那样把正经事和无聊的小事混在一起谈;他让我看从巴黎传来的一首按当时正在上演的穆赫的一部歌剧的调子谱写的歌词。汪杜尔说,西蒙先生(这是那位预审法官的名字)很喜欢这首歌,不但他自己想按照同样的曲调另写一首,而且还让汪杜尔也写一首。这个汪杜尔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忽发奇想,让我也写一首。他说:我们三人各写一首,第二天就可让三首歌词一首接一首地亮出来,就像《笑林传奇》中描写的一辆接一辆出现的华丽马车那样,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那天夜里,我彻夜未眠,绞尽脑汁写歌词,这虽然是我平生写的第一首歌,但写得还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写得相当好。如果是让我前天夜里写的话,也许还不能写得这样有韵味,因为歌词的主题表述的是我的心正在回忆的爱情故事。早晨,我把我写的歌词给汪杜尔看,他说写得好,接着就把我写的歌词放进他的衣兜里,也不告诉我他的歌词是否已经写完,随后我们就到西蒙先生家去吃午饭了。西蒙先生对我们的招待十分热情;他们两人谈笑风生,两个饱有才学又读过很多书的人谈起话来当然是很愉快的了。而我,我守着我的本分:我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谈写歌词的事,而我更是一句话也不敢提。我察言观色,发现他们那天根本就无意把我写的歌词列入他们的话题。
西蒙先生对我的表现似乎很满意;在这次会面中,他对我的印象差不多就是这么一点点。此前,他已经在华伦夫人家中看见过我几次,只不过没有怎么注意罢了,因此,我应当把他和我真正相识的时间定为从这次午餐开始。这次会面,虽然没有达到原定的目标,但后来给我带来了另外的好处,所以回想起来,还是很愉快的。
他的外表,我必须叙述一下,否则就是一个很大的疏忽;关于他作为预审法官的身份和他颇为自诩的才能,如果我一字不提的话,人们是很难想象出来的。西蒙预审法官先生的身高肯定不到二尺(2),他的两条腿又直又细长;如果他的两条腿都挺直站立的话,可能会使他的身子显得高一些,然而他的两条腿总是斜叉开,就好像两脚规叉开的两根脚似的。他的个子不仅矮,而且很瘦,简直是矮小得难以想象;如果他光着身子的话,可以说他真的是活像一只蚂蚱。他的头大小适中,五官端正,一派高贵的样子。他的眼睛相当明亮。他的脑袋虽好看,但身躯却不美,两者搭配起来就使得他的脑袋好像是安放在一根树桩上的假脑袋。在穿扮方面,他可以省一笔开销,因为单单用他那副大假发就可以把他从头到脚全都遮挡起来。
在谈话中,他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不断交替使用,形成鲜明的对照:开头让人听起来很愉快,但一会儿以后,就令人讨厌了。他的两种声音,一种既凝重又响亮,如果可以的话,我认为这是他的脑袋的声音;另一种声音,虽清晰,但很尖锐刺耳,这是他的身躯的声音。当他故意慢慢吞吞装模作样地讲话时,他便呼吸匀称,一直用低沉的声音说话,而一当他情绪激动语速加快起来的时候,他的声音便尖锐得像哨子;这时候,要他再恢复低沉的声音,那就难了。
尽管他的外貌像我在这里描述的样子(我的描述一点儿也不夸张),但西蒙先生为人却很风雅,善于辞令,穿扮极其考究,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妖艳。为了尽量利用他的优点,他往往是早晨在床上接待来见他的人,因为,当人们看见睡在枕头上的脑袋是那么漂亮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全身只有脑袋才美。不过,正是因为他这样做,有时候反倒闹出了许多笑话。我敢说,他闹的笑话,全安纳西的人至今都还记得。有一天早晨,他还睡在床上,或者说他还坐在床上等诉讼当事人的时候,他头戴一顶非常漂亮的白色睡帽,睡帽上还有两条玫瑰色的大丝带。一个乡下人来敲他的门。当时,他的女仆恰巧不在,预审法官西蒙先生听见咚咚咚的几声敲门声,便大声喊道:“进来。”不过,这一声用的是尖嗓子,声音太大了一点儿;那个乡下人走了进去,四处张望这女人的声音是从哪里叫出来的。当他看见床上的人戴的是有两条丝带的圆锥形女帽时,便连声向“夫人”道歉,想转身出去。可是,西蒙先生很不高兴,说话的声音便越来越尖,这样一来,那个乡下人更加认定床上的人是女人,认定自己受到了侮辱,因此便大声嚷嚷地骂了起来;他骂床上的“女人”是个不懂规矩的臭婆娘,骂法官先生怎么在自己家里也不给下人树立一个好榜样。一听这话,西蒙先生便气破了肚子,因为手边没有别的东西,便抄起夜壶准备向那个可怜的乡下人扔去,这时候,他的女仆回来了。
这个小矮子,虽说他的身体受到了大自然的亏待,但在智力上却得到了补偿。他先天就很聪明,再加上后天的努力,所以就越聪明了。他是一个相当好的法学家,但他并不喜欢他的本行;他喜欢搞文学,而且还相当成功。他尤其喜欢摘录文学作品中的佳言隽语和华丽辞藻,在谈话中引用起来,使他显得颇有才华,甚至和妇女们谈话也是如此。他能把《佳句集锦》和其他类似的书中的小片断背得滚瓜烂熟,从其中挑出一两段就可发挥成一篇漂亮的文字或说辞,饶有趣味地把六十年前的老事说得像是昨天才发生似的。他懂音乐,而且用他那男低音声音唱得很好听。总之,作为一位法官,他这么多才多艺,的确是难能可贵的。他对安纳西的贵妇们备献殷勤,因此她们对他都很宠爱,把他当做跟在她们身后的一个小猴子看待。他曾经不自量力,向某些美女求过爱,结果弄得她们好笑不已。有一位名叫埃巴妮的女士说:像他这样一个丑八怪,让他跪下来吻一下女人的手,就算是给他顶大的面子了。
由于他读过许多好书,而且也喜欢谈论他读过的书,因此他谈的话不仅很有意思,而且也使人颇受教益。后来,当我对读书产生浓厚兴趣的时候,我便经常去拜访他,这对我大有教益。我住在尚贝里期间,有时候还从尚贝里到安纳西去看他。他赞赏我好学不倦的精神,并一再鼓励我上进,指导我如何读书,使我获益匪浅。一个那么聪明的人身躯竟如此瘦小,这是多么令人遗憾啊。几年以后,不知道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使他终日忧伤,含恨死去。这太可惜了;这个小矮人的确是个好人,人们开始时会觉得他可笑,但最后一定会喜欢他的。虽然他和我之间的交情不深,但我曾经受过他的许多教导,为了表示我对他的感激,我认为应当在这里写一段文字纪念他。
我一有空,便跑到嘉莉小姐住的那条街上去转悠,希望能看到有人走出或走进她的家,哪怕只看见有人开一下窗子,我也是高兴的。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连一只猫也没有看见。我在那条街的时候,她家的门始终关得严严的,好像里边没有人住似的。那条街很小,空空荡荡的,只要有人出现,就会引人注意的;时而有人从街上经过,或走出或走进她家旁边的房子;我一个人待在那里,真感到十分狼狈。我觉得似乎有人已经猜到了我老待在那里的原因。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如同遭受苦刑,因为,我虽然是想得到与她见面的快乐,但我更希望我喜爱的人的荣誉和宁静得到保持。
我不想老是这样当一个单相思的情人。由于我手中没有吉他,我便拿起笔来给格拉芬丽小姐写信。我本想给她的朋友嘉莉小姐写的,但我不敢;我觉得还是先给格拉芬丽小姐写比较合适,因为我是通过她才认识嘉莉小姐的,何况我和她比较熟悉。信写好后,我把它交给吉罗小姐送去。这个办法是我和那两位小姐上次分别时约定的,而且是她们首先说这样办的。吉罗小姐是做针钱活儿的,有时候在嘉莉夫人家干活,能随时进出她家。当时我觉得选吉罗小姐做信使,这并不妥当。但是,如果我对吉罗小姐过于挑剔的话,我又担心她们找不到别人。此外,我又不敢告诉她们吉罗小姐本人就在打我的主意。说实话,像吉罗小姐这样的人也敢像那两位小姐那样爱上我,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个耻辱。不过,后来我还是觉得有这么一个送信的人,总比没有强,所以我决定:不管风险多大,我都要把信交给吉罗送去。
吉罗听我头一句话,就猜出我为什么事去找她;她能猜出来,这并不难,因为姑且不说这是一封交给那位姑娘的信,单单看我这傻头傻脑难为情的样子,就看出了我的全部秘密。人们可以想象得到,托她去办这件事,她是不怎么高兴的,可她不但接受了,而且还很忠实地把信送去了。第二天上午,我跑到她家去,收到了回信。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跑出她家去看回信,并尽情吻它!这是用不着我说,读者也可以想象得到的,而需要我详细表述的,倒是吉罗小姐当时的态度竟是那么的诡秘和稳重,这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她现在行年已三十七岁,当然知道凭她那双兔子眼、齉鼻子、尖嗓门儿和黑脸蛋儿,肯定是争不过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的,因此她决定,既不泄露她们的秘密,也不为她们效力。她宁可失去我,也不愿为了她们而留下我。
默尔塞赫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她女主人的消息了,因此很想抽空回弗里堡一趟。现在在吉罗的怂恿下,便立刻做出了回去的安排。此外,吉罗还告诉她:最好是有一个人陪她一起回家,而且建议由我陪送。可爱的默尔塞赫对我没有什么坏印象,因此觉得吉罗的这个主意很好。她们当天就来找我谈这件事情。听她们的口气,好像事情就这么定了似的,而我当时对她们这样随意支配我的做法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于是便同意了,觉得此行顶多只不过是一个星期的事情。吉罗有她的另一套想法,她说:旅行的准备工作由她来安排。我告诉她们,我手中拮据,没有路费。这一点,她们也早已想到;默尔塞赫答应路费由她出。为了弥补负担我的费用,我提出先把她的小行李包寄走,我们把旅途分成几小段,我们步行,每天走一点,这样就可省下雇马车的钱。她们认为这个办法很好,于是就决定这样办了。
我在这里说有那么多姑娘爱我,我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由于我在这几次艳遇中都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所以我认为可以毫无顾忌地如实说出来。默尔塞赫比吉罗年轻,又不像吉罗那样什么都懂,因此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句挑逗我的话。她喜欢模仿我的声音和腔调,或者重复我说的话。一路上,不是我照顾她,反倒是她照顾我,对我十分关心。不过,我们夜里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这使她感到有点儿害怕,因此她也时时留心、处处提防。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和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在这次旅途中,两人近距离接近,就只这么一点点,而且接近的次数不多。
这次旅行,我们的确只有这么一点点近距离接触。虽然默尔塞赫的长相不难看,但我那时的心也十分单纯,所以在整个旅途中,不但没有搞风流事的打算,甚至连想也未曾想过,即使有时候心里有点儿冲动,但由于我太傻,所以也不知道应当如何下手。我想象不出一个未婚女子同一个小伙子要怎样安排才能睡在一起。我觉得需要几个世纪的预备才能做好这么一种危险的安排。如果可爱的默尔塞赫想利用她给我出路费就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补偿的话,她这个如意算盘真的落空了。我们像从安纳西动身时一样,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平平安安地到了弗里堡。
在经过日内瓦那天,尽管我谁也没有去看望,但当我们从桥上经过时,我心里还是十分难过的。只要一看到这座幸福的城市的城墙,只要一进入市区,我便由于过于激动而心乱如麻,久久不能平静。在这座城市的崇高的自由的形象升华了我的心灵的同时,平等、团结和风尚淳朴的形象也把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使我对我失去了这一切感到万分后悔。我的错误是多么大啊,而犯这种错误的过程又是多么自然啊。我相信我在我的祖国里已经看到了这一切,因为我已经把它们铭刻在我心里了。
尼翁是我们的必经之地。经过尼翁而不去看望我慈祥的父亲!如果我真敢这么做,我以后会后悔一生的。我把默尔塞赫留在客栈里,不顾一切地去看我的父亲。唉!我原来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一看见我,就向我敞开了充满父爱的心;在互相拥抱时,我们流下了多少眼泪啊!起初,他以为我这次回到他身边就不走了。我对他讲了我的情况和我今后的打算,他只淡淡地讲了一下他不赞成我的打算的理由。他向我指出我可能遇到的危险,并着重告诉我:头脑一热就听凭性子干荒唐事的时间越短越好。不过,他没有表示强迫我留下的意思。这一点,我觉得他做得对。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没有尽他最大的努力来挽留我。推究其原因,要么是由于他本人觉得,在我走上了我所选择的这条道路以后,已经不可能回头了,或者是由于他也确实不知道对我这样年纪的孩子应当怎样办才好。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的旅伴有一种不符合事实的错误看法。他有这种看法,是很自然的。我的后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但对人稍微有一点儿虚情假意的样子;她假装要留我吃饭,我没有吃。我告诉他们,我从弗里堡回来的时候,将尽可能和他们多待一些时间。我把我从水路运来的一个小包裹寄存在他们那里,因为我觉得带在身边太累赘。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了尼翁。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见到了我的父亲,尽到了我省亲的孝心。
我们终于平平安安地到了弗里堡。在旅行快结束时,默尔塞赫小姐对我的热情稍微减少了一些;而在到达以后,她对我干脆就冷淡了。她父亲的家境并不宽裕,对我的招待也不怎么热情,因此我只好去住小客栈。第二天,我去看他们,他们请我吃午饭,我接受了。饭后道别时,大家都没有依依不舍的表示,当晚我回到小客栈,第二天就走了;至于到哪里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在我这一生中,这是上帝再次给我以过幸福日子的好机会。默尔塞赫的确是个好姑娘,虽不十分漂亮,但长得一点儿也不难看;虽不活泼,但做事很讲道理,尽管有时候也闹点小脾气,但哭一会儿就完事了,从来不大吵大闹弄得大家不安宁。她的确很喜欢我,如果我想娶她,那是很容易的,而且娶了她还可以跟着她父亲干他父亲的那门职业,因为我喜欢音乐,所以也很喜欢她父亲的那门职业,这样,我就可以在弗里堡安家。这个小城虽不怎么美,但居民却很善良。毫无疑问,我在这个小城里是享受不到什么大快乐的,但我可以一辈子过平静的生活,这一点,我比谁都看得更清楚,所以,这样的机遇要是真的来临的话,我是一定会把它抓住,绝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我临时决定不回尼翁,改道直奔洛桑。我要去观赏那个美丽的湖;在洛桑观看湖景,才可一览无遗、见其全貌。支配我的行动的内心动机,大部分都是没有坚实的基础的。远大的理想,很少有实现的可能,因而引不起我的兴趣。由于对未来没有信心,所以我总感到一切长远计划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的梦呓。我也同一般人一样,常常抱有某种希望,但必须是不费多大的劲就能实现的希望。如果需要花许多力气,长期坚持,那我就宁肯放弃。一切只需举手之劳就可获得的小小的快乐,在我看来,比天堂的大快乐更具有吸引力。凡是事后会带来痛苦的快乐,我都不去追求,我对这种快乐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因为我追求的是纯洁的快乐;明知事后一定会后悔的快乐,就绝对不是我所说的纯洁的快乐。
我必须马上到一个地方歇息;这个地方愈近愈好,因为我走迷了路,在傍晚时到了穆东。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除留下十个克勒泽尔准备明天吃午饭以外,我把余下的钱都花光了。第二天吃午饭,那十个克勒泽尔也仅仅刚够这顿饭钱。傍晚时,我到了洛桑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我走进一家小旅店,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拿什么付店钱,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时我的肚子饿极了,然而我却装出一副派头,好像我有足够的饭钱似的吩咐店家给我端来晚饭。我吃饱之后就上床,什么也不去想,晚上我睡得很香。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以后,我让店家结账,一共七个巴兹。我说我身上没有现钱,只好用上衣来付这笔账。那位憨厚的店家表示拒绝。他对我说:凭老天作证,我还从来没有扒过任何一个人的衣服,因此他不愿意为了七个巴兹便开这个头。他让我把上衣穿上,将来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付。我对他的好心非常感激,不过,我当时的感激心情并不大,更不像后来回忆此事时这么深。没过几天,我就托一个可靠的人把欠他的钱给他送去了,并向他表示深深的谢意。事隔十五年之后,我从意大利回来又再次路过洛桑时,令我非常遗憾的是,我把那家旅店和老板的名字全都忘记了。如果记得的话,我一定会去看望他,以一种出自内心的快乐心情向他讲述他当年所行的善事,向他证明他那番好心没有白费。的确,对别人做好事,如果是为了表现自己而做的话,在我看来,即使做的是一件顶大的好事,也不如这个忠厚的老板朴朴素素、毫不炫耀的行为更值得称道。
在快到洛桑的时候,我就开始琢磨,要如何才能改变我目前的困境,不让我的后母看见我这副可怜的样子。我把这次徒步旅行的我,比作到达安纳西时的汪杜尔。这么一比,我的心思就活跃起来了。尽管我没有汪杜尔那样的风度,又没有他那样的才能,我也要以小汪杜尔自居,在洛桑闯荡一番,以教音乐谋生(其实我根本就不懂音乐),并说自己是来自巴黎(其实我从未到过巴黎)。这个计划固然是好,但是,由于一方面在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我可以谋到一个职位的音乐学校,另一方面我又不敢贸然到懂这门艺术的行家当中去冒充内行,所以临时决定:先找一个价钱便宜一点儿的小旅馆住下再说。有人告诉我,有一个名叫佩洛特的人的家里可以留宿过往行人。这个佩洛特真是世界上顶尖的一个大好人,他非常欢迎我。我把我事先编好的一套假话讲给他听;他答应向别人介绍我,帮我找几个学生,等我挣到钱以后才付膳宿费;他定的膳宿费是每天五埃居,这个价钱并不贵,但对我来说就是很可观的了。因此他建议我开头入半伙:午饭只供应一份浓菜汤,别的什么都没有,而晚饭则稍微吃得好一点儿。我同意了他的建议。这个忠厚的佩洛特对我百般关怀,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我。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遇到那么多好人,而到了老年遇到的好人却那么少呢?是不是好人绝种了?不是的;而是由于今天我去寻找好人的社会阶层已不是当年遇到好人的社会阶层了。在平民中间,尽管巨大的热情只偶尔才流露,但自然的感情则是随时可以见到的。在上层社会,人的自然的感情被窒息了。上层社会的人所说的感情,实际是从利益出发,虚情假意,停留在口头上的。
到洛桑之后,我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他把我存放在他那里的包裹给我寄来了,还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勖勉有加的忠言使我颇受教益。我在前面已经说了,我的头脑有时候竟混乱得不可思议,使我行事简直不像我本人。现在让我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要了解我的头脑当时昏乱到什么程度,要了解我当时是多么地崇拜汪杜尔,只需看一看我当时干了多少可笑的事就够了。首先,我连歌谱都不认识,就公然当起音乐老师来了。虽说我和勒·梅特一起待了六个月,学了一点儿音乐知识,但这一点儿知识是远远不够用的,何况跟这样一位音乐大师学,反而学不好。作为一个日内瓦的巴黎人,作为一个在新教国家中的天主教徒,我觉得应当更改我的姓名,就像我曾经改变我的宗教和祖国一样。我尽量使自己与我模仿的模特儿处处都相似。他的名字叫汪杜尔·德·维尔勒夫,我就把我的姓氏“卢梭”改成“沃索尔”,再加上“维尔勒夫”。这样一改变,我的名字全称就叫做:沃索尔·德·维尔勒夫。汪杜尔会作曲,但他从不夸耀,而我不会作曲,反倒见人就吹嘘自己是作曲高手。我连最简单的小调都不会作,却公然说自己是作曲家。这还不算。有人把我介绍给一位名叫特雷托朗的法学教授。这位教授喜欢音乐,常常在家里举办音乐会。为了显示我真有作曲的本领,我想先作一首曲子给他看一看。这个主意一打定,我便大着胆子像真懂作曲门道的人那样特地为他的音乐会作起曲来。我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两个星期作这首曲子,最后很仔细地把它誊清,标定音部,划分乐章,让人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是一部杰出的交响乐作品。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确实千真万确的是,为了使这部美妙的作品更加出色,我在曲子的末尾加写了一段优美的小步舞曲。这段曲子当时唱遍了大街小巷,甚至今天也许还有人记得下面这几句当时是那么著名的歌词:
反复无常小妞妞!处事不公令人忧!唉!你的克拉丽丝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
这首男低音歌曲,是汪杜尔教我的。歌词十分鄙俗,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记得。我删去原来的词句,配上低音,把这首小步舞曲加在我作的曲子的末尾,并厚着脸皮像骗三岁孩子似的硬说是我作的。
在大家开始演奏我的曲子之前,我向他们解说了一下乐章的种类、演奏的风格和各个声部的配合。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一阵,大家校音虽只花了五六分钟,但对我来说,这五六分钟就好像五六个世纪之久。最后,看大家都准备好了,我便用一个大纸卷在指挥台上敲上五六下,示意“注意了”。于是大家都鸦雀无声地安静下来。我郑重其事地开始打拍子,演奏开始了……唉,自从有了法国歌曲以来,谁也没有听见过这么声音不协调的音乐。不论人家对我自以为了不起的音乐才能有怎样的看法,但谁也没有料到演奏的效果竟那么糟。演奏音乐的乐手们个个都笑得喘不过气来,听众也都睁大了眼睛,直想堵住耳朵,可是没有办法堵呀。台上演奏的乐手们又趁机捣乱,故意寻开心,弄出的噪音简直能刺破盲人耳朵的鼓膜。我若无其事地继续指挥;尽管直冒大汗,但颜面攸关,不敢一跑了之。要命的是,我听见我身旁有人在窃窃私语,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儿是悄悄告诉我听众的反应。这个人说:“这真是让人受不了”;那个人说:“乱七八糟,这哪儿像音乐呀”;还有一个人说:“这简直像一群巫婆瞎唱歌。”可怜的让-雅克呀,在这要命的时刻,你哪能料到将来有一天在法国国王和宫中贵妇们面前,你作的音乐将赢得大家的啧啧称羡和阵阵掌声;坐在你周围的包厢里的可爱的女人们也将窃窃私语:“多么迷人的音乐!多么好听的旋律啊!每一句歌词都打动人心!”(3)
不过,最令人好笑的是那首小步舞曲,刚刚演奏了几小段,我就听见全场响起了一片哈哈大笑的声音,大家都对这首曲子的音韵大喝倒彩,还说这首曲子将使它的作者臭名远扬,到处受人议论。我当时难过的心情,不用我说,读者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这一切,我谁也不怪;要怪就怪我自己。
第二天,一个名叫鲁托德的乐队队员来看我;他为人厚道,没有对我昨天的遭遇说什么。然而,由于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愚蠢,羞愧、懊悔和失望的心情一起涌上心头,便迫使我不能不坦坦白白地向他吐露真情。我泪如泉涌,不仅向他承认我根本不懂音乐,而且还把前后经过全都说了出来。我要求他为我保密,他答应了;他的诺言,我是完全相信的。当天晚上,我的名字就传遍了洛桑。不过,令人惊异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对我有异样的表示,就连那个善良的佩洛特也没有因此便不留我吃和住。
我继续待在洛桑,但心情十分苦闷;这样一个开端,当然不会使我在洛桑的日子好过了。来向我学音乐的孩子不多,一个女孩子也没有,而且没有一个是城里的孩子,只有两三个胖乎乎的说德语的孩子跟我学。他们笨头笨脑,而我对音乐也外行,真是半斤八两,凑在一起,把我烦得要死。他们在我手里,肯定是培养不成大音乐家的。只有一家请我去当老师,教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很调皮,故意拿许多乐谱给我看,我看了半天,一个也看不懂。她看出了苗头,就拿我开心,在我这位老师面前唱了起来,并告诉我该怎么演唱。对于一个歌谱,我的确是没有一看就能唱的本事,所以在前面谈到的那次音乐会上,我实在是跟不上演奏的节奏,既不知道他们演奏的是不是摆在我眼前的我自己写的谱子,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演奏得对。
尽管受了那么多委屈,但在这期间,我也不时从两位可爱的女友给我寄来的信中得到暖人心田的安慰。只有女人才能给我以巨大的安慰;在我遭受屈辱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可爱的女人对我的关心更能减轻我的痛苦了。可是,我和她们的书信往还不久就停止了,而且此后就再也没有恢复。这个过错要怪我,因为我在改变住处的时候,忘了告诉她们我的新的通信处,再加上我一直不断地忙于考虑我自己的处境,所以就把她们完全忘记了。
我有很久没有谈到我可怜的妈妈了。如果人们以为我忘记了她,那就错了。我一直在思念她,希望见到她;这不仅是为了生活的需要,而更多的是我的心需要她。不过,不论我对她的爱恋是多么强烈和温柔,这也不妨碍我去爱别的女人,只不过爱的方式是不同的。我对别的女人的爱,是爱她们的姿色,姿色一消失,我对她们的爱也随之停止了,而我对妈妈的爱,即使将来她变得又老又丑了,我对她的爱也不会减少一丝一毫的。我的心起初是爱她的容貌的美,而后来变成爱她这个人了,不论将来她的容貌会发生什么变化,只要是她,我对她的感情就永远不会变的。我当然知道我是欠她的情的,但我并未认真思考过这一点。不论她对我做了什么或没有做什么,我对她都是始终如一的。我对她的爱既不是出于义务,也不是为了利益,更不是由于两人性格的投合。我爱她,是因为我生来就是为了爱她的。当我爱上别的女人的时候,我承认,我有点儿分心,我思念她的时候就少了。但是,只要我一想到她,我的心便依然是快乐的,而且,不论我是否爱上了别的女人,只要我一想到她,我便感到,如果我和她不在一起,我的生活就没有真正的幸福。
尽管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但我不相信我真的失去了她,也不相信她忘记了我。我对我自己说:“她或早或晚必将知道我在流浪,必将给我传来某些消息;我一定会找到她的;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何况我现在就住在她的家乡,在她走过的街道上走来走去,观看她居住过的房子,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是够幸福的了,虽然这种幸福是纯属猜测的。当时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想法,那就是:除了有绝对的必要以外,我不向任何人打听她的消息,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提,因为我担心一提她的名字,就会暴露她和我的关系,我的嘴就会泄露我心中的秘密,就会给她带来麻烦。另外,我还担心,一提她的名字,别人就会对我说她的坏话,因为人们对她离家出走一事议论甚多,对她的品行也有微词,既然不想听别人乱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我就干脆什么话也不说。
由于我的学生来跟我学习的时间不多,由于华伦夫人出生地离洛桑只有四法里,所以我就到那里去玩了两三天。在这两三天里,我的心情一直是非常愉快的。日内瓦湖的景色和它沿岸的风光,始终对我有一种我自己也感到难以描述的魅力。我不仅觉得它的景色美,而且还感到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打动我心弦的特殊风姿。每当我来到沃州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出生在这里的华伦夫人和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我的父亲,想起了那个使我春情初动的维尔松小姐,想起了我少年时候在这里的几次愉快的旅行;除此之外,我还觉得这当中必然还有另外一些比这一切更为强烈和神秘的原因才使我如此地激动不已。每当我渴望得到我生来就应该享受而始终又未曾享受到的幸福生活时,我火热的心就想起了沃州,把我的希望寄托在它的湖滨和美丽的田野里。我一定要在这个湖的湖边而不是在别处有一个果园,有一个忠实的朋友和一个可爱的妻子,有一头奶牛和一条小船;只要有了这一切,我就可以在这里过上美满的幸福生活。我自己也感到好笑:我想得太简单了,以致曾经单单为了寻求这想象的幸福就到沃州去过好几次,而我每次去,使我感到惊异的是,沃州居民的性格,尤其是女人的性格,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我觉得这里的人和这里的风物太不相称了!这个地方和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在我看来,是不相配的。
这次去沃州,我是怀着既甜蜜又忧伤的心情沿着景色宜人的湖岸缓缓行进的。我的心满怀激情地想象了千百种天真无邪的美好的幸福情景。我心潮起伏,唉声叹气,甚至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我有好几次停下步来,坐在一块岩石上放声痛哭,让自己的眼泪滴到水里。
我到了韦维,住在“拉克勒”旅店,开头两天,我待在旅店里,谁也没有去看望。我对这座城市的爱,在我每次旅行的记叙里都要提到,并最后把我小说中的几个主人公也安排在这里。(4)我愿真诚地告诉那些既有鉴赏力又重感情的人:“到韦维去,去看一看那个地方,观赏那里的景色,泛舟湖上,看那里是不是大自然特意为朱莉、克莱尔和圣普乐这样的人创造的。不过,如今已物是人非,你们在那里见不到他们了。”现在言归正传,让我继续谈我在洛桑的情况。
既然我是天主教徒,我就要像天主教徒的样子,毫不迟疑地去参加我所信奉的宗教的敬拜仪式。每逢星期天,只要天气好,我就到离洛桑两法里的亚桑斯去做弥撒。我通常是和其他天主教徒一起去的,特别是和一个来自巴黎的刺绣工人(他的名字,我忘记了)一起去的次数比较多。他不是像我这样的巴黎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巴黎的巴黎人,货真价实的巴黎人,像香槟省人那样的大好人。他太爱他的祖国了,以致压根儿没有怀疑过我是否真的是巴黎人,以免揭破我的老底,失去和一个人谈巴黎的机会。大法官克鲁札先生有一个园丁也是巴黎人,但他就不如那个刺绣工人那样和气;他认为我不是巴黎人而竟敢冒充巴黎人,这就损害了巴黎的荣誉。他常常像抓住了我的把柄似的考问我,然后流露出诡秘的微笑。他有一次问我巴黎新市场那里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回答不出来,只好瞎说一气;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后来,我在巴黎住了二十年,照理说,我应该熟悉这个城市了吧,然而,要是今天有人还是拿这样的问题问我,我仍然会被弄得十分尴尬,答不出来的。人们从我尴尬的样子往往会得出结论说我根本没有到过巴黎;由此可见,只要看问题的角度错了,人们对真实的事实也往往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我在洛桑究竟待了多久,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我对这个城市的印象不深,我只记得由于我在洛桑无法谋生,只好离开那里,到纳沙泰尔;在纳沙泰尔过了一个冬天。我在纳沙泰尔还比较顺利;我招了几个学生,挣到了钱。我首先还清了我欠好心的朋友佩洛特的债。尽管我欠了他许多钱,但我上次离开他那里后,他还是把我那个小小的行李包妥善地寄给我了。
在教音乐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学会了音乐。我的生活相当舒适;照理说,一个有理智的人对这样的生活应当知足了,然而我浮躁的心却还想得到其他的东西。每逢星期天和我空闲的日子,我就到乡下和附近的树林中去瞎转悠,胡思乱想,不断地唉声叹气。只要一出城,我就一定要玩到傍晚才回城。有一天,我走到了布德利,我走进一家小酒馆吃午饭。在酒馆里,我看见一个长一脸大胡子的人。他身穿一件希腊式的紫色外衣,头戴一顶皮帽子;从他的一身行头和相貌看,他是一个相当有地位的人。可是他讲的话,谁也听不懂,全是一些很难理解的土话,近似于意大利语,而不像其他的语言。不过,他说的话,我几乎全都懂得,而且只有我一个人能听懂。他和酒馆的老板与当地的人只能用打手势的办法来交流彼此的意思。我用意大利语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全听懂了。他起身走到我跟前,使劲地拥抱我。我们立刻就交上了朋友,而且,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成了他的翻译。他的午饭有酒有菜,十分丰盛,而我的午饭却寡酒寡菜,非常寒酸。他请我同他一起吃饭,我只客气了几句,就答应了。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越谈越投机,吃完饭以后简直就变得有点儿难舍难分了。他告诉我说他是希腊正教的高级教士、耶路撒冷修道院的院长,此行是为了重修圣墓(5)到欧洲各国募集捐款的。他拿出俄国女皇和奥地利皇帝发给他的漂亮的证书给我看,此外,还让我看了许多其他各国君主颁发的证书。他对他募到的捐款相当满意,但在德国却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因为他一句德语、拉丁语或法语都不会说,而只能用希腊语、土耳其语和法兰克语与人交谈,因此他在德国很难开展工作,募到的捐款不多。他提议我与他同行,担任他的秘书和翻译。我当时穿在身上的一件新买的紫色小外衣和我新担任的职位虽相当配称,但我的外表毕竟还不够气派,所以他认为我不是一个难对付的人;这一点,他的看法是对的。我们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协议。我没有提任何要求,而他却对我许下了许多诺言。在既无中介,也无证人,我对他又缺乏了解的情况下,我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他支配,并且第二天就起程前往耶路撒冷了。
我们首先到弗里堡;在弗里堡他的收获甚微。碍于主教的身份,他不好意思去向人乞讨和向私人募捐,因此便到元老院去陈述自己此行的使命。元老院给了他一小笔钱。接着,我们便从弗里堡到伯尔尼。这里办事有许多规矩,单单审查他的那些证件,就不是一天能办完的。我们下榻在当时很漂亮的“猎鹰饭店”。住这家饭店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餐厅里吃饭的人很多,吃的都是上等酒菜。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吃过荤菜了,现在急需补养补养身子,此时有了机会,当然要趁此机会好好地吃一顿了。主教本人性情开朗,是一位好交朋友的人,喜欢在饭桌上与人聊天,与那些能听懂他的话的人一聊起来就没个完,越聊越起劲,滔滔不绝地卖弄他那一套有关希腊的学问。有一天,在吃餐后点心用钳子夹核桃时,一不小心把一根手指夹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这时,他一边伸出手指,一边笑着对大家说:“先生们,你们瞧,这才是真正的古希腊人的血呢。”
在伯尔尼,我对他的工作还真的起了大作用,效果并不像我原先担心的那样坏。我既大胆又会说,比为我自己办事还办得好。在伯尔尼办事,不像在弗里堡办事那么简单,因为要和当地的首脑们进行冗长而又频繁的商讨;单是文件的查验,就不是一天能办完的。等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以后,元老院才同意接见他。我以他的翻译的身份与他一起到元老院;元老院的人让我发言,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我真没有想到经过与元老院的长时间商讨后,还要我单独对他们发表一番谈话,就好像刚才与他们什么也没有商讨似的。请大家想一想,我当时是多么为难啊!我本来就是一个腼腆的人,现在,不是要我对一般的公众讲话,而是对伯尔尼的元老们讲话,而且连一分钟的准备时间也不给,这不等于是要我的命吗?!好在我没有被吓倒。我简明扼要地把主教此行的任务陈述了一遍,并对各国君主的解囊相助给予了充分的赞扬。为了激起各位元老争相支持的热心,我说我相信他们是一定会一如既往地慷慨捐助的;最后,为了证明这一善举对各个教派的基督徒都是有益的,我说:愿上天赐福给所有一切参与这一善事的人。虽不能说我这番讲话产生了多大效果,但可以说它是受到欢迎的。接见结束后,主教收到了一份巨额捐献,他的秘书的才能也受到了赞扬,尤其是对我作为译员所起的作用更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不过,这后半段肯定我的作用的话,我没有敢逐字逐句地翻给他听。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在大庭广众中面对最高当权者发表的讲话;能讲得那么慷慨激昂,词句又讲得那么漂亮,在我一生中,也只有这一次。同一个人,他的才情的表现在不同的时间竟有天壤之别!三年前我到伊弗东去看望我的老朋友罗甘先生。由于我曾赠送该市图书馆一些图书,该市便派一个代表团来向我表示感谢。瑞士人个个都是大演说家,代表团的先生们轮番向我致辞感谢。我觉得必须对他们致答辞,然而我却窘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果使我当场出丑。虽说我这个人天生就胆怯,但在青年时期我有时候也是挺胆大的,哪知年岁大了以后,胆子反而变小了;我阅世愈多,反而在人多的场合不能现场发挥,不能从容应对。
按照主教的计划,我们从伯尔尼到索勒尔,重新取道德国,然后经匈牙利或波兰回国。整个路程很长,好在一路之上他的钱包一直装进得多,花销得少,所以不怕绕道多走路。至于我,不论是骑马还是步行,我都很高兴,巴不得这样旅行一辈子才好哩。然而时乖运蹇,我没有走那么远。
到索勒尔后,我们要做的头一件事是去拜会法国大使。话该我们的这位主教倒霉。这位大使是德·波纳克侯爵,曾经担任过法国驻土耳其大使,对有关圣墓的事十分清楚。主教晋见的时间只有一刻钟,没有让我同他一起去见法国大使,因为这位大使懂法兰克语,而且他的意大利语至少讲得与我同样好。当我看见那位希腊人出来时,我便想跟着他一起离开,可是,有人把我拦住了。现在轮到我去见法国大使。我既然说自己是巴黎人,那就同其他巴黎人一样,受大使阁下的管辖。大使问我究竟是什么人,他要我说实话。我答应向他说实话,不过,我要求和他单独谈;我的要求被允许了。大使把我带到他的书房,并立即把门关上,这时,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把实情全对他讲了;即使我没有答应他毫无保留地讲,我也会有什么就说什么,一句也不少讲的,因为我的心早就想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全都倾吐出来。既然我已经向音乐家鲁托德说了实情,我还有什么秘密向德·波纳克大使隐瞒的呢。他对我向他讲的我的简短经历和我讲话时流露的激情十分满意,并拉着我的手走进大使夫人的房间,把我介绍给她,并向她简短地讲了一下我的情况。德·波纳克夫人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告诉我不要再跟那个希腊教士到处乱跑。这时,大使决定:在没有想好怎样安置我以前,就让我暂时住在大使馆。我想去向那个可怜的主教道别,因为我和他毕竟有这么一段时间的交情;可是我的要求没有被允许。大使派人把我被扣留的事通知了他,一刻钟以后,有人就把我那个小行李包送来了。使馆的秘书拉马蒂尼埃先生临时负责照拂我。他把我领到给我预备的房间里,对我说:“这个房间,当年在德·吕克伯爵的安排下,有一个和你同姓的名人(6)住过。你应该在各方面都要像他那样成为名人,以便将来谈起你们的时候,分别称你们为‘卢梭一号’和‘卢梭二号’。”他这样生拉硬扯地把我和那个人相比,我当时听了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如果我能预见到我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有朝一日和那个人并驾齐驱,我对他的话就更不感兴趣了。
不过,拉马蒂尼埃先生对我讲的话,还真的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把曾经住过这个房间的人的作品找来读了一下。由于受到了别人的夸奖,我便自以为我有写诗的才情,于是,作为试笔,我作了一首献给德·波纳克夫人的颂诗,但我作诗的兴趣没有继续下去;我有时候也写一些平淡无奇的诗句,这对于遣词造句和写漂亮的散文,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练习,但是,我从未感到法国的诗歌有足够的魅力使我愿意全身心地投入诗歌的创作。
拉马蒂尼埃先生想看一下我的写作才能,他让我把我向大使讲的话用书面写出来。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我听说这封信后来保存在德·波纳克侯爵手下供职多年的马里扬纳先生手里。在德·古尔德耶先生接任大使以后,马里扬纳先生便接替了拉马蒂尼埃先生的职务。我曾经请马尔泽尔布先生(7)想办法让我得到一份这封信的抄件;如果我能通过他或别人得到这份抄件,我将把它作为附录收入我的《忏悔录》里。
经过我在前面讲述的这件事情之后,我的种种浪漫的想法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减少了。举例来说:我不仅没有对德·波纳克夫人产生爱慕之心,而且感到在她丈夫手下工作,是不会混出过远大前程的。拉马蒂尼埃先生是现任秘书,马里扬纳先生可以说是正在等候补他的缺,而我能指望的,充其量是当一个秘书的助手而已;这对我来说,是毫无吸引力的。因此,当他们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时,我非常明确地表示我想去巴黎。大使先生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好,因为这至少可以让他甩掉我这个包袱。使馆的秘书兼翻译梅尔维耶先生说他的朋友戈达尔先生是一位在法国军队中效力的瑞士上校;这位上校的侄子小小年纪就到军中服役,所以想找一个人去照料他。梅尔维耶先生觉得我去做这个工作最合适。就这么三言两语便把事情定下来了。至于我,我认为只要有机会去旅行就好,何况是到巴黎,当然是好上加好了,因此心中感到无比高兴。他们给我写了几封介绍信,还给了我一百法郎的路费,并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之后,我就起程了。
这次旅行,我花了大约两个星期时间,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旅行之一。当时,我年纪轻,身体又好,衣兜里的钱也多,又怀着许多希望,因此,我晃晃荡荡,一路步行,单独一个人旅行。如果人们不熟悉我的性格,也许就会因为我把一个人单独徒步旅行看做是一桩乐事而感到吃惊的。我美妙的幻想一路伴随着我,我奔放的想象力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漫无边际的异想天开过。如果有人请我坐他的马车,如果有人在路上与我攀谈,我是一定会生气的,因为他打破了我步行途中在脑子里构建的空中楼阁。这一次,我幻想的是军旅生涯,我去投奔的是一位军人;因为有人已经替我安排好了,所以我一去就会当一名士官。我仿佛觉得我已经穿上了军官服,军帽上还插了一根雪白的羽毛,一想到这么神气,我的心就激动不已。我曾经学过一点儿几何学,对城防工程的修建也略知一二,我的舅舅就是一位工程师,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一个军人家庭出生的孩子。我的近视眼虽然是一个不利的条件,但问题不大,并无多大妨碍;我遇事沉着冷静,加上胆子又大,完全可以弥补这个缺点。我记得有一本书上曾经说过朔姆贝格元帅的眼睛非常近视:他眼睛近视能当元帅,我卢梭的眼睛近视,为什么就不能当元帅呢?我胡思乱想,越想越兴奋、越离奇,仿佛看到了前方到处是士兵、城堡、战壕和炮队。我在炮声和硝烟中,手持望远镜,镇定自若地发布命令。然而,当我走过碧绿的田野,看见丛林和小溪的时候,这动人的景色便不禁使我发出几声忧伤的叹息。我感到,尽管我获得了赫赫战功,但我的心是不喜欢这喧嚣的场面的,转瞬之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又感到我身处可爱的牧场,从此不再去想望什么靠军功飞黄腾达了。
当我走到巴黎郊区时,我看到的情景同我想象的情景相差得太远了!我在都灵所看到的美丽市容、漂亮的街道和街道两旁排列整齐的房屋,使我以为巴黎必然另有一番更好的景象。在我的想象里,巴黎是一个又大又美的大都会,市容壮观,街道整洁,到处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我是从圣马尔索进巴黎城的,进城一看,街道又脏又窄,臭气熏天,房屋破破烂烂,被烟尘弄得乌黑,空气污浊,到处是一片贫穷的样子,满街的乞丐、车夫、缝补旧衣服的女人、叫卖茶汤的婆娘和兜售旧帽子的老太太。所有这一切,使我吃惊到如此程度,以致后来我在巴黎见到的一切真正的宏伟景象都不能消除我那次进城时所得到的印象,从而使我心中始终蕴藏着一种反感,不愿意长期住在这个号称法国首善之地的巴黎。可以这么说,我后来之所以住在巴黎,完全是为了在这个城市挣一笔钱,使我能到他处去居住。过于活跃的想象力造成的结果就是如此。它把别人本来就是夸大其词的描述,自己再夸大一番;把别人说的话,再添枝加叶地转述得更令人动听。人们对我是如此地夸赞巴黎,以致使我把它想象成古代的巴比伦;当然,我在这里所说的巴比伦,是我想象中的巴比伦,然而要是见到了真正的巴比伦,我对它的评价说不定也会大打折扣、同样扫兴的。我对歌剧院的印象就是如此。我到巴黎的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到歌剧院去看了一下,它的样子也不过尔耳。后来去参观凡尔赛宫,再后来去看大海,都是如此,看到的景象与过去人们向我吹嘘的样子,相去甚远,因为,无论是人们的渲染,还是大自然本身,都既不可能也很难超过我的想象力所想象的气象的宏伟。
从我持介绍信去拜见的人对我的态度来看,我满以为我的好运到了。我抱着最大的希望去拜见的第一个人是苏尔贝克先生;他对我的态度最冷淡。苏尔贝克先生是一位退役军官,在巴涅尔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我到巴涅尔去看过他好几次,每次去,他连白开水都不给我喝一杯。使馆的翻译梅尔维耶先生的弟妹梅尔维耶夫人和他的侄子对我的态度比较热情。他的侄子是一名近卫军军官,母子两人不仅亲切地接待了我,还留我吃饭。我在巴黎期间,到他们家去吃过好几次饭。据我观察,梅尔维耶夫人过去曾经是一个美人:头发乌黑,两鬓梳着两个旧式发髻,徐娘虽半老,但模样儿依然是很俊俏和聪明的;看来,她也很喜欢我的聪明样子。她虽然想尽一切可能帮我的忙,但没有人支持她,因此我不久就看出他们开头的那股热情劲儿只让我空欢喜一场而已。不过,对法国人也应当说句公道话:只要他们许诺你,他们就一定会兑现,而不空口说白话;他们的许诺可以说都是真诚的。不过,他们也有貌似关心你,但实际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的时候。瑞士人的那一套花言巧语,只能欺骗傻子。法国人的态度更具有诱惑力的原因,是由于他们的话说得比较简单,使人以为他们之所以不把他们要为你做的事全都告诉你,是为了将来使你感到惊喜。我还要进一步指出:他们所表现的感情,都不是虚假的,他们对人素来是很殷勤、厚道和乐于助人的。不论人们怎么说,我认为法国人比其他国家的人都更真诚,不过,他们行事也比较轻浮,见异思迁,心性不专一。他们对你是什么感情就表现出什么感情,但这种感情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在和你谈话的时候,他们就一心专注于你,而一离开你,就把你全忘了。他们没有常性,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全凭一时的热情。
夸奖我的人挺多,但实际帮助我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我本来被安排去照料戈达尔上校的侄子,可是这位戈达尔上校是一个老吝啬鬼,他虽然很富有,但看见我一副穷愁潦倒的样子,便想不给报酬,白使唤我。他想让我到他侄子那里去当一个不挣工钱的仆人,而不是去当他的真正的老师。当他侄子的随从,虽说可免服兵役,但只能领一份候补士官生的薪饷,也就是说只能领一份士兵的薪饷。他本想让我凑凑合合穿一件士兵的衣服,经过我的力争之后才勉强给我做一套军官服。梅尔维耶夫人对戈达尔上校的做法十分气愤,劝我拒绝接受,她的儿子也赞同这个意见。我想另找出路,但急切之间也没有其他的路子可走。现在,我心里很着急,一百法郎的路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钱用不了几天就完了,幸亏大使先生又给我寄了一点儿钱来,帮了我的大忙。从这一点看,当初要是我再耐心一点儿,他是不会抛弃我不管的。不过,让我在他那里百无聊赖地等待和求人提携,那是我绝对不愿意做的事情。现在,我已灰心丧气,再也不愿去见什么人了,一切都完了。我心中始终没有忘记我亲爱的妈妈,可是到哪里去找她呢?要怎样才能找到她呢?对我过去的经历有所了解的梅尔维耶夫人也帮我打听了许久,但毫无结果。最后,她告诉我:华伦夫人两个多月以前就离开巴黎了,但不知道她是到萨瓦还是到都灵去了,也有人说她回瑞士去了。单单听到这一点儿消息,就足以使我下决心去找她,因为我觉得,不管她在哪里,到外省去寻找,总比在巴黎寻找更容易。
在离开巴黎之前,我又锻炼了一下我最近培养起来的写诗的才能,用诗歌体给戈达尔上校写了一封信,尽情把他揶揄了一番。我把这封信给梅尔维耶夫人看,夫人不仅没有像我估计的那样责备我,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信中挖苦上校的话写得好,她的儿子也笑了起来,看来他也不喜欢戈达尔先生。说实话,戈达尔先生也确实不讨人喜欢。我打算把这封诗体信给戈达尔先生寄出,他们表示赞成。于是我把信封好,写上他的地址;由于当时在巴黎还没有收寄市区信件的邮局,我便把信放在衣兜里,在路过奥克塞尔的时候才把它寄出去。直到现在,每当我一想起戈达尔先生在读到我信中那几句把他描绘得惟妙惟肖的讽刺诗将气成什么样子时,我还依然忍不住好笑。我那封信的开头两句是这样写的:
你这个老闲散鬼派我去教你的侄子,你妄想我会对这份苦差事感兴趣。
说实话,我信中的那首短诗写得并不好,不过,还是写得挺风趣的,显示了我有写讽刺诗的才能。我的心素来不记仇,所以没有让我在讽刺诗方面发挥我的才能。不过,我敢断言,只要人们把我有时候为了替自己辩护而写的论战类文章拿来一看,就可看出:如果我生性好斗的话,攻击我的人是很难有得逞的机会的。
我最感到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写过旅行日记,以致生活中的许多细节我全都忘记了。我敢说:我任何时候都没有我独自一人徒步旅行时想得那么多,而且着实感到了自己的存在,生活得那么充实,表现出真真实实的我。步行可以起一种启发和活跃我的思想的作用。如果我坐在一个地方不动,我的头脑便动不起来。必须让我的身体不停地活动,我的头脑才能一直活跃。田野的美景,接连不断地出现的湖光山色,清新的空气,由于步行而带来的旺盛的食欲和身体健康,小酒馆的自由气氛,远离那些使我感到我必须依赖他人的事物,远离那些使我想起我的处境的情景:这一切,解放了我的心灵,给我以大胆思考的勇气,仿佛使我置身于无穷无尽的事物,让我无拘无束地按照我的心意安排它们,挑选它们和支配它们。我是大自然的主人,整个大自然都听从我的调遣,观看了这一事物,又去观看另一事物。看见合我心意的事物,我的心便与它结合在一起,融合成一体。我周围都是迷人的景色,我的心陶醉在甜蜜的感情之中;如果我欣然命笔,把这些迷人的景色描述出来,使之长留世间,我要用多么美的笔调和多么华丽的词句与多么有力的表达方式才能把它们充分表达出来啊!有人说,在我接近晚年的著作中能看到这一切。唉!我青年时候在旅行途中曾见过许许多多赏心悦目的旖旎景色,在心中酝酿,打了腹稿,想把它们记下来,但可惜始终未能铺叙成文。如果当时我能把我的所见所闻写成游记,今天读起来是何等惬意啊!人们也许会问我为什么不写呢?我将回答说:为什么要写呢?我为什么要为了告诉别人就停下来去写那些东西,而不尽情享受眼前的风景之美呢?当我翱翔在天空的时候,我哪里能分心去思考如何为读者、公众和全世界的人写文章呢?再说,我随身哪里带有纸和笔呢?如果我连这些东西都要一一想到的话,那我就什么也不用干了。何况我也无法预先知道我将获得什么印象;印象什么时候产生,完全取决于它们而不取决于我。有时候一个也没有,有时候又蜂拥而至,数量既多,来势又猛,简直使我应接不暇,一天用十个本子也写不完,我哪里有时间去写那么多东西?到了一个地方,我什么都不想,就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第二天上路时,同样是什么也不想,就只想旅途顺利。我感到有一个新的乐园已打开大门等我去观赏。现在我心里想的是赶快去找到它。
我从来没有过像此次归途中的这么好的心境。在去巴黎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到巴黎之后要办的事情;我憧憬的是我将要从事的职业。我怀着巨大的希望走完了那段路程,然而那个职业不是我本心选择的;所见到的人与我心中想象的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戈尔达上校和他的侄子与我这样的英雄相比,显得十分卑微。谢天谢地,如今我总算摆脱了所有这一切障碍,我可以在想象中的乐园里任意驰骋,因为在我眼前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我就这样一路之上漫游在梦幻之乡,以致有好几次真的走错了路。然而,要是我没有迷路,一直沿着正确的道路走的话,我反而会不高兴的,因为一到了里昂,我就感觉到又回到现实世界,所以我心里巴不得永远也到不了里昂。
有一天,我绕道去看一处我觉得十分漂亮的地方,我对那里的景色的确入了迷,在那里来回走了好几圈,最后竟使我真的迷了路。我走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找到我来时的原路。这时,我精疲力尽,又饥又渴,累得要死,我只好走进一个农民的家。他家的房子外观并不漂亮,但这是我在附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座房子。我以为在这里也如同在日内瓦和瑞士一样,生活安适的居民们一定是殷勤好客的,因此我请那位农民为我准备一顿饭菜,饭费我一定照付。他给我端来撇去了奶皮的牛奶和粗糙的大麦面包,说他家只有这些东西。我津津有味地一边喝牛奶、一边吃面包,把面包吃得光光的,连面包渣也没剩。不过,对于一个累得精疲力尽的人来说,这点儿东西是不够的。这位农民仔细观察我,从我吃东西的那股饿劲儿来看,认为我对他们说的话是真的,于是告诉我说他已看出(8)我是一个好青年,不会出卖他。说完这句话,马上就打开厨房旁边的一道小活门,走进地窖,不一会儿工夫,就给我端来了一大块纯小麦面包、一块虽然是切开过的但却非常可口的火腿、一瓶葡萄酒(单看酒瓶的外观,就足以使我的心比看见什么都高兴),此外,还有一大盘煎鸡蛋,使我吃了一顿非徒步旅行就难以吃到的美餐。当我准备付钱的时候,他的神色又紧张起来,不收我的钱,并露出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我心里十分纳闷儿,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怕的是什么。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战战兢兢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可怕的词:“税吏”和“地窖耗子”。他说:他之所以把酒藏起来,是因为他怕收附加税;把小麦面包藏起来,是因为怕征人头税。如果他让人看出他还不至于饿死的话,他可就完了。他对我讲的这些情况,我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因此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我心里逐渐发展起来的对于不幸的人们遭受的痛苦的同情,对压迫他们的那些人所抱的不可遏制的憎恨,就是从这里开始萌芽的。这位农民尽管家境不错,但却不敢吃自己用汗水挣来的面包;不装出一副同他周围的人一样贫穷的样子,他就难逃破产的厄运。我离开他家的时候,既感到气愤,也感到激动,对这块土地肥沃的地方的居民的命运深表同情。大自然慷慨赐予他们的粮食却变成了凶狠的税吏们的掠夺品。
这是我此次旅途中唯一给我印象深刻的事情。除此以外,我只记得在快到里昂的时候,我特意绕道去观赏了一下里尼翁河沿岸的风光,因为,在我和我的父亲一起阅读的小说中,我始终没有忘记《阿斯特蕾》(9),书中描写的故事常常浮现在我的心里。我向人打听去弗雷茨的路,在和一位女店家谈话的时候,她告诉我:那里是工人们挣钱最多的地方;那里有许多铁厂,生产的铁器非常好使。她这番赞扬那个地方的话,反倒使我浪漫的好奇心泄了气,不愿意到举目皆铁匠的地方去寻找狄阿娜和西尔旺德赫。那个鼓励我到弗雷茨去的好心的女人,肯定是把我看成是一个锁匠铺的学徒了。
我此次到里昂去,并不是没有目的的。一到里昂,我就到莎索特女修道院去看华伦夫人的朋友莎特莱小姐。我上次陪勒·梅特先生到里昂时,华伦夫人曾托我给她捎去过一封信,因此我和莎特莱小姐已经是熟人了。莎特莱小姐告诉我,华伦夫人的确曾经路过里昂,但不知道她是不是到彼埃蒙去了,而且,华伦夫人在动身的时候,自己也拿不准是否要在萨瓦停留。莎特莱小姐还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她可以写封信去打听一下华伦夫人的消息,而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在里昂等到有了确实的消息以后再说。我接受了莎特莱小姐的建议,但是我不敢告诉她说我急等回信,也不敢说我钱包里的钱已快花光,不允许我在里昂久等。我之所以不敢告诉她这些情况,并不是怕她因此就对我态度冷淡;恰恰相反,她对我一直是很热情的,然而,正是因为她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反而使我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从一个朋友的地位一下子就堕落成一个可怜的乞丐。
我觉得,我在本卷讲述的情况,已经把前后的经过讲得相当清楚了。不过,我记得在这期间还去过一次里昂,但确切的时间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那时真的已经快身无分文了。我之所以永远忘不了那次里昂之行,是因为在里昂碰上了一次令人难以启齿的小插曲。一天傍晚,吃了一顿非常简单的晚饭之后,我一个人坐在贝莱古广场上思考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这时,一个头戴便帽的男人走来坐在我旁边。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丝绸厂的工人,也就是里昂人所说的织锦工。他开口问我话,我回答了他,于是话茬儿就这样接上了。刚刚谈了一刻钟,他就以同样冷漠和毫无变化的声调说要我和他一起玩一玩,我正等着他说明怎么个玩法时,他一句话不说,却开始向我做示范动作。我们的身子几乎快挨在一起了;夜色虽然昏暗,但依稀尚能看见他正在准备干什么。他没有做出想侵犯我身体的样子,至少他没有露出这个打算,何况那个地方也不容许他公然这么做。他的意思,正如他对我说的,他玩他的,我玩我的,各人玩各人的。他把这种事看得极其简单,所以他认为我也会像他那样把这种事看得很简单。我被他那种不知羞耻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我一句话不说,立刻站起身来撒腿就跑,生怕那个下流无耻的家伙追上来。我心里是那么的慌,以致,本该从圣多米尼克街跑回我的住处,我却向码头方向跑去,一直跑过了木桥才停下来。我全身战栗,好像方才做了一桩坏事似的。我自己也有这种恶习,但这件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使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犯这种毛病。
我这次在里昂,还遇到了另外一件类似我在前面讲的事情,而且更加危险,眼看我身上的钱就要花光了,我就处处节省着用,我尽量少在旅店里吃饭,甚至后来完全不在旅店里吃了,因为在旅店里吃一顿饭要花二十五个苏,而在小饭铺里只花五六个苏就能吃得饱饱的。既然不在旅店吃饭,就不好意思在旅店住,这并不是因为我欠了旅店多少债,而是因为我占用旅店一个房间,就会让女店主少挣一个房间的钱,这使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当时正值美好的季节,有一天晚上,天气很热,我想到广场去过夜。当我刚在一张长凳上躺下的时候,一位神甫从我身边走过,他见我躺在长凳上,便问我是不是没有住处。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他露出同情的样子,接着便坐在我旁边和我聊了起来。他非常健谈;他对我说的那些话,使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当他看见我已经被他迷住的时候,就对我说他住的地方并不宽裕,只有一个房间,不过,他不想让我这样一个人睡在广场上,但是,若要给我另找住处,时间又太晚了,所以他愿意把他的床铺让一半给我,让我在他的床上过一夜。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把他看做是一个对我有用的朋友。于是我们就一起到他的住处去了。他用打火石点燃了灯;他的房间虽小,但很整洁;他对我招待得非常周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玻璃瓶,瓶子里装的是酒泡樱桃,我们每人吃了两个樱桃就睡下了。
这位神甫也有安纳西教养院里的那个犹太人的那种癖好,不过表现得没有那么粗野。这或许是他怕逼使我进行反抗,因为他知道我一嚷出声就会让别人听见;也可能是因为他对自己想达到的目的没有把握,所以不敢公开提出干那种事,只是想方设法挑逗我而又不使我突然感到吃惊。由于我已经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我感到害怕:既不知道我住的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落到了什么人的手里;我怕一嚷出声来就会被他杀害。我假装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对他的挑逗表现出十分讨厌的样子,决心不让他的企图向前发展。我这种做法立即产生了效果,使他不得不停止他的动作。这时,我开始用极其温和但又十分坚定的语气和他谈话。我一方面不露出我怀疑他有那种癖好的样子,同时又把我在安纳西遇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以此说明我刚才感到不安的原因。我尽量用充满憎恶之感的词句向他讲述那件事情,我相信他听了我那番话,他自己也感到恶心,因而完全放弃了他那肮脏的企图。接着,我们便平平静静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他还向我讲了许多有益的和很有道理的事情。此人虽然是个大流氓,但肯定不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人。
早晨,神甫的脸上没有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提到吃早饭的事,他请女房东的一个女儿(一位长相很美的女孩)把早餐给我们送来。她回答说她很忙;他又去求她的姐姐,这个女孩根本就不理他。我们一直等着,没有人送早餐来。最后,我们走进那两位姑娘的房间里,她们对神甫露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而我就更不受她们的欢迎了。那位姐姐在转身的时候用她尖尖的鞋后跟踩了一下我的一个脚趾头(这个脚趾头上长了一个很疼的鸡眼,使我不得不在鞋尖上开一个洞),她的妹妹突然一下把我正准备坐下的椅子从我身后抽走了。这时,她们的母亲从窗子往外泼水,结果,泼了我一脸。不管我待在什么地方,她们总借口说找什么东西,把我赶开。这样对待我,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我发现,在她们充满了轻蔑和嘲笑的目光中隐藏着一种愤怒之气。我的头脑迟钝,当时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当中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们的表现使我吃惊得目瞪口呆,以为她们全都中了邪气。于是我开始感到害怕,而那位神甫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最后感到既然没有吃早饭的希望,便只好走开算了。我也赶紧跟着他走了出去,庆幸自己终于逃离了那三个泼妇。我们走不多远,神甫便提出到咖啡馆去吃早点。尽管我腹中饥饿,我也没有接受他的邀请,而他也没有怎么坚持。我们拐了三四个弯儿就分手了。我很高兴此后再也看不到一切与那座可诅咒的房子有关的东西了;而他,据我看,他也高兴,因为他终于把我支得远远的,使我往后就很难认出那座房子来了。无论在巴黎或其他城市,我都没有遇到过类似我在里昂遇到的这两桩怪事,因此使我对里昂人的印象很不好,使我把里昂看做是欧洲道德最败坏的城市。
一想到我在里昂陷入的困境,我就怎么也想不出一两件使我对这个城市怀有好感的事情。如果我也像别人那样有一套在旅店一再赊欠的本领,我也能毫无困难地渡过难关,混口饭吃。但是,这种事,我既干不出来,也不愿意干。为了说明这一点,只需指出以下情况就够了。尽管我一生贫困,常常连面包都没得吃,但我从来没有等债主来向我讨债我才还他的钱;这样的事,我一次也没有干过。我欠人家的债,从来都是我一有钱就立刻还他的,我从来不让人家吵吵嚷嚷三番两次来讨,我才还钱的。我宁肯自己受穷,也不愿意欠人家的债。
穷得只好在大街上过夜,这当然是很难受的;这种情况,我在里昂经历过好几次。我宁可把我剩下的几个苏用来买面包吃,而不用来住旅店,因为困死的可能性不大,而要是腹中饥饿,不进饮食的话,那肯定会把我饿死的。令人吃惊的是,在我当时处境极端困难的时候,我既不焦虑,也不悲伤,更不为将来发愁,而一心只等莎特莱小姐的回音。我在露天躺在地上或一张长凳上,同躺在舒适的床上睡得一样香甜。我记得有一天夜里在城外罗尼河或索恩河畔的一条路上睡了一夜(究竟是在哪条河的河畔,我已记不清楚了),而且睡得很好。在河对岸的那条路上,路边到处是花坛;那天白天,天气很热,夜里的景色特别美,露水滋润着被炎热的太阳晒蔫了的花草,没有风,夜色宁静,天气十分凉爽;日落以后,太阳在天空留下了一片红色的云彩,把河水映成玫瑰色;从层层叠叠的树林中传来夜莺此唱彼和的不停的鸣唱。我心旷神怡,让我的感官和我的心享受这一切。唯一稍感遗憾的是,只是我一个人享受。我深深沉醉在甜蜜的梦想中,像夜游人似的一直漫步到深夜也不觉得困乏,但最后还是感到疲倦了,于是舒舒坦坦地在凹进一堵墙里的壁龛或假门的石板上睡下了。旁边的几棵树的树冠便是我的床幔,一只夜莺正好歇在我上方的一根树枝上,我听着它的歌声,一会儿就入睡了。我睡得很香,醒来时更是精神抖擞。这时天已大亮,我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清清的河水、碧绿的草地和一片迷人的田园景色。我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身子,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往回城的方向走,准备用我身上仅剩下的两个铜钱好好地吃一顿早餐。我的心情非常好,边走边唱着歌,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唱的是巴迪士坦作的一首曲子,曲名叫做《托梅里的温泉》。这首曲子的歌词,我全记得。感谢巴迪士坦和他那首优美的曲子;这首曲子不仅使我吃了一顿比我原来打算吃的还要好的早餐,而且还吃了一顿更丰盛的午餐;这是我根本没有料到的。当时我边走边唱,正唱得起劲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安多尼会的修士,好像很感兴趣地在听我唱的歌。他走到我跟前向我道声好,接着便问我是不是懂音乐。我回答说:“略知一二”,言下之意是说“知道得很多”。他又问我几个问题,我便把我的经历简单地告诉了他。他问我是否抄写过乐谱,我回答说“经常抄”。我说的是实情,因为我觉得学音乐的最好办法就是抄乐谱。“好极了,”他说道,“现在,你跟我走,到我那里去干几天活儿,只要你答应在这几天不走出屋子,我就管吃管住,包你什么都不缺。”我满口答应,接着就跟他去了。
这个安多尼会修士名叫洛里什翁;他喜欢音乐,而且懂音乐,经常在他举办的音乐会上和朋友们一起唱歌。这本来是一件正大光明的好事,但他对音乐的爱好显然已经变成了狂热,使他不得不把一部分有关音乐的事情藏起来悄悄地搞。他把我领进一间供我抄乐谱的房间;我发现房间里有好些他抄写的乐谱。他给我几张乐谱让我抄,特别是我唱的那首曲子,因为几天以后他就要唱这首曲子。我待在房间里接连抄了三四天,除了吃饭以外,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屋子。在我这一生中,我从来没有像这几天那样经常感到肚子饿,吃得那么好。他亲自从厨房里把饭菜给我端来。如果他们平时也像我这几天吃得那么好的话,他们家的膳食一定是上等的。尽管我平生对饮食不怎么讲究,但应当承认,这几天的丰富菜饭却吃得正是时候,因为我已经饿瘦了,应当好好补一补身子。说我在工作中的干劲儿之大,几乎同我吃饭时的馋劲儿之大是一样的,这个话并不夸张。然而也应当承认,我工作虽很努力,但不够细心。工作结束几天之后,我在街上遇见洛里什翁先生,他告诉我说:我抄的谱子使他无法演唱,其中遗漏、重复和抄错的地方太多。应当承认,我后来虽选择抄写乐谱作为我谋生的职业,但我恰恰是最不适合于干这个工作的人,其中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我抄写的音符不好看,或者抄得不够清楚,而是因为我在长时间工作之后,便感到厌烦,心思便无法集中,精神是那样的分散,以致使我在抄错之后花在涂改上的时间比抄写的时间还多。抄完之后,如果不细心检查和核对的话,抄出来的谱子当然是无法演唱的了。这一次,我本想把工作做好,但结果却做得很糟;为了赶快抄,结果抄写得乱七八糟。尽管这样,洛里什翁先生依然一直对我很好,在我离开他家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埃居。这个埃居,我虽然是受之有愧,但它却使我精神振作起来了。没过几天,我就收到了妈妈从尚贝里给我写来的信和让我到尚贝里去找她的路费;这使我高兴极了。从这时起,虽然我依然经常经济拮据,但并未穷到饿肚子的地步。我以感激的心情把这段时间视为上帝特别眷顾我的时期。在我一生中受穷挨饿的情况,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在里昂又待了七八天,等莎特莱小姐把妈妈托她办的事办完;在这几天里,我去见莎特莱小姐的次数比以前多了。由于我喜欢和她谈她的女友,再加上我现在不害怕暴露我穷愁潦倒的处境,所以和她谈起话来就不再遮遮掩掩了。莎特莱小姐年纪已不小了,长得虽不漂亮,但很有风度,为人非常随和,再加上她的头脑聪明,使人感到她对人总是十分亲切的。她喜欢从道德的角度观察人和研究人,我之所以喜欢从道德的角度观察人和研究人,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在这方面,她是我的第一个教师。她喜欢读勒萨日的小说,尤其爱读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她向我介绍这本书,并且把书借给我,我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我当时的思想还没有成熟到读这类作品的程度;我当时喜欢读的是描写炽热情感的小说。我就是这样在莎特莱小姐的小客厅里度过这段时间的,既快乐又受到许多教益。毫无疑问,对一个青年人来说,和一个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进行既有趣又有丰富内容的交谈,比从书本上那一套迂腐的大道理学到的东西多得多。我在沙索特还结识了几位修女和她们的女友,其中有一个名叫赛尔的十四岁少女;对于这个姑娘,我当时并未十分注意,但八九年以后我却狂热地爱上了她。我爱她,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的确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在焦急地等待着见到亲爱的妈妈这段时间,我爱幻想的毛病稍微消停了几天。我日夜盼望的真正幸福即将到来,所以我也就不到幻想中去追求其他的幸福了。我不仅即将和她久别重逢,而且还通过她的帮助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给我找到了一个体面的工作。她在信中说:她已经为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希望这个工作既适合我,又不使我远远地离开她。我开动脑筋成天猜想她给我找的究竟是什么工作;我没有猜测的本领,哪能猜得出来呢。我现在有了充足的路费,因此莎特莱小姐建议我骑马。我没有采纳她的建议;我做得对,因为,如果一路骑马的话,我就会失去我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徒步旅行的乐趣。我住在莫蒂埃的时候,虽然也常常到附近的地方去远足,但那算不上是途步旅行。
非常奇怪的是,我的幻想总是在我身处逆境的时候才十分活跃,而在我身处顺境的时候却反而平平静静,不胡思乱想了。我的这个喜欢异想天开的头脑不能局限于现实的事物,它不满足于只是美化客观的事物,它要创造各种各样的新事物。现实的事物充其量只不过是什么样子就按原来的样子呈现在我的脑际,而我的头脑却善于设想想象中的事物。我只有在冬天才能描绘出春天的景色;我必须身居陋室才能描绘美丽的田野。我曾经说过一百次,只有把我关进巴士底狱,我才能撰写出一部论自由的书。我离开里昂的时候,我所看到的全是美好的未来。我不久前离开巴黎时心里是多么不愉快,我现在的心里便是多么愉快,而且有理由感到愉快。在这次旅行途中,我丝毫没有产生上次旅行时的美妙幻想。我的心很宁静,真的很宁静。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愈来愈走近我的好友,我即将和她重逢,我虽然已预先品尝到了和她朝夕相处的快乐,但我并不陶醉,因为这种快乐是一定会到来的,所以我对它的到来并不感到新奇。我对我即将去做的工作感到担忧,总觉得它好像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我的心是宁静的和快乐的,没有去想那些只天上有而世间无的令人魂销的事情。我在旅途中见到的东西,都使我看得入迷。我特别喜欢看田园风光,喜欢观赏路边的树木、房屋和小溪。到了十字路口,我就反复琢磨该走哪条路;我怕迷路,但迷路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发生。总之,我的心没有飞到九霄云外:我去哪里,它就跟着去哪里;它有时候在我所在的地方,有时候又在我所要去的地方,从来没有偏离我此行的目的。
我今天记述当年旅途的经过时,仿佛觉得我此身此时此刻还依然在旅行途中;我不想很快就到目的地。在愈来愈走近我亲爱的妈妈的身边的时候,我的心虽高兴得直跳,但我并不因此就加快我的步伐;我喜欢缓缓而行,想停下来休息就停下来休息。我向往的就是这种晃晃荡荡的旅途生活。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在一个景色秀丽的地方徒步旅行,既没有急事需要赶路,又将在旅行结束时见到心中喜爱的人,这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是我最求之不得的事情。大家也许早已知道我所说的景色秀丽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一马平川之地,无论它多么漂亮,在我看来都不是景色秀丽的地方。我所说的景色秀丽的地方,必须有湍急的河流、嶙峋的岩石、挺立的松杉、幽深的林木、起伏的山峦和崎岖的羊肠小道,左右两边还要有令人不敢直视的悬崖绝壁。此次旅行,我享受到了这种美景。在快到尚贝里的时候,我心旷神怡地尽情领略了那个地方的美:在离一座被埃歇勒峡谷切为两段的高山不远处,在山崖中凿出的一条大路的下方的那个名叫沙耶的地方,在万丈深谷中奔流着一条好像是经过千百个世纪才挖成的小河。为了防止不幸的事故,路边筑了一道护墙。我扶着护墙往下看,看得我头发晕。观赏这类险峻之地之所以令人快乐,就乐在它能使人头发晕;我喜欢这种头晕,但条件是必须首先保证安全。我趴在护墙上,探头往下看了好几个小时,一边看蓝蓝的河水和水中激起的泡沫,一边听那哗哗的水声和在我脚下几十丈的山谷的树丛中飞来飞去的乌鸦和猛禽的啼叫。我走到坡度比较平坦而树丛又不太密的地方,搬了好些我能搬得动的大石头,我把石头放在护墙上,然后一块一块地推下去,看见它们滚到谷底蹦跳起来,然后跌到地上粉碎成无数石片抛向四方,这时,我心里真是快活极了。
在快到尚贝里时,我又看到了一处迥然不同的景致。我所走的这条路,要经过一道我一生所见到的最美的瀑布的前边;山势是那样的陡峭,以致山上的水像抛物线似的冲下山崖,形成一块拱桥似的弧形,弧的跨度相当宽,让行人可以从瀑布和山崖之间走过,有时候甚至还会打湿行人的衣裳;真的,如果不注意的话,的确会遭殃的。我这一次就遭了殃,因为,水从极高的地方奔腾而下,将散发成霏霏细雨,如果离得太近,开头还不感到细雨已经落到了身上,但一会儿以后就发现一身全湿透了。
我终于到了尚贝里,见到了她;屋子里另外还有一个人。我进屋的时候,看见财政总监先生和她在一起。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拉着我的手,以最能打动人心的优美姿势向总监先生介绍说:“先生,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请多加关照,他值得你关照多久,就尽量关照多久。这样,我就可以不为他操心了。”接着,她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我的孩子,你今后就是国王的人了。你要感谢总监先生,你能有一份挣钱吃饭的工作,全是他的安排。”当时,我睁着一双大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只一个劲儿地在心里瞎琢磨。单听妈妈的这两句话,我新产生的利禄之心就开始活跃起来,以为自己已经走上了仕途,是一个小总监了。我的光明前程虽然不如我开始时想象的那么好,但现在至少有一碗饭吃,这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蛮好的了,因为我当前急需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
维克多-阿默德国王考虑到前几次战争的结果和他祖上留下的基业早晚有一天会落到他人手里,便想尽一切办法搜刮钱财。几年前他下令所有的贵族也要纳税之后,就通令全国进行一次土地普查,造册登记,按土地的多少课税,使税额的分摊更为公平。这项工作,从老国王在世的时候就开始了,到当今国王登基以后才完成。一共用了两三百人,其中有称做几何学家的测量员,有称做文书的登记员;妈妈替我报名去当文书。在这个位置上,薪水虽然不多,但在这个国家里足可以生活得很宽裕了。遗憾的是,这个工作是有一定期限的,不过,在这项工作结束之后可以另外安排其他的工作。妈妈是有远见的,她已获得长官先生的允诺,对我将特别关照,在这项工作结束之后,给我安排一个比较固定的工作。
我回到尚贝里之后不几天,就去上班了。这项工作一点儿也不难,我很快就熟悉了。就这样,自从离开日内瓦之后,经过四五年的到处流浪,干了许多荒唐事,受了数不清的苦之后,我第一次体体面面地开始自己挣钱吃饭了。
对我刚进入青年时期的这一连串故事的长长叙述,也许人们会觉得很幼稚,对此,我深表遗憾。尽管在某些方面我生来就像成年人,但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我依然是一个孩子,就是现在,我在许许多多其他方面仍然未脱孩子气。我没有向公众许诺描述我是一个大人物,我只是许诺我是怎样一个人就怎样描述我。要了解成年以后的我,就必须先了解青年时期的我。在一般情况下,事物当时给我的感受,是不如我事后回忆它们时的感受那么深的,何况我所有的观念都是形象;当初刻画在我头脑里的线条始终存在,而后来刻画的线条,不但没有抹掉当初刻画的线条,反而与它们结合在一起了,我的感情和思想有一定的连续性,以前的思想感情必然会影响后来的思想感情,所以要正确地评判后者,就必须先了解前者。我的行文处处都着重阐述起始的原因,以便使读者能看出产生那些后果的由来。我要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向读者敞开我的心扉,使他们能从各个角度观察它;我要用事实的真相来说明它,使我心里的任何一个活动都无法逃脱读者的视线,最后让读者自己去评判发生那些事实的原因。
如果由我自己来下结论说:“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读者很可能认为我虽然不是在欺骗他,但至少是我的结论错了。不过,在详细叙述我所遇到的一切事情以及我本人所做的、所想的和所感觉到的一切事情时,我的态度是诚实的,是不会把读者引入歧途的,除非我故意这样做,何况即使我想这样做,我用这种方法也是很难达到目的的。收集事实,评判这些事实所涉及的人,这是读者的事情;结论由读者去做,如果他的结论错了,责任应该由他去负。不过,为了让读者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我的叙述单单是忠实,这还不够,我的叙述还要详细。判断哪些事情重要或不重要,这不是我的事;我应当做的事情是:把所有的事情全都说出来,由读者去挑选。迄今为止,我鼓足勇气力争做到的,就是这一点。今后我还是要这样做,绝不松懈。不过,对中年时期的回忆的表述,总是不如对青年时期的回忆的表述生动。因此,我要从青年时期的事情开始说起,并尽可能把它们表述得详细一些;如果我对中年时期发生的事情也这样表述的话,性急的读者也许会感到厌烦,但我本人并不感到厌烦。我唯一担心的,不是怕说得太多或者撒了谎,而是怕没有把事实说全和隐瞒了真相。
————————————————————
(1) 指作者写作这段文字那一天,即1766—1767年中的一天;这时,卢梭在英国斯塔福德郡的伍顿,文中“这块凄凉的土地”即指伍顿。——译者
(2) 古法尺。——译者
(3) 这段话中所说的“赢得大家的啧啧称羡和阵阵掌声”的音乐,指卢梭的《乡村巫师》,这部芭蕾舞剧1752年10月18日在法国国王的离宫枫丹白露演出,获得巨大的成功。——译者
(4) 句中的“小说”指《新爱洛伊丝》;“几个主人公”指本段末句中所说的朱莉、克莱尔和圣普乐。——译者
(5) 指耶路撒冷的耶稣墓。——译者
(6) 指诗人让-巴普蒂斯特·卢梭(1670—1741)。——译者
(7) 马尔泽尔布(1721—1794):法国政治家,在法王路易十五时代,曾任宫内大臣和图书总监。——译者
(8) 看来,我那时的面貌并不像后来人们给我描绘的那个样子。
(9) 法国17世纪小说家奥·于尔菲(1567—1625)的一部言情小说,本段提到狄阿娜和西尔旺德赫,是这部小说中彼此相恋的一对情人。——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