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塞內加的上檔利益和下檔損失
如何在聽了建言之後活下來—沒有什麼好失去的,或者沒什麼好得到的—下次船難時你要怎麼做
在胖子東尼之前兩三千年,另一位義大利半島之子解開了反脆弱性的問題。尤有甚者,他比我們的發福朋友在知識上更有見地,用更出色的散文講大道理。除此之外,他在現實世界的表現並沒有比較遜色——事實上,他經商遠比胖子東尼成功,而且知識不低於尼洛。這個人就是斯多噶派哲學家塞內加。我們提過,有人懷疑他是尼祿母親的情夫(事實不然)。
而且他用斯多噶哲學解開了反脆弱性的問題——反脆弱性連結了三元組的各種要素。
真的不開玩笑?
呂齊烏斯.安涅.塞內加(Lucius Annaeus Seneca)這位哲學家剛好也是羅馬帝國最有錢的人,部分原因在於他擅長貿易,另一個原因則在於他是故事性很強的尼祿皇帝的家庭教師。幾章之前,我們談過尼祿曾經試圖殺害母親。塞內加支持斯多噶哲學學派,也是斯多噶哲學學派著名的闡釋者。這個學派主張在某種程度內不理會命運。他的著作吸引了像我這樣的人,我介紹朋友看他的書,大部分人也被他吸引,因為他好像在跟我們講話;他說做就做,重視斯多噶學派的實踐層面,並且落實在如何旅行、如何在自殺時處理好後事(他奉命自殺),或者如何因應困境和貧窮,以及甚至更為重要的,如何處理財務。
由於塞內加重視務實的決策,有人——學者——說他不夠理論或哲學。可是評論他的人,沒人察覺到塞內加關於不對稱的看法,正是本書的核心、生活的核心,以及邁向強固性和反脆弱性之鑰。沒有一個人。我要說的是,做決定時,智慧遠比知識重要——不只在實務面如此,在哲學面也是這樣。
其他的哲學家做事的時候,是根據理論去實踐。亞里士多德試圖提供務實的建議,以及數十年前的柏拉圖以他的國家觀念和對統治者提出建議,尤其是對敘拉古(Syracuse)的統治者提供建言,不是收不到效果,就是造成災難。要當成功的哲學家王,一開始是王,遠比一開始是哲學家要好,這可以從下面提到的當代故事看得出來。
決策理論這門學科的現代成員,走的是從理論到實務的單行道。他們有個特徵,就是被最複雜、但最難以應用的問題所吸引,並將這個過程稱為「做科學」。我聽人說起特里費特教授的一件事(我將教授的名字改了,因為這個故事可能是杜撰的,不過根據我親眼所見,這很可能是他特有的狀況)。在決策理論這塊領域,他是經常被人引用的學者之一,寫過不少教授愛用的教科書,並且協助發展某種大而無用、稱作「理性決策」的理論,裡面充滿大而無用的格言和假格言,以及大而甚至更無用的機率和假機率。當時在哥倫比亞大學執教的特里費特,為了是不是該接受哈佛大學的聘書而傷腦筋——許多大談風險的人,終生沒有遇過比這種決定還要困難的冒險行為。有位同事建議他運用他那備受推崇的學術技術,將「最大期望效用」派上用場,並說:「你老是在寫這些東西。」特里費特很生氣地回道:「少來了,這可不是在開玩笑!」
相形之下,塞內加才真的是「不開玩笑」。他曾經遭遇船難,家人都罹難,只有他大難不死。他後來寫信給朋友,提出一些務實和沒有那麼務實的建議。最後,當他了結自己的生命時,是以有尊嚴的方式,一絲不苟地照他著作中所宣揚的原則進行。哈佛的經濟學家寫的文章,只有想寫論文的人才會去讀,後者寫的文章,又只有想寫論文的人才會去看,而且(可望)被歷史上無情的鬼扯偵測器給吞噬。一般人所稱的小塞內加寫的文章,在他死後兩千年,仍然有活生生的人在閱讀。
我們就來探討他的思想。
生命中下檔損失較少的事物
我們先從下述的衝突談起。我們說過,塞內加是羅馬帝國最富有的人,財富高達三億銀幣(denarii;為了讓讀者了解這筆錢到底有多大,不妨看看大約同一時間,猶大為了三十個銀幣出賣耶穌,也就是相當於一個月的薪水)。沒錯,一個人在他的幾百張桌子(用象牙當桌腳)之一為文貶斥物質財富的重要性,當然不是很具說服力。
我們從文獻中,對斯多噶哲學的傳統理解,是它在某種程度內無視於命運——以及人必須與宇宙取得和諧的其他觀念,這裡一併跳過。它不斷貶抑世俗財富的價值。斯多噶學派的創始人季蒂昂的芝諾(Zeno of Kition)遭遇船難時(古文書中記載許多船難),宣稱自己十分幸運,卸下了一切重擔,現在可以好好研究哲學。塞內加的著作中,扣人心弦的一句話,是遭逢不幸之後,「我沒什麼好損失的」(nihil perditi)。斯多噶哲學會使你渴望巨災帶來挑戰。而且斯多噶學派輕視豪奢的行為:塞內加談到一個過著揮霍生活的人說:「他負債累累,因為他必須向另一個人或財神借錢。」①
用這種方式來觀察,斯多噶哲學談的只是純粹的強固性——因為不管是好或壞,只要達到一種狀態,能夠免於外在環境的影響,也就是對命運所做的決定不顯現脆弱性,便叫強固。隨機事件不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我們強到不會失敗,也不會貪心想要享受上檔利益),所以我們待在三元組中間那一欄。
直接閱讀塞內加的著作,而不是透過評論者去了解,我們會學到不同的東西。塞內加的斯多噶哲學版本,是對命運具有反脆弱性。幸運女神不會帶來下檔損失,而是帶來許多上檔利益。
沒錯,塞內加的目標表面上是哲學,試著堅守如上所說的斯多噶傳統:斯多噶哲學談的不是利得和好處,所以表面上它不是落在反脆弱性的層級上,而只談控制人的命運,以及降低心理層面的脆弱性。但是評論者完全漏掉一件事。如果財富是一種重擔,沒有需要,那何必去擁有?塞內加為何要保有財富?
我在第二章說過,心理學家忽視創傷後成長,卻將注意焦點放在創傷後傷害上,可見知識分子不理會反脆弱性——在他們看來,我們的世界傾向於停留在強固。我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們就是不喜歡。這使他們不去想塞內加要的是來自命運的上檔利益,而這並沒有什麼不對。
我們先向這位大師學習他如何主張緩和下檔損失,而這是斯多噶哲學傳達的標準訊息——也就是強固,保護自己不受情緒的傷害,如何離開三元組第一欄所列的那類事情。第二步,我們要說明他真正主張的其實是反脆弱性。第三步,我們將在第十八章和第十九章概化他所用的技巧,提出偵測反脆弱性的一般方法。
斯多噶學派的情緒強固化
成功會帶來不對稱:你現在可能失去的,遠多於可能得到的。因此你會顯得脆弱。回頭來談達摩克里斯劍的故事。對他來說,不會有什麼好消息,但是呼之欲出的壞消息多得是。當你變得富有,失去財富的痛苦,超過獲得額外財富的情緒利得,所以你開始活在持續不斷的情緒威脅當中。困在身外之物中的富人,被財富控制,夜不安枕,壓力荷爾蒙濃度很高,幽默感降低,甚至鼻間開始長毛和罹患類似的疾病。塞內加表示,財物令我們憂慮下檔損失,因此在我們依賴它們的時候,有如一種懲罰。所有的事情都是下檔損失,沒有上檔利益。尤有甚者:人對境遇的依賴——以及受境遇而來的情緒影響——會形成一種奴役形式。
古人相當熟悉好和壞、利益和傷害造成的影響不對稱——我發現李維(Livy)在塞內加之前半個世代寫過:「人對好事的感受,不如對壞事的感受那麼強烈。」古人——主要歸功於塞內加——遠遠領先以「風險(或損失)規避」概念為中心、發展出各種理論的現代心理學家和特里費特之類的決策理論家,而且更為深入、更為實用,而且所言超越庸俗的治療方法。
容我用現代的詞彙再說一次。拿你失去的可能很多、得到的可能很少的情況來說。如果一筆額外數量的財富,例如一千腓尼基舍客勒(Phoenician shekels)對你沒有好處,但是同樣數量的損失,會讓你覺得受到很大的傷害,那麼這就出現不對稱。而且這不是好的不對稱,因為你變得脆弱。
應對這種脆弱性,塞內加提出的務實方法,是經由心理練習,拋除擁有的財物,如此當損失發生,他便不會覺得痛——這是從人的境遇奪回自由的一種方式。這就好比購買保險契約,以防損失發生。舉例來說,塞內加展開旅程時,隨身攜帶的東西,幾乎和他萬一發生船難會有的東西完全相同,包括一條毯子,好在地上睡覺,因為當時旅社很少(但我必須加上一點:在當時的環境中,他「只有一兩名奴隸」隨行)。
為了指出他的見解十分適用於現代,接下來我要說明我如何應用斯多噶學派的想法,奪回生活中隨機事件的心理控制權。我一向討厭受雇於人,以及因此必須依賴某個人武斷的意見行事,尤其是當大公司內部所做的不少事情,違背我的倫理感時。因此,除了八年,我都自力營生。但在那之前,也就是在我做上一份工作時,還沒開始上班,就先寫好一封辭職信,鎖在抽屜裡,因而讓我在那邊工作的期間,感到自由自在。同樣的,我做過交易員,而交易這一行充滿著高度的隨機性,持續不斷的心理傷害,刺入人的靈魂深處,所以我會利用心理練習,每天早上假設最糟的事情已經發生——所以當天接下來的每一件事,都算是賺到的。事實上,心理上調整到「最糟狀況」的這種方法,優點勝過治療,因為我會因此去冒最糟情況十分清楚、下檔損失有限且已知的某種風險。凡事順遂的時候,要嚴守紀律,在心理上拋除身外之物十分困難,但這正是一個人最需要紀律的時候。此外,我有時候會像塞內加那樣旅行,置自己於不舒適的境遇中(但和他不同,我沒有「一兩名」奴隸隨行)。
聰明的生活就是要利用這種感情定位方法,消除傷害所造成的刺痛,而我們說過,使用的方法是在心理上拋除財物,如此一旦發生損失,才不致感到痛苦。世界的波動不再對你產生負面的影響。
調適情緒
以這種方式來看,斯多噶學派談的是調適(domestication)情緒,不見得是消除情緒。它不是要將人變成植物。我認為,現代的斯多噶學派哲人是將恐懼化為謹慎、痛苦化為資訊、錯誤化為啟示、渴望化為行動的人。
塞內加提出一套因應生活和妥善運用情緒的完整訓練方法——而這要歸功於有效的小技巧。舉例來說,羅馬斯多噶學派用來區分生氣和正當行為,避免造成日後懊悔不迭的傷害,一種手法是至少等上一天,才痛打違反規定的僕人。我們現代人或許不認為這種做法有什麼特別正確之處,但是不妨看看行事一向慎重的哈德良皇帝(Emperor Hadrian),竟在怒不可遏的情形下,刺瞎一名奴隸的眼睛。等到哈德良息怒,覺得後悔時,造成的傷害已經不可挽回。
塞內加也提出一套社會行為,希望我們能投資在好的行為上。有些東西可以從我們身上取走——但是良好的行為和德行誰也拿不走。
如何成為主人
到目前為止,塞內加的故事為人熟知,我們也學會從三元組的上欄(脆弱)走向中間那一欄(強固)。但是塞內加更進一步。
他說,財富是智者的奴隸,卻是愚者的主人。因此,他稍微背離所謂的斯多噶學派習慣:他保有上檔利益。依我之見,如果以前的斯多噶學派宣稱他們喜歡貧窮勝於富有,我們必須懷疑他們的態度,因為這可能只是說說而已。由於大部分人都貧窮,所以他們可能說出符合本身境遇的一番話(我們將從米利都的泰勒斯的故事,了解酸葡萄的概念——認知遊戲會使你相信摘不到的葡萄,味道是酸的)。塞內加是用行動來表現的人,所以我們不能忽視他保有財富的事實。他讓我們知道,他喜歡財富,卻不讓財富傷害他,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塞內加甚至在《論恩惠》(De beneficiis)一書中說明他使用的策略,以「簿記」(bookkeeping)一詞,公開稱之為成本效益分析:「登錄效益的方法很簡單:把它全部當成支出就行了;如果有人歸還,那顯然是利得(這兩個字是我強調的);如果沒有歸還,並不算損失。我是為了給而給。」雖然說這是道德簿記,但終究和簿記沒有兩樣。
所以他對命運使了一個手段:留下好東西,丟棄壞東西;縮減下檔損失,保有上檔利益。這是一種自利行為,也就是消除來自命運的傷害,以及用非哲學的方式,保留上檔利益。就人們所了解的斯多噶學派的意義來說,這種成本效益分析很不像斯多噶學派(研究斯多噶學派的人,似乎希望塞內加和其他的斯多噶學派的想法,和研究斯多噶學派的人一樣)。於是出現了上檔利益和下檔損失的不對稱。
這是形式最純的反脆弱性。②
基礎不對稱
我們來將塞內加的不對稱化成一條規則。
我稍早前使用的概念,是困境造成的損失比較多。如果生命中的事件,使你的損失多於利益,那麼這就有不對稱存在,不是好事。這種不對稱普遍看得到。我們來看看它如何把我們帶向脆弱。
以第一章的包裹為例來說:它不喜歡擠壓,而且討厭混亂家族中的成員——所以它是脆弱的(由於絕對得不到好處,所以非常脆弱,因此不對稱性非常強)。具有反脆弱性的包裹,從擠壓得到的好處多於損失。簡單的說:如果我「沒有什麼好損失的」,那就有利無弊,所以我具有反脆弱性。
整張表一列出各個領域中的三元組,可以用這些詞彙來解釋,而且每樣東西都行。
要了解為什麼不對稱報償喜歡波動,不妨想想:如果你的失少於得、上檔利益多於下檔損失,那麼你會喜歡波動(總的來說,這會帶來利益),而且你也具有反脆弱性。
我的責任是以基礎不對稱(foundational asymmetry),將如下所說的四個要素連結起來。
脆弱性意味著失多於得,等於下檔損失多於上檔利益,等於(不利的)不對稱。
以及
反脆弱性意味著得多於失,等於上檔利益多於下檔損失,等於(有利的)不對稱。
就某個波動來源而言,如果可能的得超過可能的失,那麼你具有反脆弱性(反過來說也是一樣)。
此外,如果你的上檔利益多於下檔損失,那麼你可能因為缺乏波動和壓力因子而受到傷害。
現在,我們如何將這個觀念——減少下檔損失,增加上檔利益——付諸實踐?可以利用下一章介紹的槓鈴方法。
①讀者如果想要了解佛教和斯多噶哲學有什麼不同,我有個簡單的答案。斯多噶學派是會表態的佛教徒,也就是會對命運說:「X你的」。↑
②對於那些相信斯多噶學派創始人芝諾徹底反對物質財富的人,我有話要對他們說:我意外發現有人提到他從事航運金融業,積極投資,完全不像反財富的烏托邦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