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胖子東尼和脆弱推手
嗅出脆弱—很難找人共進午餐—趕快打開信封—從新澤西看,重新劃分世界—海愈來愈深
懶惰的旅人
二○○八年,經濟危機爆發之前,尼洛.屠利普(Nero Tulip)和東尼.狄貝奈德托(Tony DiBenedetto)之間的關係,很難向外人解釋。人們也稱後者為「胖子東尼」,或者在政治上比較能為人接受的「發福東尼」。
尼洛日常生活主要的活動是看書,間或穿插一些雜事。胖子東尼則很少看書,有一天提到想寫回憶錄,尼洛開玩笑說:「胖子東尼寫的書,剛好就是比他看過的書多的那一本。」——總是有點好高騖遠的胖子東尼,引用一件事回答尼洛:「你曾說過,如果你愛看小說,你會寫一本。」(尼洛曾經提過英國首相兼小說家班傑明.狄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雖然寫小說,卻不喜歡看小說。)
東尼在布魯克林長大成人,後來搬到新澤西,說話的口音,正好和你想的一樣,因此,在不必花很多時間去看書(對他來說也是「沒有用處」的活動),以及對結構化的辦公室工作高度反感的情形下,胖子東尼有很多時間是什麼事也不做,偶爾才做點商務交易。當然了,他吃很多。
午餐很重要
雖然他們身邊大部分人都努力抗拒各式各樣不同的不成功表現,尼洛和胖子東尼卻有個共同點:他們十分害怕無聊,尤其是早上醒來,想到一整天無事可做。所以在這次金融危機爆發之前,他們會走在一起的直接原因,就像胖子東尼說的:「享用午餐」。如果你住在像紐約那樣活躍的都市中,而且個性友善,要找個共進晚餐的好夥伴並不難。你可以放鬆心情,和他聊一些同感興趣的話題。但是要找人吃午餐卻難得要命,尤其是在高度就業的狀況中。你很容易找到像囚犯般的上班族當午餐夥伴,但說真的,你不會想靠近他們。他們平常承受的壓力,會化為液態荷爾蒙,從毛細孔流出來。如果你們談的事,是他認為可能使他正在做的「工作」分心,他們會表現出焦慮的神情。當你請教他們正事,卻可能撥動他們不是那麼無趣的心思,進而打斷你的話:「我得走了」,或者「我兩點十五分有個會要開」。
此外,胖子東尼在某些地方很受尊重。尼洛則不然,喜歡像哲學家那樣沉思,到了餐廳,侍者總當他是隱形人,好像沒這個人存在似的。但東尼一現身在義大利餐廳,立刻會引起熱烈的反應。進入餐廳,侍者和工作人員會列隊歡迎;餐廳老闆會戲劇性的擁抱他。餐後離開時,會和餐廳老闆依依不捨地道別。有些時候,他的母親會看到他在門外,帶著禮物,像是自製的格拉巴酒(或者瓶子沒有任何標示的奇怪液體)、更多的擁抱,以及答應下個星期三回家吃飯。
因此,尼洛人在紐約地區時,午餐時間的焦慮可以減少,因為總是能夠找到東尼。他會和東尼約在健身俱樂部見面;我們的發福英雄在那裡做三項全能運動(桑拿浴、按摩浴、蒸氣浴)。然後去找老闆歡迎他光顧的一家餐廳。東尼曾經告訴尼洛,到了晚上,他對他就沒用了——他可以找到更好、更幽默、更像義大利裔新澤西州人的朋友。他們和尼洛不同,可以給他「一些有用的」點子。
圖書館的反脆弱性
尼洛過著混合式(和短暫的)禁欲生活,盡可能在接近九點的時候上床,冬天有時更早。每當酒精作祟,讓人開始對陌生人談起私生活,或者更糟的是,轉而談論形而上學的東西,他就會想辦法離開聚會。尼洛喜歡在白天做各種事情,設法在早晨陽光溫暖地穿透臥室,在牆上留下條紋圖案時起床。
他喜歡上網向書商訂書,並且經常看書。結束像水手辛巴達和威尼斯旅人馬可.波羅那樣激烈的冒險生活之後,他現在過著平靜而安寧的生活。
尼洛患有審美病,厭惡,甚至恐懼這些東西:穿夾趾拖的人、電視機、銀行家、政治人物(右翼、左翼、中間派)、新澤西、來自新澤西的有錢人(像胖子東尼那樣的人)、喜歡乘船出海(以及穿著夾趾拖停靠在威尼斯)的有錢人、大學的行政工作人員、文法難題、喜歡攀親帶故的人、電梯音樂,以及衣冠楚楚的推銷員和企業人士。至於胖子東尼,令他覺得反感的東西則不一樣:虛有其表,我們猜,那是指所有的表面工夫和行政細節做足、卻漏掉實質內涵的人(甚至不曉得自己是那樣的人),所以和人交談時,總是言不及義,從來不碰中心觀念。
而且胖子東尼能夠聞出脆弱性。真的可以這麼說。他宣稱,只要看一個人走進餐廳,就能判斷他是什麼樣的人,而且幾乎每次都準。尼洛注意到胖子東尼和首次見面的人談話時,會非常接近他們,而且像狗那樣,用鼻子去嗅。這樣的習慣,甚至連胖子東尼自己都沒有察覺。
尼洛參加一個學會,裡面有六十個翻譯志工,共同將以希臘文、拉丁文、阿拉米語(古敘利亞語)寫成,但尚未出版的古文件翻譯出來,拿給法國Les Belles Lettres出版社出版。這群人依個人的自由意志分組。他們訂下的規則之一是:辯論時不因為你在大學掛什麼頭銜,以及身分地位有多高,意見就比較受重視。另一個規則是強制參加巴黎兩個「尊貴的」紀念日:每年十一月七日的柏拉圖逝世紀念日,以及每年四月七日的阿波羅誕辰紀念日。他也加入當地一個舉重俱樂部,每個星期六在改裝後的車庫集合。參加這個俱樂部的人大都是在紐約工作的警衛、管理員,以及看起來像黑道大哥、夏天穿「打老婆」無袖襯衫在外面閒晃的人。
有閒的人,都會聽從內心的不滿感覺,以及跟著難以控制的興趣走。尼洛愈清閒,愈是覺得想要補償失去的時間,填補自然興趣出現的缺口,也就是想要稍微更深入了解一些事情。但是他發現,一個人為了讓自己感覺更深入了解了一件事情,所能做的最糟事情,是嘗試稍微深入一點去了解。威尼斯有句諺語說,愈是深入海底,海愈深。
好奇心和上癮一樣,具有反脆弱性,而且會因為你試圖滿足它而擴大——如同房間裡每一面牆壁都擺書架的人所知道的,書籍背負著秘密的使命,而且具有增生的能力。本書撰稿時,尼洛擁有一萬五千本書,在書商每天寄來書籍之後,都得煩惱如何丟棄空盒子和包裝材料。尼洛覺得醫學教科書讀起來很有趣,因為他對這個主題懷有自然的好奇心。這和一些人為了吸收更多知識而不得不讀的奇怪做法不同。這方面的好奇心,來自他曾經兩度與死神擦肩而過。第一次是癌症,第二次是直升機墜機。這些事情,提醒他注意科技的脆弱性,以及人體的自癒力量。所以他花一些時間,閱讀醫學方面的教科書(不是論文——而是教科書),或者專業文章。
尼洛接受的正式教育是統計和機率。他認為它們是哲學的特殊分枝。成人後,他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寫一本哲學性和技術性的書籍,書名叫《機率與元機率》(Probability and Metaprobability)。但是他每兩年就放棄寫書計畫一次,兩年後才再恢復計畫。他覺得一般人使用的機率概念,太過狹隘,也不完整,無法表達真實世界中生態體系所做決定的真正特質。
尼洛喜歡不帶地圖,在老都市中走很長的路。他用下述方法,使自己的旅程去觀光化:在第一個地點待上一段時間之後,才決定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裡,因此給自己的行程注入某種隨機性。可是這麼一來,也令他的旅行社氣得跳腳——遊薩格勒布(Zagreb)時,他的下個目的地,得視他在薩格勒布的心情而定。大體而言,吸引他到某個地方的原因,是那個地方的味道;味道難以用文字表達。
在紐約時,尼洛大部分時間是坐在書房中面對窗戶的書桌前,偶爾望向哈德遜河對岸景色朦朧的新澤西,覺得自己沒住在那裡十分幸福。所以他向胖子東尼說:「我對你沒有用處」是相互的(用同樣不懂外交手腕的詞彙表達),可是如同我們即將談到的,這句話不對。
談冤大頭和非冤大頭
二○○八年的危機發生之後,可以明顯看出這兩個人的共同點:他們都預測到冤大頭的脆弱性造成危機。他們會走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相信這種大小的危機,以前所未見的方式和規模,用滾雪球的方式破壞現代經濟的事情勢必發生,原因很簡單:這個世界有冤大頭。但是他們兩個來自完全不同的思想學派。
胖子東尼相信書呆子、行政管理者,以及主要是銀行家,是最終的冤大頭(而那個時候,每個人仍然認為他們是天才)。此外,他相信他們集體而言,比起個別來說,是更大的冤大頭。而且他擁有自然的能力,能在這些冤大頭摔個大跟頭之前察覺出他們。如同我們說過的,胖子東尼在過著優閒生活的同時,從那樣的活動賺取收入。
尼洛的興趣和東尼類似,除了平常的穿著打扮像個傳統的知識分子。在尼洛看來,根據了解機率的錯覺建立起來的體系,勢必崩潰。
賭脆弱性會出事,他們因此具有反脆弱性。
所以東尼從危機中賺得一大票,進帳將近一億美元,或略高於一億美元——對東尼來說,除了一大票以外的每一件事,都是「閒扯淡」。尼洛也賺了不少錢,但遠低於東尼,不過他對自己賺到錢相當滿意——我們說過,他在財務上已經獨立,並且視賺取金錢為浪費時間。明白的說,尼洛的家族財富於一八○四年達到高峰,所以他不像其他的冒險家那樣,懷有社會不安全感,而且金錢對他來說,不可能是一種社會聲明——現在只是博學,到了老年卻可能是智慧。如果你不需要,過多的財富反而是沉重的負擔。在他看來,不論是服飾、飲食,還是生活風格或生活方式,過度精緻都是可憎的,而且財富不是呈現線性。超過某種水準,就會迫使人們的生活變得無止無盡的複雜,讓人擔心鄉村別墅的管家是不是在訛詐他們,工作卻做得很糟。隨著金錢增多,類似的頭痛也跟著增加。
我們將在第七冊討論和冤大頭對賭的倫理,但是這裡分成兩派。在尼洛看來,應該先警告別人,說他們是冤大頭,而東尼卻反對先警告這種想法。「別傻了,」他說,「言詞是給娘們用的。」根據口頭警告建立起來的系統,將由不冒險、空口說白話的人所把持。除非拿走他們的錢,否則這些人不會尊重你和你的想法。
此外,胖子東尼堅持要尼洛用一種儀式,去觀察戰利品的具體表現,例如銀行的帳戶報表——我們說過,這和物品的財務價值,或甚至採購力無關,只是他們的象徵價值而已。他可以理解為什麼凱撒(Julius Caesar)不惜花費錢財,一定要將高盧的叛軍領袖韋辛格托里克斯(Vercingetorix)帶到羅馬,戴上手銬腳鐐遊行示眾,只是為了用活生生的人展示他獲得的勝利
我們之所以需要將重點放在行動上,避開言詞,還有另一個因素要考慮:依賴外界的認可有損健康。人們給予認可的方式,既殘忍又不公平,所以最好不要玩這種遊戲。不管別人如何對待你,一定要具有強固性。尼洛曾經和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科學家交朋友,非常尊敬這位出眾人物。雖然這個人(在他人眼裡)於自己的領域已經聲名顯赫,卻還是十分在意他在科學界得到的身分地位。如果有任何作者沒有引用他的名字,或者某個委員會將他不曾得過的獎項發給他覺得比他差的人(那個騙子!),他會十分生氣。
尼洛曉得,不管他們對自己的研究有多滿意,依賴言詞認可的這些自命不凡人士,都被剝奪了東尼所擁有的冷靜沉著;面對他們沒有得到、別人卻得到的恭維,以及學術地位比他們低的某個人,從他們那裡偷走了認可,而付出的情緒代價,他們仍然顯得脆弱。所以尼洛向自己承諾,要用一個小小的儀式擺脫所有這些——以免他自己禁不住受到自命不凡的人誘惑。尼洛從他所說的「胖子東尼賭注」得到的戰利品,扣除新車(一輛Mini)和一支全新的六十美元帥奇(Swatch)手錶等成本,投資組合有一筆可觀的金額,明細每個月從新澤西州一個地址郵寄給他,另外三份報表來自海外。同樣的,重要的不是錢的金額,而是他展現的行動是有形真實的——金額可以是原來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但效果依然相同。所以他可以藉由打開含有報表的信件,治好爭取認可的毛病,然後繼續過日子,無視於殘忍和不公平的言詞使用者的存在。
但是跟著倫理走到自然的結論,要是信封裡面裝的是發生虧損的報表,尼洛應該一樣覺得驕傲——以及滿足。一個人值得尊敬的程度,和他根據自己的意見去冒的個人風險——也就是他暴露在下檔損失中的數量——成正比。總而言之,尼洛相信博學、美學和冒險——此外差不多就沒了。
至於基金,則要避開慈善陷阱。尼洛根據胖子東尼訂下的規則去做,也就是用有系統的方法去捐贈,但絕對不捐給直接開口要求的人。而且,他也絕不捐給任何公益慈善組織一毛錢,有可能的例外是,那個組織沒有雇用支薪的人。
孤單
來談談尼洛的孤單。對尼洛來說,二○○八年經濟危機爆發之前的黑暗日子裡,沒有人的想法和他一樣,有時令他感到痛苦——有些時候,通常是在週日晚上,他不免懷疑起自己什麼地方錯了,或者這個世界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和胖子東尼共進午餐,就像口乾舌燥之後喝到水;發現自己沒瘋,或者至少不是只有自己發瘋,令他立即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外面有些事情不對勁,可是他沒辦法對別人說,尤其是看起來相當聰明的人。
有將近一百萬的專業人士投入經濟活動,任職於各國政府(從喀麥隆到華盛頓特區)、學術界、媒體、銀行、企業,或者自己做家庭功課,以做出經濟和投資決定,卻只有少數一些人見到經濟危機即將來襲——更少人能夠預見整個傷害程度。
而在預見危機即將到來的人當中,沒人知道這次危機是現代化的產物。
尼洛會站在紐約鬧區前世界貿易中心(World Trade Center)的遺址附近,對街一些巨大的大樓建築裡面,大都是銀行和經紀公司,數以百計的人在裡面跑來跑去。他們單單從新澤西往返通勤,便耗掉數十億瓦的能源,吃掉數百萬塗有奶油乳酪的貝果,胰島素反應刺激著他們的動脈,也單單因為講話、通訊和寫文章,而製造數十億位元組的資訊。
這一切雖然嘈雜,卻徒勞無功,只會製造出令人不愉快的雜訊,表現出缺乏美感的行為,增加熵數,製造能量,使得紐約生態區的當地氣候暖化,以及對於那種勢必蒸發、稱作「財富」的東西產生大型幻覺。
你可以堆起所有的書,造成一座山。但在尼洛看來,儘管這裡、那裡都有證據,可是書內談到機率、統計或數學模型的任何東西卻都只是空氣。而且,和胖子東尼共進幾次午餐學到的東西,比在哈佛圖書館社會科學區彍看書的收穫還多。哈佛圖書館的社會科學區①有將近兩百萬本書和研究論文,總共需要花上三千三百萬個小時去看,全心全力翻閱,得要將近九千年才看得完。
來談一個重大的冤大頭問題。
非預測者能夠預測的事情
胖子東尼並不相信預測。但是他預測某些人——預測者——會破產,而從中賺到大錢。
這不是很矛盾嗎?尼洛在各個研討會上,會遇見從聖大菲研究所(Santa Fe Institute)來的物理學家。他們相信預測,並且使用新奇的預測模型,可是他們根據預測而經營的商業活動,表現卻沒有那麼好——而胖子東尼雖然不相信預測,卻能從預測致富。
你不能預測整體,卻能預測那些依賴預測的人會冒更大的風險,會遭遇某些麻煩,甚至破產。為什麼?做預測的人會因為預測而脆弱。過度自信的駕駛員,最後會導致飛機墜毀。數字預測會使人冒更多的風險。
胖子東尼具有反脆弱性,因為他看到那些脆弱獵物的鏡像。
胖子東尼使用的模型相當簡單。他先找到脆弱性,然後賭脆弱單位會崩潰,接著向尼洛講道理,並在社會文化現象方面,和尼洛相互抨擊對方,對尼洛批評在新澤西生活很糟的說法有所反應,而後在脆弱單位崩潰之後海撈一票。接著他便去享用午餐。
①那座社會科學圖書館唯一的例外,是一小部分的認知科學文獻——因為其中有一些很管用。↑